17.横断山
——秦岭东西纵向,其南有峡谷南北贯穿,横断东西交通,故称横断山。滇西北横断山余脉,沉积岩富含铁份,风化氧化数千万年,造就红土高原。网布山间的茶马古道,主干渐次拓成土质公路,是五十年代前后的事。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开路的不问你“留下卖路财”,工程师们为抗战来筑滇缅、滇印公路,随后为富强边省来推而广之;原来受优待,搭界军衔,正在工地上忙活,一个个被铐走了,政权换手了。他们设计的公路,倒是百年不坍方的。
滇北的总工,少将师长军衔,喝过洋墨水,性子固固的:“叫你们将军来跟我对话!”哈,不服管教,就叫你跟小口径对话;押到工地上去了,公审、枪决。筑路民伕,就叫那段作师长坡。挖个深坑埋他的也是民伕,民伕走开了,赶马人就去垒坟。原来这地块风水好的,下坡去,有道箐沟长流水,马伕爱在那里野炊;青烟升起,正似坟头香火。总有几个迷信的,说师长官大,能保平安,上去拜一拜,去时带砣石块,拍在坟头;日久,就垒成了堆。
师长坡口耳相传,心碑口碑,忠义的神灵在。五○年代初,肃反处决国民党将领何其多,包括起义的、投城的,退居的。时过三十年,其中名头大的百来人公示平反,是在胡耀邦时代。假如平反到一万人,也该轮到工程兵师长了。但有了“师长坡”,又何消,坡在人在,不啻功臣君子,且为神灵,一世造福滇人不薄。——滇缅、滇印公路,伸展长远,抗战过后,沿途歪倒军车、坦克,美、英、德、日,管他哪国造,就拆了轮子并车轴、钢板,朝云南驮去。滇人的马车,牛车,从此告别车辚辚马啸啸的铁轮子,或铁箍木轮子;还用好钢材,打造了刀具农具,这原本也都当记功给师长们的。
满载知青的车队,顺着起伏绵亘,千里无尽头的山梁,于是北延西去,要借横断丛岭作背景,演一出折子戏了。
盘山而下到一个大坝区(盆地),那是州城;再盘山而上,顺山梁直行,过山隘,又看见次等的坝子,就是某县城或公社(乡镇)。但这个时候,我们对师长坡什么,还一无所知的。
滇西山川形势壮阔,又不失宛迤,见所未见。大山铺天盖地,扑面而来,一懵,衷心颂扬的《愚公移山》摇摆啦:山怎么能那么大,那么多呢?长风公园的铁臂山,才真正是山,挖长风湖的泥堆成的,如果愚公移山填回去,也在情理中。湖填平了,公园就成了菜园,毛主席说种花不如种菜好,中南海都用粪水浇着菜呢。这都可以想象,就眼前的山,却难以理喻:不符合毛泽东思想,愚公移不了哎。——横断山,真似顽固的美帝苏修,初见并无好感:那么的无边的荒芜,无尽的漫延,进去了怎么出来,怎么回去?!
瞎想是覅紧的,只是别说出口。书读头不在旁边,又跟谁说去?险弯刹车,前俯后仰,再加尘土扑面,狼狈不堪。正值旱季,胶轮扬起的滚滚红尘,跟卡车一起,匀速向前,一刹车,尘土就从敞开的车尾扑进蓬布车厢。女生一看个个灰头土脸,就像照着镜子,纷纷把毛巾扎头上,蒙住脸。回想火车车厢,唉,那已是告别了的天堂。
车蓬里灌满飞尘和声响:刹车声、马达声,毋没人讲闲话。蹲着能避些灰尘,但膝盖震得痛;又坐下,屁股更加弹起来。立正呢,还弗安逸,小肚皮颠疼:“要生盲肠炎哎!”“覅瞎讲,工宣队辟过谣,正勒追查沓只谣言嗷!”别人感受不知道,我标语、口号看得多,晓得辟谣、追谣,雷声大雨点小,造反派经常这么“号称”的,大家听多了疲脱了。真正严重的追谣辟谣,是那次……。
路还长,扛得过去?女生抽泣,被同伴拐一下,没声了。想起来,天安门广场上,毛主席在红旗牌检阅车上招招手,我们这下就来乘卡车了:有晕车的,立车尾伸出头去吐,极其尴尬。同车的啧啧同情,不料一阵歪风邪气,将她呕汁返刮车内,似甘霖普撒,即刻又起惊叫,怨声一片。工宣队师傅坐副驾驶位上,听到后头动静,无计可施。“小妹,小妹”,姐姐帮她捶背。小妹楚楚可怜的样,人家问:“伊十三岁哪能要下乡啦?”姐姐说:“屋里毋么人,只好跟牢我唻。”
从此苦难临头?不不,不适应而已;下乡一两年,就晓得能勒(在)公路搭上卡车,是幸运。风尘算啥,即便坐长途客车,也满车厢尘土。假使搭马车,要避让汽车,也是吃灰的份。唉,嗄荒凉额山,嗄陋辟额路。
“云南一怪,汽车不如马车快”,瞎传!盘山公路约十五度坡,若马车在前,听到汽车揿喇叭,快点让一旁,大哥你先行。上坡谁快过汽车?马帮,牲口能爬三十几度的坡,省了绕大弯。盘山路上,牛车是不给上的,它避让都嫌慢。山上的大道小路,蜘蛛网似;坡度不等,远近不等,去县城多少路?官方和民间也说法不等。官方数公里桩,民间抄小路。上了山梁,公路顺梁直去,最终还是汽车快得多。朝发夜至,一天好开一百零几公里噢。
云南本地人晓得实情,昆明知青更是坐客车上路,比阿拉得意。云南额山,云南额路,路上跑额车,还有开车额司机,上海人侪弗懂额。原来送知青额司机,是复员驾驶兵,车队骨干,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上山下乡,翻车是弗会额。但应付上海知青,车厢一定要用蓬布遮脱,看弗到一边是悬崖,否则惊慌起来乱动,倒真要翻车了。
——云南司机讲,上海客车厂送新车支边,选最好额司机,淮海路上久经考验,一个急刹车,车子离路人,只隔一张纸的高水平;不料上了云贵盘山路,都嚇得脚软,寸步难行。
——量地图,黑龙江还远点,铁路便当,回上海但比云南来得快。无论铁路、公路,都凭证明上路。阿五头从黑龙江农场回上海探亲,赖下来。伊爷扫弄堂,成份好,可以赖,不过口粮要一家门省拨伊额。伊讲男额开不出证明,就扒煤车;女额只好去连部,拨干部“伸一记”,才肯盖章。乱讲,把那边说恶劣了,伊赖下就该了。云南插友赖上海额要多点,倒是有理由:横断山,实在路难行啊。
——阿拉插队满一年,申请探亲,生产队、大队、公社侪同意了,盖章。大大抬举了知青,即便生产队,也须特大事项,公社才肯盖章。凭沓张,上车、住旅馆,马车调汽车再调火车。有了火车票,上车还要拼命轧额,背交关土产,想去孝敬爷娘。但当年破四旧,弗讲“孝敬”,统称“带物事”。感动了爷娘,回去也顶多赖一个号头,成份弗好呀。
纵贯横断山,行遍天涯路,辛苦奔波多少天,回来唻!春草又生江南岸,列车调头送我还。捣蛋额想多回一趟,就奉上电石、粮票、肥皂、电池啥格,坐货车额副驾驶位颠回去。不过蛮难买通司机,因为师傅宁可身边坐个花姑娘。
——村姑跳下马车,公路边拦汽车:“师傅,我今年十八岁”。说笑而已,不过布告贴出来,某司机强奸交关搭车额女小人,枪斃,真额有。山重路远,至于如此。原来,阿拉额车队之前,盘山路上,已经上演交关滇戏了。
(200-1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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