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吕大姨夫出面,蒋叔叔带我去江边打鱼了。
蒋叔叔中等身材,宽肩膀,穿一身水笼布工作服,膝盖补着两块补丁,脖子上围一条白毛巾。他将旋网搭在肩上,大步走在前面,我和柱子一溜儿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柱子比我小一岁,一双睡不醒的眼睛,满脸雀斑,胸脯往前凸出,母亲说他有“鸡胸”。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8月盛夏,东北的白天不管如何闷热,一到傍晚小风刮起来,便给人一阵凉嗖嗖的感觉。我们走出家属区大院,贴着糖厂后面的流送沟奔向江边。这是市郊,还有些像农村,到处都是树丛、菜地,草丛里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不断有鸟雀飞来飞去。绕过一个大臭水坑,里面沤满榨过糖后排出来的甜菜丝,鼻黏膜很快感到不舒服,一阵阵臭气熏死人。我奇怪糖厂为什么有两个菜丝储存场?生产区还有一个又长又粗的管道──横在铁道专用线旁的菜丝储存场,日夜往外喷射干爽爽白净净的甜菜丝,一喷一座小山包。我们经常爬小山玩,人没爬到山尖就滑下来,灌满一脖子湿漉漉温乎乎的菜丝。无论白天夜晚,总有汽车、拖拉机、马车装个不停,拉到乡下作牲口饲料。院外这个臭菜丝坑就不同了,粗铁管里喷出的菜丝又黄又稀,喷一阵停一阵,停一阵喷一阵,落在地上跟污水差不多,上面结一层硬壳,像酱缸里的大酱。再后来,有人发现香烟头掉在硬壳上冒起火苗,捡起几块拿回家里试着烧烧,比煤炭还好烧。消息传出来,白土地人可找到不花钱的燃料了,这些资源又取之不尽,每逢节假日倾家出动晒臭菜丝。人们把沤烂的臭菜丝从大坑里捞上来,装进土篮子挑上岸坡,拍成巴掌大小的薄饼子晾晒,干透之后运回家当煤坯烧。母亲多次念叨,咱也得抽时间去晒臭菜丝,好解决家里烧火的问题。
太阳斜斜挂在西天上,还在老高的地方不动。
臭菜丝坑已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臭味还叫人透不过气,白土地的孩子就是在这气味中长大的,从童年就习惯了。我们又穿过黄沙滩和一片稀疏的树林,沿着江边长满青草的小路走半天,最后落脚在造纸厂水泵站旁的一条江汊子里。
这条江汊子不长,一些草茎斜倒在江汊子里阻拦着水流,激起一股股水纹。
江中心有一个狭长的岛屿,似乎专门为水泵站分流的,使一道急流脱离主江道绕个慢弯,然后折向东南变成几十米宽的细流,在夕阳下翻卷着波浪,一直奔到很远才平缓下来。风送来一阵阵清凉,大草甸子和树木在夕照下都变成粉红的颜色,天空不时传来野鸭和大雁的鸣叫。这里树木稀疏,我们一直沿着较低的斜坡行走,江汊子里早有一个穿工作服挽着裤腿打鱼的大麻子,趟着沿流水甩旋网,从下游一直打到上游的水泵站口,然后从水泵站口返回来。蒋叔叔并不急于下网,把网扔在岸上让我们歇口气,自己跳下陡峭的岸坡,掏出支“握手”牌香烟递给正在撒网的大麻子,背着风,划着一根火柴,老熟人似地搭讪道:
“歇班?伙计。”
“不歇,出来整点儿吃的。”大麻子凑过嘴点着香烟,吸了一大口,晃晃屁股上的鱼网兜。
“怎么样?”
“还行,大江撤水,正是逮鱼的好时候,我也刚到。”大麻子慢慢地拽起网纲,收起铅坠,这一网又打上两条金翅金鳞的鲤鱼。他俯身取出鱼,扔进屁股上挂的网兜里,里面已经有几条小鲫鱼。“我到上面去,你接着打。”
“好喽。”蒋叔叔吐掉嘴里的烟头,回头叫,“下来吧,孩子。”
我们跳下满是蛤蜊皮的岸坡,递过旋网,蒋叔叔轻轻一抡摊开,一一捋起网坠挽在手臂上,双手分开,端起网坠,把整个旋网都收在腰前……冬天的晚上,我常见蒋叔叔织网。他在窗户拉手上拴个活结,端着把木尺,拿起竹梭穿来穿去,两指宽的网眼便蔓延开来。蒋叔叔眯着眼睛,粗大的手指奇妙地摆来摆去,像在编织一件艺术品,让孩子们的眼睛都瞅直了。我想伸手摸摸白色的网面,恨不能也织几梭子,可那是只许摸不能织的,大人们怕孩子捣乱,把宝贵的线绳弄乱。
“我们家老蒋,一个冬天都不干正经事,一身懒肉,就喜欢整那破玩意儿。”蒋姨嘴角叼着烟卷坐在炕里面,牙齿间丝丝缕缕溢出烟雾,歪着脑袋把麻绳拉得吱吱响,对同样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的吕大姨和母亲说。
“啥叫正事?”蒋叔叔憨厚地笑道。
“喂猪去。”蒋姨亮开嗓门叫。
“喂过了”
“鸡喂过吗?”
“早喂了。”
“扫扫院子。”
“不用你操心,一下班就扫了。”
“实在闲得难受,帮我纳鞋底。”
“那是你们老娘们儿的事。”
“我看你们两口吃饱撑的,闲着没事磨牙。”吕大姨用锥子蹭蹭头发,近视眼更近地贴近鞋底,将锥尖扎进去拔出来。“哪有老爷们儿纳鞋底的道理!”
“他就是不干正事嘛,一出去一天,整回来一大盆又腥又臭的东西,谁收拾?”蒋姨抹了把鼻涕,往炕下一甩。“还有他脱下的一大堆脏衣裳,谁洗得动,不知道哪辈子欠他的,再出去自己洗!”
“行啊,我洗,洗。”蒋叔叔哼了一下,也不恼。“吃鱼的时候你一个顶俩,有本事别吃!”
“不吃就不吃,下次你别往家拿,拿回来也扔出去。”
“得了吧,他蒋姨,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我想给谁洗衣服还没福分呢。”母亲放下鞋底,活动着麻木的手指。“我看他蒋叔干的是正事,改善了伙食,又给孩子们增加营养,我都想帮他织两下。”
“你会织网?”吕大姨诧异地抬起眼睛。
“有啥稀罕的,守着海边长大的孩子,哪个不织网?”
“那是啥网?”
“在我们山东老家,有钱人都用船打鱼,使的是大拉网,有上百米长,我们一天到晚织不完。”
我坐在蒋叔叔旁边,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织爿鱼网,听不出蒋姨到底是埋怨还是夸奖丈夫?没想到母亲会织网,她怎么从没说过?
“要不,”蒋叔叔递过梭子,“孙姐,露一手,让大伙开开眼。”
母亲当真接过梭子,一只手捏住木尺,另一只手拿起梭子,麻利地在网眼中穿来穿去,手指动得飞快。她的眼睛转向屋里的人们,并不瞧手里的活儿,不一会儿织出一大片网结,比蒋叔叔织得还均匀、漂亮。吕大姨啧啧感叹:
“亏你是个干部,什么活儿都会干!”
母亲黯然神伤:
“现在不是干部了,是走资派。”
春节前杀年猪,蒋叔叔接了一桶猪血,他并没灌血肠,做血豆腐,而是把新织的鱼网放在猪血里浸泡,拧了又涮,涮了又拧。我莫名其妙,不知是搞什么名堂?
“给网挂猪血呀。”蒋叔叔告诉我。
“为什么要挂猪血?”
“下水就不腐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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