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途经
货运站已然设在郊区,行车的窗外已然稻田农舍;满目树木花草庄稼,除了松树柳树长在岗上水边,还有宅院的竹丛,其它大都叫弗出名,“五谷不分”。只是草气夹杂土气、水气钻进窗缝,觉着了春天额新鲜。车上人融入“广阔天地”,正在不知不觉中;但心不在焉,还耽于幻想,听些、说些不相干的。
火车是义无反顾驶向现实世界,窗外春草暖枝,有赖红太阳光辉照耀。不时又见小站的铁道旁搭的窝棚,和进出的人:这么轰闹尘灰,能住人?设身处地一想,心景转颓:阳光雨露不到的地方,一定住着黑九类。假如下乡后要我自家搭棚棚住?哦,覅紧,搭过鸡棚、鸽子棚,放大点,我就钻进去了,幸亏我会搭棚棚噢。
车厢宽舒,全程要跑九十多个钟头,最终又误点了廿多个钟头;但还算是高档待遇哎,初中生当了科长。哪能讲?日常客列超员、塞满行李;出差想乘硬卧,正处级证明有弗?软卧呢,有女招待,当然为部长、省长、外宾备额,常常空额。这趟知青专列,硬卧软卧侪弗挂了,这倒和红卫兵专列无二致。
哦,列车员当宿舍额哎节硬卧还在,跟队的十多个工宣师傅,也轧进那节车。是个小姑娘讲出来额,伊只有十三岁呀,也算知青,爷娘侪进了牛棚,只好跟阿姐一道走路。上车发高烧唻,工宣队嚇煞,叫伊到硬卧睏一天,吃了阿斯匹林。
不约而同讲起大串连:翻车窗抢到座位,弗要得意忒早噢,要钉位子上几十个钟头唻。头顶上有小腿晃悠,是行李架上垂下来额赤脚。下面嗅脚的小女生,怯生生朗读老三篇中的,革命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读到第四遍半,脚的主人翻然醒悟,缩回去。
一溜站队沿走廊贯通,厕所臭气也一顺贯通:厕门大开,有几个坚守在内。臭不可档,再三再四唱:“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湖南腔,是小地方额红卫兵,戆得五海!“侬看呀,伊拉全部赤脚哎,脚上裂大口子,踏勒嘎龌龊地上,弗会发炎额喔!”城市红卫兵跟乡镇红卫兵虽有差距,但绝非阶级分别,相互看弗懂而已。
终于到串连目的地,人立弗直了,肿涨脚板上额鞋子剥下来,咬牙瘸下车,最要紧还是寻水笼头:快点,人干瘪脱了!接下去是寻厕所,可惜憋了几天,鸡鸡失灵,撒弗出了。“覅急,腹式呼吸,慢慢交摒,摒廿分钟……”,小表哥向我介绍经验。
知青们大都这经历:嘎苦额旅程,还甘之若饴,兴致高啊,去北京见毛主席。去插队毋没嘎兴奋,不过少年总归好奇心重。专列行进春光里,情绪都还好。
——毕竟弗一样,知青待遇好;电影里看到押送犹太人,是用闷罐车额。为啥想起闷罐车?因为车厢两头额门关脱了,感觉有点闷;有人吃大葱,也贡献了些气味。假使开窗,迎风座位上额吃弗消,象刮十二级台风!大家只好闷一记。又为啥要关门?怕拏去串连;串连起来,自说自话成立个司令部,工宣队就摆弗平唻。
非重点中学额坐头几排,率先有喧闹,以前做红卫兵,抄家,也是伊拉顶起劲。讲闲话老三老四,瞎三话四,无知者无畏,口气大,手舞足蹈,搞气氛额本事大来兮。
娃娃脸那个,居然挂起一大条咸带鱼:“我发现伊辰光,还是条鲜带鱼,东海带鱼噢,侬看到过嗄大的弗?我问要几张鱼票,鱼摊头讲五张半,侬存心要就算五张,否则斩开来秤。我快点求伊整条留拨我:‘肉摊头上是我爷叔唉!’花花伊。”
又眉飞色舞讲哪能嘎筹到鱼票;鱼票、肉票、蛋票、豆制品票哪能嘎调来调去。沓路人,念头侪转沓个上头,老三篇是一句弗会背,更覅讲毛主席诗词了。读头有同感,也嫌贬伊拉庸俗,并且鸭污卵(虚头)。“侬看鲜字左边鱼,右边羊,古辰光鱼跟羊一抵一噢;云南看弗到海,海味调山珍,老价钿唻!”算伊有想象力,但做功课一向错,绰号就大皮交。沓种人路道也弗粗额,侬看伊中山装,去束根塑料武装带,胸前像章么佬大,不过是铝皮额,大路货。
一个胖女生弗甘寂寞,鲜格格:“唉唉唉,弗讲带鱼,豆瓣芽也好搨便宜唻,我清早买回来,淋水养一养,烧夜饭辰光可以长大交关!”瞎七搭八正扎劲,列车员来倒水:“啥人挂咸带鱼,腥气弗!滴水唻,收起来!”“还毋没晾干唉,叫我哪能办?”“掼出去呀!”
唬住小青年,列车员再放一码,带伊到车厢接口处:“挂特个地方!”“拨人家偷脱哪能办?”“偷脱侬来寻我!绑绑牢,落下去怪侬自家!”专列无上落客,偷弗脱额;而前后车厢衔接处,铁构件暴露,底盘两边佬大豁口,直落铁轨的。
闹剧解厌气,就像看小人过家家,伊越当真,侬越好笑,想多一点,又不免苦笑:讲起来侪是知青,有额人就一门心思计较鸡毛蒜皮。
毋啥奇怪,上海滩洋房气派,马路上又弗缺俗人。俗人声音大,市面大,外地人讲起上海人,就是计较、损人、搨便宜,满口“赤那”。又弗得弗屈就上海货:零零碎碎轻工产品,外地也出产,就是不如上海,就像上海货蹩脚过进口货,一只道理。
比方外省人办喜糖,带足土特产跟上海亲友礼尚往来,筹齐了票证;到食品店,还要拨售货员:憨棺材!一边就扫拨伊缩笃货。受足气,总算也塞足旅行袋,方始破啼为笑:回去就靠这好风光。
幸亏阿拉要去额偏僻农村,老乡对上海详情还一无所知;就像阿拉上车时,对云南乡下一无所知。上海人讲:弗晓得啥货色;云南人讲:口袋里卖猫。
假使早晓得老乡心地好,再晓得伊拉最缺啥,阿拉最应当装书包里额,是电石:两分洋钿一粒呀,一颗米大小,至少应当带一百粒。绝弗带咸带鱼额,电石又弗凭票,转弯角子胭脂店就有。乡下人呢,吃烟就要用打火机,又买弗到电石。“好稀罕”,用三百粒电石,调只猪罗都可能。
阿呀,我沓能算计,比咸带鱼、豆瓣芽还要贪利唻!是额,以前饭来张口,到了自家寻饭吃辰光,也变庸俗了。——到乡下是春天,定定喘,已经盛夏旱季,人难过,畜牲也难过,猪瘟就来了;廿几户的小村,要有七、八户会先后中招。半大架子猪,有点身量,但还瘦;瘟上两天,看得出没治了,乘它还睁眼,捅一刀放了血。然后就架上火堆“烧皮”,再打整干净,剁块“黄焖”。这时节无法醃制,做熟也无法存放,那么晚饭前,主人家就提个大桶,去一家家送。积了这份功德,那么到春节前后,别家也都请他吃杀猪饭的。
“哎,你们知青是贵客,人又多,再添点”,大号搪瓷口缸,装满了噢。好吃!上海的红烧肉做不到这份上;小菜场乱糟糟,臭烘烘,“冷气肉(冻肉)”已经腥气唻,还一个号头只有四两肉票。我们向送肉的还礼,就不过两粒电石哎,就至于凡猪瘟的,一家不拉都送来,都吃着。甚至隔天头蹄下水燉汤锅,也有三家是端了一海碗来,倒阿拉饭夹子里。碗不留下的,是他们的家当。汤锅通常是主人家自享,送来,全看在电石的面子。哦,弗对,是老乡真正心好。总之,人是乡下的好,货是上海的好,一点点好货送拨老乡,就使劲回报。——这都后话,专列正在途中。
(200-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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