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踩高翘的队伍刚刚过去,蓝川嘴角挂着笑,他推车绕开人群,正打算撇腿蹬车,右眼余光里,忽然感到坡下河床里正有人隐隐向自己招手。他下来重新将自行车锁到电线杆上。踩着不宽的冰面,走到对面那几棵杨树下。
“干嘛啊,小偷似的?”蓝川差不多与三姑一般高了,心里上有了优势,不想再以小孩或晚辈的身份出现。
“没啥事儿,想叫着你跟三姑一起走走。”
“二叔的自行车还在那儿锁着呢。”
“管它干啥!放那儿丢不了——三姑有大事儿给你讲。”
近段时间以来,蓝川感到三姑来自己家的次数多了不少。尤其近一两个月她似乎与姑姑总在一起——吃枣时吃到虫子,能看到她在不远处捂嘴乐;从大猪背上掉下来,有她在一旁前仰后合;与蓝玉石一起从陷入薄冰面后一身污泥地上岸,她会在一旁大笑;二婶杀鸡不死,无头公鸡追得二婶满院子跑,她也在一旁乐得直打颤……
“三姑,今儿个咋还这么邪叨叨滴呢?”蓝川一脸奇怪。
“去你的!”三姑拍他一下,示意跟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小川,三姑问你,你们城里人通常都上班么?”
“不的啊!我就不上班。”蓝川仍嘻嘻哈哈的。
三姑见蓝川这表情,略有失望,她用蓝川从没见过的那种严肃,重新正色问道,“听着,我是问你们城里大人,你知道的。”
“大人都上班,至少我们院里大人都上,不上班谁给开饷啊?”蓝川看着这个今天显得奇怪的三姑,端正了态度。
“那你说,他们都怎么找到单位的呢?”三姑目露期许。
“哦?”蓝川有点被问住了,想了想爸妈和邻居的大人们,沉吟道,“是单位领导让他们去上班呗,有的是接爸妈的班,我们院虎震他姐就是去玻璃厂接他妈的班。”
“那样儿啊?”三姑脚步沉重,面露思索,片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城里户口的人,能有班上么?”
“干嘛?谁能没户口?没户口就没有粮票、布票,副食本也没有,那连肉、菜都不能买——对了,还要有买粮的《粮食小账》,秋天街道还按家里人口发秋菜票”蓝川搜索着记忆说。
“在城里,就是说,自个儿能找到个住的地方也不行?”三姑面色阴沉。
“反正我们大院里不行,谁家要是来亲戚串门儿,全院都知道,如果有人大家都不认识他,说不定就是潜伏特务!举报到派出所说不定还能立功哩!”
“这样啊!”三姑面色颓丧,停下脚步陷入思索。“小川。”三姑突然声色俱厉地竖掌比划,“三姑可能要遇到不好的事儿,三姑没招儿了!”说着,扭过头去。
“什么不好事儿?!”蓝川紧张起来,着急地问。
“你还小,不懂。说什么都晚了!”三姑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说着,一滴晶滢通透的泪珠,瞬间从她娇嫩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蓝川更加紧张,“三姑,你得啥重病了么?”
三姑没有回答,蹲下身去,伏在双腿上越哭越难过。这嘤嘤的哭泣在冬季的傍晚传出很远,使原本毫无生气的枯黄大地,平添了一种悲凉。
不知所措的蓝川等了许久,听哭声渐弱下去,才轻声说。“严重么?到城里能治好么?要不,我给我爸写信,央求他帮帮你?——”
“别胡说!”三姑擦拭几下泪眼,摸了摸这个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但还有点儿婴儿肥的外侄腮帮,一字一句地说,“三姑没有病,死不了。只是小川你记着,等将来真的当了官,一定要回来带着三姑去外面世界去看看。眼下,三姑真的,真的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不甘心啊!”说着,又抹泪哭起来……
一周后,当村头由远及近的鞭炮声锣鼓声被蓝川听到的时候,他已在头一天晚上的饭桌上,得知了三姑即将定婚出嫁的消息。他不明白,为什么三姑会对出嫁这种事儿伤心——院里张红军娶媳妇时,那新娘笑啊笑的,下巴都笑歪了……
直到他跑去围观,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未来的“三姑夫”,是不是太老太丑了?相比三姑的年轻漂亮,他多难看啊!那人的腰和脸咋整的那么粗而黑?!三姑是因为这个人的丑陋难过?不嫁给他就是了呗?
与三姑和蓝川同样郁郁寡欢的,还有蓝川的姑姑。
“——你就别再乱想了!”爷爷当当当地敲打了几下菜碗边,提醒目光呆滞的姑姑,“嫁天,还是嫁地,上天都安排了命数的!”爷爷安慰她,“人家仓里粮多,殷实。挑拣不上咱们也是正理儿。咱不比他三姑年轻漂亮。你打小没妈,性格还不如人家——”见姑姑重新泪光闪闪,爷爷放下筷子,取过烟笸箩卷起一个纸烟,深咳了一下,叹气说,“唉。其实,你老姨前段给你提的那个卫生站的赤脚医生也不错,家里穷是穷,但人本份不会搞歪的邪的……”
无数的念头犹如河边成千上万家里发出的点点烛火,明明灭灭。它让蓝川第一次体会到了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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