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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80)

时间:2021/4/23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15356
  二

  经过一系列残酷打击,我像身处旋转的暴风眼中,获得相对的平静。我等待着答复,一遍又一遍在屋里来回踱步,思考着各种出去的办法,然而毫无结果。接踵而来的是心灰意冷,一筹莫展,唯一放松的可能就是睡觉,醒来后又会感到格外可怕!

  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来,时间停滞了,进入永恒。

  窗外是不变的墙壁,屋内是单调的家具,没有任何使人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一切都毫无意义,无关紧要。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似遥远的回声。我希望有人来,恨不得马上有人来,觉得孤独比饥饿还要厉害,简直发热病那样难熬。我把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自己脚下,不断缩小步子,调整间距,从一个斜角走到另一个斜角,走过来再折回去。从翻车轱辘把势、跳跃、大劈胯到迈大步、中步、小步,再到碎步、弧步、鸭步,以后便是用足尖,用脚跟,或一只脚抵着另一只脚移动。最后是并起双脚,挺直膝盖一点点蹦。短短几天内,我把一个孩子所想到的走姿都试验过了,两只解放鞋全磨出窟窿,脚底起了泡,然后又结成硬茧,索性甩掉鞋子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无论我采用哪种方式,就是从早到晚闭着眼睛,都能精确地量出两个斜角之间的距离,从没有走歪或者碰到过墙壁。像一个一直想着自己心思的行人,沿着已经习惯的道路走着,下意识地跨过坑坑洼洼,却根本没有去留意脚下的坎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一种克制绝望心理的手段,一个人挺下去的最好方式,以抵抗刺骨锥心的寂寞孤独,而不至于到发疯和崩溃的程度。一直走到晕头胀脑,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床上睡过去为止,总算把这一天又打发过去了。

  我不明白,造反派为什么不许我学习?要是有本书读就好了,最好是小说,我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的苦难,无异于白日做梦。

  改革开放后,封闭的中国敞开门户,大量世界名著引进国内,我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振聋发聩。故事大意是,德国纳粹党徒拘捕了律师B博士,企图从他身上挖出奥地利皇室隐藏的财产。德国人逼供的手段极端阴险毒辣,不是通过严刑拷打从人的外部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施加压力迫使囚徒开口。他们单独囚禁起B博士,封闭起任何外界的消息,使B博士长时间完全处于真空状态,以此摧毁一个人的灵魂和意志。最后,B博士终因耐不住孤独和寂寞而垮掉,陷入疯狂的状态之中……茨威格以沉痛和愤怒的笔调,诉说了一个心灵和才智遭到摧残的人的经历。我不得不佩服造反派的高超之处,他们对我的摧残与纳粹不谋而合,可以说无师自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糖厂俱乐部的大喇叭又播出北京传来的新生事物━━要把全国都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全厂职工、干部、学生、家属半夜三更爬起来,聚在俱乐部大门前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庆祝毛主席发表的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篮球场上热闹非凡,人们又跳起忠字舞,大喇叭通宵达旦播放着革命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

  之后,男女老少排成大队,擎着毛主席像,打着红旗,放着鞭炮,一路高呼口号绕大院内的家属区游行一圈,美其名曰:把毛泽东思想送到千家万户。所有的职工和家属都彻夜不眠,狂欢到天亮,以示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人人都惧怕被认为是运动中的落后分子,努力使自己成为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锋。因为阶级斗争的显微镜无处不在,随时都可能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夸大,致使一个好端端的人稍不留神变成牛鬼蛇神,沦为阶下囚。从此白土地人都形成习惯,在以后的那些日子里,只要毛主席一发表最高指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狂欢一夜。

  大喇叭里不断播出齐齐哈尔市新气象,各种各样的学习班、“讲用会”像一股热浪流遍了全社会,效果立竿见影。例如,某工厂几天内完成一个月的生产计划;某机关又揪出一批漏网的走资派;某学校捣毁几家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黑市场;某机构强令医院、街道、老字号的店铺改名,由原来的“封、资、修”的名字改为响当当的无产阶级名字:“反帝医院”、“防修大道”、“永红商店”、“红太阳浴池”。总之,资本主义在一天天烂下去,社会主义在一天天好起来。

  扩音器一直发出嗡嗡的回声,我整天竖着耳朵听大喇叭里的消息。

  长时间地站在窗口向外眺望,使一个孩子渐渐养成沉思默想的习惯。最让我佩服的是其中一条新闻,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在“讲用会”上激动起来,面对台下的观众,为表示自己的“三忠于,四无限”,当场将毛主席纪念章别在胸脯的肌肉上,说这样就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心贴心了。我不敢想象,这个典型晚上睡觉怎么办?别针长在肉里怎么办?他真能一辈子戴着毛主席像章生活,永远当典型么?

  不过很快我就忘了,不愿再费这种脑筋。

  屋里很凉,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密集单调的响声,像在叹息。由于无法忍受的心灵上的痛苦,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黑暗。好不容易挨过一个夜晚,黎明来临了,雨水在屋檐下滴滴答答流着,紧接着又是黄昏,第二天就更难熬了。我等待着来人,以为过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人来看看吧,可是谁也没有来。迟司令他们忙着掀起运动新高潮,开讲用会,一连好些日子都没露面。也许造反派认为我已没什么油水可榨,对我的案子不再感兴趣,放任自流了。我确信传达室的值班阿姨是受命监视我的,她经常借送饭之机闯进屋,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就绷着脸离去,一句话都不讲。我的心情平静多了,每天仍然比量着头顶划一条道道。除了打扫过房间卫生,就是胳膊肘撑着桌子呆呆坐着,琢磨着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回家。门框上的道道排起长长的一溜儿,我的个子没有长高,算起来自己已被关进来五十五天了。

  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还不救你的儿子出去?我苦苦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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