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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道工程刚完工,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生产队歇工休息。宋军惦念着渠道新修成,不知能不能经受雨水的冲刷,便穿了蓑衣,到下溪滩去看看。
今年的麦子长得不错,大麦都破口抽穗了。据妈妈说,家里存粮已不多,虽然每天只吃一顿干饭,要想撑到麦子成熟,恐怕有些难。家家都是这样的,这关怎么过呀,宋军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麦子麦子你快快长吧。
宋军呆呆地站在麦田边,这麦子长这么好,为啥产量那么低呢?亩产四五百斤算不错了,能不能有一个产量更高的品种呢?
品种?李所长不是在搞水稻新品种吗?他说过,新品种的产量,比现在的当家品种提高20%左右;他说过,今年要推广试种范围。嘿!我们去要求试种!宋军有点激动,恨不得马上去见李所长。
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得跟招生叔成均叔商量。宋军冷静下来,沿田塍走去,麦田的下水缺都新开了,哪个来过了?宋军满坂眺望,果见成片麦田的那边,有个人影,是招生叔,他佝着背,正在一丘田一丘田地开缺排水。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招生叔!宋军边跑边喊。
招生直起腰来,看着跑得慌忙的宋军:别摔倒了,跑这么快干么?
宋军嘻嘻地喘气,举手抬脚,猴子似的,招生笑道:看你跳起蓑衣舞来了,都二十出头了,还像小子那副淘气相。
我看到爹心里就打鼓,看到你招生叔,不怕!你是大人我是小人,做错了你不得打屁股。
招生笑眯眯地点着宋军鼻子:你呀你,什么事,说。
宋军把李所长在搞早稻新品种,今年要扩大试种面积,想把它要到我们队来试种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讲了。招生下巴拄着锄头柄,小青年的胆子真大唷,粮食问题怎能搞试验哪,二百来口人的生活大事,来不得半点闪失,试种新品种,难保百分百成功,万一出点问题,社员的生活就会雪上加霜,儿戏不得的。
宋军晓得招生叔在想些什么,这种顾虑自已也有,李所长是科学家,他搞的新品种,去年已在白鹤等公社大面积试种,产量比目前的当家品种高出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年只是继续扩大试种而已,失败的风险已经很小了,要不是现在的不正常状况,该品种已可验收定型。要改变二队去年旱灾造成粮食减产,社员口粮不足的现状,这是一个好机遇,早种一年,那是至少上万斤粮的差异啊,千万不能错过。我们要相信科学,科学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科学家是不可能做出损害人民利益的虚假行为的,我们要相信科学家。
无论宋军怎样解释,招生叔总是放心不下,宋军无奈,再说也没什么意义,那就放下这个议题,两人向渠道走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紫云英已含苞欲放,雨中更是青翠,绿得可爱,快要漫上田塍了。招生叔提议,划出几丘长得荗盛的田块,让社员们採摘,可当作烧年糕的菜蔬,节约一些主粮。这片摘了,再换其他片,摘过的继续生长,不会影响早稻肥料,可维持社员大半个月的食用,缓解粮荒。
这个得马上做,统一採摘时间,每天一次,各户自己採,各取所需,不计量,自觉维护集体的利益,不过量採摘,不影响紫云英再生为原则。明天通知社员,我们统一下,作个系统的安排。宋军已经能够作出决定,看得出,队长的担子,已真正的担在了肩上。
蒙蒙雨中,新修成的渠道,横亘在下溪滩的东南角,不算长,大不了五六十米吧,到小山边,灌溉的支渠,连接上老式就有的渠道,这一片水田,再也不会有缺水之忧了。两人站在小山边,宋军忽然想起“寅葬卯发”的故事,这是小山之谜,为保护这小山,渠道让开了一丘田。宋军问道:招生叔,这小山真是一座坟吗?
你说这小山?以前这里像山,有树林,青草,方圆足有三十来亩,我们小时候,也没见得有凸出的坟包。不过你想,这里一派平川,怎么会冒出一座山来哟,可想一定是人工做成的,那只能是坟地了。老辈人传说,是我们祖宗的坟地,还有寅葬卯发的说法,真假谁也说不清,宁可信其有吧。大轰隆时挑山变田,这里的确挖出过青石板,仁才的猪屋门下那块就是,没有字的,大家也就不当回事。大家的宗族意识很重,既然传说是祖坟,现在在我们队的范围内,我们就不要去动它,别惹麻烦。
招生叔与绍棠说法相同,这渠道让得也值,虽然多化了几个工夫。动祖坟是大忌,村里阿夫老五的私有地,在招富斫头家祖坟边,阿夫老五多啃了半尺坟地的土种南瓜,招夫斫头全家出动,把阿夫老五的南瓜扒掉,还开打,把阿夫老五打进医院,出院后还得赔罪道歉,给坟主上坟小心(方言:赔礼道歉)过才息事宁人,村里没有人同情阿夫老五,背对背还指指点点骂他贪,挨打是贪的报应。
两人沿渠道察看,渠基很扎实,没有出现塌陷。宋军指着这坂土地,去年早稻,白漂(白穗)很多,那是螟虫危害。我们队缺个植保员,专门观察研究水稻病虫害的发生规律,才能有效地防治,减少损失 我们搞农业生产,必须有这方面的知识。
招生说,这要有文化的人来做。我们是看见有白漂了,就去撒些六六六粉,已经迟了。
宋军知道老队长说的是实话,他们都是以经验为准则的,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可谓传统农业的继承者,一代又一代。经验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也是弥足珍贵的,我们缺乏的是经验,老辈们好的经验,我们要继承,更重要的是积累我们自已的经验,科学文化指导下的实践经验,决不能为老辈们的旧观念束缚手脚。试种新品种的事,需要做耐心的工作,也应该去农科所了解一下,听听李所长的意见。
两人站在渠道南端的机埠上,面对碧波荡漾的溪江,眺望翠绿如英的下溪滩,宋军充满了希望。
招生叔有点感慨,咳!蛇咬了,看见稻草绳都逃。去年是有水放不下来,造成旱情,粮食减产,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今年,下溪滩不怕了。只不过,那种人祸天灾的状况,真的不能再发生了,最担心的还是它。
招生叔说得有理。天下大事,我们左右不了,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靠我们自己艰苦奋斗,多动脑子,把自己的事做好,让社员的生活尽可能过得好点。我想试种新品种,正是出于它高产,多打点粮食,尽快改善缺粮的状况。农科所的李所长,是位务实的科学家,做事绝不轻佻,可以放心。
你的心情我理解。只要稳妥,不出差错,我支持你。招生最后这样说。
春雨中,新老两代队长,在希望的田野上,两颗心一起跳动,共同祈望着未来:让社员丰衣足食,生活美满幸福,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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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宋军向成均家走去。雨停了,阴沉沉的,天暗得早,大路旁,微弱的路灯闪着黄光,天气很冷,路上几乎没碰到行人。
阴雨天,成均家的坐客多,坐客走了才做晚饭,晚饭常常比较迟,宋军进去时,他们还在吃饭呢。两个小孩,呼啦啦喝着白米粥,汤碗中只剩下一点点,桌子中间的下饭菜,一碗腌萝卜头,一碗咸菜,也让两小子抢得所剩无几。大人们碗中是青菜稀粥,那是见青不见白,看起来,下锅不多的米刚熬成粥,大多让小孩们给“优惠”了,再多下点青菜,煮成了这餐青菜稀粥。大猡猡先喝完了,举着空碗:奶奶,要添。奶奶接过碗:白米粥没有了,菜粥。大猡猡不依,奶奶哄他,猡猡听话,明天做米饭给你吃。奶奶骗人!小猡猡也把空碗递过来了,呼啦得比大猡更响亮。成均喝道:要吃就吃这个,不吃拉倒。这时宋军迈进了门,看到这场景,真想哭,鼻子都发酸了。
奶奶招呼宋军:宋军来了,让你见笑了。坐,这里有凳子。
阿婆,不怪小孩。宋军用手抹了下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成均放下碗筷,成均嫂要给他添,成均摆手,笑着说:不吃了不吃了,吃了多拉泡尿。
宋军也笑着说:我家也一样。
奶奶嘟哝着:净说些没出息的话。白了成均一眼,回灶间收拾去了。
巧妇难成无米之炊啊,宋军明白阿婆的意思,心里像梗了一篷草那样难过,这日子,过得真是够苦的了,社员靠的是生产队哪。宋军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成均叔,我们能不能去申请一点储备粮呢?往年我们有储备的呀。
以前是大队出面向公社申请,公社批准了,再报粮食部门批准,是暂借的,以后还得还,不知现在还行不行得通,要不,我向革生组提提看?
那就烦成均叔了。暂借也行啊,能解燃眉之急,今年增产了,我们还就是嘛。
乘着话头,宋军讲述了今年增收的想法,县农科所有一新品种,正准备向全县推广,李所长说过,几年的试种,产量比目前的当家品种提高百分之二十左右,我想向李所长要来此新品种试种。
成均是经验老到的农民,虽然没有上过正式学校,却是老先生特教的得意门生,文化水平是不错的,因此说话做事,条理清晰,思路明确,更是二队的技术智囊,人们对他敬重有加。宋军说起试种新品种,他马上说,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不过,新品种有它的特性,我们对它不了解,无论催芽,育秧,栽培管理,整个过程全是陌生的,种起来有一定的风险。以前推广新品种,都是由农科员培训指导的。所以还是要慎重点,以防万一嘛。
成均叔说得有理,我也是新手上路,我想请李所长全程指导,李所长一定会答应的。我想去农科所一趟,跟李所长当面谈谈。
应该去。李所长你很熟吗?
至少,我们不陌生。宋军说得很肯定,充满自信。
那好,我一定全力支持你。目前的当家品种,亩产在七百斤以内,我们队还没有种出七百斤。能增产一百斤,那是不小的数目,的确是二队的希望所在。宋军呀,目前二队的困难,实在是家底全空,买新品种种子的钱都没有了,动用公积金,就得社员大会通过,那是比较麻烦的。
宋军内心沉重,只是不露山不露水而已,内心说,成均叔,有你支持,我还有啥可怕的?没有过不去的河。你不是常讲,征东路上,白袍小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就是白袍小将军。于是宋军拱手道:你是徐荗功,我是白袍小将军,你精谋细算,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们联手,什么都难不倒我们。
成均被惹笑了,这小子原来很会逗人开心,以前真的被压抑得过分了,十八二十汉,岩头撼撼看,这等后生,把他弄成闷头不做声的小老太公,真是罪过罪过。
气氛变得轻松多了。成均最后嘱咐,宋军呀,我要说的都说了,你要怎样做,拿主意好了,别顾虑我们,我们会支持你把事做好。我们都没有私心,有点磕碰,社员也会谅解的。
临走,宋军才注意到,成均一家老小,都聚在那边听,连猡猡们都没有吵嚷,定是奶奶给镇住了,注意力集中,听这位新队长讲些什么,他这是第一次登门商讨生产队的生产大计啊。阿婆的家教,有规有矩,必是一户有出息的人家。宋军由衷地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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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春雨不止,宋军窜了几天门,挨家挨户,与社员们商讨,沟通,绍棠甚至笑骂宋军是老狐狸,把自己要做的事,明目张胆地告知社员,让社员来拿主意,推卸自己的责任,哼哼哼!宋军哈哈大笑,老谋深算的绍棠叔,你也得为我背黑锅,小可不胜荣幸哪!把绍棠婶也逗乐了,硬是要留宋军吃中饭。宋军眯起眼睛缩起头,做个怕死的鬼脸,我怕被绍棠叔毒倒,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起个大早,妈妈也早早地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匆匆地吃了,宋军要去农科所,得跑三十来里路呢。
雨已经停了,爸爸一定要宋军带把伞,春天的天,小孩的脸,哪时变没个常,妈妈拿来了阳伞,宋军无奈,虽然觉得不方便,也只得拿了。
宋军不沿公路走,沿公路得绕个大弯,多走十来里路,爸说过,有条大路,穿过邻公社直达农场,那才二十多里路,一路过往的村落,宋军都记下了,疑惑时可问路嘛,路在嘴上,这条路宋军虽没走过,还是采纳了爸的意见。
路还是有点泥泞,宋军的跑鞋面都湿了,管它呢,老李是农村派相,不是城里人眼光,泥土地上滚爬,不可能像城里人,滴尘不染,他不会厌我泥。宋军自我嘲解,喁喁独行嘛,心神有事了,反而没了孤独感,不过,无论你怎样排解,这路湿滑不好走,是排解不掉的。
公路到了,平坦而干燥,车站就在眼前,刚好一趟班车到站,化三角车钱,半个小时就到了,宋军的心有点动。车上下来两位乘客,一男一女,司机大约发现了宋军,按了下喇叭,促宋军走快点,等你上车呢。宋军犹豫了一下,终于挥挥手,意思是你走吧,司机按下喇叭,车慢慢地起动,开走了。宋军叹了口气,三角钱,生产队一天的工钱呢。
过了马路,踏上邻公社的地界了。两位男女在前面,慢腾腾地走着,宋军紧追几步,与他们同行。那男的回头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宋军立马感到自己的肩背沉胀隐痛,他脸色腊黄,有病?宋军运气,排除了不舒服感。宋军自己也感到奇怪,我怎么就知道他有病了,并且感知他的肩背上隐痛,那得证实一下,这感觉是否正确。
宋军与他们并排走着,笑眯眯地打个招呼:阿哥阿嫂,你们上哪儿去?
那男的也挂笑脸:哦,小兄弟!我们去后朱,找位老大娘看病去。他是里山口音。
噢,后朱就是前面那村,大哥哪里不舒服?
那女的接过话头:他呀,年里头就感到肩背沉重,以为是挑担过度,伤着了,过年过节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正月里,他夜夜出夜汗,人也消瘦下去,有点发热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好起来,只得去医院看医生。药吃了不少,盐水也挂了,一点没瘥去。村里年纪大的人说,他得了背疽阴毒,后朱有个老太太,用祖传秘方膏药,专治疮毒流注,有特效,我们就来了。
哦,是这样。我也听说过,后朱有这样一位老太。大哥是找对郎中了。不过,这位老太我也没见过,我随你们去看看她,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可?小兄弟对医学感兴趣?
宋军赶忙掩饰:我是好奇,有这样的能人,见她一面也难得,平时没得空,今天出来了,又巧遇你们,都是机缘呀。
小兄弟很会说话!那好,我们一起走。
进了村,问了几次路,终于找到老太家。老太太独居,二间小平房,堂前间一张小桌子,几条凳子,没有其他家具了。堂前里壁上,挂着老头的遗象。老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口唇瘪了,看来八十来岁上下,清瘦而精神,独坐在桌旁闭目养神呢。
三人进屋,老太睁开眼睛:客人哪里来?
那女的陪笑道:太婆,我们从北山来,特意求您看病。
大老远的来,坐,坐。老太扫视三人,眼光落在那男的身上,小哥哪里不舒服?
那男的说了病情,老太说:你把衣服脱下,我看看。
那男子脱掉衣服,宋军站在一边,看老太那细小的手指,从肩头向下摸,压。皮肤表面没有红肿,也没有鼓起,宋军看来像没病一样,老太的指头在肩胛骨旁停住:这里疼吗?
这里疼,压下时还有点麻,向外扩散的感觉。
嗯,这里有个硬结。还好你来得早,现在还能打散,要不化了脓,成了流注,那就麻烦了。穿好衣服,让我切脉。
宋军注意着老太,她很专注,凝神静气,丝毫没有老人行为笨拙的感觉,身体健朗得很,她是个民间老中医!她让他伸出舌头,细细地查看了一会。
你很虚。
是的,没力气,连路都懒得走。
这病,发在肩背,耗全身气血,小看不得的。好在你以前看过医生,压住了一些。
是的是的,太婆真是神仙,一点都没错。那女的脱口而出,称赞老太断得正确。
老太起身,进里间拿出三张膏药,从小瓶子里,兜出黄色药粉,每张膏药撒二匙,点起煤油灯,把其中一张,在灯火上热一下,贴在那有硬结的地方。再进到里面,好一会才出来,捧出五捆草药。宋军仔细观察着,那些根茎,一个也认不出来,微微摇头叹息,自己真是无知无识。
老太说:这药一天一副,分二次煎服。膏药七天换一次。晚上睡觉掉下来了,灯火上热一下再贴。最好用根布条,围胸捆住,睡觉就不会掉下来了。二十天后再来一次。
谢谢太婆!多少钱?
老太迟迟没说,大约在思考。
大老远的来,又要车钱,又要饭钱,不容易。给三元钱吧,算点手工钱。
那男的露出惊异,三元钱,还不够挂一次盐水哟,她,药自己采,膏药自己熬,得经过多少道工序呀,她是治病救人,不是为赚钱!治好了我的病,得好好地报答她。
那女的说:太婆,他能好吗?
老太笑道:八九成吧。宋军知道,像她那样老到的医生,是不肯说满话的。
老太对宋军说道:这小哥看得眼馋了?熬膏药是看不了的,得有师傅传教。
宋军拱手谢道:太婆绝技在身,要有传人啊!小辈真是仰慕得很。
老太仔细地打量起宋军,现在的年青人喜欢搞造反,抄家斗人,嘿,还有这种人,想着传人传艺学医!伊心地甚好,看他的眼睛,清沏纯正,没半点邪,可惜呀,他不出在我家。
老太正色说道:自古来传媳不传女。我大儿子也会,我是承我的老头,四五十年了。大儿子外出采药去了,我在家里看守,做好事。
太婆高德。
宋军心里说,要不是今天有事,我会缠住你,至少到你吃中饭,嘿,你留我吃饭我也会吃,我就这么厚脸皮,直到你松口,学你煎膏药医流注。可惜呀,我今天有事。看来我宋军福份浅薄,眼前有高人,却投不了师。
在后朱耽搁了半个小时光景,宋军继续赶路。
宋军有点兴奋,这中华大地,蕴藏着多少文明奇葩呀!中国医药学的宝库,浩瀚博大,五千多年的传承,有正统的,也有民间的,有记载的,更有默默无闻的,那些隐藏在民间的,活跃在草根层面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他们都是赤脚医生!我们现在搞合作医疗,培养赤脚医生,那是对传统草根医学的继承和发扬光大,把它规范化,普及到村村堡堡,惠及百姓千百万,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当不了正规的赤脚医生,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可以当草根医生呀,像太婆,像太舅公,还有更多更多不知名的。那就得有真才实学,有真本事,为老百姓服务,让老百姓认可,像这位太婆一样。路无尽头,学无止境,努力吧。宋军看到了一条新路,草根之路,对呀,就走草根之路!
穿过雅言楼村,有一条小溪,一座石板小桥是必经之路,宋军记起了父亲的嘱咐,无须问路,找到了那座小桥,悠悠地荡上桥去。这是剡中平原的腹地,跨过桥就是白鹤公社的地界,全是标准划一的园田化,机耕路四通八达,南山渠主干渠从中穿过,分渠纵横交叉,旱涝保收的丰产坊,李所长的新品种,已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但愿它也能在下溪滩结出硕果。
一辆自行车疾驶而来,宋军怕桥面窄,碍他通行,急忙快步下桥,正欲避让,那车嘎的刹住,那人一边下车一边喊他:小宋!你怎么在这儿?
宋军定睛一看:啊呀呀李所长!巧了,我正要去找你,要不是这里遇上,可要白跑了。你到哪里去?
昨天汪火法来了,要我们的籼优新品种,我答应了,今天去实地看看,顺路回去看看娘。
宋军一听急了,嚷道:这火法笼头怎么跑到我前头了!李所长,我是向你求救来的,新品种你可一定得给我!
小宋别急,有话慢慢讲来。
宋军把去年天旱,有水放不下来,下溪滩受旱,大面积减产,社员口粮不足五成,公社和革生组硬压战备粮任务,招生队长为了社员生活计,欠缴一半战备粮而被判刑,现在社员口粮将尽,以青菜萝卜草子稀粥糊口,生活苦不堪言,一口气说了个尽,今年社员选我当队长,我向李所长求新品种,增产粮食,解决社员吃饭问题是头件大事,把欠交的战备粮补上,为招生队长平反招雪,是第二件大事,李所长一定得帮我!宋军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李所长被深深的感动了,安慰宋军,这忙我一定帮,帮到底!
宋军破涕为笑,二队两百多社员感恩不尽!
走,我们到你那里去看看。上车,我带你。李所长当机立断。
你不是要去看看娘?
我家在后朱,回来去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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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所长把车放在宋军家,同宋军踏看了整个下溪滩,还到村后的山湾田看了看,顺便把全村田坂转了个遍,还对山地做了考察,饶有兴趣。
李所长觉得,宋家村的农田基本建设,还是搞得不错的,园田化完成了大半,只是机耕路没做好,机械化作业不行,落后于前半公社。村西山湾田的水路太长,抗旱能力差,这是整个村农业生产的薄弱点,渠道需要维护,不能让它倒蹋淤塞。
宋军急于知道下溪滩是否适合种植新品种,李所长笑而不答,看了看表:晏了晏了,都快十二点了,咱们回家去,你爸你妈等我们吃中饭呢。
宋妈妈把家藏的鱼干,泥鳅干,都搬到了餐桌上,炒韭黄,煎鸡蛋,清蒸黄芽菜心,尽家所有,硬是奏成九碗,名曰九罗碗,是农村待客的最高规格。宋爸还沽了二斤黄酒。宋军李所长一到家,宋妈妈马上张罗吃饭,摆满一桌子。
有客人,宋妈妈是不肯上桌的,她在灶间自个吃饭。宋爸为李所长斟酒,也为宋军倒了半碗,然后自己满了:山村不便,家常便饭,李所长请了。
李所长站起来至谢:大叔太客气了。然后碰杯,李所长饮了一小口。
李所长很随和,对农村生活熟悉得很,跟宋爸谈得很投机,宋军不便插嘴,李所长笑着向宋爸说:大叔,你养了个好儿子!他是个能人哪,胆大心细,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呢。他还多次救助过我。
宋军爸不明就里,莫名地看着李所长,宋军脸都红了,连连否认:李所长说笑话了,哪有的事。
李所长呷了口酒,慢条斯理地说:那时在山上,我们五个人下山,被汪火法逮住,押解到指挥部,要不是你巧妙排解,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接着把事情的经过,抑要的讲了一遍。
宋军爸也笑道:这火法笼头是个草包,我们公社人人都知道的。指着宋军,他出去时,这里正打仗,死了不少人,我们担心哪,查他不着,我上山去找,也遇到火法笼头,他倒是讲了实话,你儿子没问题,去了上海,没事的,干吗去他也说不清,反正上海有他舅在,我也就放心了。
李所长听得出来,宋军向父母们隐了以前的事情,也就不再多讲,换个话题说:他这点年纪就当队长,不容易,不简单。
宋军爸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他也是生不逢时,他总是忘不了上大学的梦。我们村很复杂,他倒也会努力,就是不会巴结人,啥事都不顺。把争教师,参军,学医的情况,也大致讲了。
这下李所长也惊奇了:宋军还学医?好呀!我家是五代中医,我妈明年八十多岁了,现在还在行医,我大哥继承了家学,要不是上了大学,我也会学医的。好,好,好,将来当个赤脚医生。
后朱那个太婆,用膏药医疔疮疖毒的医生,是李所长的妈妈?宋军差点跳起来。
正是。你怎么知道?
今天有两个北山人,专门寻来求医,我跟了去,亲眼目睹了太婆医治全过程。太婆德高术精,我想拜她为师,学炼膏药。
我妈是顽固不化的老脑筋,只传媳妇不传女,恐怕不成。你还是拜我为师,先把籼优新品种种好,这是头等大事嘛,你说的。
这师傅我拜定了!李所长,不,师傅,我敬你一杯,就算是拜师礼了。一饮而尽。
好,我接受,我也干了。也是一饮而尽。
宋爸说:二队有希望了,老汉我感谢李所长,也干了这一碗!一口气把大半碗酒干了。
好!舒服!爽快!酒就不喝了,下午还要做大事。小宋,你把队委都召来,我们需要沟通一下。
照办。
宋妈端出热腾腾的白米钣。
饭罢,李所长掏出一斤粮票,三元现金,交给宋爸:这一顿饭,吃掉了你家一星期的粮。做做意思,大叔你收下。
汝根伯大叫道:李所长见外了!你是我儿子请来的客人,又是我儿子的师傅,就是我汝根的贵客,哪能收你的钱。
我们出差,在外面吃饭,都得付钱,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当然也得按规矩办,不能破这个例。
宋爸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李所长,都乱成这样子了,还是如此守规矩。
汝根明白了,以前裘书记来家吃饭,也一定要付钱,他们都一样。那……收一元。
李所长说:目前你们有困难,都收下,大叔,不要客气了。硬是把钱票塞进宋爸的口袋。
不能收!这钱收下,以后我汝根还走得出去见人?宋爸也急了。
宋军只好打圆场,说:李所长公事公办,没错的,付一元钱足够了。大恩不拘小节。
李所长无奈,只得依了。
121
队委们准时来到,宋军一一介绍给李所长。李所长看他们都是小宋的叔伯辈,是队里的能人无疑,但不知他们对新事物的受纳情况怎样,这水的深浅必须探明,对日后的工作必然产生影响,也可减少小宋的压力。
李所长说,农科所选育了一个早稻新品种,已经试种了三个年头,去年在县农场与农科所周边公社,试种了一万五千多亩,从试种情况看,该品种品性稳定,青杆黄熟,抗倒伏和抗病虫害能力强,产量稳定,从试种田块随机抽样,实际丈量面积,亩产稳定在720斤至750斤之间,个别田块达到763斤,比目前的当家品种高出20%以上。
这是一个省级科研项目,按常规,完全可以定型验收了,但是,目前的实际情况是,省农科院的许多专家被打倒的打倒,靠边的靠边,机构没能恢复正常,组织验收有困难,就搁下了。我们暂且命名为籼优63。我们原打算先在全县推广,但县革委会有关领导,以品种没定型验收为由,没有批准,因此,我们打算继续扩大试种,验证它的适应性。
上午,我与小宋踏看了下溪滩和村西的山湾田。下溪滩是没搞园田化的沙性土,山湾田是粘质土,都是自然状态的,与我县大多数没搞园田化的土地相类,我们想跟大家商量,借二队的土地,试种籼优63,为以后大面积推广种植,摸索和积累经验。不知各位有何看法。
宋军听清楚了,好个李所长,借我们的土地,搞新品种的适应性试验,他的这一提法,是我没有想到的,他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他说过帮我帮到底,他真的这样做,那是二队有幸,全体社员有幸,也是我宋军三生有幸哪!这样的朋友,师长,天底下哪里去找!
绍棠早听出了李所长的话中音,既然是借地试种,那里面自然大有文章,不知队长与李所长私下谈了什么,其中的秘密,有待我们揭开,李所长考察我们的智力呢!于是说道:所长,您说借我们的土地试种籼优63新品种,怎么个借法,请您明示。
问得好!李所长呷了口茶,轻轻放下杯子,说:土地是二队赖以生存的基础,使用权属于二队,我们没有权力硬要二队来试种籼优63,所以我们是来跟大家商量的。土地是你们的,若借给我们试种,种出来的粮当然得还给你们。是我们要借种,那种子当然得我们提供,栽培管理都得按我们的要求做。
成均说:所长,你们准备试种多少亩?
这要看你们早稻的规划了。籼优63是迟熟品种,全生长期约110天左右,根据气候稍有变化。比目前的当家品种迟熟二三天。
宋军说道:我们已经作了规划。下溪滩有165亩田,村西有50多亩,村西都是绿肥田,下溪滩有春花田,小麦15亩,大麦15亩,油菜10亩,蔬菜田与早稻播种期无影响,其余都是绿肥田。今年预计种早熟品种30亩,其中下溪滩20亩。留下晚稻专用秧田,其余都种迟熟品种。大致情况是这样。如有差错,请各位补充。
队委们没有异议。李所长都做了记录。
李所长说:早熟品种产量低,为啥安排这么多田亩?
招生说:说来惭愧,去年我们队遭旱,社员口粮不足,多种点早熟品种,早一点接济口粮,保证双抢时社员有粮吃。也为调节早稻收割和晚稻栽种的季节性。
老队长说得也有理。李所长心中有数,说道:就按你们的规划,迟熟品种改种籼优,这个方案,你们的意见怎样?
成均看着李所长,又看看宋军,李所长说,有话就说,不用顾虑什么。
成均说:不是我们不相信李所长,试种新品种,我们对新品种品性不熟悉,倘出点差错,造成试种失败,对农科所,对我们都会造成损失,这是我们最担心的。
说得好!李所长频频点头,大哥说得非常实在,二百来人的生活源头,来不得半点儿戏的,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从浸种催芽,育秧,移插,田间管理,一直到成熟为止,我们会指派技术员全程指导,这是一。还有,我们搞科研,目的是为人民,为生产服务,决不能因为搞科研,反而使你们遭受损失。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可以与你们签订一个合同,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按你们种植原品种的最高产量计算,新品种达不到这个产量,我们负责赔补,如果超产,当然归你们啰。
李所长的自信、执着与负责精神,使大家惊愕了,这种年头,混乱无章,有多少人用心权争,实为一己之私,不惜颠倒黑白,造谣诬陷,甚者腥风血雨,置人于死地,哪里还有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中的?弄得人心恍恍,好事没敢做,坏事没人管,像他那样一心扑在科研事业上的,敢担责任,敢承风险,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还有几多人!
招生摸出烟:李所长,抽烟!他声音高昂,显然为他感动,激动不已。
谢谢,我不抽烟,你们抽吧。李所长明白,敬烟是农家的礼节,只是自己从不抽烟,只好谢绝。
乘大家抽烟,宋军妈为大家倒茶加水,她一直在风炉烧茶,因家中只有一把热水瓶。宋军爸是故意避让,串门去了。
抽完一支烟,李所长继续说:如果大家同意试种,那我们也有一些要求,跟大家说清楚。你们已经参与了我们的新品种科研工作,说明白点,你们与我们一起搞科研工作,就得按搞科研的要求做。从种子出窝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有专人做详细记录,当然我们的技术员会加以指导,一直到收割完毕,得出总产量为止,这些宝贵的资料,归我们所有。
新品种的栽培管理,与传统的管理有很大的区别,有许多是我们创新的新技术,新措施,希望大家能接受,同时也是对我们的新技术新措施的验证。如果你们成功了,那你们实际上也成为了技术员,以后推广时,将发挥很大的作用。
仁才一直没说话,这时他说道:我们年纪大了,又没有文化,哪里知道搞科研?能沾上边边已经很光彩了。宋军年轻,文化也高,他行,我们跟在他后边,不会出问题。
宋军脸都红了。仁才叔哪能说这种话来!你们都是烂泥地里滚爬出来的能手,我是一张白纸,全靠你们传带。羞死我了。
李所长含笑道:其实两位说得都有道理。传统的经验很宝贵,好东西要继承发扬。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农业的科技含量会越来越高,对文化知识的要求也会不断提高。我看好二队,你们新老二代农民团结奋斗,籼优在这里试种,是非常理想的选择。我们的合作一定能成功。
宋军心里清楚,李所长用科技支援二队,直接与二队订立合同,不露山露水,不张扬,又合情合理,名正言顺,凡是我们担忧的,李所长都考虑到了,承担了。李所长不只是善解人意,而是真正的助人克难,最困难时默默地携你一把,送上一程,此情此义,让宋军内心充满敬意和感激。宋军也知道,李所长是不希望引起外人的注意,当机立断。此事一张扬,说不定何时横遭干涉,好事变成坏事。于是宋军也淡淡地点头微笑,说:我们二队两百多人,衷心感谢李所长。
两人心照不宣,击掌:啪!啪!掌声清脆响亮。
122
油菜花一片金黄,紫云英万紫千红。到处花香鸟语时,宋军收到了文静的信。
这一天,农技员小陈与拖拉机手,送籼优种子到二队,宋军与成均接进仓,邀两位到家中喝杯茶,路过小店,店主早在门口等候,对宋军说:老三,有封信。说着拐进店内,取信交给宋军。
宋军接过来一看,那娟秀的字迹,认得是文静的,立马鲜花努放,嘴巴如玫瑰,眉毛像紫荆,引得蜂蝶袅袅。宋军自知失态,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已然是赤日炎炎,烈火映照。
小陈笑道:小情人来信了?看你乐的。
宋军斜眼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折信塞进衣袋。成均也觉得,宋军今天有大喜,这神情,以往是难得见到的。
宋军爸喝常茶,宋军妈又贤慧,家中从不断茶。爸妈都不在家,宋军泡了四杯茶,大家喝了几杯,聊了一会,小陈拿出一本硬皮16开笔记本,一支钢笔,交给宋军,让宋军记下,浸种日期,浸种药名,稀释浓度,浸泡时间,催芽过程和注意事项,并说,浸种时他会过来看看,浸种药品他会带过来的。因为还有事,告辞。
宋军与成均送他们出村。成均知道宋军急于看信,也告别回家。
宋军果然双脚如梭,匆匆回到家中,掏出信来,轻轻撕开,抽出信纸,久违的知音哪。
文静悄悄地说道:
宋军:同你一样,我现在已经是农民了。
宋军吓了一跳,她怎么了?去了北大荒?唉,我们终于还是各走各的路了。你呀你,你呀你,为了父母兄弟,你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文静继续悄悄地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城里就开展了大规模的动员,登记未就业人员,几乎是挨家挨户走访,原来那些老居委会人员,都被动员出来,做这项工作。
不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运动,潮水样涌动了,喇叭天天放毛主席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组织我们看电影记录片,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号召,去北大荒,去西双版纳的热烈场面,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许多热血青年报名了,送走了,戴上大红花,像参军一样,告别家乡,告别父母兄弟,雄纠纠,气昂昂,踏上北上南下的征程,成为了毛主席的好战士。
车走了,送别的亲人们,个个泪涟涟,儿女们把父母的心带走了。
宋军说,你走了,不但带走了父母的心,我的心,也被你剜成两瓣,一半随了你去,一半在这里寄盼,这种痛苦,孟姜女尝够,王昭君透心,还有我,以及千百万送别儿女的亲人,夜静更深时,泪湿被衾。在遥远陌生的地方,但愿你能够平安,顺利,有闲暇时,想想父母兄弟,还有时刻记挂着的哥哥。
文静继续说:我的父母,看出了一点端倪,所有北上的的热血青年,都是我们的战友,而那一边的,都是分配了工作的,同样是知识青年,一个都不用上山下乡,甚至许多农村学生,都进厂的进厂, 教书的教书。这种不平等现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借上山下乡的机会“清场”,城里成了他们清一色的天堂,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再无忌惮了。
宋军说,是呀,他们把就业的压力,统统推给了农村。不过,农村和农业,的确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型农民,我感觉到了。
文静又耳语般悄悄说:我父亲找到原郑县长,他是上山下乡工作的总负责人,是徐富田请出来搞这一工作的。我父亲说,我们都年序已高,如果是正常情况,我们都可以退休了。我们都体弱多病,希望有子女在身边,能不能不去北大荒?郑县长询问了我们的就业情况,查看了我们家的资料,最后说,邹老师,像你这样的情况的确不少,县革委会对此也作了讨论,有这样一个结论,子女没有工作,但父母年迈,或只有一个子女的,可以不支边,但得下乡,可以就近投亲靠友,或者在本地农村落户。我父母经再三考虑,决定让我们在本地支农,经过多方努力,我们姐弟俩,一起下乡了,一星期前,我们到张式炉所在的公社插队,像你一样成为农民了。
在本地就好。宋军一点都兴奋不起来,过惯城市生活,暴(方言:一下子,突如其来的)去农村,生活的滋味全不一样,你们挺得过去吗?你不会农活,一切得从头学起,你的体力行吗?你吃得了农业劳动的苦吗?我理解邹老师孟老师的选择和安排,张式炉(运动中他化名王驰,就是赵泛野的丈夫)出来后,做了不少事,他夫人的死,我们还不太清楚原因,具体情况不清楚前,不能寄予过多的希望,小心为是。急变中,我们要保持头脑清醒,保护好自己,才能应变。轻信别人是你我共同的弱点,在人生地不熟的农村,更要注意。你要小心!
文静又说:我们有五位青年一起插队,三男二女,另三位都是初中同学,我为长,他们都叫我姐姐,现在都住在大队的社屋里,据说还要为我们造知青房,目前还没有动工。现在我是梅山村一队的社员了。今后怎样生活,我真的一无所知。
宋军沉默了,回想当时回家的心情,自然清楚文静现在的心境,挺过去吧,文静。当你爱上了农村,心情就不一样了。
文静说:宋军,我很想念你。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前段时间,事情太过复杂烦恼,我真的懒得写,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今天就写到这里。
我何偿不是呢。宋军立即掏笔回信,满肚子的话,也要向你倾诉。
123
麦杆矮子召开本村干部会议,生产队长以上干部都出席。
宋军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教堂楼顶狭小的空间挤满了人,宋军找个最不惹眼的角落坐了。云康哑子最后一个到达,横扫全场后,偏偏走到宋军边,宋军把长凳让出一截,哑子就坐在他身边。麦杆矮子看了他们一眼,鼻子抽搐了一下,心里说了句,苍蝇跟摆摊佬,臭味相投,嘴巴倒没说出来。
待会场安静下来,麦杆正了正喉:开会开会。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哑子用肘支了一下小宋,悄声说:他今天的脸皮像猪肚样板着,大约又有烦心事了。宋军咧嘴一笑,点了下头。
麦杆那细小且带点沙哑的声音传进耳朵:昨天我到公社开会,范主任布置了重要工作,而且是紧急任务,必须马上落实,办好。
他停住了,有意吊一下大家的胃口。其实,队长们都惦着生产队,春耕就要开始,大白天开会,坐得住吗?
麦杆并没有注意大家的神情,继续说:现在,城市知识青年都得上山下乡,城里有许多去了北大荒,剩下的在本地插队,我们公社分到六十二个名额,按照村人口数分配任务,我们村分到五位,三男二女。以后根据情况,恐怕还有新的人员到来。
这倒是个新情况,队长们大多显出惊奇,一忽儿静默后,一队大哥队长首先发话:见鬼了,谁的主意呀,城里人到农村来,有什么用场?甭话种田割稻,走路都跌脚扳倒。多几个人来养养?
云康哑子笑道:福癞子你有毛病啊?城里姑娘白白嫩嫩,谁家娶进当媳妇,花瓶样摆着,看看都舒服。
白送我都不要!有人愤愤地说。
哈哈哈,大呆子,大呆子!牛只会吃草,猪只要食糠,种田佬只晓得种田,都是没福气消受的。
当家堂菩萨供起来?一张白脸孔好当饭吃?
没有一句话宋军能听得进,心中很有些愤愤不平,你们太小看城里人了,城里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哪一点比我们乡下人差了?见识可能更广些,脑子恐怕更灵光些。只是不好出口,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心想,文静下乡,或许承受同样的遭遇吧,你可要忍耐噢,争口气,你那好强的性格,会促使你成功,也可能坏事哦。
待大家闹够了,麦杆也笑着说道:我们在公社开会时,革生组长们也这样闹了一阵。这是没有办法的,是毛主席作的指示,谁都不能反对。
他的话,大概是说给老大听的。
一听说是毛主席的指示,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以下的会议就非常顺利了,麦杆矮子学着患肿肤的腔调,开始布置任务:上级要求我们尽快安排好知青房,春耕前,知识青年全部到村。我们大队没有空房,知青屋得新造。我看过了,踏碓间东边的空基,可以造两排知青屋,前后排都造四间,每个知青一间,里半间做房,外半间打灶头。余下三间,防以后还有人来。泥墙屋,竹椽,下溪滩竹园现成的早竹,只是土瓦,得去小窑定好。资金上面会拨一部分,我们村泥木工匠都有,估计够用了。
八间屋一个月内完工,明天就开工,全村所有泥水匠,不得外出,全部投入造知青屋。这事哑子哥你总负责,泥水匠有事向你请假,不是到队长处请假,你把握着点。擅自外出做工,做一天罚款二元,罚的款交大队公益金。明天各队派五部车石堂拉石头,十人挑泥。上圳埠头东边那个大墩挑掉,泥墙土会够了吧,哑子哥?
云康哑子懒洋洋地回应,用来再说。没有一个人插话出主意,看来大家没多少热心。宋军感到他们都不够意思,人家抛家离乡,就算是投靠我们,我们也应该热情,善待他们,何况是来插队落户的,以后就是我们村的人了,一间泥墙屋,让他们住一辈子,我们也太小器了吧,让你去住,你也不高兴,他们怎么会安心呢。麦杆矮子你根本不把知识青年当自己人看。
麦杆矮子继续说,上级规定,要为他们准备好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条凳子,这些就得动用木匠做了,比去买要合算些,只是没有现成的树料,得上山去斫。木匠这块也归哑子哥你安排,明天就得上山。
点王开口了,现、现斫树湿,做、做起来的东、东西没用,木头燥、燥——桌子就就裂了。上上面有——没有燥、燥木材批下来?
麦杆心中老大不悦,点王多嘴八舌。好不容易批下几角树料,挑好点的杉木,做个三门橱,那是足够的,原打算叫老婆舅过来买,说是里山拉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搞定了,现在被你点破,三门橱做不成了。会场上当然不会表现出愤怒,略略迟疑,说,只有几角树,恐怕不够啦,总得上山斫些树,反正桁条总要上山斫的嘛。这事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这是麦杆当政来做的最雷厉风行的一件事,踏碓间前人声鼎沸,四付泥板筑墙,百来个人挑土,工程是一日一个样。
这日宋军做哑子叔帮手,一畚箕一畚箕地递土,一边聊些闲话。
云康哑子说:宋军,还想不想当我的徒弟呀?泥水匠的行当不错呢。
怎么不想?要不是造知青屋,我爸安排好的,现在我家也造新房了,麦杆不许泥水匠去别处做,只好搁下了,要如我会做,还不是照样动工?
有这茬事?那好,你上来,夯它五板,你准会了。
宋军果真爬上墙,拿夯柱夯起来。
哑子叔指点着,初学时,用两手握夯柱,一只手把握方向,别让夯柱碰到夹板,多碰几次,夹板就歪了,夹板一歪,墙也就歪了。
一板夯实了,换板时,云康叔指导:先把两根横档埋好,档面与墙面一样平,夹板放在上面时,板内侧与刚夯好的墙沿一条线,向下方向看,夹板与下面墙面一条线,这样墙准直。
宋军点头,准确的说,叔说的一条线应改成共面,叔没读过立体几何,说不准,意思他懂。
好。夹紧后,还要检查一下,是否还是一条线,若有改变,用锤把夹板敲正。毫厘之差,积起来就大了,要倒墙的。
不错不错,老师傅毕竟是老师傅,宋军心里佩服。
阿福是拍墙高手,拍的墙又平又实,泥水匠都喜欢他跟在后面拍。这时他也搭腔了:云康叔不公平,你教宋军那么认真,能不能教教我,以后我做你的下手,混口饭吃?
云康哑子正色道:就看你诚不诚心!诚心想学,五板以后,你上来。
阿福拍拍拍连拍三板,丢下檬柱,放开喉咙,学着陈鹤臬演的唐僧,做着动作,演戏样唱道:弟子东土唐三藏,拜佛求经到宝方,三步一拜多虔诚,但求佛祖教我夯!三步一拜多虔诚,但求佛祖教我夯!
绍剧腔大家都熟悉,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更是家喻户晓,在场人员笑声不止,那是真的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么。
124
造屋伊始,天公也作美,一连几星期没下雨,知青屋提前完工,哑子叔逐间打灶,果然让阿福做下手。哑子向来是不肯收徒的。阿夫老五被招夫斫头凌辱后,心中是气得北斗归南,可招富斫头凭着一身手艺,别人都得让伊三分,有事有节要劳驾伊呀。我儿子已长大成人,书不会读,妈拉毴,也让他学门手艺,与你并起并坐,到时候还你一顿,出出恶气。想来想去,哑子泥水匠功夫全村数第一,人缘又好,拜他为师!与老婆计议定了,特地去城里开后门,买来一条香烟,斩了一个胖子(猪腿),上门求拜。任凭他们好说歹说,攀亲挽友,终究没能拜成。这次破例带了阿福,不收分文拜师金,众人心中都清楚,哑子是有心抬场阿福,浪子回头不容易,带在身边,此后一生都改变了,哑子叔功德,胜似父母啊。
林忠他们把门窗都上好了,床椅桌凳,漆匠师傅亦祥都上了漆。每户加了一个小菜橱,锅铲碗筷都配齐全,这又是云康哑子自作主张,麦杆也不来过问,万事俱备,就等知识青年们到来。
麦杆从公社拿到知识青年名单,又召开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议,落实到哪个生产队,要看队长的脸色了,麦杆心里不踏实,看得出来,没有一个队长会主动要的。知识青年不如一只小猪,送只小猪,家家户户都会抢。
宋军依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在长自己十几二十几甚至三十几的长辈前面,不能像在招生成均面前那样放肆随便,敬他们是理所当然,说话小心点,别看他们糙手粗衣,惹恼了,日娘到毴,不留一点面子。宋军有数,他们能友好地看你一眼,就算给足面子了。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得意时就放开喉咙大笑,自由自在,毫无顾忌,宋军就不敢,入不了队,只好孤孤地坐在一边听。潮事虽多,可宋军心中有事,听不进去。
麦杆坐在主位上,也没朝宋军看过一眼,只当宋军不注意时,偷偷地横扫过几次。这小子麦杆也看不顺眼,被他挤进这里,是不愿意看到的,不能让他得志,他就猖狂不起来。好在我的兄弟们都通灵,他没法子入队,就不会有市面可言,那就冷狗屎冻着吧。
麦杆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宋军看他心情很好,起身向前走去,在麦杆旁边坐了。宋军的主动,麦杆始料不及,斜眼看着宋军,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宋军说:洛昌哥,我们二队去年口粮不足,大多数都熬不到春花出,能不能借点储备粮,暂时解急?
麦杆知道,现在的宋军,后边有二队人撑腰,已不是以前的毛头小伙了,不能随意拿捏,更不能硬压,此事又是为二百来人请命,须要小心应对。心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当即有了主意。
麦杆说道:二队的困难我知道。储备粮是各队共交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等会儿让队长们讨论一下,你看这样好不好?
麦杆踢皮球了。宋军思量,麦杆的心肠,路人皆知,他故意推诿发难,自己肚饱,能顾及别人肚饥吗?人心隔肚皮,得化一番口舌,说得通还好,泡汤了他心里才高兴呢。
麦杆见宋军不语,便清喉高调,唱戏样说道:各位哥们别吵了。刚才二队宋军提出一个问题,我答复不了,请大家讨论做决定。宋军说二队去年口粮不足,社员缺粮,春花接不上,要借储备粮。我想呀,储备粮是各队共交的,动不动储备,得大家决定,所以各队发表一下意见,按大多数人的意见来办理。
会场静寂。
窗外,阳光明媚,偶有啼鸟歌声,袅袅入耳。
宋军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揖,说:各位叔伯长辈,宋军我年纪轻,资历浅,没经过大风大浪,肩嫩腰弱,挑这付担子,实在是不胜其力,做事不当或说错话,还请各位叔伯公多多担抬多多指教,宋军我铭心感激。
去年我村遭受旱灾,二队尤其严重,各位叔伯都比我清楚。前些日子,我挨家挨户走访了一遍,家中缺粮的日子,真不好过唷。那天我去成均叔家,两个小伙刚喝完一小碗白米粥,当当当敲着碗要添,阿婆盛菜粥,哪看得见白的呀,全是青菜,两小孩不要,闹着不肯歇,阿婆有什么办法呀,我看了都想哭。二队家家户户都是这副行景。春荒不接,真慌心。
各位叔伯,我们都是同祖同宗,祖宗家训,家有难,大家帮,不可善小而不为,不可恶小而为之。乐善好施是我们的传统,我小时候茶亭还有茶,供行人歇脚解渴。现在二队二百来人遭难受苦,宋军斗胆,请求动用往年的储备粮,暂解目前饥荒,请各位叔伯悯惜,答应了吧。
宋军说罢,揖一圈,慢慢的坐下。脸孔已经殷红,心情很有些激动。
大哥福癞子是革生组成员,一队队长,为宋军的诚恳感动,笑眯眯地说:宋军年纪轻轻,这番话讲得有情有理,是个好人哪!不过,你当队长,搞好生产就行,用好土地,多打粮食,是你的责任,柴米油盐,是家庭家长的事,你不用操这份心的。
社员靠的是生产队哪!生产队是大江,家庭是小河,大江满小河才满呀!宋军心里说,但不好说出口。
点王也说道:其他各队,现现在还没没要动储储备粮,二二队就借借借点,是要还——的。二队是寅吃卯卯粮,这缺缺口,至至少三——年,还不知能、能不能填满。
六队的队长年纪最大,他大声说:汝根哥有这样的儿子,我真为他高兴!不管是寅吃卯粮,还是卯吃寅粮,眼前的困难先解决了再说。我同意借二队储备粮。
宋军站起来说:多谢大叔!今年早稻收归,我一定还储备粮,请各位叔伯放心。
这样好,我同意。
我也同意。
五队队长是宋军家的近邻,是宋军爸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这时他说:老三,回去告诉你爹妈,粮不够,只管到我家来挑,不要熬死熬骨头的熬,饭不吃下去,哪有力气做生活。
是,谢谢昌运叔。
麦杆万没想到,宋军一张嘴,竟然把我的兄弟的心都说动了,以后接触多了,不知会有多少变数,不可不防。储备粮的事,大家都同意了,顺水汆牛屙,落得做个好人。于是说道:好,大家都同意,我也赞成。宋军,你说个数,大概要多少?
宋军想了想,说:借一万斤,可以吗?
昌运说:老三,不能借那么多,今年早稻一还,口粮又不够了。我们这里征购任务重,皇粮国税是一定要交的,一颗都少不得。五千斤够了。
六队长说:昌运说得对,老三,五千斤够了,倘若有点缺欠,家家自个解决点,你不要全揽下来,为自己留点后路。
谢各位叔伯指点,我听大叔的。
麦杆乘势说:就五千斤。明天我就去公社,把这事办好,让二队社员安心搞好农业生产。接下来,我们来说知识青年的事。
麦杆把三男二女的名字都报了,一个姓王,一个姓葛,都是初中毕业,是还没成家的小子;另一个男的已三十多岁了,成了家,姓裘,大学(肄)肆业,不久要带家属来的。范主任说,那裘生的父亲是个教师,自杀了。这次来村,是投亲靠友,他指定的亲友是大乌子。两个女的都是高中毕业生,一个姓孟,一个刘。
六队长问:大学肆业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宋军,麦杆也不例外,笑着点了下头,宋军说道:其实这肄字不读肆,大学肄业就是大学没读满就不读了,或者大学毕业考试不及格,没达到毕业标准,都叫大学肄业。
麦杆说:范主任说,他家是地主成分。暂时困难时精简回家的,属没读满的那种。
这种人有毫厘用场来?韭菜麦苗分不清,都是噶种人。
他指定投靠大乌子来,大乌子是一队的,福癞子他就归侬了。哑子笑眯眯地发言了。
是嘛,这个是一定的!一片赞同之声。一队长没话说,默认了。麦杆顺势说:大哥,就这样定了?其余几个,大家自找个合适的,也认了去。
谁都没吭声,僵着。
麦杆没奈何,说:既然大家不肯认,只有撮阄为定,我把名字写好,谁撮到,就归谁。没撮到的,以后还有来的,就分给他。
大家还是不吭声。
这时宋军说话了:各位叔伯公,如果大家都不想要,那这四个人,都归二队好了。
正是人小不懂事,收几个没用的人,凭白多支几份口粮,二队已经粮食紧张,如此得不偿失的事,要如招生在,决不会做的。昌运摇头叹息,让社员得知了,多少总得挨点骂声。
麦杆当机敲定:宋军,你想好了,四个人都归你,要反悔现在就反悔。
归我好了。以后叔伯公们想要,我是不会给了,要反悔也得现在反悔。
一队长福癞子笑道:后生队长要了,好好好,谈个老婆,噢?
大家都笑起来。
学点生活,这种人灵光。云康哑子一本正经的,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宋军点头,向哑子叔笑笑,意思是,还是叔有眼光。
向来脑子灵光著称的点王,已经听说过宋军想种新品种的传闻,读书人眼光与我们不一样,他要知识青年去,一定有用场可派,刚才口气又这么大,好处不能让其独得,他派什么用场,我也派什么用场。于是说:那姓葛的小小子,我我我要了。
六队长被云康哑子点醒,队里妇女养蚕,蚕有病或防病时要喷药,浓度配不好,常出毛病,就缺点文化,要个女知青去,她一定配得好的。主意已定,也主动要了姓孟的女知青。
昌运队长络头也清了,说:老三,那女知青归我,我也要用她去养蚕。
这下亏大了。宋军笑道,我们养蚕喷药,还得我去配药。
125
储备粮一发放,对二队人来说,无异是雪中送炭,社员把宋军小子,看成为大本事佬了。招生事件后,二队与麦杆矮子在感情上完全对立,宋军怎么从麦杆手中抠出粮来,用了何种手段,成了私下议论的重要话题,阿千饭桶想不通,找阿世问个究竟,他路头广,或许有些消息。
阿世自持聪明,当机就断定,人怕恶,狗怕剁。麦杆怕二队人团结,不敢反对,只得发放。伊敢不肯,二队人会咬他的肉,他能不怕?宋军提出来,他就顺水汆牛屙,乐得做好事。况且粮是我们自己储的,借的,要还的,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讲,这是明摆着的嘛。
阿千饭桶觉得阿世讲得也有点道理,不过,麦杆矮子连招生都往死里打,宋军小子他怎会卖账呢?总有些奥妙在里头。
麦杆矮子这个人,我心中有数,要说奥妙,那是麦杆矮子心里有奥妙。二队借储备粮,解的是眼前急,早稻出还了,那是寅吃卯粮,今年口粮又不够,社员还得吃苦头,这个责任,就得由宋军队长来担当,社员骂声一重,这个队长就当不长了。你知道,麦杆是不喜欢他当队长的。所以,麦杆同意借储备粮,其实是拖人落水的计谋,他把宋军小子耍了。
啊唷,听你这样一说,我益发糊涂了,那借粮是短浅行为?对宋军不利?可我们有粮吃了,春耕生产就有保障,轻重缓急一分,我觉得宋军做得还是对的。宋军有这个底气,仗着新品种产量高,成功了,是我们的福气,阿世你是不是这样看?
嘴巴没有毛,做事不牢靠。老天爷保佑吧。
你还想着自己当队长。侬当队长也不一定抠得出来。阿千饭桶心里说,宋军能从麦杆手中抠到粮,就比招生强,成均绍棠都这么说。自顾自走了。
阿世独自嘀咕,麦杆对宋军印象很不好,储备粮怎会批给他呢?终究要掏个究竟,又不敢去问麦杆,趁着月色,向福癞子家走去。
福癞子今晚没出去串门,阿世也是常客,两人聊聊天,也是很欢迎的。
聊来聊去,就聊到储备粮的事,阿世说:按照常理,洛昌是不会批的,这次伊宽宏大量,一批下来,宋军在二队算是站稳脚跟了。
福癞子点头,回忆着会议时的情景,说:宋军人不笨。伊向洛昌提出,洛昌说储备粮是各队的,动与不动他做不了主,要队长们来讨论,他是不肯做恶人,有意让队长来定,其他队都不需用储备粮呀,估计队长一关难过,这是他的本意。
嗯嗯。后来呢?
人怕好呀,宋军的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都软了。
他怎么说?
宋军他认小,叔伯不离口,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爹的同辈,有的比他爹还高出一辈,自然内心中都认长了,当成子侄,理所当然,这样一来,子侄辈所求,很难回驳,他已占了上风。接下来伊说,我们都是同祖同宗,祖宗家训,家有难,大家帮,不能善小而不为,不能恶小而为之。这些,以前老先生处上学,都背过。
清晨起来,扫洒庭院……这些呀?嗯,都背过。
现二队二百来人受难,要借储备粮,请大家帮忙。这样一说,就更反对不得了,帮是大善,不帮是大恶,你说是不是?
那倒也是。
接下来伊又说,现在借了,早稻出,如数归还。乡俚说得好,有借有还,再借勿难。这是有诚信,语又诚恳,以心换心,也得同意。他又是为全队社员谋画,又不是为个人,这种小人,实在是好人,良心真不坏。我内心是早已答应了。
噢,这样一来,大家都同意了。阿世也不得不佩服,比起招生死缠活缠扳道理,是高出了一筹,难怪阿千饭桶说,成均绍棠都赞他。
福癞子话兴不止,又饶有兴趣地说下去:他还帮了洛昌一个忙,解了一个难题。
噢?说来听听。
你听说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的事吗?
听说了,城里人没事做,叫伊到农村来种田,国家不赡,叫我们农民来养,是不是这茬事?阿世也口灵齿利的,说话都有自己的见解。
我们村也分来三男二女,一个是投亲靠友的,其他都是小后生大姑娘。
这些人到村里来,有啥用嘞?正是成均故事里讲那些少爷小姐,手无缚鸡之力,韭菜麦芽分不清,生产队里当太公太婆赡。
我们当时也这么看,没人要。洛昌只好说撮阄为定。当时投亲靠友那个,投靠的是大乌子,我是没办法推的,还有四个,宋军说他全要了。
什么?宋军鬼跟着了!多支出二三千斤口粮,我们嘴巴不生牙齿,吃不得?这是牺牲社员利益拍麦杆的马屁!
福癞子笑道:洛昌当即拍板,给侬,还将了一军,要反悔现在反悔,出了会议室门口,就反悔不得。
阿世不停的摇头,还叹气不迭:好案捞不着,亏事争着要,这种人当队长,笑都让你们笑死了。
你道宋军怎么讲?他学着宋军的腔调,归我好了,以后叔伯们想要,我是不会给了,要反悔现在就反悔!
阿世讥笑:这个寿头阿三,以为捧到了肉缽头。
福癞子也不反对,更没有赞同,实话说,当时我想,小小年纪,口气这么大,自然也有他的盘头,有他的用场,他对读书人了解,我们的看法可能不一样。这时云康哑子说话了:学点生活,这种人灵光。噶倒也是,他们书都读得进,农家活哪有学不会的?有些技术活,比如电工啊等等,我们不懂他们懂呀,他们缺的只是力气,我们缺的他们有,那就有用场嘛。这小鬼的眼光,真的可能比我们远呢。我当时就庆幸,有个投亲靠友的在我队,还是个大学生,亏不到哪里。
阿世目瞪口呆。
福癞子见他满面沮丧,为他倒茶水:喝茶喝茶。
福癞子继续说下去,点王脑子灵光你也晓得,这时大概络头清了,要了个姓葛的小子去。六队也要了个女知青,养蚕正少个会配药的人,昌运摸乱也要了个女的,也用到养蚕上去。嘿,你道宋军最后怎么说?
怎么说?
这下亏大了!二队养蚕喷药,还得我去配药。
阿世哭笑不得,不过也是事实,养蚕时要配药,养蚕内眷总是来叫伊的。
这事洛昌很称心,原先担心分不下去,后来都主动要了去,那不是宋军帮的大忙?
妈拉个毴!阿世不知是骂宋军,还是骂自己,胸口憋满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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