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有些喜欢钱广这个人的。
一个原因是他“坏”。一部电影里,就他一个“坏人”,如果没有他,所有的人都高大上了,那日子固然是好日子,但电影没法看哪,不信你让人家编剧试试,就说要把钱广写成好人,当然跟钱广好的人也一块好。那当然更是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奔前方了,挺好的事。人家编剧保准会摔笔的,写不下去呀。
钱广的穿戴,就像坏人。
那帽子!
帽檐不挺,从来都是蔫巴的。这本来就是正常的。布料自己挺不起来,在布料里夹马粪纸做帽檐,也就一新,农家洗衣三搓两芒杵,马粪纸就成了团团,兜在布料里,那帽檐就只有蔫巴的份。戴这样帽子的人,多半不会唱高调调(钱广会唱调调不高的皮影)。不管多少人唱高调调,总也有人不会唱,唱与不唱都是命里的讲究。
他穿一双破球鞋。农民穿布鞋是常规,球鞋是稀罕物。说明钱广确实是跑过世界的,他真的去过好远好远,看过城市的繁华,甚至还攒些钱,买了球鞋。深蓝色的布面,两公分高的竖纹胶连着胶底,外踝处有个很夸张的鸡蛋大的球形胶图案。图案有些复杂,弯弯绕绕的一般人看不出其中的奥妙,给人神秘感。彼时的我想,所谓蛇神牛鬼多半就是那些东西。要说,那东西当然比起布底鞋是好到天上去了。脚下有回力,还防水,又经穿。这东西不可多得,钱广一年四季风里雨里穿的都是这鞋。洗白了,甚至还损胶了,但那年月东西质量好,就是能一年一年凑合着用。
这也很有些坏人味儿。因为劳动人民一般穿布鞋,即如穿胶鞋,也是解放鞋呀。解放鞋那是,非常干脆直白,透着的就是一心一意走正道的劲儿。
到处都是布鞋、解放鞋,忽然看到了有“坏味儿”的破旧球鞋,是很令人警醒的。球形图案简直就是一个谜一样的童话,蛇神或牛鬼,呲着夸张的牙(竖纹胶鞋圈一直给我鬼怪呲牙的感觉),迈着怪怪的脚步,入我梦里来。
常常梦里惊醒,一身汗,哑然一笑,觉得那鞋儿还是有趣的,没有那趣味,生活真的太枯燥呢。
其实,我儿时的生活里,真的有一个人穿这样的球鞋,那是剃头匠明泉。就是我的散文《剃头爷爷》里说的那个人,他会唱饶河调,会耍猴拳,会扒耳屎,当然,还会批刀、剃头。这种种的异端,都好似有些“坏味儿”,因为这些“坏味儿”,过往的岁月才让风吹回来许多湿润的芬芳,让我们久久的品味、回想。
钱广穿长长的夹袄、棉衣。也都是发白的蓝底色,这似乎也有着什么“坏味儿”。火红的年代,人家穿的都是青年装、列宁装、中山装,钱广的衣着,明明有着前朝的腐朽韵味,而那时的我只有一颗透亮的红心,根本不知道前朝到底有着什么。不知归不知,思索是有的。思索的起源来自我的爷爷,据说,这个光头老人,当年就是穿长袖衣衫,一根粗硕的辫子拖到屁股,他做手艺的时候也曾跑过江湖,有几个劫匪谋他性命,他落马步,辫子一甩,劫匪都四下倒了。
钱广,早先是黑风口人,出外谋生到青松岭,人生地不熟,过得并不易。但他是个很有灵气的人,肚子里有那么些“坏水儿”,学会了很多生存本领,最主要的是,他做人很圆润,照现在的话说,他智商高情商也高。
他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也富有情感。
但他没有爱情,没有家人,孤零零的一个人。但他好似从不感受孤独,或者也有时被孤独所伤,但他从不形于色。
长在外面跑,总能谋得些稀罕东西,如关东烟叶,那烟,杀劲足,味芬芳,嘶一口能当普通烟几口;嘶两口,当得一杯老酒。
得了稀罕物就想找人分享,理儿一如我爷说的:有了好酒,一个人喝,那是暴殄天物。钱广有了好烟,总是送人。
有一次,他送一斤上好的关东烟叶给张万山,张万山也是老烟枪,烟好不好,算不算稀罕物事,他有说话的份。要是能得他点个赞,那当然是过日子的顺溜、快活事儿。但人家张万山没接收。
这送烟给人家抽,原是也有些“坏味儿”的。似乎,跟“糖衣炮弹”有些瓜葛。“糖衣炮弹”,这个肯定不是古来的成语,因为古代没炮弹。是说,早先日本坏人,给我国小孩一颗糖,甜甜的,正吸得心颤颤的喜,忽然“嘣”的一声炸了,化骨扬尸。
“糖衣炮弹”一样的烟叶,人家没接受,这多少令钱广有些尴尬,一尴尬,头垂下,那蔫檐的帽子益发抢眼,“坏味儿”就颤巍巍地从周身往下掉。
钱广帮乡亲捎山货到城里卖,得了钱一角一分都给人家。其实那是很麻烦的事儿。东家一袋榛子,西家一包橡子,还有灵芝、松茸什么的,不是说卖就能卖的,得在寒风中看那来来往往许多人的脸色,空着肚子,忍着干渴,嘶着自己的烟叶。
钱广好似从来都是把这一切的艰难省略不计,夜归,自己家里冰锅冷灶,没闲暇打量自己家里是否进了野鬼。他得给人家送钱去。每送一家,都给人许多喜悦。让人家觉得,这日子苦是苦点,其实还是很灿烂的,很有青春味儿的。
没有女人,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很模糊的事儿。钱广好似并不是邋遢人,他的衣服很干净。虽然帽子只有一顶,天天都在头上,夹衣好似也只有那么一套,成日里赶车去和市里人打交道,那色儿从来都是蓝里白,给人以陈旧但洁净的感觉。
他喜欢文化,比如懂皮影戏。这就当然会爱上酒。夜来,抖落满身的疲惫,弄一碟咸菜,喝几口小酒,唱一出“杨六郎血战沙场,使一路败棍把敌伤……”
这就很好啊。有了这点念想就非常不错嘛。虽然,酒多几口,云里雾里就难免会想起故乡,想起爹娘,想起村前老樟树,想起旧井,想起那年带一个妹子奔走在山岗上。这就可能,眼睛会湿,喉咙会哽。湿就湿,哽就哽,咽就咽,一湿一哽一咽也是浪漫的事儿。这一切,都被关在屋内,窗外的事在黑暗里,好与不好,都不管它。
其实,钱广此时的人生,并不顺溜呢。窗外不远处,真有人盯着他,那人从窗户上的剪影上看出钱广在喝酒,在唱皮影,心里老大不舒坦,呸一口:生产队的马病了,他还唱戏!
生产队的一匹马病了。确实是很烦人。马车出不了,村里和城里就失去了联系,该卖的卖不了,该买的买不了,钱广就成了闲人。这样的事,他怎么会高兴?不高兴就喝特么几口,就唱特么几句,月亮月亮你别睡,挨过这段艰难的日子,说起来也不过如此……日子就该这样过吧?
他的技术是赶马车。
一根长鞭在手,多少拍案人生。
乡下的路非常的崎岖,过陡坡,过水凼,过急弯,人、马、车要合成一体一魂才能化险为夷。多少次,过那个邪气的垭口,发生了惊马,眼看就要车翻人亡,钱广成竹在胸,挥杆摔鞭,鞭梢准准打在惊马的耳根,眨眼间风平浪静。
这么好的车把式,马车的鞭子当然只能由他掌。他呢,不装孙子不装圣人,俺车把式就是一个庄户人。一顶蓝卡其布料子的便帽,帽檐早已蔫了,怎么着也挺不起来;一双烂球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长而有破洞的夹袄,再加上铜头的旱烟杆。这就是一个好的车把式所有的行头。
被人妒忌,被人误解,都不算什么。马病了会好,那咱就赶车到城里去,带一些风的精灵去,换一些月的灵气来。这就是好的风月。钱广总是钱广,帽子依旧,笑脸依旧。风尘那么多,抖下来就是。
但人是有福分的,福分如月,有盈有亏,钱广也一样的。
不能赶车了。这没啥,他还是种地的好把式。
没有了酒。这也不要紧,有水也行。喝一口凉水静静心,用长长的指甲,蘸着水,写“天”、“地”、“人”……
也没有了皮影,这不行,不行不行。
关俺不要紧,打俺不要紧,俺就好唱个皮影哩。杨六郎血战在那北疆,使一路败棍走四方……
《青松岭》这部电影我还是很爱看的。忽然发现,我看来看去,都是在看钱广。这部电影,让人记住的,给人审美情趣的,多半就是钱广的那些“坏味儿”。
中国人特有的历史,特有的风韵,特有的苦痛,特有的审美,特有的追求,特有的隐忍能力,特有的善,或许也真有特有的丑。都让钱广演绎了。
如今,农村在莫名其妙地非农化,土地不种了,茅舍竹篱早就不复存在,砖混结构的洋楼倒是到处林立。苦日子不再,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是啊,好起来,这没问题。农村以飞快的速度城镇化,随便按个快门都能存下类都市的风景。
鸡鸣狗叫没有了,榛子没有了,橡子没有了,路边挂着禁食野生蘑菇的宣传牌。
要是钱广还在,他如今干什么呢?山货只应梦里有,关东烟也是陈庚卯年的事,赶车的活也没了,自然,扬鞭时那有些得意的“坏笑”也没了。
皮影还唱不唱?
夜半醒来,想问周公,钱广当年喝的酒,到底是什么样的“坏味儿”。
还有,惊马的生死瞬间,他那神奇的一鞭,到底是怎样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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