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的酷刑,令我精疲力竭。
汗水和泪水使头发黏结在一起,周身肿胀,比平常扩大一倍,到处都是被打伤和摔破的地方,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一开始的时候,每落下一拳、一脚、一钢丝鞭,身上都刀割般剧痛。渐渐地,不再疼痛了,只听见拳头砰砰响,身上木木的,犹如棒子打在破麻袋上,也许是疼过劲了吧?屋门没锁,半开半掩着,屋里更加闷热了。我躺在桌子下面,汗水和血水流了一地,嗓眼里冒烟,嘴唇焦裂,恨不能喝下一缸凉水。我试图挤出口水滋润喉咙,嘴唇麻木得张开都费劲,一股黏腥的东西溢出嘴角,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下巴肿得像水瓢……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口哨声和歌声,此刻听到这些喧哗似乎比什么都难过,我的自由、人格和尊严已不复存在,也再不想在窗口露面,怕同学们发现我被关在这里丢人现眼。家住糖厂大院里的孩子都回去吃午饭了,而院外带饭的孩子已吃过饭,正在嬉戏。我听到有人推开外屋的大门,一个女生哼着歌走了进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她一阵风走进里屋,眼睛里闪现快乐的光芒,由于屋内黑暗,没发现蜷缩在桌底下的我,直奔窗户拉开绒布窗帘,推开一扇窗子。阳光瀑布般泻进屋里,风也钻了进来,她转过身,欢乐的歌声戛然而止,“妈呀”一声吓得双手捂住脸颊。也许我已面目全非,不成人样,她没有认出我是谁来,我却认出她是我同班同学李萍,学校的播音员,每天中午12点都准时来广播室转播电台的新闻节目。
在我的印象里,李萍是个美丽的小姑娘,扎一对短辫儿,穿一身真正的草绿色军装。她是“文革”前一年转学进我们班的,父亲是军官,家住糖厂东大门对面的301部队大院里。那年月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军人的地位至高无上,部队子弟也风光无限,单凭那身盖戳的军装就令工厂的孩子羡慕不已。因为它代表一个人身份,代表一种地位,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李萍从小在南方长大,普通话比我们东北话标准,能歌善舞,落落大方,和男生打交道不扭捏。不像白土地的孩子连男女同桌都觉得不好,非要在课桌上划一道线,谁都不得越过“国境线”。李萍心地善良,嗓子好,学校开批斗大会时却拒绝上台领呼口号,也从没动过老师一指头。
“李萍。”我翕动着嘴唇说,听上去竟不是自己的声音。
“于艾平!”李萍放下手掌,惊讶地说不出话。
“帮帮忙,水……”
她走过来蹲在我身边,眉头紧蹙,仿佛没听清我低低的话语。
“我渴。”
“等一下。”
她起身跑出去,不大一会儿端回来满满一茶缸凉水,想了想,把一根短辫儿甩到背后,蹲下身子去解我手上的绳子。我为我的处境感到难为情,摇晃着脑袋不让解,怕打手们撞见没事找事,大家都不好。李萍还是松了松桌腿上的绳子,扶着我坐起来,我靠向墙壁,仰脸张大嘴巴示意往下倒水。李萍举起茶缸小心翼翼往我的嘴里倒去,水小溪一样流下来,源源不断流进我的喉咙里。她的手一抖,人抽泣了一声,茶缸里的水晃出来流我一嘴一脸,但我没法儿擦,仍旧一口不罢一口地喝水。喝完一缸子还觉不够,她又跑出去打了一次水,我贪婪地喝下整整两大茶缸凉水,心里觉得甘露般甜美。
“还喝吗?”李萍放下茶缸,她的大眼睛里泪水盈盈。
我摇摇头,顿觉脑浆直晃。
“你不是跑了么?”
“他们把我骗回来了。”
“那天李老师批评你,你说得没错,我很难为情。”她难过地低下头,“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真不像话!”
她的话深深地感动我,我眼圈一热,差点儿没流眼泪。我落到这步田地,内心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有一个善良的小姑娘说出几句真心话,是从来没有过的,怎么能不叫人感动。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我没错,是这个时代疯了!但我是个小男子汉,怎么能当女同学的面流泪,硬硬忍住了。
“疼得厉害?”她关切地问。
“不,你走。”
我要她赶快离开,以免受到连累。
李萍没放广播,重新关上窗子,放下绒布窗帘,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在以后那无数次批斗我的大会小会上,也没发现她的身影。一直到初中毕业同学们离校,上山下乡或者走上工作岗位,也不知道她分配到哪里去了。可就是这两茶缸凉水,让我挨过头一次皮鞭棍棒的严酷考验,终于挺了下来,没有向造反派打手们屈服。时至今日,我的记忆里仍旧珍藏着她美好善良的身影━━一个梳着短辫儿的南方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端着一茶缸水,蹲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男孩儿面前,满脸同情和愤懑,竟敢道出连老师也不敢说的公正话。即便在那漫长的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我也坚信,在这个世界上人人心里都有杆秤,一个人的好坏自有公论,乌云永远也不能长久地遮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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