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企业中的集体工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他们的人生起伏,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随着国营工厂的改制或倒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成为历史夹缝中的特殊人群。
前接:最后的国营集体工①
第6节.落难女工一条命
八十年代的工厂事故频繁,仅仅是炼胶一车间的安全课常常警戒,更何况车间的老人也会讲讲故事。
说一个夜班,一对工友干活,搭班的一个酒醉,到车间外呕吐。仅仅片刻,回来的时候不见了同伴,只剩下两个十滚粗细的缸筒相对滚压,呼唤同事,寻找了好久,仍然不见诺大的车间有任何回应,只有高高的银灯两盏,在弥漫的灰尘中散射下来,只有带着红色胶皮的钢筒和钢亮色的副筒相对的滚动声,其余好像平安。但是平安的有些奇怪,待到值班长和诸多工友急忙过来仔细查看,方惊恐万分:同伴已经遇难。
仔细看去,滚动的炼胶钢桶之间,有一只圆形的红球,还在滚动,并不吞咽下去,炼胶车下浅薄的灰烬,成团成泥的异物,远远近近一丈;开外之处,皆为同伴和众人,早已践踏,当时当季,有人大呼提醒,众人方才觉悟,那是一层血泥啊!
原先,夜班的两人孤零零的,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时,不小心那女同事的辫子被滚筒热胶粘住,摆脱不及,呼救无人,机器的开关在一丈开外,无人关机,那女工整个身躯便被钢桶活活地吞食,只有圆圆的头颅,遗留滚动。她不曾饮酒的同伴,那一天却饮酒过量,而且炼胶这样新型的机器,刚刚上马,安全措施不足,安全意识薄弱,忽然间,变白白送了年轻的性命。
作为当年的绝密事故,口口相传,待到工厂倒闭,档案丧事,谁来记忆?何谈伸冤,从此不必半边天了,女工一律不得参与炼胶,而且着装要带工作帽,严格要求,炼胶车钢筒上方的一臂之内,焊装了机械铁杆一单,手臂如若过线,垂直越过运行的铁桶,另一个手臂会自然扬起,机械般打动上面的铁杆,机器会自动关车。
事故连连,虽然隔着一季一岁,即便十年20年,谁又能忘记呢?魏丰的一声惨叫,又如何?有意还是无心?魏丰的手掌在慌乱之间收缩不及,夹在了铁闸关口,小事故大事情。
车间内的过滤房,巨大的风扇要吹凉,而滤出的炼胶车间之外,大街上的五一路,寒风凛冽,应该是寒风凛冽,魏丰抓着自己的手掌,在铁板车上一声不吭,奔行着几个工友,在深夜里推拉着光秃秃的铁板车,经五一路向市医院奔行,医院没有医疗条件收治,又折回的市中心医院。
"那晚我的力快用完了,没有人他娘的替换,央求也没有用,脚下又不能停步,没经过那样的事,只是不要命的跑跑跑,虽然天气寒冷,但是汗水还是满脸,还有点悲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破棉袄被汗水浸湿。实在是,也不知道,那些也顾不得;猛一下被那晚上的工伤事故给吓住了,真是不要命的跑,怕你的手废了。就这样跑着跑着,就他娘的也没有人替换。我的力快用完了,跑不动了,那年的老寇壮实着呢,只是推着跑着,也不替换我。"
蒸汽碍眼的车间澡堂,那个工伤两月之后的澡堂,只有两个人,老曹一边给魏丰搓背,一边骂那个晚上同去的值班长和计划员。黑灰色的肉泥,团团从浅臂膀滚下,有的甚至落于魏丰左手左臂的绷带上,像蜇痛皮肤的蚂蚁,也像那晚工伤陷入,手指裂肉缝间的钢篦碎屑。
第7节.寻友多年重相逢
如今是否记得?魏丰?每每与陌生的城市街头,无论郑州碧沙岗路口的凝望夕阳,还是青岛五一路街头的驻足人流,遑论首善之区复兴路上的翠微大厦的回首。
那次事故之后歇了一段,没有认定工伤,干脆辞了橡胶厂的工作,一心求学。河大自学专科毕业之后,一边本科研修,一边四处求职。在本城的诸多私家企业就职又辞职,衙前街衙后街,小城郊外,独自创业,租厂谋业,又何止是列车车皮从南方贩来甘蔗,更有开酒馆、开饭店、卖自行车,但是即便有亲友相助,多方筹款,更何况贷款银行,四处央求,但是屡屡受挫百般无奈,万般无奈,只身躲债逃走。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魏丰辗转华中,颠沛关外,功夫不负,苦尽甜来,来回算计,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思乡之切,还情还债之责任,愧疚之情,梦里梦外不去,我要回去,我用归来还债,还情如此,常常自语,如杂念纷扰。
一连数周终于寻到了亲朋几人的电话,而老曹只是单位的座机,其时,节气已近中秋,总在戌时之间,打他的电话,希望等待他们的同事同事散尽,联络清静好说话。但是一连说回,要么是无人接听,要么说他不在,魏丰并不放弃,只要是审稿加班,总会打过去。如是一旬一日,当然,终究听到了他的声音
“为你好,你哪里你找谁?哦,你找他啊,你是谁呀?你找他干啥?"
魏丰的手指在首都的办公桌上划动。
"你不看几点了?找他喝酒早喝醉了,你到底哪位啊?你是谁啊?”
魏丰的手指在东三环的办公桌上停滞。
"我再想想,想想。"
魏丰残疾的左手指,在办公桌一张洁白的纸面上铭刻着一粒粒名号和号码。
“20年前,20年前,咦,你个小魏,你是小魏,我踢死你!"
故乡厮雨声,时常耳闻;往昔之华光,夜梦返照;彼岸滴涌之音,可传荡荡几许?何以年年岁岁,岂谓遥遥迢迢?
第8节.同拜恩师寻旧梦
见面没有拥抱,没有泪水,只是握手,仅是捶胸抚肩,叹息连连,远远的看他,依然胖胖的身材,已经有些消瘦,步履有些蹒跚,已不是他们的当年,尽管彼此抚慰:你没有变,还是那样,你没有变。
实际清楚,自己韶华已过,进入不惑之年,双鬓已经斑白,语气已经低沉。他低头指着双鬓:都白了,看看我都秃了,要秃顶了;岁月不待人,野外朝露晞。但是他又昂起头:“秃又如何?不过如此”。
按计划,先拜望老师,当年的班主任,退休之后,借五一路小学校舍开办了星期日学校,从此起家,多年盘桓,经岁转迁,不断壮大,如今已是莲城市内著名的私立学校。
魏丰奉上与同事合著的书籍汇报,多年来漂泊的经历,工作和事业,回顾当年老师的教导,感激哪年哪月哪次老师的批评与警告。老曹垂暮谛听,不言不语,或者站起来添茶倒水。曾见过毛主席和周总理握过手的班主任,短小身材,细长眼睛,一如当年讲堂上招手那般挥动着皮肤已经松弛、肤色已经暗黑的手掌,说你们做的不错,做的不错;又云,私立学校的资产已过千万;哦,也是一吐当年的怨气,总是做了一件事情,最终要将这些产业无偿的馈赠社会,云云。
说到魏丰的寡母,魏丰说,几年前生活困顿,多亏有老曹他们每年逢节假日,总是看望老母亲照顾老母亲,几年前已经私下里卖掉了旧房子,把老母接到北京去了。又说起当年班主任几次到家家访,劝不要退学上班,社会正在经历一个时代的变革机遇,众人不胜唏嘘。
老曹说,嗯,老师说的对,那我们下午邀请您再说的、刚才说的那几个同学,晚上一同聚一聚。班主任微笑着,眼睛更加细长,让人想到孟德曹公。他回答说老了,不参与聚会了,也不会喝酒,你们去吧!
在两棵果树下,他扬手挥别,老曹他们不时回头,他和那些岁月越来越远,折弯拐角处,再不复见。我的老师!
第9节.厂长重疴厂凋零
老曹陪魏丰了五六天,巡新宅旧居,见爱恨故侣、闲少无猜,说说理此当年莽撞无能等等等等;请韶华春秋谅解,求地广天远同情,也许能够是还债回情了结多年夙愿吧!
其间途中,断断续续了解到一线二厂早已经倒闭,谁有起死回生的反照,但终归倒闭。
老曹说厂里将近零散的时候,老厂长被降职为书记,新来的厂长是同行业,却是一个无赖,曾经就在橡胶厂任副厂长,那时荣归故里后,不讲一点情面,直接挤兑老厂长。大会上公开指责:老一届领导,思想保守落后,庸碌无为,在改革大潮中无能度日,把50年代的小作坊起家,70年代做大做强,为国家、为市区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一个企业,一个闻名省内外的企业弄得一塌糊涂,人才四散,濒临破产,如此等等——何以面对全厂2000多师父徒弟?如何面对1000多家庭?
当时会议厅几乎鸦雀无声,脸面丢了一地,到处都是灰尘无论春光还是秋风,已经无从知晓。
这个厂长到来之后,在生产上调整和调换了车间班组的各个人员,下调了一批待岗员工,成立了服务公司,说是开源节流、精兵简政,书记兼总经理的老厂长,领着这几十号成员,到仓库里盘盘旧货刷新,陈年老胎在厂子的后院之内,茫茫荒草之中,收收坏机器破铁架。如此队伍不整,人心思散,改革无门,卖卖破烂。而这样不过半年,50多岁的老厂长罹患肺癌,不知哪天就死掉了,气死了。死了好长时间,大家才知道,那个厂里厂外的四个家属院,酒中醉后,无不愤恨,那个厂子僵死,收拾不了的旧摊子。
又换了一个厂长,没多久又走了,直到市政府牵线,要和豫北的什么企业合资,以期起死回生。可以盘活资源,于是挂了牌子了,又招了临县的一批青年和毕业男女,还有周边郊区的毕业学生,有200多人熙熙攘攘的上班下班,颇有气象,好像要复活了,但是不出所料,积重难返,重病在身呢,哗啦啦楼房将倾,谁能狂揽?
老曹感叹着昂头举手,又垂头拍膝。
(待续,欢迎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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