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春风吹过,大地返绿,路边的小草,绽出嫩芽,田荠的黄花,已依稀可见。紫云英撑起身子,绿得可爱,拜托了,快快地长吧,为早稻献身的英雄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宋军独自在田垅上踯躅,大麦已在拔节后期,小麦也快快成长,接济春荒,全靠你们哪!
这片熟悉的土地,宋军已转了多次。南边溪岸,最高点是一大片沙石荒滩,与小山相比,宋军目估,几乎在同一高度,筑抽水站,潭水就在眼前,机埠选在这里最为合适。渠道沿路直达小山边,高埠有水,还愁低田没水?沙石滩与小山南北相对,只隔了几丘田,有一条大路相通,路程最短,大约百来米左右。依路筑渠,耕地面积损失最小。这个方案已由社员大会确定,利用春耕前相对农闲,完成这项工程,预防夏秋再度干旱。
施工由招生叔做总指挥。全队男女劳动力都上阵,渠道填方取土,就在小山近田边,取了土变成田,一举两得。宋军成均绍棠三个放好渠道毛样,挑土的长队接踵而来。饱尝旱灾苦果的二队社员,更清醒认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自家的事自己做,谁能挡得住。
三天下来,渠道的刍形已显,黄黄的一条长龙,横亘在小山与沙墩之间,在一坂碧绿中格外显眼。宋军指挥挑土的社员,都从泥坝上走,把土踏实。说笑声中,宋军把土扒平,突然感觉到异样,下溪滩是沙土,这小山土怎么是黄土?
宋军叫阿千摊土,接过他的担子,向小山走来,绍棠与几个社员在掘土,从掘开的断面上看,小山植被很薄,大约有一二尺沙石土,以下就是黄土地。按预先的安排,土挑掉后变田,黄土掘得较深,比旁边的田深一二尺,下面还是黄土。宋军拿起双齿,掘了起来,这土相对比较松。
你挖那么深做什么?绍棠歪着头看宋军掘土,一脸疑窦,变田后一脚深一脚浅的……
嘿嘿,这黄土有多深?这黄土从哪里冒出来呢?
书毒头(书呆子)!阿世听了,心里笑他又出呆话了,土从哪里冒出来,你为啥不问你从哪里钻出来的?刚当上队长,呆话错话多,露馅了呢,被人暗笑,掂出几斤几两,谁都不听你了,看你还怎么当队长,这也好!硬是没有笑出来,挑了担子就走,追上前面的妇女们,向她们传说宋军的笑话。
菊花说:宋军说得没有错呀,阿世叔!下溪滩有沙土不产黄土,黄土只有下山才有嘛,平时村里有人家打灶头,用黄土都到下山去挑的么。
是么,阿世,我们都看得出来,你看不出来,你的脑子,跟我家的饭桶差不多了,就叫你粥桶吧。哈?阿世粥桶!
嘻嘻,阿世粥桶,不错,嘻,阿世粥桶!
嘻嘻嘻!粥桶有什么不好?屎桶那就臭了。
你们娘们懂个屁。阿世恼了,管牢自家老公,别让他上错床,那是你们的事。
阿千婶说:你们都听清楚的吧?阿世哥亮底了,阿世婶在不在呀?管住了没有哇?
阿世老婆骂道:吃屎的狗,狗嘴也是臭的,厌人骂!
阿世再也不做声了。
绍棠愣了愣,这小子果然细心,被他看出了异样。这十多亩田,原来也是小山的一部分,大跃进时挑出来的。这些田也是黄泥,我们种田多年,也没有在意,这小子!困难时期,小山周边都开荒种六谷,乔麦,种着种着就种下来了,现在生产队地作,就包括了小山周边的地,小山越来越小,只有馒头大一个顶了,现在是只有小山这个名字,哪有山的样子了?小时候这里有许多松树,大的一人围不过来,笔直笔挺的,那才是山。大轰隆时,树全部斫掉烧炭了。小山是我们放牛的好地方,拴了牛,跑到溪滩边,跳进溪水中游泳,一点都不用担心牛走散。
绍棠的回忆被宋军打断:绍棠叔,小山南的那一垅田,东西向狭长,跟小山长度相仿,地势又特别低,常年烂田,上下坎落差至少有二米,这是为什么呀?
年年在种田,看得多了,种田割稻都不方便,打稻机陷进烂泥里,五六个人拉不动,从田中挑出谷担,烂泥没过膝盖,那苦头也够呛的。用牛也得选大水牯,别的牛吃不消。怨是怨,嘀咕一阵也就过去了,谁去想它为什么会这样?绍棠拿独眼向宋军照去,你小子脑子里打什么算盘了?
绍棠叔想到为什么了吗?宋军嘻嘻地笑着:我想到了,为泻水。它是人工挖的,挖起来的土,盖在黄泥上面,就是小山的表面植被沙土层。
嗯?你是说,这小山是一具大坟?
我想是。不过我们没有根据。
听得是坟,挑土的社员,都呆在一旁听,动坟墓的土,是最犯忌的,轻者病痛缠身,重者家宅不宁,甚者人丁遭殃。三队阿庆老大,拆了一具无主的倒蹋的老坟砖造猪屋,年年死猪,自己瘦成葵花杆,年年要住院,三年功夫就死掉了。老婆带个儿子守寡,想招个男人,没人肯去当替死鬼,正是活受罪。
宋军笑道:我们只是瞎猜而已。即使是坟,人家十多年前就动过土了,田也种了许多年了,没事的。况且,这坟至少几百年或许上千年了,坟主早已转世做人去了,是不是这个意思,绍棠叔?
噢?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到绍棠脸孔上。
嘻,毛主席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老人家圣旨口一出,我们老百姓就平平安安,再无牛鬼蛇神敢来骚扰,再也不会有家宅不宁的事!
大伙恍然大悟,豁然开朗,连连说道:对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了嘛。筑好渠道,来年丰产!
一时的阴霾散去,社员们恢复了生龙活虎。做农民的思想工作,就这么实在,简明深刻,画龙点睛,立竿见影。宋军很佩服绍棠,那一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说到点子上了,老百姓都相信,毛主席说的绝对不会错。这个绍棠叔,机灵善变,我得好好学才是。
这晚,私下,绍棠对宋军说,那年挑田时,曾经挖出过一块石板,一点都没破的,是阿林与仁才偷运回家,仁才猪屋门槛下那块就是。别人说仁才老婆不会生小孩,就是抬了这块石板,做猪屋门的垫脚石的缘故。那时就有人猜测,小山是坟山。哪个猜的?阿林。阿林不姓宋。不姓宋才敢抬那块石板呀。可是仁才姓宋。他就有了报应了,没有小孩,那就断种绝代。
噢,是这样。
这小山少说也有二三十亩吧,如果真是坟山,那墓葬规模不小,墓主人是个有身份的。如今小山的大半已经变田,种水稻都几年了,说不定墓葬内已进了水,南边低挖能排去地下渗出的水,可不能排上面下去的水呀,如果有价值的话,真应当向上面说说才是。宋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太在意小山是坟山呢?
105
宋军爸坐在桌边抽旱烟,三叔把栋柱买来了,造屋的树料已齐全,汝根伯满脑子都是造屋的事,请哪位泥水匠把桌(当家匠人),请哪位木匠掌尺套照(注:造屋时,用木直中绳原理,划出隼隼配对和位置、大小,结构等整个过程叫套照),要多少瓦片,多少砖头,椽子多少根,一应细节,都一五一十地盘算,夜里睡下也想,想得自己睡去了,那是福气,要不就通夜不合眼。人瘦了许多。这几天天气冷,咳嗽得很厉害,宋军让爸在家,好好养养精神,汝根伯的确累了,竟答应在家休息,没参加挑渠道,其实是前前后后再想一次,做好最后的准备,考虑哪一天动工。
电灯有点昏,宋军妈在昏暗的灯光下,摇着纺车,呜呜的纺棉花。儿子都大了,讨个媳妇,成个家,都是眼前的事,得弹好几床棉被,准备那一天的到来,棉花是自家种的,绷被丝是自己纺的。宋军默坐在爸对面,几次欲言又止,爸爸太专注,太累了,造屋是他一辈子的愿望,即将付之实施时,处于高度紧张和亢奋,就像我们高考前的情景一样。爸是迫于无奈,老屋快倒了,恐怕熬不过年,不造新房不行呀,不过,真不是时候,去年生产队粮食减产,家里口粮不足,粮食不够啊。还是等今年早稻收割后为好。
爸看他神色,知道有事要说,便先开言道:你有啥事直说。
爸,我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再说事。爸,你觉得,我们造屋,哪个时间最好呢?我想,双抢后最好。
嗯,我想也是。不过,局势变化,由不得你挑肥拣瘦。你当了队长,与麦杆矮子闹矛盾是迟早的事,趁现在没闹把屋造起来,麻烦会少些。
爸怎么会有这种看法呢?我做我的事,与麦杆矮子不相干,自我抑制着点,闹不出大矛盾的。
宋军的自我乐观,正是爸最担心的地方,碰鼻头的事经历得太少,招生的事就在眼前,你好好想过没有?
父子心意相通,宋军说:爸,你料事如神,我听您的。那您选定什么时候开工,我也好有个准备,生产队的事有个托付。
这事的确很难。你新当队长,许多事都得学,把你分心,真的不好。我想造屋从简,三间两居头,木结构二楼,二丈一高,四周泥墙到半高,就是楼下泥墙,上面用砖头,这样功夫省,钞票也省些,计算起来,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就够了,我说的是泥水匠功夫,木匠师傅时间长点没关系。早稻种好后就开工,到双抢前完工。拖点尾巴到双抢后也没关系。
这段时间青黄不接,粮食最紧张。
这没办法。我跟昌运打了招呼,他答应借我二百斤谷,早稻出还他。
我有数了。爸,有些事我不太清楚……
你说。
小山,这小山以前是什么模样?
这小山,有太多的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宋军也依稀听到过只言片语,由于长期在外读书,父亲也没详细地讲过,今天问起来,汝根觉得,这是自己的疏忽,是得好好地讲讲。
爸说,我听爷爷讲过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是我们家族的,也是我们村的。有空时,我一个一个讲给你听。今天讲个我们村的二代太公的事。
爷爷跟我说时,我还小,是哪个朝代已说不清了,只晓得是二代太公。头代太公到这里,是逃难避战,到二代太公,已经落脚稳了。二代太公喜欢结交,三教九流,都交,尤其与一位风水老先生,这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说不清了,只是叫他西山先生,爷爷是有名有姓讲得清清楚楚的。西山先生学问好,最善看风水,二代太公也是大学问家,两人经常外出,游览山水,把周围的山川溪流,地势走向,视察清楚,画成地图。爷爷讲,这些都是大学问家做的事,寻常人做不来。
我们村西有座山,就是我们现在叫的亭山,其实不能称为山岗,大山延伸到这里,很奇怪的,没有岩石,只是红土岗,不粘不板,邻村那边都是粘土,这是一个奇怪点。从大山到这里,大约有三五十里,一条带一样凸在平地上,是樗大山五百岗等大山延伸来的,到我们村为止,分出三条不同走向的小山岗,最北一条向东伸到我们村边,依势顺坡,有七个土墩,名为七仙墩,这坡全是红土,不长树木,只有茅草荆棘,到村附近变得平坦,土层变成黑土,土厚了,就有杂木,大树,我们小时候有五六个小孩围不过来的石子树(橡树),枫树。这也是一奇,同一条岗,土不一样。这片树山,二太公另取名阳(来)龙山。先生说,这是村的主要龙脉。
与七仙墩相距百来丈,从亭山延伸出的山坡,走向是东略偏南,与阳龙山齐平,上面长满松树,这些松树很怪,千年不大,最大不过斗桶大小。太公取名为中央岗。中央岗南面百来丈,又有延伸出的一山岗,走向是东南,顺势斜坡,比中央岗延伸得稍远些,它还分出一个小山坡,几乎是指向南的了,状如牛的鼻子,太公取名牛鼻顶。这三条分脉,都从亭山分出,像龙爪一模一样,三爪四指。这是太公和先生,对着地图,研究后的发现,剡北的大山,是一条东西向匍伏的龙,它的一只腿爪子就在我们的村西,头代太公选定此地落脚,大约也是看中了这里风水好。
妈妈笑道:活灵活现!那龙飞过来,勿把你吓死?
内眷家勿得乱说,当心二代太公锤你!
妈妈笑着低下头,继续纺她的棉花。
爸,继续说下去。
再看村东那条溪江,它从大山流出,弯弯曲曲,由北向南,最后并入剡溪,它叫逵溪。这是它上游住过一位叫什么什么逵的人……
叫戴逵。
对对,叫戴逵…得名。这逵溪过我村东,我们现在叫它东溪,向东转了个弯再南下,然后再向东,形成一个双钩弯(反S形),两个弯中包含的土地,上游那片在溪江西边,叫上溪滩,下游那片在溪江东边,叫下溪滩。
溪东约二三里,又是一座山,名覆船山,南北向,形状如一覆翻的船,与“龙爪”相对,高度与龙爪差不多,满山松树,比龙爪宏伟,它也是卧龙的分脉,与龙爪合围成一大平川。南面远处,有东西走向的大山,名叫独秀山,也有溪江,流入剡溪。四面环山,中间那片平地,就很有气势,我们村就在这片宝地的西北边缘地带。
嗯,这是剡中盆地。
二代太公与先生,面对考察画下的地图,一次又一次地比对,研究,那先生大叫:妙哉!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二代太公请先生明示。那先生指划着地图,这村好风水!你看,那龙爪,正在抓一只凤凰。那凤凰头南尾北,逵溪下游转弯处,是凤翅与颈的结合处,那头向东方伸出,那里正好有一小山,正是凤凰的头面,由东回头西应龙爪,叫凤点头。溪岸上,沙滩沙肚,都种上早竹,沿江而上,一条绿带,四季长青,那就是凤翅凤尾。风吹竹摇,凤凰展翅,龙凤相对,龙逑凤,凤点头,你这个村,正好在龙凤的怀抱中,龙凤交合,还须明说吗!
太公请先生到书房,饮酒细谈。天机不可泄漏,只可你我两人,不能由第三者得知,否则奸人破局,枉费心机,而且后患无穷。先生答应在这里住下,帮助太公谋划,成就大事。
106
要在这里安居,衣食丰足是头等大事。先生与太公勘测水利,决定在村东北逵溪上,用石块砌拦水坝,使江底产生落差,提高水位,叫做砩。砩上还筑有小石墩,水不没过石墩时,可踏着石墩过江,不用桥。开一条小圳,引水归村,长年流水,就是村东那条圳,可灌溉村南大片田稻。村边圳面宽,积水较深,岸边砌石筑埠,方便村民取水洗涤。先生说,有山有水必有气,气有水则界,这话我们祖上都这么传讲下来的,我们都不懂意思,反正是有山有水,是好事。
圳出村东南向西拐了个弯,向西南流出,是水口。先生让太公在此地挑两口水塘聚气,挑起的泥土筑一环形土坝,名叫下砂,砂上种植榆树栋青等常绿阔叶树,下砂埯住了圳水流动,不使生气随水去,同阳龙山对应合气,润泽村子,来龙下砂,是风水先生的妙用。圳面宽平,水流得缓慢,水草长得清透,游鱼飞鸟,都看中这好地方。村有圳,圳水长流,这村子就活了,生活方便不用说,风水风水,有风有水生气增。你要记住这些话,不懂也记住,我们都这样记下来了,传给下代,总有人会弄懂这话的意思。
宋军说,我看过一些书,大致上懂得。
这就好。父亲脸露喜气,摸烟来抽。
祖上说过,来龙下砂,还有两口水塘两只眼,都是风水要紧地方,后人不可动它。那下砂,大轰隆时,阿林硬是把它摊了,泥土填了两口塘,做了操场。坏了村子风水,当即就全村遭旱,断粮,吃红刺蒙童根。报应呀。
在逵溪两弯钩的中间处,也筑了个砩,起名砩头,成为上下溪滩的分界,溪水灌溉下溪滩。那时下溪滩是荒草地,太公带领族人,遵照先生的规划,引渠修路,开荒变田,分给大家耕种,种田人感恩,户户出力。下溪滩的田园,就是那个时候造成的。
乘机,太公在小山处排下百年居,先生亲自督造,不准外人进入。寿域完成,覆土种树,筑成小山,容貌大变,寿域小山就称“凤点头”。
在凤凰头相对的南边溪江上,造第三个砩,此砩为界砩,出砩就是他村地界。筑砩截水,使东流水平曲和缓,蓄水为潭,也为邻村引水,提供了便利。
三级砩成,逵溪水被充分利用,农家受益,自不必说,聚水聚气,其中有奥秘在里头。
从小山到砩头,引一条大路,有三百余丈。先生私下给二太公说,如此布局大体完成,凤头至凤尾三百余丈,明示太公膝下,或有帝王之贵,发达三百余年。太公称谢不已。
二太公完成筑砩,引渠,开荒造田,筑百年居,风水成势,家财几乎耗尽,景况大不如从前。
二代太公有三个儿子,长子从武,是个大将军,家眷留在二太公身边,还有一个年幼的孙子,也在二代太公膝下。二儿子继承家学,读书讲学,志在做官,家中事,不过问。三儿子在父亲身边读书,料理家事,督监农事,闲时也做些生意,支撑着一个大家庭。
二太公见家境艰辛,节俭自律,常以祖上家训,亲自念读,教育家族众人。这家训,我们都会背,小时候老先生教的。父亲背道: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 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穷苦亲邻须加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生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 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济亦有余欢 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宋军听得呆了,这家训,我还没有读过呢,父亲却背得那么顺口!可见祖上,对家训是何等重视,对家族的做人要求,非常之高,代代相传,我得好好研看。
父亲说,太公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三兄四弟一条心,门前黄土变成金,日子倒还算平和。
107
太公苦守五年,劳积成疾,自觉好不起来了,召集儿孙,托付后事,一切听从先生安排,不得逾越,不要铺张。太公先生恪守天机,不向后人提起,含笑而终。
太公家中,字画贵重之品,都已变卖,只有一精致匣子,严密封包,不知何物所制,不知内存何物,太公与它形影不离,或为家传之宝。儿孙商议,只有以此匣陪葬,才能慰太公在泉之灵。先生也赞成。
先生拟定吉日良辰,寅时下葬。
有道是,寅卯不透光啊,灵柩到达墓地,虽有星光,仍是黑不见影,众人就想请太公入土,先生说且慢,他令家人,把随身带来的一件蓑衣,挂在大路口的一支松树上,嘱咐大家,但见穿蓑衣戴铁帽的人走过,立即入土,不得有误。
众人暗笑,先生老迈,大约已经头脑发昏,按我们的话说,就是患了老年痴呆,这黑天黑地荒野,哪来穿蓑衣戴铁帽的癫人?野狗都不会跑这么远。
再说小山对面,过界砩,有个小村落,有户穷苦人家,只有母子两人,艰难度日,母亲劳积成疾,卧床不起,对儿子说,我这辈子穷苦,没钱买猪肉,真想吃顿猪肉,死了也闭得上眼。儿子说,家中有个半大的猪,明天杀了给娘吃。娘只是流泪不做声。儿子对娘说,我家没有大锅,我去姑姑家借口大锅,立马就回。请娘安睡了,就往宋家姑姑家借锅。
侄子没到过姑姑家,这次来了,姑姑格外亲热,酒肉相待。这小子从没喝过酒,一喝便醉得人事不省,姑姑就让他睡在家里,直到后半夜醒了,知道不好,母亲一人卧病在床,急成蚂蚁转热锅,硬是辞了姑姑,背了大锅,连夜赶回家来。穿过砩头,沿大路匆匆慌慌赶路。眼看就到小山,突然一阵狂风,铺天盖地卷来,小子知道不好,放开大步狂奔,随即大雨劈脸而至。路边松树上挂着的蓑衣,被风卷落在路上,小子只管跑路,没留意,咣当一声,一跤拌倒。小子一摸是件蓑衣,拿过来就往身上穿,捡起铁锅,往头上一扣,没命地狂奔起来。
先生听得响声,大喝入土。众人果然见到,一个穿蓑衣戴铁锅的人在狂奔,先生神哪,发声喊,太公请!冒雨推灵柩入墓,正是寅时正刻。随着寿棺入廓,雨止风停,重见星空月亮,你说奇怪不奇怪?
事毕,送丧队伍回转,太公的大儿媳与孙子,坐轿子在队伍后面,过了砩,一路田稻,正在旺长时期,忽听得有鸭叫声,疑哪家昨天丢失,跑到这里,鸭主人不知怎样的苦寻不着呢,如何处置?便让轿夫追上先生,请示咋办。先生听了,前面众人都未听到,只有大媳妇听到了,必有蹊跷,亲自过来,果然听到鸭子嘎嘎,吩咐轿夫下田捕捉,队伍也停住等候。这鸭子满田乱窜,两个轿夫追了半个时辰,就是抓不住,急得大呼大喊,那鸭子直往轿子冲来,扑的跳进轿子,乖乖地伏在大媳妇的裙子下。先生大喜,叫媳妇别赶它。队伍重新起程,到家正是卯时,媳妇撩裙下轿,大惊呼叫先生,原来,鸭子已变为一只金元宝。先生以手加额,仰天长笑,苍天不负有缘人哪。
这就是“寅葬卯发,稻田追鸭”,代代口头传讲下来,已不知有多少年代了,只是近年讲得少了,有人说是宣传迷信,要查讲的人,谁经得起呀。私下里还是有人讲的,祖宗的事,谁禁止得了说说?谁没有祖宗?没有祖宗,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数祖忘宗,断种绝代,就这么严重。
这话有理。宋军说,二代太公的匣子里,会藏着什么宝贵的东西呢?还有寅葬卯发,怎么个发法呢?
爸说,二代太公的匣子藏的宝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三代太公都不知道,我们后代人,恐怕连猜都猜不出来。三代太公得天助金宝,遵照父命,听由先生作主。
先生感二代太公知遇之恩,鼎力谋划。先建家族祠堂,供奉祖宗神位,四时祭祀,尽孝道,这是头等大事。先生是风水大师,也是道学名家,处事有规有矩,村落龙脉势从西东,宗祠当建在吉方(震位),村东靠圳,座西朝东。正大门向东,面对覆船山(朝山,从脉纳气,是为大吉)。又在东南(巽方),南边(离地),和村北(坎地),各建庙宇(守聚龙脉,东四吉地,生气尽归不散)。村东逵溪上,祠堂东北向,架建石板桥一座,材用玄武岩,方便村民出入,沟通外埠。这桥,直到前些年,逵溪改道挑成东溪时才拆掉。先生又邀名人学者,修撰家谱,从此长幼有序,又沟通家族源头,脉络清晰可查,世代相传承继。一切就绪,化去三年时间。
此时,公子们守孝期满,大公子携带家眷,随军就职去了;据传,大公子一族后来定居皖地。二公子也有了功名,做官上任去,家族大计,全部交给三公子(就是三太公)负责。先生见诸事已毕,飘然而去,再无影踪。
听父亲说完,宋军断定,那小山可能是二祖墓葬之地。小山已经毁掉了,一半多成了水田,不知太公墓在哪里?要是在田底下,田水浸淫,墓葬肯定受损,传说中的宝匣,岂能不坏。口传至今,虽难辨真假,宁可信其有,不可判其无吧。如能进行保护性挖掘,让埋藏地下千年的宝贝重见天日,于国于家,都是大好事。
这想法,宋军不敢跟父亲说,父亲一听挖祖坟,一定会悖然大怒,辱没祖宗的事都做得出来,在解放前,轻则一顿臭骂,重则鞭笞责罚,躲柱扁担打得侬半死,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宋军从小怕父亲,这一点,父亲会怎么做难捏准。
宋军细细思虑,这渠是必须修的,不取小山的土,保持它的原貌,那筑渠填基的土,到哪里去取啊,总不能把良田的土取掉呀。两难时,取害轻,不取土修渠,水利问题不解决,一遇上旱情,下溪滩有一半田不保收,遇上去年那样的旱灾,社员又要饿肚皮,后果比取小山土,对祖坟造成损害,要严重得多。修渠,对粮食增收,有“寅葬卯发”的效果,修渠,是二队全体社员的希望所在,我只有一意孤行了,动祖坟的土,长辈们有顾虑,我来承担好了,我年轻,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使有所伤害,二代太公,你也能谅解我的。不过,土挖得浅一点,不变田了,保证筑渠用土就住手,尽可能地保护古坟,也是应当的。
爸讲寅葬卯发故事,解了小山之谜,儿子领悟了。对不起,儿子修渠的决心,不会因为你讲的故事而改变,儿子在做的,也是寅葬卯发的好事。我不是不肖子孙,爸爸能谅解我,二代太公也能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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