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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27)

时间:2021/3/16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30183
  四

  我躺在工棚的炕席上,老头鱼端来一大碗热姜汤,说喝下去包治百病,明天就有精神了。等我一口气灌下去,他拽过一床棉被盖在我的身上,出去干活儿了。

  我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想记起什么来,但发沉的脑袋不管用,全身木头一样僵硬,似醒非醒,净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我家爬满蟑螂的大锅台,母亲正站在锅台边,攥好苞米面往锅壁上贴大饼子……鸟儿在啼叫。我的伙伴彬子、铁南、七哥送来一个新滚笼,说是那些骂我狗崽子的孩子赔我的……我已经长大了,又用滚笼打到一只“红肚囊”,如愿以偿做成标本送到北京自然博物馆,趁机好好欣赏一阵子恐龙化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后那个梦,西下洼那条冰缝中冻住的黑鱼复活了,摇头摆尾在冰层中游动。这个梦一再重复,我始终带着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无法找到答案。父亲一句话解开我百思不解的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是我看到那些在冰底晒太阳的老头鱼却成群翻白了,问父亲:“它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么,为什么还没有外来户黑鱼有生命力?”父亲说:“历来如此,也许在过去毫无意义的事情里反而包含着深意,你去问他们吧。”我不知道父亲指谁,脱口而出:“我找谁呢,问造反派?”父亲一听就火了:“哼,你也要造反!”他说这话时声音十分严厉,转身拂袖而去,无影无踪。我非常着急,想解释什么,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人一下子哑巴了,急出一身臭汗!

  睁开眼睛,现实仿佛还和梦境结合在一起,阳光从大门口照进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工棚里就我一个人躺着,地上铺着干净的沙子。我坐起来,身上轻松多了,下意识地喊声虎子。虎子叼着书包溜进门口,翘起尾巴,伸过脑袋蹭起我的脸颊。我知道虎子饿了,从书包里掏出最后一个大饼子,它突然一甩头,脖子上的毛发耸立起来,龇着牙齿,低吼着示起威。我抬起头,瞟了一眼,黑铁塔端着一海碗大米粥走进来道:

  “喊住它,别再误会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不认识一家人!”

  我喊住虎子,在最初的一分钟,彼此谁也不看谁。他的眼睛被打青了,还没完全恢复,放下海碗盘腿坐在我的对面,大嘴巴一咧,算是苦笑。

  “吃吧,老大罚我去朝鲜屯给你买大米,开小灶。”

  “说得好听,你打够我啦!”

  我年少气盛,喊起来,情绪仍然十分激动,转过脸去。

  “小老弟,不打不成交嘛。其实也怨不得我,看你昨天那个熊样儿,叫人咋相信你,还拗个什么劲!”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带点儿忧伤,也略有点儿沮丧。他用手捏了半天喉咙,好像把卡在那里的东西顺下去似的,语气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责备的意思。我一股火蹿上脑门,心里的气更大,一肚子不舒服,在这个时候,要我和和气气很难,没什么好说的。

  “要是这样,就当我白扯!”

  老头鱼这时走进来,手里拿着我的那几盘甩线。为松弛气氛,他先咳嗽一声引起注意,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等我抬起头时笑哈哈说:

  “还没过来劲?我说得没错,喝碗姜汤就好了吧。过门槛,吃一碗。吃,不吃白不吃。”

  我给老头鱼面子,看得出,他是有意岔开这件事,以消除我和黑铁塔之间的隔阂。现在我对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重新恢复了一点儿自尊,自从父亲死后,我的生活中就缺少这种感觉。我拿起筷子,端起大海碗。

  “你这小家伙胆够大的,一个人蹲宿儿,得谢谢黑子,前个儿晚上是不是你喊救命?他出去撒尿,听到又是狗叫又是狼嗥,放了三火药枪才吓跑狼。”

  “嘿嘿,”黑子用大手拍了我肩膀一下,“你小子,有种!”

  虎子又不高兴地呜呜起来,我把它撵了出去。是黑子救了我,我错怪了人家,内心里感到非常过意不去,还赌哪门子气。

  “我老婆下午来,把你捎回白土地吧。”老头鱼点起卷烟道。

  我摇摇头放下筷子。

  “为啥?”

  “我想待两天。”

  “闯祸啦?”

  “没,我是狗崽子,逃出来的。”

  笑容从老头鱼的脸上消失了,他皱起眉头:

  “家里知道吗?”

  “嗯。”

  “那就留下来吧。”

  他没有说下去,抽着烟朝空中凝视几秒钟,不再问什么。我高兴得眼圈发红,一颗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我决定留在编筐营地,要不我也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哪儿都不能去。

北大荒的荒天野地里,一直保持着流放犯传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同是天涯沦落人,过着漂泊的生活,胸襟都比较宽厚。明知道你报的是假名假姓,只要肯下死力气干活儿,大家都会给你个落脚之地。没有谁问你从哪里来,也不打听你到哪里去,一切顺其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不喜欢为别人的事烦恼。因为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没“事”的人也不可能背井离乡抛下妻儿隐名埋姓闯关东。人人都是集体的一分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搭一天伙吃三顿饭,领头的老大用铅笔记下你出工的次数,干完这拨活儿一起算总账。你中途走人等活儿脱手再回来,照付报酬,从不赖账。老头鱼就是这里的老大,眼下还没到打草季节,他领着七八个盲流割柳条,编土篮子,摸蛤蜊。

  天蒙蒙亮,盲流们便睡眼惺忪爬起来,拿起镰刀、绳子钻进柳丛砍伐柳条。早晨干活儿凉快,露水重,蚊子稀少,不一会儿工夫就砍下几大捆柳条。汉子们将柳条扛回大院,放进江水里泡一阵子,下午天热就不出去了,蹲在大院里编土篮子。编筐的技巧并不难学,我手上没劲,只能抱抱柳条打打下手。老头鱼专挑两指粗细的柳棍砍,削去枝枝桠桠,截成一般长短,挑回营地晒上两天,专供做筐梁用。我问为什么晒两天才用?他说新柳棍脆,一弯容易断裂。等晒得差不多,老头鱼点起一堆篝火,拎来一大桶水开始做筐梁。他先用砍刀在粗柳棍两头各削出一个槽,再蘸蘸水放在火舌上边烤边掰。一次次蘸水,不断地掰动,柳棍在人手里变得听话了,弯曲成一个大圆圈。然后用钳子铰下一段铁丝连接起两头的槽,一大批筐梁就做出来,够大家用好几天的。下一道工序是上筐底,汉子们先在筐梁的铁丝上交叉摆好六根粗柳条,再捞出水里浸泡的细柳条,将土篮子底打圆了,由小到大,由里到外,一圈一圈往上编织直至锁死筐檐。柳条的一头必须粗细均匀,最好是绛红色,一定要及时用,风干了又硬又脆不好摆弄。别看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编起筐底却得心应手,女人编织花边一样心灵手巧。

  晌午头太阳晒得厉害,午饭吃得时间特别长,塞满肚子后睡个午觉。一觉醒来,每个汉子都叼着蛤蟆头卷烟,一边把卷烟抽得咝咝响,一边闷头坐在工棚里面飞快地编织,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才住手。编筐编篓,重在收口,这样的土篮子才既紧密好看,又经久耐用。活儿干好了,一人一天大约编十个土篮子。那时候兴人海战术,号召人民发扬“小车不倒只管推,蚂蚁啃骨头”精神,修江坝,搞基建工程基本上是靠人肩挑手抬,公家大批收购土篮子。一个土篮子卖八角钱,老大扣去每天食宿费用四角钱,一个月下来每人差不多赚一百多元钱,这在当时已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一晃我就出来五天了,老头鱼并不撵我。他说:“孩子,你愿干啥就干啥吧。”但大人们不许虎子进工棚睡觉,一到晚上就赶它出去打更。虎子变野了,常常跑出去天亮才回到我的身边。

  我更喜欢跟黑子摸蛤蜊。

  黑子不是盲流,是齐齐哈尔郊区人。

  他早晨砍柳条,下午专门摸蛤蜊。蛤蜊湾名不虚传,这一带江底的大蛤蜊多如牛毛,大如炒勺,水性不好的人一个猛子扎下去,也能信手摸到一个大蛤蜊。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一丝不挂地游到洄水溜上,腰扎一根绳子,另一端拴着一个打足气的汽车里胎,里胎圈里系着破网袋盛蛤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免得老往岸上跑。黑子水性极棒,一个猛子扎进江底,能憋两三分钟,随后喷着水花钻出水面,每次上来怀里都抱着三四个大蛤蜊。我自愧弗如,勇气倒不缺,就是江溜湍急,浮力太大,我撅着屁股潜下去,从不敢在水里睁眼睛,只能闭着眼睛顺流乱摸。好不容易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一个藏在泥里的蛤蜊,得扎下去两三次,憋得耳鼓发胀才能抠上一个大家伙。

  我们把成堆的蛤蜊拖上岸,蹲在江边加工。

  黑子将镰刀头插进蛤蜊壳缝隙,一分两半掰开坚硬的贝壳,取出里面的肉柱扔进桶里,砸碎蛤蜊壳装进麻袋。蛤蜊周身都是宝,就和母亲养的那两头小猪一样,身上的一切都是好东西,什么都有人收,就连猪粪也有菜社农民按时来掏,用毛驴车运进地里做肥料。蛤蜊肉是上等水产品,肉质鲜美,皮砸碎了可以做家禽的天然饲料,鸡鸭鹅吃了增加钙质多生蛋,许多国营养禽场都收购不及。

  我趁黑子不注意,偷偷往虎子嘴里塞一块蛤蜊肉,让它一饱口福。虎子顺势把脑袋钻到我的胳膊底下,使劲摇起尾巴。

  黑子故作不见,他也开始喜欢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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