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糖厂学校初三的学生都去参加体检。
“文革”中有句响亮的口号:“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我多么渴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骑马挎枪保边疆,哪怕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戴在脑袋上,也别提有多美了。
可我知道莫说岁数小,凭我是走资派狗崽子这一点,即使把自己尽可能好地表现出来,够年龄部队也不会要。伙伴们都讥笑春节像副骨头架子,那风一吹就能刮倒的身板怎么能当兵?没想到春节吉星高照,整个糖厂子弟学校只有他一个学生通过体检,着实令我们羡慕不已一番。春节临走之前,我们都为他祝福,既沉浸在喜悦之中又依依不舍。母亲喜欢春节,说他在那么严酷的情况下也尊重老师,见了她姨长姨短,懂礼貌,有正事。母亲上班去了,小伙伴们聚集在我家玩耍,打扑克,我赢了给人家满脸挂纸条;下象棋,人家赢了让我钻桌底。春节出去串联过,比我们懂得多,能摆弄电匣子收听海外的短波节目。不知为什么,王官迷一来我家串门,总会在伙伴们心中激起一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显得很不合群?他是我的同学,两家大人又是胶东老乡,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却也能容忍他的存在。每每这种时候,王官迷总是坐在一边听着、看着,眯起的眼里闪着不可琢磨的光,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关注,随时准备充分利用,但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春节戴着大红花,被学校敲锣打鼓送走了,好不隆重。
临走时,他把自己的四盘甩线留给我作纪念,礼轻情义重,他要三年才能复员回家,我没了一个心心相印的朋友,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闷和失落中度过的。实在无聊,我便用读书消磨时间,又一次搬出父亲的藏书,看《西游记》《水浒》《红楼梦》。本来,母亲早把这些书藏进写字台的小柜,怕红卫兵说我家有“封、资、修”的残余来“破四旧”,书架上只摆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母亲多次鼓励我读些政治书籍,好有政治头脑。我曾试着翻阅厚厚的四卷《毛泽东选集》,见父亲在书里画满圈圈点点,可我没经历过战争,怎么用心都读不进去。对我来说那些长篇大论过于深奥,我也实在对战争时期的论述不感兴趣。
母亲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意思是大人看过《三国演义》就变得老奸巨滑了,小孩看过《西游记》就变得无法无天了。她唯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且把姐姐比作薛宝钗,我比作贾宝玉。姐姐听话会来事,从不惹祸,我是个“混世魔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母亲的比喻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好像中国人看了《红楼梦》都自动对号入座。我还小,没到青春期,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从不喜欢读《红楼梦》,什么甜哥哥、蜜姐姐,恶心!让姐姐做薛宝钗好了,我才不做贾宝玉呢,男不男女不女什么东西,整天泡在女人堆里,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我更喜欢读《西游记》,幻想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金箍棒一挥天下无敌。我晚上把书放回写字台小柜里,白天趁母亲上班贪婪地看完一段又一段,完全沉浸在吴承恩虚构的世界里。我产生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希望自己将来有那么一天(一天也好),当个作家写书给人家看。当然了,这是一个孩子天真可笑的理想,我的秘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只读五年书的小学生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作家。
那些日子我迷上读书,整日躺在炕上囫囵吞枣,一捧起书就是几个小时,兴致极高。心思差不多全沉湎于空想世界,并没有防备王官迷,他来串门照看不误。王官迷长着一副苦相,总是很委屈的样子,三角眼,塌鼻梁,嘴巴有些歪,用鬼头蛤蟆眼形容最准确不过。他非常反感我读《西游记》,把我从半空中拉回来,认为是“黄书”,属“封、资、修”的东西,孩子读了会学坏。我不以为然,知识使人进步,即使“黄书”也应该“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文化遗产,只要老师说过便拉大旗做虎皮。我记得非常清楚,王官迷性格孤僻,敏感,很难与人相处,老认为自己全是对的,从不问不听不想人家怎么说,反而流露出看不起的意思,仿佛压根儿就不值得一提。为驳倒“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举过个例子,说他亲戚家有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整天读闲书、黄书走火入魔,大白天都色迷迷想女人,认为这是有害而危险的想入非非。我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花岗岩脑袋打交道,不能不反驳几句,问:
“他读了什么书,能说具体点儿么?”
“《新儿女英雄传》。”
“不会吧,我看过那本书。”我没弄懂他的问题什么意思,表示质疑。那是一部反映抗战题材的小说,故事很吸引人,怎么能和想女人学坏联系上呢?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王官迷颇有些义愤填膺了,双手摁在膝盖上,顿了一顿接下去。“那里面有‘骚干’事,从不歌颂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成果,净乱搞破鞋。要是碰上我,早就把他揭发出来。”
“你揭发人家干什么?”
“向毛主席敬献忠心,我当上红卫兵头头,决不许作者再散布流毒。”他的脸红了,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那些枯槁的树枝正在风中舞动,突然把一只手往起举,用斩钉截铁的声调恶狠狠说。“非造他的反,革他的命,抄他的家,看他敢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你看过书里的内容吗?”
“中毒怎么办,没有。”
“没看过怎么瞎评论。”
“我听别人说的。”
“你没事实根据,那不是望风捕影么?”
“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有书就是事实,那本书是一株大毒草。”他眼皮都不抬地阴沉着脸,仿佛目光里藏着什么。“作者的心黑透了,应该彻底砸烂他,再踏上一千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拉倒吧!”
这话把王官迷一下子噎住了,他从此不再开口,沉着脸。我不再讨论了,不是没话说,只是没有兴趣。王官迷的逻辑使我震惊,谈什么都要争论,真替他脸红。他整天跃跃欲试在红卫兵组织里混个一官半职,动辄毛主席教导我们如何如何,满嘴大口号,怎么连毛主席讲的一条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懂:“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口。”我厌恶他闭着眼睛不看事实的盲从态度,没看过《新儿女英雄传》怎么有资格妄加评论人家的作品呢?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不胜惊异!仔细想想,糖厂一般家长管教严格的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参加批斗大会总是躲在会场最后面,都能自觉做到不打人,不骂人,不造谣中伤落井下石,将来也有一技之长立足于社会。而那些争当头头的红卫兵,尽管文化大革命洪流中红得发紫,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学习差的学生,长着眼睛并不意味看得见,说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整人、打人却无师自通。由于特殊的政治机遇,不惜牺牲别人抬高自己,一来运动即变成急先锋,胆大妄为、愚不可及和不顾一切,大捞政治资本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今天再听人说红卫兵运动是出于追求激情和革命理想,实在令人作呕)。但无论爬得多高,上得多快,到头来还是为时代所抛弃。这并非命运的特殊安排,而是事物的必然。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春节均属于前一类人,王官迷则属于后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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