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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00)

时间:2021/3/5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57589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二章 换房

  一

  我的蒋姨生在农村,生活经历简单,从小没娘,十七岁那年爹早早就把她许配给老蒋家。蒋姨说,过门前从没见过蒋叔叔长什么样,只知道男方家里穷,是贫雇农、烈属,有一个老婆婆守着小儿子过日子。蒋姨心里直犯嘀咕:“穷倒不算什么,人好,别缺鼻子少眼就行。”直到新婚之际,蒋叔叔赶着爬犁来接她,蒋姨才发现丈夫是个比她还俊的棒小伙。每每蒋姨说到这儿,蒋叔叔就开玩笑:

  “你说没见过我,我还没见过你呢,我要是不穷就娶别人去。”

  “你敢?”蒋姨眼睛一瞪,抽着鼻孔里的清鼻涕说。

  蒋叔叔缩起肩膀,把身子朝前坐了坐,两手交叉抱在一个膝盖上,始终笑眯眯说:

  “不敢不敢!”

  “给你鼻子就上脸,我跟你就算瞎眼,除了我谁还肯嫁?”

  “是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好个屁,人家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就别拿好话骗自己了。”她发现自己的烟快抽没了,立即命令蒋叔叔。“去,回家取盒烟来。”

  蒋姨整天坐在家里发号施令,支使丈夫东跑西颠。蒋叔叔是出了名怕老婆的“气管炎”,在大部分事情上都听从她的意见,平常总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把火发!”当真回去取来一盒“经济”烟,每个大人发了一支。蒋姨仍不完事,又埋怨他没带火柴来。母亲看不下去了,劝道:“他蒋姨,快别折腾人了,我家就连盒洋火都没有吗!”蒋姨不依不饶,非逼着蒋叔叔又回去一趟取来火柴,这才乐了。母亲常说:“别看你吕大姨、蒋姨没文化,就惦记自己鼻子底下的事,可她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善良。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真叫人又可敬又可佩!”每天晚上最后一个压轴节目,必定是母亲回忆一段战争时期的经历,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蜷缩在母亲的身旁,搂着虎子百听不厌,还希望她多讲一些,直到迷糊过去等串门的人散场了,母亲才叫我脱衣服睡觉。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讲反扫荡的故事,有时候还缠着她再讲两遍。

  1942年初春,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对我抗日军民实施铁壁合围,反复大拉网。有一天夜晚,空中飘着雪花,母亲所在的文登师范学校和部队冲散了,学生们都被围在一座山头上。山下到处是鬼子点起的篝火,一圈又一圈包围山头,同学们有的窝在山洞里,有的趴在灌木丛中,时而有汉奸向山上喊话:“土八路,你们下来投降吧,再不投降,皇军天亮就要发起进攻啦!”有些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听了敌人的宣传,躲开大伙儿悄悄下山投降了。老师发给留下的学生每人一颗手榴弹,神情严峻地说:

  “我们发誓,宁死不当亡国奴!”

  母亲和同学们庄严地举起手榴弹宣誓:

  “宁死不当亡国奴!”

  老师告诉大家,等男生摸到篝火旁扔出手榴弹炸灭火堆,女生就往外冲,冲出去就到约好的地点集合。男同学们投出手榴弹,母亲不管不顾往山下冲去,鬼子的机枪爆豆般响起来,火药的味道直呛鼻子,打倒不少前面的同学。母亲虽冲出撕破口,敌人包抄过来一下子冲散了女生的队伍,几个汉奸逮住一个女同学大喊:“女八路,抓活的!”鬼子停止机枪扫射,端着刺刀上来抓花姑娘。混乱中母亲跌了一跤,她踩转了遍地的黄铜弹壳,竟忘记怎么用手榴弹,一个鬼子兵抓住母亲的胳膊,她回手用手榴弹砸向对方的脑袋,鬼子大声喘着粗气一下子仆倒在地。这工夫,另一个鬼子扑了上来,抓住她的大衣不放手。母亲急了,用力挣脱掉大衣金蝉脱壳跳下一条山沟沟。鬼子兵只抓住一件空大衣,恼羞成怒跟着跳下山沟,几个鬼子一边开枪一边穷追不舍。母亲地形熟,又挣脱笨重的军大衣,顺着黑黝黝的深沟跑得飞快。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实在跑不动,一头撞死也不能当俘虏。”事后她自嘲:“当时我晕了,手榴弹还没丢,怎么不用它炸鬼子呢!”母亲钻出山沟,子弹嗖嗖掠过身边擦破她的单军装,人却丝毫未损。她跑进一个小村庄,身后的鬼子也追进村口。母亲焦急地敲了几家院门,深更半夜兵荒马乱哪户人家都不敢开门。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家院门开了,一个老太太将她拽进院里,二话不说搬开房角的石块让她钻了进去。母亲躲在房屋的夹壁里,清楚听到外面的声音。鬼子脚跟脚闯进来,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喝问老人:

  “女八路在哪里?不说死了死了的有。”

  “我在家睡觉,没有生人来。”老人说。

  他们明明看到有人进来,老人却一口咬定没人进来过。鬼子气急败坏抡起枪托打老人,母亲听到老人的喊叫声,又有人用什么东西敲击墙壁,突然急中生智想起老师教自己怎么用手榴弹了。于是镇定地打开保险盖,拉起导火索,横下一条心,搜查出墙口自己就同归于尽。鬼子折腾一通没发现什么,他们怕受民兵的袭击不敢耽搁时间,悻悻回部队了。母亲长长出了口气,一摸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沉寂好长时间,老人扒开墙口低低说:

  “闺女,没事了,出来透口气吧。”

  母亲出来后,看到老人被鬼子打得不轻,满嘴角都是血迹,腮帮肿起老高。鼻子一酸跪向老人,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老人扶起她说:

  “别这么说,闺女,不用谢我,我也有个孩子在队伍上。”

母亲认老太太做了干妈,在她家里躲藏两天两夜,等鬼子大部队撤退了,老人才放母亲返回学校。临走前,老人给干闺女的脸颊抹上锅底灰,换上她儿子的破棉袄,装扮成假小子,一直送出山口,还依依难舍地挥着手。

  “后来你见到她了?”我问。

  “没有,”母亲微微摇头,眼睛里噙着泪花,“反扫荡胜利后,我专门请假带上礼物去看望干妈,那个村子已经被鬼子烧平了。”

  我们一阵沉默,在心里祝愿好心的老人能躲过战火,安然无恙。

  过了一段日子,我又问母亲:

  “你究竟打没打死那个鬼子?”

  “黑灯瞎火的,可能,反正他倒下了。”

  “我没想到妈还敢杀人?”

  “那时候不是你打死鬼子,就是鬼子打死你。”

  “那造反派打你,为啥从不还手?”

  “为你们,”母亲茫然地望着我,老半天才说。“谁都明白给自己留条后路,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人往死里逼,狗急还能跳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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