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了,又回到人独立时无吃无穿的境地,《政治经济学》上的人口生产不行,再生产更不行。
“就业”对我而言,是一生中唯一的、退一步说也是最深最痛的一道“伤”。个性的倔强、内心浓重的情绪化、心胸的狭隘……,诸多的因素,让我每每回首在那个时代,面对就业时所产生的烦躁心理和举动,都会感到沉重的悲哀和无奈的苦涩。
当今,时代不同了,改革开放近四十年,国家从宏观政策上很重视就业,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年轻的个体再面对“就业”就是轻描淡写的事,而游刃于企业职位而有余了。只要你想劳动想工作想创业以养活自己,在翻滚的锥形社会堆里,总会找到自己生存三维点的。
可在八十年代初,正是新旧经济体制转换之时,我退役面对就业,感受到无比煎熬。农民还有份土地,城里人呢,不被招工,你咋样养活自己?就业其实是城里人的“命根子”。说得体点,“人不可一日无业”,说本源,则是人类起源发展离不开劳动,离不开参与社会活动。七十年代前,你当兵光荣啊,走时戴大红花“参军光荣”,服役期间,门头上挂牌“光荣军属”。退役安置有政府部门要,政治地位高啊。八十年代初,计划经济下的安置乏力,市场经济的大潮又还没涌起,退役回来,安置没人要啊,找自由职业又无门。
后来参加工作后,埋在心底最为揪心忏悔自责的是,在急躁烦躁激愤,就业无着落时,对善良的无能为力的母亲发过火,说过无比伤人的话:“不该生我”,我忌讳去揭那时“就业”的这个疤。那时我曾感叹:一个人要能先知先觉该多好啊,这样,他可决定:无为便不出生。下乡了,当兵了,参加工作之初,我便写下:
“任何人都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自己究竟该不该在人世诞生!
于是,每一个诞生者,
带着未知带着梦幻奔波旅程。
迷茫中度过了几多冬春,
倏地审视自身,
才感父亲之所以伟大,
是因为他肩扛着责任。
不怨父亲早早撒手而行,
更不责社会时代,颠簸着我们。
步入社会,
男儿自当有抱负,坚韧搏击生存。
我知道自己不属于坚韧的人,
但斑斓的空想之后,
清晰地懂得:机遇、知识、努力,
少什么也是一介平民。”
如果持颓废游手好闲态度,如果持阳光理智坚韧态度都不会产生我当时的不堪回首的责怪母亲、怨恨社会的消极心理。
后来,我上电大学金融专业,《货币银行学》就是西方也一样,货币政策的最终四大目标之一,就是“充分就业”。初始尚不明白,银行还管就业?学过才理解,它不是个别商业银行追逐利润的原则,而是政府通过货币发行金融调节经济、增加就业,稳定社会的一种手段。古往今来,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现代国际……,所谓矛盾、战争,无论是个人、氏族、国家,归结简单点,就是就业问题,吃饭问题、生存问题。
父亲早逝,不知道他的就业状况,何以养活自己,何以养活家庭?只言片语的听说过,街上炕过饼,山里挑过货,在镇上做过饭,也在苦苦地养育子女。若干年后,对我“就业”时的烦恼,我上大学的女儿轻松地笑说,“那时你找不到工作,为什么不继承竹氏烧饼呢?”。母亲没有就业,但是个明白人,操心着“家”的生计,就是后来哥姐的孩儿陆续长大,还接着带别人家的孩子,每月挣个十多块钱贴补家用。虽没有文化,但做人有人品,不是小器人,也不是软弱人,是个当家人。大哥读书后“就业”在乡下供销社,大姐读书后先是“就业”在乡下学校当老师,后来“就业”在城里建筑队当小工。嫂子不识字“就业”在城里集体小饭店。正是他们五六十年代的就业,让我们家生存下来发展下来,使我得以成长。
没了父亲,母亲要操持家庭。我很小的时候,曾有段时间,大哥年轻嘛,不知何故,不再往家里寄钱了。母亲带着几岁的我,找大哥县里的领导,最后责成他每月往家寄10元钱。也有嫂子、姐夫早年间曾流露出嫌我和我小姐“累赘”,母亲顿时大怒:“我养大了你们的男人,养大了你们的媳妇,供他(她)们读书,现今又养你们的娃子,没白吃你们,就是算保姆费,我也能养活这两小的”。此后,嫂子姐夫一辈子也不敢再提我和我小姐“负担”了。
初高中,寒暑假我找临工,挣些学费,好像小学两块五,初高中四块的样子。记得第一次干活挣钱,是在铁器社捶焦煤,把大块焦煤砸成核桃大一块块的,以添入铁匠炉中,在手拉风箱的噗哒噗哒声中,一股股气流吹向那铁匠炉底,让燃烧的焦炭发出蓝色的火苗呼呼地烧着通亮的铁块。周围铁砧子边围着俩打铁的,师傅夹着黄红的铁块,敲小锤指点着徒弟抡大锤应锤打的部位,打着菜刀锄头镰刀之类。我穿着背心裤衩,坐在夏日里的炉火边也是汗流浃背。这一日,烧红的铁块外层氧化皮铁屑被打的飞溅掉入我前胸背心内,我本能地扯下背心,铁屑又掉入大腿上,我一蹦跳起来,可还是烫起一串儿小疤儿。
边上打铁的徒弟就是街上中医世家贺先儿的孙子,比我大几岁,改革开放后,他又学医,秉承祖业,潜心钻研,渐有了名气,成了市中医院院长。我在那区银行当行长,两单位很近,每到他那看病,一想起那时铁匠炉边的情景,从那里走到现在,就有点百感交集。
高中毕业,下乡插队有地方吃饭,但不算就业。当兵是尽义务,也是逃离农村的机会,也不能算就业。因是非农户口,退伍是要安置的,那才叫就业。不像现在,就业广泛,创业路宽。
退役了,首先是要到人武部报到,登记个预备役,还要为国家未来战争作后备力量,心里便有些“以后还有能报效祖国的机会”的“存在价值感”。登记后就是等民政局复退军人安置办的安置,真真地又跌入人生第二个低谷,过着炼狱般的生活。
高中毕业六年半了,下乡当兵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老屋和吃闲饭。说是老屋,我生在此长在此,每年家里给房管所缴十来块房租费,虽是公产,虽是陋房,但住得盈盈感情。忽如一夜,几十年的老屋,在八十年代中,说是过去没收地主的房,政策要返还,后人要收回,什么“无产阶级”、什么“贫民”的色彩,忽然变幻起来,还是要“有产”啊!从此,就再没有留念老屋的心情了,老屋也随之在心中消亡。城里人与农村人眷恋故乡故土故情的差别可见一斑,这是后话。
母亲的视力越来越差,爱我却又操心我。四个子女就我还“小”,还闲着没着落。我想,给我一个工作机会,我一定会努力的。在没有定时没有定点的等待安置煎熬中,我曾多次想像着以后美好的生活,但也多次梦碎幻想着疯狂地行为。伟人是否说过,梁山好汉都是逼上梁山的。但伟人也说过,内因是根本,外因是条件。我们做个什么样的人?主要还靠自己。
为安置,带着激愤的心情,我到过县委大院后红砖平房中住的组织部长家里,要求早日落实安置政策,裤兜里也揣着小三棱刮刀。如果言语不和,可能也会发生过激行为,庆幸的是没有。看看现在,有了“退役军人事务部”,有了很多关爱退役军人的政策,我们退役军人更应作一优秀的公民。
在家里,我劈柴,锤煤,甚至劈竹花蔑编格栅,帮母亲洗衣装被子。邻里看到当了几年兵的我,常夸奖称道我的能干,但我骨子里是那样不屑于这种“能干”。只是闲着,只是当了几年兵啥也会干,只是即不懂事地不自觉地依赖母亲,又从小还算听话,帮母亲做事。母亲眼疾,后来才知是白内障。眼睫毛好倒,感觉眼里总是磨的慌,她总是让我给她钳毛刮一下。我每每拿起小眼睫毛钳,也不懂,只是听着她“指挥”,给她拔出倒在眼里的睫毛,甚至在内眼皮刮出血来,这样,她才感觉舒服一些。
我读初高时,母亲的双眼还是明亮的。在小城居民家中,鲜有喂猪的,为了改善家的生活,母亲那几年却每年都要喂上一头猪,除了左邻右舍收集一些潲水,再就是我和我小姐到城边打些猪草。那猪被母亲养的干净光溜“听话”,拉屎尿都自己到后城墙角的垃圾坑里。到了过年前,母亲很有点舍不得杀它,但又盼着早点杀它,老少十来口人要改善生活啊。猪拉到下边的食品公司,缴2元屠宰税,另必须按政策以统购价卖给食品公司一半,自己就落得半扇肉和头尾下水的,就这也能吃好长时间。记不清母亲的眼疾从啥时候开始患起,那时,我不懂事没有重视,也没有能力重视。
让我后悔终生的是,我没有利用这段闲暇的时光,宽心舒心安心地好好陪伴辛劳一生的母亲。在我参加工作后,母亲没有医治的眼疾使往日明亮的双眼渐渐地模糊起来,渐渐地彻底失明。应该懂事的我仍然不懂事,没想到多孝敬母亲,想法医治下,让她从我这个“小儿子”这里得到一些回报多一点幸福。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仅过三年,母亲生命便嘎然而止,我欠的又永远无以偿还的母恩,让我一生心里时常隐隐刺痛。
几个月后,等计委安置招工计划下来后,安置办终于下了个文件,对符合安置政策的退役兵进行强行安置,按“谁的孩子谁个抱”的政策,你父母在何部门就安置到哪个部门。我说,我姐姐在农行,因此就把我的接收单位打印在了农行。与我同文件安置到农行的,还有一乡镇非农户口下放知青也当兵退役的,后来我知道,时任行长就是从那个地方书记调到农行的,拐弯抹角地找到行长也分来了。
农行是刚恢复成立一年的,安置文件中别人很快去报道上班了,我却因地方管不了,银行进人要省行给编制才行,又搁置起来。
大哥的一友朋在民政局管老干部,就介绍我去照顾县里唯一的一个的老红军,每月四十五元钱。
老红军有八十多岁,我记得在高中时他在学校给我们讲过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几年过去,身体垮成这样。他老伴可能小十几岁,长的白白胖胖的富态嘹亮,家里收拾的挺干净利索的,有一比我大的傻儿。我要做的事并不多,老红军解小手靠导尿管,他自己插,有时我帮一下,解大手我搀扶一下,偶尔买点粮菜。他知道我当兵才回来,便东一句西一句地给我讲红军那时的艰苦和打仗的不怕死来。我也说我差点到越南打仗去了,我也不怕死。但他说,他过过草地但没有最终翻过雪山到陕北。给首长喂马牵马的,不知啥原因,在“毛儿盖”那地方后就没再往北走了。
老红军的隔壁住的有我两个高中女同学,一位上商校后在哪工作的我没见到,还有一位读师范留校的在心中却有些涟漪。中学时,她有个绰号“小猫儿”,有绰号就有特点,就免不了多看几眼,显得小巧。偶尔她回到这老家看望年迈母亲,我便会在老红军后院隔着肩高的围墙打声招呼,一方面自卑,一方面闪念些想入非非,只能是“两朵隔墙花”,已不能“早晚成连理”了。她人廋脸小,但脸蛋红扑扑的,眼窝较深水汪汪的。我极力掩饰着我的自卑,我知道她已和高我几届的同学又同是留校的老师成家。我二十四岁退役时,过去的恋人都丢了,高中的女同学没成家的已凤毛麟角。
在那短短的几个月,“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青春初期的恋情躁动终因没就业而一一烟灭。
在等待中、遐想中、癫狂中,一九八一年秋,我终于走进了农行,我那姨表姐夫主管业务,也少不了操我心,但我会以努力工作来报答。俗语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人的一生:有些事可积极推进,有些事应屏息处之。但我并没因此而改变性格,受益一生。正可谓:江山易改,秉性难易。
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以至于十几年后,我当了几年行长了,在上级行庆“十一”组织的征文活动中,我发之肺腑地写了篇散文《珍惜》,感言:
“人的一生有很多东西值得珍惜。有人珍惜韶华的青春,有人珍惜如梭的时光,有人珍惜诚挚的友情,有人珍惜秋实的荣誉。我却珍惜这份工作,它让我倾心,让我迷恋,让我陶醉。
……
我珍惜工作,有了工作才会有家庭的幸福。当你从嗷嗷待哺到咿呀学语的时候,是你父母辛勤的工作哺育了你;当你从1、2、3、人、口、手的发蒙儿到微积分、《六国论》的学习,是那些“园丁”辛勤的工作,倾注了心血把你浇灌;当你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你不是觉得才真正成人?携手与情侣漫步于花前月下,只因有了工作坚实的基础,才会有怒放的爱情之花。等待你,托起明天的太阳,还是要靠工作,让他冉冉升起,超过父辈,发出闪耀的光华。
城乡的繁荣、家庭的幸福,靠我们的工作!从刀耕火种到遨游太空,从结绳记事到电脑网络,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史,又无不是人类工作的历史!
……
夜晚,伴着妻儿甜甜地入梦,一天的工作化作幸福,梦中缭绕;黎明,目送背书包的孩童走向学校,又开始新的一天工作,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惬意。啊,工作,我珍惜你!
……”
有了工作,一下感到到处都是明媚的阳光。那时,人事股职能有人事工资、监察保卫、行政后勤、退休老干、档案管理……。我很快成了团支部书记,组织团员活动、学习,编写“五讲四美三热爱”主题的墙报。时代出现了张海迪、陈景润,干部要“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那时的团员、青年都是才初高中毕业招工或是顶职招工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多不过二十岁。我拿退役时发的几百元补助款买了个120海鸥相机,在缓缓的堵河边、静静地沙滩上、摇曳的柳林中,记下了他(她)们团日活动中烂漫欢愉地身影。
县支行要在新址盖新办公楼,我也抽进了还有四位退休返聘的五人基建班子,二十五万元要盖四、五层高十来开间,近两千平米的砖混楼房。前几年这里还是城边乡下,眼下也还是偏僻。场子中间搭着一个堆木料小瓦片盖的简易棚子,我就在这棚子里支几块木板当床,白天买材料,晚上照看着材料。没有“床上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浪漫。夏天夜里,热浪袭人,蚊虫叮咬,每逢下暴雨,我只好用绳子栓着大小盆子,接着漏雨。听着雨打盆、雨溅水叮叮咚咚的声音,也没有半点辛苦凄凉的感觉,有的都是未来生活事业斑斓的梦想。
楼房主体完工,我便在三楼收拾了一间屋,急切地把母亲接到一起住 ,照顾了几天。我深感,母亲极愿和我生活,但办公楼竣工装潢好后就要启用,不能常住,只好又回到不愿见的儿媳处,自己的家。女儿家好,但母亲总认为儿子家才是她的家。虽双眼几近看不到了,但住了几十年的“老屋”还是闭着摸索惯了。
我有持枪证,遇着后来成为我妻子的行里会计刘晓敏,她来未盖起的楼房看我,也会抽出腰里偶尔别着的行里唯一一支54手枪,在她娇小涉世之初的面前炫耀一下,表现着我军人男人的浩气,瞅瞅周围安全没人我也会再嘣上一枪。打的子弹都是从部队带回的,行里配发的有数不能动。搁现在,私藏子弹可是犯法的。刘晓敏并没显出惊讶膜拜的神色,我继续潜移默化我的爱情浸润。
旋即,又带她看我另一间,蒙着窗户、红漆刷着灯泡的暗房。地上放着两个蓝色的塑料方盒,一个用来显影一个用来定影。自己买的胶卷、显影定影粉、摆弄着相机,光圈速度感光度,还有一本其中有一页貌似初恋情人张喜玲彩照的《中国摄影》期刊。整了两三年,业余摄影的路随兴趣的消失也就永远中断了,但这些努力正面的展示,对能和刘晓敏走到一起是有感染力的。
每当接到现金调拨令,我就会和乡下营业所来的会计或出纳一起,提着装现金的黄帆布提包,一大半是坐班车,混在乡下人等各色乘客中,谁也不知脚绊来绊去的是一大包“钱”,可我的眼睛、我的警觉却时刻注意着那包钱。没有车的地方还要爬山涉水的步行。上下级摇把儿电话联系,扯起嗓子喊着“调几个”?一个就是一万。那时还没二十、五十、百元钞的票面,存取款数额都不大,几万元也是沉甸甸的一大包。
最让人感动的一次,我往离县城20 公里外的一个营业所押款,在一个叉路口下了班车,还有十几里就要靠两条腿走路了。地区行副行长的北京吉普恰从后边开到,他二话没说,让司机送我们去那个乡,而他独之一人披着黄军大衣,往还有几公里远外的另一镇走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感激敬佩油然而生,干部领导“形象”是那样的高大。而他就是我下放头一天,接待过我们的区尤书记。在我当兵期间,农行恢复成立时,他调到了地区行。他要去的区营业所街边有他丈母娘的家,有缘的是,我两年后调到那营业所负责。
我这次要押送现金去的地方叫“深河乡”,我那大侄儿长大了,就在这儿小乡一人的电影放映队。谈起我侄儿给家庭带来的烦恼,以至于我女儿渐大有些出息后,遇提侄儿往事不禁抢白我:你得亏没生儿子。
什么叫“恨铁不成钢”?什么叫“大钱挣不到,小钱看不中”?在我侄儿身上尽显。大侄儿小我五岁,小时长的眉清目秀刹是可爱,大了也还算是聪明帅气的。长子长孙肯定都庝爱,娇惯倒也安不上,读书不及我。我当兵走后,中学生毕业不再下放了,估计他也就初中毕业,母亲在镇几欲跪地求人,给孙子安排个工作,结果招到文化部门分到这乡里的电影队放映。我是那样渴望就业珍惜就业,可在我当兵退役安排工作上班次年的冬天,他却从乡下跑回家不干了。母亲又让我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回乡政府,没有班车,一半靠推上山坡的公路,未化完的雪,道路的难行,边走边教育他,要好好工作,听没听进去也不知道。到得乡政府,我找到书记,反复道歉,说侄儿年轻不懂事,请书记收纳多教育。
再后来,他夜里酒醉床上抽烟着火,差点把寝室把乡政府土房子烧了。农村电影队撤销后,他回到县电影院,在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初,七想八想不安心电影院。我就想联系文化局能否给他调换个单位?刚做些铺垫工作,不想他不吭不嗯地辞了工作。我那在乡下的大哥气,我母亲气,接着他翻腾干这干那,无一成事。就是搞养殖什么“獭兔”,也是我悄悄给信用社打电话,让他去贷款办手续,实则是我暗之出钱。后又办小商店,赚的钱不够缴房租费和自己在店里抽烟喝酒了。“想法多,不踏实”,全家都在帮扶,但扶不起来,渐渐地都很无奈厌倦,最后,老婆跑了,扔下两个孩子让我已调回城的大哥养着。他单过,贫病交加而逝,时年三十六。
再小一侄儿,上班前一天,我煞费心机地买一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了我全部的希望叮咛,后来的历程我都不愿提及了。说起两侄儿,满是伤心,落下几个侄女外甥女说:“竹家生儿子不行”的结论。也许他们年轻,也有他们自己的创业梦想,但要脚踏实地啊,人最起码要养活自己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轨迹,他们也一样。
从上到下的平反昭雪,纠正了历史上的一些冤假错案。这一年,好像有那么几个,被开除或回家的原银行信用社职工,写信申诉。行里办公楼建起后,又让我和一个退休营业所老会计组成了个复查小组,基本上他查账,我学帐,我负责写复查报告。那些人回农村后多年务农,住的都很偏僻,查账多是在营业所、信用分社、信用站的屋角落、阁楼翻那积尘很厚的传票账本。但要见申诉本人到家走访,几十里,上百里也是步行,按那老会计查的帐,说:“贪污挪用帐在那明摆着,没有冤枉。”那时,都不过是几十几百块钱,绝没上千元的。有收入利息没入账的、有贷款借据但别人不认的、有存款没上账的、有截留挪用民政拨款的、有刻私章冒领救济款的,……。我写的复查报告,其结论也一律是:“经复查,原贪污属实”,结果,没一个“平反的”。基层的经济案件并不像很多高层的政治上思想上路线上组织上的“错误”冤屈的人物,平反而重获新生,在新的变革时代又叱咤风云。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总想搞番事业,可入行两三年尽是“杂事”,没沾业务的边儿,业务部门你搞杂事在单位无形地比别人低一些。二十五岁的我就不免显出浮躁之心,便写下:
“谁不愿干成一番大的事业?
谁不想留名史册?
我也曾不止一百次地激励过自己,
可每每回首,却仍是无为的一切。
时而感到羞愧扪心自责,
时而自宽自慰又心安理得。
激昂与消沉中,
生命之河已逝去二十五个春秋日月”。
一九八四年春节后,县里召开财贸大会,沾经济边的单位都参加,下边营业所、信用社、粮管所、食品所、供销社、财政所、税务所等负责人都到会。会上除安排年度工作外,照例又公开几个因贪污挪用而开除的人员,往年甚至还有现场逮捕的。行里也通知我参加会议,会中我才知,我调到营业所任副主任。等到报道后,区里又给我用信签纸手写的营业所党支部书记的任命,盖着区委红红的印章。这在部队当班长管几个人后,又再管一个“排”的人了,但工作远不可同日而语,心中还是兴奋不已。
这个区辖一镇两乡,镇的北坝是区政府所在地,堵河将镇分为南北二坝,镇政府在南坝,深河、苦桃河一南一北从这里汇入堵河。到下边乡营业所信用社几十里路全靠两条腿。从区顺堵河上几十里的乡叫“峪口乡”,河边走得几里路,便是“两河口”,这里又有一条叫泗河的水汇入堵河。河水的冲击裹挟的泥沙造就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两河农场”的院落就是清末民初有名的“三盛庄园”,它记叙的是过去的繁荣,小货船往往来来,将山里的物产油、漆、棕、药源源地顺水输出。深河则不能行船,顺深河逆上二十来里是“深河乡”,要到与邻县接壤的那个信用分社,我得走上三四个小时。我来这所之前,那个分社会计到乡社开会,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小偷在分社厨房摊煎饼吃饱喝足后,将保险柜背走,因打不开,扔在小河边沙滩上,这是第二天发现的事。
想想到这个区工作,不免在干番事业遐思壮志之中,又明白真“沾业务”了,两眼一抹黑,前行的荆轲在所难免。
记忆犹新的是,干部“四化”的要求,我不能缺那“专业”一化啊。不会算盘我学练;不会出纳我临柜营业,数着票子记着帐;不会会计我亲手记账做会计报表,甚至最难的电汇,编密押。那时,没电脑,没计算器,电汇款就是填单邮寄,电报加密,对方行收到电报,核对密押无误后,才上账。而密押编制规则是绝密件,通常只有行长和分管行长,以及经办人员知道,定期变更。所里还有个老主任,事事放手让我干,我不谙世事,事事也没想着他是主任,我应该做好配角。好在他也不太在意,说亮堂点,叫培养锻炼我。说实际点,年纪大点儿的人成熟老练。我想还有一种可能因为他在另一营业所有过绯闻风波,再加上家人因医疗事故入狱,他带着仨孩儿不易,生活思想有压力,消沉压抑了他才能的发挥,但我心底还是很尊重他的,因为通过接触了解,他还是一个有德性的人。
忽如一声惊雷响,一九八四年秋,人行和专业银行职能上重大改革。人行要行使他央行管理的职能,四大国有专业银行要大踏步进入商业化。我作为营业所负责人参加了地区“农金”会议,其主题是“放款热潮”。据说,央行要按年底各行贷款余额,核定次年信贷规模。那时,金融业务单一,就是存贷款。要商业化嘛,有贷款你才有收入,有贷款你才能靠实力在地方立足立威。那时,担保法还没出台,抵押担保形同虚设。只要你贷款,就给你贷,随便找个人签个字担保就行。我觉得,作为银行,贷出去款收不回,那可是人家的存款啊,银行亏了,国家是要负责的。大潮下,不能逆行,我只能审慎点,多调查点。为此,我写一篇:“守住安全线,紧把效益关”的感想,投刊于省农金报,以表担忧和应坚守的原则。为了“基数”,又为了资金安全,在那手工记账年代,只好在年底作假,通过假贷、假电汇,过了扎帐的钟声,当新年第一缕曙光照进营业室时,这笔大额贷款又收回,完成了它“长基数”的使命。没有违心地乱放款,而求业绩。
那一年,我第一次听说国库券,我要推销它。推销?也就是镇上什么粮管所、供销社、食品所几个经济部门,其实都是按计划办。买是种“任务”,经济上仅是报表反映的“资产”科目不同而已。
那一年秋,我第一次听说赊销,商品经济不发达嘛,让供销社滞销的积压的,农民需要又买不起的棉被、衣服、农具等商品,赊销给农民,登记造册,分年偿还。因为供销社所谓的商品资金绝对的靠贷款支撑,我们按政策要监督。到期少有还赊销帐的,实际上是扶贫了,最后这些帐作为贷款损失核销了。
在走访赊销户的一天,我和会计来到太阳坡一队队长家,一进门,突然从屋里走出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子。会计是未婚的女子,“啊”的一声掩面而出。那队长说:“这是他弟,三十多了,从不穿衣,你给他穿上,他扯得成布纽巾儿”。家里队长妻、读书女儿、邻里女性,好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政府说送福利院,我们舍不得,怕他受苦。就是下雪天,他都能在雪窝睡”。我这时才细看了一眼“裸体人”,全身皮肤厚皱,有点像大象皮肤。下边常人羞廉的地方和常人常态时略异。那时,我也未婚,对男性也没有在这种环境中这样看过,还是有点唐突不好意思。便匆匆地和会计沿着下山路向营业所走回,一路无语。
那一年,邓小平国庆阅兵,我从城里带到营业所的一台双喇叭收录机,边听边全程录下了气势磅礴的阅兵。作为退役军人,我激动,我热血,我沉醉。
作为单位负责人,年轻气盛,我也为义有过斗气斗狠之事。改革的萌动,人们“视金钱如粪土”的观念逐渐松懈丢弃,一般等价物的“钱”,不再是干任何事时,它只起“一般”作用,而是用它追逐干任何事。教育部门率先要摊牌收费,小学初中新学期新生报名,家长要交钱,家长单位也要交钱。我们营业所正好有两女生读初中,她就是我们主任的女儿。我到粮管所、供销社、邮电所联系几个主任,因为他们单位也有孩子要上学,也收到学校通知要交费,孩子们也都哭瘪瘪的回家。说起此事,都愤愤然地说:“这不是利用特权吗?那咱都用用”。我那,学校帐上钱不消用的,粮管所粮油也停了,供销社也不供学校物资了。这下,学校向上反映,区长找我们了解情况,我们亦有道理。因是学校自作主张跟风学外地,最后,不了了之没摊派成,几部门的孩子还是报名上学了。至于后来有的地方有的方面刮了几年的摊派风,你想档也挡不住。
最让我难忘刻骨铭心的是,我在这里工作不到一年,母亲突然离我而去。营业所在北坝,地理上三河交汇的冲积,历史的沉淀,造就了这个古镇。但它到外界——县城,就得过河。要是办事,煞是不便;如若浪漫,则无与伦比。清清淌过的河水,干净细软的沙滩,木棚桐油的渡船,悠然掌舵的太公,船头潇洒撑篙的则是渡河人中会提篙的人。我也渐渐地成了撑篙人,忽而船的左边一篙、忽而船的右边一篙,浅水处用力扎到底,脚蹬着船向前快进;深水处,探不到底,就在水中虚划拉着。船上坐着或素不相识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分钟时间或低语或激奋,或爽笑或悲泣……。
那年,堵河发洪水的季节。营业所里唯一一部摇把电话传来母亲病逝的噩耗,我极其悲伤地奔向河边,望着波涛汹涌浑浊卷着枯枝败叶的堵河,平时五毛一渡的渡船已停渡。风浪里艺高人胆大,敢开船的一小划子(注:约四五米长、一米多宽、有几个隔仓板、没棚子的小木船)要收2元钱才带你颠簸于浪尖过对岸。抄近路顺山沟向上走了六七里路,当踏上公路时,眼前豁然一亮,看到行里我那一起安置入行的“战友”,开着东风140卡车停在路边等我。他是这里人,知道只有在这叉路口等才能碰着我。跳上车心里沉甸甸的,我不相信:母亲的去世,我才从城里走几天啊?
她眼疾,基本看不到物了,自己却还摸索着做饭,摸索着扫地、摸索着擦拭家具……,我一辈子想起这,就内疚恨自己那时不懂事。
回到家,顾不上与凄凄切切的亲们招呼,径直来到放在地上棺底板上躺着的母亲旁边,俯身抚摸着母亲的脸庞,手指探着她的鼻息,我仍然不信她停止了呼吸,停止了生命。操劳了一生六十八岁的母亲快要熬出头,应享福能享福前撒手人寰,这让我后来的日子想起就心疼,没过十年,她养育培养的“两个小的”——我小姐和我在小城的两个银行分别当了行长,我们可以在她墓前告慰她的是:我们走了正路。我忍不住啜泣着,突然明白了我再也没有了母亲,这是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我一生的遗憾,刚到营业所时,曾想把她接到营业所住。但她双目失明,前街后坎,上厕所要七弯八拐地走二三十米,哪像现在,卫生间就在家中。“千秋万榔百年杉”,大哥十分虔诚很有担当地给母亲打了副榔树的棺材。
因为这次的不便,我下决心搬迁营业所到南坝。我经历了盖支行办公楼,又有四年工程兵的经历,再说有点文化。我便自己画了二层七开间的营业、办公、住宿综合楼的图纸,在当地建起第一个带有卫生间的寝室,第一个区政府的单位从老镇般到了新地。当然,这要得益于区领导迁址用地的支持、得益于县地两级上级行给钱,内里细节不必赘言。要说行政体制,我刚下乡时是县、区、公社、大队,一九七五年变成县、公社、大队。我当了几年兵回来,又变成县、区、乡(镇)、管理区、村了,再过几年变成县、乡(镇)、村了。
三十年后,一个电站的建立给这个老镇实物的历史挽上了句号。什么老镇、水码头、撑篙摆舵的渡船、三条河浪花的汇集、两河口晚清大户的“三盛庄园”、还有我的营业所、我们扶持的乡镇企业,全葬身于碧波荡漾的水底。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现代的带明清风格建筑的“上庸镇”窈窕地嵌在水线的坡上,昔日小河两边的大山,成了万顷碧波水中水边的景观……。原来的田家坝镇更名为上庸镇,我最早对“上庸”的印象是在六十年代,县城的大街头有一旅社,叫“上庸旅社”,边上有一家饭店叫“上庸饭店”,那上面都有“国营”两字。直到后来,文化历史越发有价值,我才渐知似乎春秋战国前,我的家乡是上庸国,南辖至现宜昌过,东辖至荆州过,北辖至南阳过,西辖至秦岭巴山。后来,据说上庸战败,残部后裔逃至张家界,又名下庸至今。
在这里工作一年多,新营业所还没盖起,我又调回了支行人教股。
(待续:八、婚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