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歧伯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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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作物的越冬管理完成后,进入相对的农闲期,再加上天气寒冷,休息的时光多了,宋军抓住机会,跑新华书店,跑医院走马观花,参军失败的阴影,早被抛到脑后。
这一天浓霜冻地,天气冷冽异常,生产队休工。宋军悄悄对妈妈说,我要进趟城。妈妈笑笑,是该去看看她。宋军将错就错,高高兴兴地去了。
走了二十多里路,宋军到达人民医院,已近十点,走进门诊部中医科,一室一室的探看中医门诊室,选定医生年纪大、看病人多的一室,夹在病人间,观摩大夫看病。趁病人接了方子退出,另一位坐下待诊时,宋军移动过去,终于站到了大夫的近旁,看得清他处方的字符,但决不会碍着大夫诊治,大夫看过他几次,没有斥喝,也没有表露不高兴,宋军内心感谢,这位大夫和蔼可亲,一定德高望重,医术高明!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诊治了多少病人,最后一位病人走了,室内只剩下宋军一人。大夫看了看宋军,说:小伙子,看病吗?
对不起,大夫。我想趁大夫看完病人,下班前,跟大夫说几句话,请教一个问题。
大夫指了指凳子,示意宋军坐下。
宋军谢了,坐在待诊的位置上,说:大夫,我是一个农村知识青年,高中毕业回农村后,深切体会到农村缺医少药状况。我立志学医,学习中医,为家乡民众服务。但中医源远流长,不知从哪里学起,请求大夫指点。
大夫打量着宋军,说:你整上午在这里,就是为问这句话?
是的。
大夫沉默了,眼睛一直看着宋军。好一会,他说道:中医科目很多,内科,外科,骨伤科,儿科,妇科,眼科,针炙科,按摩推拿等等,每一科还可细分,要学全科是不现实的。但是,各科的总原则是一致的,源头是《黄帝内经》、《神农本草》。学中医有两条途径,聪慧灵颖,资质好的,从源头学起,从古到今,顺流而下,那是纯净的中医,但是很难很难。另一条途径,从今向上索源求本,现在的大学大多是这种模式,它容易被西医融入,容易偏离中医的内函,容易走样。真正的中医,必须师带徒。中医的许多东西,只能意会,没有师傅传带,靠自己摸索,是很困难的,比如望问闻切,就是这样。学中医,除了有决心,信心,还要有德有恒心,责任心,中医包容整个中华文明,因此还要博采各家之长,方能融通。自学的难度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现在,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宋军张大眼睛听着,心怕漏听了一个字:我有信心!这是一条天路,我自主选择,就已经作了艰苦奋斗和打持久战的准备。有路总得有人去走,没人走就不成为路了。我能拜您为师吗?
大夫摇头,说:医院不允许的。好吧,小伙子,你果有信心学中医,那以后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说着站了起来。
谢谢大夫!谢谢!我学中医,决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现在已经在学习针灸。
宋军走出门诊室,走廊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二点。
两人走了几步,大夫突然停步,看着宋军的眼睛: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宋军。
哦。宋军,下午一点后,你再到这里来,要准时,最迟不能超过一点半。下午我不门诊,两点钟,我要参加住院部病人的会诊。
好,我一定准时到。
大夫走远了,宋军十分兴奋,今天好运气,遇到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夫,为我讲了那么长时间!能作为我的师傅就好了。
出了医院,拐过弯就是东风饭店,楼下是大众餐厅,今天食客很少,只有五六个人在用餐。宋军看了看菜牌,买了五分钱一碗炖豆腐,五分钱一大碗米饭,空桌子边坐下吃饭。边吃边想着大夫,回忆和咀嚼他的每一句话,和着饭菜吃下去,这一顿饭特别香,宋军没剩下一粒饭珠,连豆腐汤都喝得精光。
宋军抹了抹嘴巴,走出餐厅,向新华书店走去,很近,只隔一条街。
走上书店二楼,大概是午间的缘故吧,书店顾客稀少。在科技书柜前,他细细地看,上柜的医书很少,中医书连一本都没有看到,宋军有点失望,走到售书员前面:同志,你好!请问,有《黄帝内经》吗?
售书员大约五十岁左右吧,胡子抖擞的,很有精神的样子,打量着宋军,笑着说:这年头,还会有这种书?不过,小伙子别急着走,你等等,我到仓库去查查看,是不是有库存的。
谢谢大叔!
足足有半个钟头,售书员空着手出来了,对宋军说:很抱歉,让你久等了。库存也没有这本书。
大叔你是不是漏看了?这是全县最大的新华书店,怎么会没有呢?
不瞒你说,小兄弟,以前我是这里的经理,哪类书放在哪个地方,我是清清楚楚的。这本书以前看的人也不很多,现在看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出版社印数也不大。他摊着双手,显得无可奈何,这本书的确难买到。
宋军怕耽误大夫约定的时间,转身走了,听到经理向他说:小伙子别灰心,以后形势好起来,会有的!
宋军来到医院,正好是一点十分,大夫还没有到,就在候诊的椅子上坐着等候。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下午班的大夫们陆续地来到,开门走进自己的诊室。
来了!宋军看到大夫了,站起来迎上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什么,用报纸裹着。
大夫也看到了,看了看表:你很准时,宋军。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医院门口,大夫把报纸打开,是一本书。他说:这是《黄帝内经》,我读书时买的,送给你!说着,把书递给宋军。
这……眼泪夺眶而出,不由自主,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心底中对它特别需求作出的反应,宋军急忙用袖摁住眼睛,遮挡自己的羞涩。
别激动,就当我们初次见面的见面礼。
大夫,这书没处买,你自己……
我知道,我有,祖上传下的。好好钻研,一字一字开悟,最好能有《说文解字》,不懂的地方可去查看。别指望一次看懂,反复看,每一次都会有收获。这书看懂了,整个中华文明都通了。祝你成功!我要去住院部了。
一辈子铭记大夫恩德!请问大夫尊姓……
大夫已走了几步,边走边说:我姓丁。努力吧,用心血换来成功,小伙子!
宋军目送丁大夫,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心里说,手中的书,就是丁大夫,他就在我身边!,
宋军得了这本宝贝,沉甸甸的,掂着整个中华文明哪,竟然忘记了去看一下文静,就急着回家,心怕被人抢走似的,路走得又急又快。路已过半,才猛然想到,啊呀,文静处都没去过,有点懊恼,可是已经迟了。
后来文静告诉他,丁大夫是我省著名的中医大夫,正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接受着批判,宋军益发从心底里敬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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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腊月二十出头,生产队基本上都不出工,家家户户准备年货。学校放假了,小孩们缠住内当家的女主人,索这要那,可不是吗,一年最欢乐的大节到了呀。
宋军收到了王明从部队发来的贺年信,细说着部队过年的种种安排,与家乡过年有着不同的情趣,祝贺宋军新年快乐,并祝愿宋军明年参军成功,同享部队的欢乐。
王明把部队生活描绘得详细而生气勃勃,新兵特别得到关照,就像我们上高中住校的初期,得到老师和高年级大哥大姐关照一样,热情又亲切,勾起宋军对集体生活的回想,真是又羡慕又妒嫉,如今形孤影吊,就像一头关住的小牯牛,好不可怜,心情顿觉不畅,连回信都懒得写了。
偏偏高大妈又送来一封信,是文静写来的。文静写道:
宋军,快过年了,现在总该农闲了吧,趁春节期间好好休息休息,走走亲戚朋友,调节一下心情,准备明年大干。这样的生活,也算得上轰轰烈烈了,你觉得呢?
我就惨了,东代课西代课的,打零工,没正当工作,那心情,真的很难受。最近,城里闹腾开了,明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正式开始。我姑妈来信说,省城有几批知识青年已到北大荒去了,也有到西双版纳的。
没有工作的,都是上山下乡的对象,你知道,他们都是安排了工作的,事实上是清理城镇,把就业的压力推给农村。
我父母都年序已高,如果一定要我们姐弟去北大荒,那是绝对的不人道,残忍,我们姐弟俩,大约只去一个,那我准备好了,让弟留在父母身边,他年纪还小,连生活自理都不太懂,自我照顾不了。今年过年,已经不可能安稳了,还有谁有心思呢,我母亲已经偷偷地哭过几次了。
宋军读着,好像听她在耳边轻轻的、淡淡的说话,这个邹文静,居然狠下心肠,抛下父母,抛开自己的朋友,到北大荒去,你轻描淡写几句话,何异一刀子,剌中我的心脏?你既然对父母,对兄弟知疼知爱,那为什么对自己,对朋友就不知疼知爱,抛开自己一生的前程和幸福,抛弃生死与共的战友与朋友,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你以为英雄气长,我说你真自私!
宋军表情严肃,闭上眼睛,似乎看到邹文静,也是一脸严肃,点着自己的鼻子,你才自私呢!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你道我愿意去?现在我已不再热血亢奋,是不得已而为之!弟弟还小,留下来,父母亲就安心了,我在外面总比弟在外面放心。更何况,若弟去了我留下,父母和我都不会心安,那又何苦呢?
宋军跟她争辩道,你父母能安心吗?不能!他们同样担忧你,担忧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生活,爱情,前途!你去了,我能安心吗?你自己会安心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北大荒?上山下乡嘛,在本地农村不可以吗?你甚至可以到我们村里来!她不说话了,宋军不知道她怎样想。
宋军无论如何安心不了了,从文静的角度看,形势所迫,无法化解的话,有多少无奈都只有认了。若真的去了,那一切都改变了,这对于文静是条魔坎,孟老师说过,文静连农村生活都没体验过,何况去北大荒?这会对家庭带来多少痛苦,祸福灾眚,谁还说得清楚?文静淡淡的几句话,冷静、凌冽而坚定,准备好了,就是做了决定,她告诉我,从此天南地北,要做好思想准备,这是明示实情。既然自己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必须随潮流而去,那好,我也是知识青年,我也准备好了,随你一起去北大荒!我们有约,有难同当,有祸同担,我们应当共患难!
冷静下来后,宋军心中凄楚,自己只是一介农民,连知识青年的资格都没有!城市农村,那是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你我虽是同班同学,你是知识青年,你去北大荒,可我只是自封的“农村知识青年”,只能望洋兴叹!从此,我的身边,只有这本《黄帝内经》作伴,青灯古刹,朝朝暮暮。
宋军找不出理由责备她,命运开了个玩笑,如此而已。
宋军呆了,一串眼泪,慢慢地流下去,答答地滴在《黄帝内经》上。这不公平,为什么上山下乡的,都是我们这群被抛弃的人?
愤愤不平又有何干?上山下乡的列车,照样一列列开向北大荒。
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宋军回信了,说得很简单:
文静:来信收到。我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如果允许的话,我愿意随你去北大荒。不管你到哪里,不管你作出何种决定,我的心都伴着你。我准备好了。
信寄出了,心也寄出了。
宋军不敢向妈说,压在心底,承受着煎熬。与文静每星期有一次书信往来,一星期过去了,宋军没收到文静的信。宋军对自己说,她现在不能写信,是因为邹老师与孟老师在想法子沟通,现在还没有结果,对,一定是这样!邹老师与梁老师关系非常密切,梁老师一定会帮忙的,对,一定这样!宋军千方百计,把事情往好的方向转化,宽慰自己的心。
弟弟回来了,家里的气氛热烈起来,增添了欢乐,可是宋军,也不敢把心中的痛苦,跟弟弟说。
弟回来了,二哥能回家那多好,我们一家就团圆了呢!宋军装腔作势,随和春节的气氛。
二哥正忙呢。
在外面做漆工的亦祥回来了,跟宋军聊了半天,他明天要“发送”(注:是一种民间的定婚仪式),宋军对好朋友定婚,当然高兴,吃着甜甜的喜糖,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烦恼。临走,亦祥捶了宋军一拳:你的喜糖,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啊?
早嘞早嘞,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宋军也笑得很开心,或许这也是实话实说。
袁老师回家过年去了,宋军只好每天到小店去看报,字里行间,寻找上山下乡的信息,可是,一点都没有,也没有文静的书信,不知道她究竟怎样了。宋军去找珍珠聊,她也没有一点城里同学的消息。县广播也没透一点信息,真的。大约上山下乡都暗箱操作,跟我们毕业一样?
宋军像个瞎子,摸不着路,辨不清方向,胡思乱想,天天跑小店看报,等文静的信,天天落空。天上没有大雁,只有浮云。浮云浮云,你能带走我心中的忧虑吗?北风呼啸。风呀风,你把我内心的呼唤带过去吧……
宋军说话少多了,吃饭时闷着头,三扒两口一筷菜,吞下饭就算完成任务。门外不出,音声不响,头皮支在书里,一日到夜。种种异状,妈妈看到了,爸爸也看到了,猜不透儿子倒究为啥事体,参军不成的痛,又被哪个挑起了?难道麦杆矮子又有新挑衅了?都过年了,为啥不好安分点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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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下午,高大妈送来今年最后一趟报纸,春节期间休息三天。宋军没有找得文静的信,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不准备再写信了,我们的联系就此终止。北大荒呀北大荒,你终于把城市与农村划清了界线。宋军似乎得到了解脱,脚下功夫骤增,凌波微步,如履蚕纱,飘然而回。
妈妈正忙着年夜饭,弟弟做着火头军,宋军向他们灿烂一笑:妈,我来……
你……妈妈一怔,觉得宋军有点不正常,你会?你从来都没有正经八等的烧过菜!
我只烧一碗,我们自家培种的、妈妈最喜欢吃的韭菜芽头,好吗?妈妈看到,儿子的眼睛里水波荡漾,从学校回家到如今,这是头次看到。妈妈迟疑了一下,把镬中已炒好的菜盛起来,说:好,我在一旁看着。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宋军默默地唱着,把妈妈切好的肉丝韭菜倒进锅里翻炒,香气扑鼻,眼泪一滴一滴落进锅里。宋军没有抬头,加水,趁热气上冲,宋军拿袖擦了下眼睛,一会儿便好了,宋军盛进大碗,捧给妈妈:妈妈,您品尝品尝!
妈妈看到儿子眼睛里滚动的泪珠,热腾腾香喷喷的韭菜肉丝,捧奉在自己的胸前,如果不品尝一下,儿子就会跪下去的。慈爱的母亲,小心地夹了一筷:好,很香,很鲜!
宋军的眼泪夺眶而出,放下韭菜,跑向小屋去了。
开饭前妈妈去叫他,宋军双手捧着《黄帝内经》,按在胸口睡着了,眼泪的痕迹,明显地留在脸旁。妈妈心中明白,他心里一定隐了巨大的伤痛。
年夜饭很丰盛,大哥一家也过来了,正好围满八仙桌。侄女跪在大凳上,眼睛溜溜地看中了鸡大腿,够又够不着,急得站起来,欲爬上桌子用手捞,奶奶夹了放进她碗里,小侄女大口地啃起来,大家真的开怀,笑声骂声不绝于耳。爷爷摸出压岁钱,塞进她的小口袋里。
团团圆圆过大年,家酿的米酒,大碗畅饮。
可惜二哥没有回来,我替二哥敬爸爸妈妈一碗!宋军举碗,一口气干了一碗。
我也敬爸爸妈妈一碗!宋科也一口干了,放下碗,二哥来过信,还寄来一张照片,我去拿来。
照片取来了,宋科交给妈妈:二哥说,这是他去参加我国自己建造的第一艘导弹驱逐舰海试时照的。
照片轮流传看,二哥穿着海军装长大衣,海风把大衣吹起了一角,微笑着,真的英俊极了,宋军羡慕不已。
这家伙还胖了呢。妈妈笑道。
每逢佳节倍思亲,不是吗,他在部队里参加这么重要的工作,回不了家,但决没有忘记阿爸阿妈,遥遥地祝福着呢。宋军心里说着,难怪文静,她也爱她爸她妈,我也祝她一家平安幸福,默默地干了一大碗。杯碗叮当,宋军是第一次喝那么多酒,不觉地酩酊大醉,一醉解千愁,醉得及时呀。
三十夜晚长夜灯,十有九户分岁(注:除夕夜的祭祈仪式)守岁,殷实些的人家,在外面争现钱的人家,还买回炮仗,百响之类,辞旧迎新时刻,一齐放响,威震八方,轰动人寰。买不起炮仗的,眼馋手痒,站在远处看热闹,翘大拇指称赞不已。这是祷告天地,人间如此繁荣,当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家户户,吉祥如意(注:当地传说和风俗,年三十日晚,家宅的神灵上天禀告天帝,于是家家亮灯,户户开门,床前摆满鞋,以示人丁兴旺。放炮送行,又显示人间欢乐繁荣气象,让神灵为大家向天帝求个风调雨顺、吉祥如意的来年)。过年的意义就在这里。
宋军喝了三大碗酒,头脑的确晕乎乎的了,晚饭后大家围着桌子,嗑瓜子剥花生,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喝茶聊天,宋军有点睡意,妈妈让他去躺一会,便跑到小屋,倒在床上,却没一点睡意了,沈元,文静,陈槐,王明,卓姐,小卢……你们过年好吗?我想念你们哪!梁老师,邹老师孟老师,老谢,老魏,你们工作都如意吗?宋军突然想到赵大姐,可怜的王驰我本不喜欢他,因为赵大姐,我也问他好,没了赵大姐,你也孤独了。不过听文静说过,文静代课,你照顾过她,那是要感谢你的。可是,陈槐还在耥螺蛳卖,为何不替他找条活路?最一帆风顺,是沈元,令人羡慕不已呵。宋军像过电影一样,上海,大山,竹林,……学校,毕业离校,一茬茬回忆着,激情,危机,理想,爱情……人生,变幻的万花筒。
宋军猛然想到,文静要去北大荒?她怎么可能去北大荒?妈妈的她骗我!第六感第七感第八感告诉我,这是文静故意戏弄我,故意不回信,故意让我伤心,现在正切切地看着我的信,笑我蠢,笑我被她愚弄后哭笑不得的无奈相,她开心死了!你这蠢猪!他骂自己。
想到这一点,宋军真的很开心,嘿嘿,你不写信,我也不写,看你能熬到哪一天!
宋军心一宽,看书的念头就占了上风,打开《黄帝内经》之《上古天真论》,滋滋有味的读了起来:
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亦归于真人。其次有圣人者,处天地之间,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于世,被服章,举不欲观于欲,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其次是贤人者,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辩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将从上古合同于道,亦可使益寿而有极时。
比起上古至人,真人,圣人,贤人,淳德全道,和于阴阳,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此等境界,自己怎样才能达到?灯火萤光,太渺小了,稍遇挫折,便外劳于形,内患于嗔,醉酒伤神,思不远,志不坚,哪能成大事?
静心细看,这段文字,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是道生,何为道?是技,还是法?“调于四时”怎样调?不明白呀,智不足以明理,识不足以解意,知识鄙陋,荆棘遍布,真是青天难上。丁大夫说,要有师傅带才行,我的师傅,你在哪里啊?白玉虽好,没有大师雕琢,难成大器。我不成器,一切都成为虚枉,自欺欺人,那还有何脸面去见文静!
宋军回味着丁大夫的话,“别指望一次能看懂”,告诫我不要性急,更不能气馁,那就蚂蚁啃骨头,慢慢地咀嚼吧。先粗看一次,了解大意,再细嚼慢咽,啃下这块硬骨头!文静呀文静,这个秘密,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嘿,暂时不能告诉你……已呼噜着睡去了,那青春的笑脸,充满了甜蜜,梦幻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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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宋军门外不出,躲在小屋看书。走亲访友的人来来往往,家里也来了客人,吃饭时被母亲叫过去,宋军才知道,是三叔来了。三叔做了上门女婿,离宋家村三十多里的一个小山村,叫桂岩村,那是一个状元村,据说历史上出了好几个状元郎,村里读书风气很盛,村风很雅。由于读书的原因,宋军还没有去过三叔家。
宋军进屋时,父亲正跟三叔谈论造屋的事,大台门年代久远,已经开始倒塌,拆除了一部分,这房子是大台门的前厅,也已经歪斜,难以独立支撑,再说,儿子也已长大,房子是非造不可了。父亲说,树料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还缺少一根栋柱,托三叔去里山看看,哪里有适合的,买一根,等天气转暖,就准备造新房。三叔一口答应。
三叔是个彪形大汉,七口之家,他一个人独立支撑着,那份辛劳,自不必说。做事说一不二,宋军从小就敬慕,一见三叔,宋军就眉开眼笑:三叔,新年好!
哦,是老三!一年不见,壮实多了呢。今天你在做什么,一上午没看见,我还以为你走亲戚去了呢。
我在小屋看书。
妈妈整理着桌上的瓜果,对三叔说:他三天没出家门一步,整天看书,我担心眼睛看坏。
三叔马上领会了嫂子的意思,对宋军说:都看些什么书呢?兄弟俩不出门走走,过了正月,农事一忙,就没机会了呢。今天下午,到我家去,你们还没去过呢。
宋军看着父亲,父亲笑眯眯的,没有说话。宋军说:我看《黄帝内经》,是一本古老的中医书,不静下心看,看不懂。
老三学中医啦?中医好!我们村有几代家传的中医,现在还有一位老者健在,九十了,脑灵身健,眼不花耳不聋,现在还能看病,邻近乡村人都找他。这个人有点本事,许多有病的,到他家看病,轮到看时,病已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每年,他总能预先提醒大家,今年什么病要大发,要注意什么什么的,往往被他说中。
宋军听得心动了,能与这位奇人说上几句话,也一定受益匪浅:他是神仙?
他已经入迷了。母亲心怕他独条路钻下去,进了死胡同,脑子侧去(注:方言,神经出现不正常的状况,精神病之类的意思),那还了得?前段时间那副相,明摆着呢,到三叔家走走,可宽宽心。
你们兄弟俩去吧。父亲说。
哥也一道去嘛。三叔邀父亲同往。
我就不去了,在家里接待客人。
三叔家座落在五百岗山脚山岙的一个小山岗上,面南一字五间平房,前面有很大的一个院子,种了几棵柿子树,香橼树,杏梅树,还有一枝金桂。院内有一口井,还有一口供洗涤的小水塘。环屋有一片竹园,房屋都隐在竹园内。毗邻几家,也是这样式,桂岩村大都是独家小院,倚山而建,散落在五百岗下。村外是茶园,梯状分布,漫无边际。
夕阳的余辉,罩住这个山村,金光闪烁。五百岗上,青松披着晚霞,透出红光。
宋军被如此壮观的景象吸引了,大自然的恩赐,人类的聪慧,奇妙地结合起来,成就了和谐美。宋军听说过“风水”的名字,大约风水好就在此地了,地杰人灵,这里不出人才,那才奇怪呢!宋军心旷神怡,可惜没带口琴来,要不,站在这广阔的山岗上,背靠高耸入云的五百岗,面向一望无际的茶园,晚风轻轻地吹拂着脸,吹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送夕阳徐徐下浅岗,看红霞弥漫天空,那才舒畅呢!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胸襟开畅,心旷神贻,宋军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时,三叔领着一位老者,向院子走来,老远看到宋军站在山岗上看风景,便提高嗓音喊道:老三过来,见过太舅公!
宋军听清楚了,跑过去,亲亲热热叫了声太舅公。太舅公须发皆白,然走路稳健,精神矍铄。
太舅公点点头:他就是你侄子?
三叔说:是我的亲侄子,排行老三。县高中刚毕业的,可惜遇上这段时光,大学没得考,可惜了。说话间走进院子。
三婶是太舅公的外甥女,把他接进堂前,上方居中坐了,立即泡了蜜枣糖茶,恭恭敬敬地奉上,三叔在一旁相陪,显得很谨慎。宋军找把椅子,稍远些靠墙坐着,意思是下辈人,不敢坐到桌子边。山里人十分讲究礼数,视为家教好否的尺度,虽然破四旧的话也听得很多,可是做起来,个个都是小心得很。太舅公也没有招呼宋军坐到桌边的意思,与三叔聊起家常来。宋军不敢搭嘴,就拿出带来的《黄帝内经》,翻看起来。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屋内还是很亮堂的。
宋科与三叔的儿子一起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宋军读书进入状态,三叔与太舅公谈些什么,耳朵风都没吹进。太舅公眼光溜过几次,三叔倒有点急了,讲话的声音提高了,希望引起宋军注意,宋军全然不觉。
这小子够专注,太舅公脸上露出一丝悦色,不过转瞬就消失,因为宋科他们回家了。三叔有三个女儿,二个儿子,大姐在厨房帮妈妈,其他四姐妹,与宋科一起回来,家里一下子闹热起来。三叔介绍了宋科。爸爸说过,过去见长辈要叩头的,现在不作兴了,礼貌总要有的,宋科也恭恭敬敬地站着,叫了太舅公。兄弟姐妹们都叽叽喳喳地叫,太舅公应接不暇,连连罢了罢了,兄弟姐妹们嘻嘻哈哈地散了,看来他们还是很随便的,一点都不做忌。
开饭了,三叔让宋军兄弟俩打横,自己两个儿子,坐在太舅公对面,三叔与太舅公各一方。因为外面坐位不够,女子们在厨房另外安排一桌就餐。每个人前面都摆了酒碗,三婶热了一壶酒,三叔替太舅公洒满,自己也满了,又为宋军兄弟洒了半碗,两个儿子都半碗。三婶再去热酒,家酿的米酒,清淡,然而香气四溢。
三叔举起酒碗祝酒:祝舅公健康长寿!
大家都站起来举杯:祝太舅公健康长寿!
三叔一口干了,大家都喝了一口,太舅公也喝了一口,脸上有了笑容,随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喝酒,半碗酒落肚,太舅公笑眯眯地向宋军问话:老三,看《黄帝内经》啊?能看懂吗?
刚在看书时离太舅公有段距离,太舅公居然是读书人,还看清了并不算大的书名字,太舅公的视力还那么好!太舅公庭宇开阔,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笑容可掬,注视着宋军的一举一动。状元村与众不同,太舅公更与众不同。
太舅公,我刚开始看,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我打算先粗看一次,再看第二次,第三次。我跟爸妈说过,花十年八年时间,或许有所小成。或许,我在走一条天路,十年八年后,还是一无所成,我也不后悔。我用一辈子的精力,钻研它。
太舅公用手捻着胡子,点头不语。
宋军继续说:一个人的命运,不能捏在别人手里,由别人来摆布。我选的这条路,是别人不愿走、不会走的路,因此不会有人来干扰、干预,干扰只能来自我自己。
太舅公神色凝重起来,年轻人似乎是历经沧桑,遭受挫折后,对自己前途命运所作的思考和选择。这是天时。太舅公呷了一口酒,酒碗轻轻地放回桌上。年轻人不晓得,天时拗不得,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如今是,覆巢安得完卵?你现在不懂。
宋科插话:我哥立志学中医。现在已用针灸义务治病。
是吗?学中医,就得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心无杂念,专心至志。太舅公说。
这个我可以做到。
嗯。欲想赚钱做生意,太舅公端起酒碗,十个医生九个穷。
大家都穷,又何缺我一个?大家都富了,我一个人也不会落下。别人的病好了,我心里舒畅。
太舅公笑了,一口干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懂得这个道理很要紧。
宋军有点莫名其妙。
三叔见舅公酒碗见底,提壶斟酒。俗话说,茶八分,酒十成,三叔不顾舅公够了够了的推辞,斟了实足满碗。啪,太舅公把筷掼在桌子上,脸露愠色。三叔慌了神,知道斟酒没随他意,触犯了舅公,捧着酒壶,不知道是坐好还是站好。
宋军站起来,对太舅公说:三叔敬重太舅公,不过太舅公年序已高,这碗酒,我代太舅公喝了。端过酒碗,一口干了,我替太舅公领谢三叔的情重义深。把酒碗送到太舅公前面,家中客常满,碗中酒不空。太舅公,我替三叔再为您斟一点。从三叔处接过酒壶,为太舅公斟了一口量的米酒,显得酒碗不空。
宋军的连贯动作,做得自然,恰到好处,既宽了太舅公的心,又解了三叔的窘,太舅公嗔容变成笑容:妙哉!知命安命!领情了领情了。
酒罢饭毕,太舅公喝了两杯茶,起身欲回。这时天色已暗,虽然山村已有电灯,只是路灯稀,太舅公回去,怎能放心?三叔要陪送,太舅公说:老三陪我去,我有话说。如果晚了,今晚就在我家,你们自己睡就是。
三叔三婶不敢违拗,宋军挽了太舅公,慢腾腾走去,其实,太舅公走路稳健,哪要人挽着走?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97
太舅公家在村中央,砖木二层楼房,三间两居头,座北朝南,宽敞,整洁,奇怪的是,只有太舅公独居。宋军不敢多问,只是心念闪过。太舅公拉亮堂前电灯,一张四方小桌子,四条椅子,周围还散放着几条板凳。大约平时,大舅公在此接待客人吧。
太舅公指了指椅子,示意宋军坐,自己也在上首落座。
几岁了?太舅公笑容可掬。
二十一。
嗯,属猪。记得生日时辰吗?
十一月二十四,卯时。
丁亥年壬子月戊子日乙卯时。
宋军奇了,太舅公对历法如此精通,转换算计,好比我们做算术,他的学问不可估量。太舅公沉默着,宋军也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你很善良。太舅公说话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很好。现在许多人对中医不了解,年青的中医师,甚至只涉及到皮毛而已,便穿起白大褂行医,这样做很危险,势将动摇中医的生存根基。
宋军不敢搭腔,自己连中医的皮毛都没及到呢。
你知道经络吗?
《针灸大成》上我看到过,穴位歌诀也能背下,大致说得出走向。
太舅公说:中医要内证,光看书难学好中医。
宋军不知道什么叫内证,更不知道怎样内证。丁大夫说要师带徒,太舅公说要内证,宋军摸不着头脑,满脸疑窦,不敢搭腔。
太舅公说,黄帝内经都是内证的记录,没有内证的体验,看懂也难。学中医,得了解人自己。我们这个人,有三部分构成。第一是空体,是元神体,是生命的主宰。第二是阴阳体,就是经络结构体,这两个体,肉眼是看不到的,这是《道德经》中说的“无”这一层次的东西,你眼睛看不到就不能说它不存在。第三是肉体,就是肉眼看得见的那个人体。这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你肉眼看得到的存在,也是《道德经》中说的“有”这一层次的东西。中医诊治疾病,主要是第一第二两个体。调理这两个体,就能调理好第三个体。人是宇宙中一物,像其他东西一样,接受宇宙阴阳之气,阴阳交合而化生。人在胎,生,养,长,旺(壮),衰,老,绝过程中,阴阳衡则康,失衡则病。太过不及,气机失常,轻则病殃,甚则灾眚。天有常德,道恒守诚,人能合之,就是合德,就是合道。合道则兴,失道必亡。
太舅公谆谆导诱,宋军是一脸惶惑,太舅公在解黄帝内经,可是,自己连太舅公的解释都听不懂,《道德经》又是本什么书呢?唉,对中华文明认知的贫乏,真枉为炎黄子孙哪,惭愧!宋军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太舅公一眼,自居“知识青年”,知在哪里?识在何方?
太舅公说道恒守诚,教我守诚合道,我守诚,不懂就是不懂,既有心教我,我就不怕浅陋,掏根斫竹,也要问个明白。
于是宋军问道:太舅公,什么是内证?怎样内证?
太舅公看着宋军清亮的眼睛,求知的欲望像火焰样喷射,那么真诚,那么强烈,那么执着。为还杯酒之情,我想指点他一下学医之路。他慧根灵颖,知事明理,心志高远,确是学医的好材料,先祖说过,业授非人师之过,知人不授,亦师之过。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只是学非所时啊。
太舅公闭目沉思,宋军以为他累了,懊悔自己纠缠不清,叫太舅公为难。太舅公似乎洞察宋军的内心,微睁眼睛,慈祥地看着宋军,说:好,我让你体验一下,你就会真正懂得什么是中医,什么是内证。现在时值酉戌,你随我来。
太舅公领宋军上楼。东首是太舅公卧室。卧室中间有木板隔壁,分成里外两半,前半间有张床,靠在隔壁的木壁上,被褥叠得很整齐,一张古老的茶几,摆在床边,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瓷杯,看起来也是年代久远的样子,简朴,清洁。太舅公年序虽高,生活起居,还是很有条理的。宋军轻轻地踏进门槛,马上感觉到清新的气息,舒畅愉悦由然而生。
太舅公把隔壁的门打开,招呼宋军进来。宋军蹑手蹑脚地迈进,太舅公拉亮电灯,东壁墙上,挂着一幅轴画,松鹤图,不知是哪位高士之作,也是年代久远的样子。画的下面,有一张长橱桌,桌子上有一只香炉。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摆设。北边有窗,窗门紧闭,还用很厚的帘子遮蔽着,宋军张大眼睛,大约,这是密室?
太舅公拉开橱门,拿出一股香,抽出三枝,用火柴点燃,插在香炉内,檀香味马上充满室内。太舅公又拿出两个蒲团,摆在橱桌前,然后拉起轴画的绳子,画慢慢地卷起来,渐渐地显露出另一张画来。
那是一位道士的画像,宋军不敢问他是谁,他的眼睛有光芒似的,直往宋军的心灵照射,宋军急忙低下头。太舅公系好绳子,在蒲团上跪下,让宋军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向画像深深地叩了三个头,行的是大礼。太舅公领我回到三十年代前了吧,古礼也不错,不然我还不会呢。
太舅公始终没有说话,宋军就更不敢响了,太舅公在祈祷?在请求?还是在举行某项仪式?太舅公的虔诚,令宋军不敢有丝毫懈怠,用心学做,倒也象模象样。
良久,太舅公在蒲团上双盘坐下,双手搭放在腿上,结了手印。宋军正在发愣,太舅公年逾九十,肢体还如此柔韧,如此坐法,连小伙子都是极其困难的,太舅公是神仙不成?太舅公示意宋军坐下,照样画葫芦,忍痛盘起,痛得咬牙切齿,强忍着。太舅公指点,挺胸收腹,虚领顶劲,微闭眼睛,眼观鼻尖,鼻尖对脐,放松,头部放松,颈部放松……轻呼细吸,缓慢悠长,无思无念……突然,宋军感到触电样痉挛了一下,一股暖流,从百会穴下来,沿任脉慢慢流下,全身温热,如偎暖炉,身心有说不出的轻松愉悦,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了。宋军似乎听到太舅公说话,无论你看到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你都不用惊慌,不必喜悦,任其自然就是。宋军意念中答应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宋军已经没了时间的感觉,也没有了身体存在的感觉,似乎是坐在云端,又似乎是浮在水中,又似乎什么都不是,空间没有了,自己就是空间,再似乎,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光,我是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前庭光明如昼,宋军有点吃惊,明明是关了灯的,闭着眼睛,怎么像白昼一样了?窗户封得很严实,外面透不进一丝光线,暗着呢。不要胡思乱想!宋军似乎听到了太舅公的警告,安静下来。宋军感觉到,自己全身透亮了,透明了,光在我中,我在光中,身体完全散掉了,没有了,与布满阳光的天公一体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宋军感到大浪大潮涌来,雷鸣般的声响,轰然而至,慢慢地,性海莹屏上“看”到了人体的骨架,内脏,我怎么啦?我在哪里?
安定!宋军似乎又听到太舅公柔和的警告,无论看到听到什么,任其自然就是,于是,悄然欣赏起奇异的“电影”,或者说影子戏:这是心藏,带点黄红底色的真气逆时针旋转着,像圆球,更是太极球,随旋转扩大,又缩小,一忽儿,真气就按轨道匀速的旋转不休,渐渐地,显现出像喜庆时挂的灯笼的样子,红色的,有六条经线。这是什么呢?心藏喜庆也挂灯笼?
这是心藏的真形!当人得了白血病,右边第二条经线就会断裂。
真形?肉体的心脏不是真形吗?
中医的心藏与西方医学的心脏不是等同的。心藏是无物质层次的,心脏是有物质层次的,心藏包容心脏。五藏六腑,都是这样。
哦,是这样。
性海莹屏出现了蓝天,深不可测,满天星斗。这些星斗,夏秋乘凉时看到过,是银河系南中天的……宋军自己对自己说话。
宋军似乎又听到太舅公的声音,这是二十八宿中的东方七宿,把真气——东方木气输送给我们,现在它们值班,旺相。注意了,这是角宿的光气。宋军“看”到,角宿射下一团牛角状的光气,以后射给人体的光,先射到牛角状的光团上,折射成两股,射向身体。奇了,星星怎么向人体照射光气?
你胡思乱想什么?这是亢宿的光气,射到人体,组成光柱,沿督脉上传。宋军似乎听到了无比高亢的喊声“啊”,随上升的光气发出,啊声一出,光柱上端即开“光花”,令人壮怀激烈。这是亢宿向我们传光气所发出的宇宙之音,宋军感到太舅公这样说。
这是氐宿的光,也发音,也唱歌,它的宇宙之音,是最为低沉的男低音“噫——”,一直往下走,似在地面徘徊,不经意处,失意缠绵的样子,噫——。
我听到了,太舅公。
房宿的光气来了。光团像一座房子,这是房宿传的相。相,房宿真气团的本来面目,相貌。我们的上祖们对它命名,大约就是根据它传的相,它自己真气的相,据相而命之——房宿。宿,不是一颗星,是星团。宿,又是住宿的意思,是太阳黄道上的计时标志,宿地也可说,以后你看内经,慢慢地去琢磨。
心宿的光气有三束,专射人的心藏,为心输送真气。宋军“看”到了,自己的心藏有真气膨出,不停地逆时针旋转,像太极。太舅公传音:这是心藏旺相了。心藏也发出真气,与心宿的真气接通,这叫气交。人与天同心,你心正心邪,天岂能不知!宋军应道:是。
尾宿的光从人的尾氐部进入,沿督脉上行,激荡督脉真气,充盈。星宿爱人类,真是无微不至。
箕宿的光,先在空中悬住,形成箕形光团,看到了吧,然后从箕形处下照人体。
这是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值班旺相。星宿这样的照射,随时都在进行中,为人类输送生命需要的阴阳物质和其他许多无物质,由不得你同意不同意!星宿维护和支撑着人的生命活动,供应人需要的真气。星宿们的工作,非常正时,非常有秩序,就像学校上下课一样有序。这就是天有常道。
我的身体受就天宇星宿的真气,我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员,宇宙包容我,我在宇宙中,在无物质层次,我与宇宙是一体的。太舅公,这就是天人合一吧?
你感受到了,“看”到了,也悟出了一些奥妙。
宇宙五方之气中的东方之气,二十八宿中的东方七宿,春季它旺相,夏季南方七宿旺相,秋季西方七宿旺相,冬季北方七宿旺相,这是四季与星宿相关的实证,我们的祖先已无数次地内证过了。旺相就是它们的真气爆发。这是宇宙常道之一。内经这么说,你亲身证实了,的确真实无误,这就是内证。其它方方面面也一样,比如你说过的经络。你明白吗,祖先不吾欺也。
七宿群体真气,常凝聚成一种近乎固定的形状,东方真气——木气,青色,像青龙;南方真气叫火气,红色。其状像朱雀;西方真气——金气,白色,像白虎;北方真气——水气,黑色,像玄武;还有中央土气,黄色,像勾陈(凤凰)。这些都是我们的祖先,通过无数次的内证观察,发现、命名,记录,传承下来的。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
你不用疑虑,台风不是有固定的形态?龙卷风不是有固定的形状?自然造物,不由你不信!信与不信,都改变不了它固有的形态。特殊的真气,也有它固有的形态,人体五藏,与之时空对应,五藏真气,也有相应的形态,何足为奇?
人是宇宙中一物,天人合一,是中医的基本观点,你内证到的,只是天人合一现象的一小部分,你已经内证到宇宙星辰对人生命活动的支撑,那是真实无误吧?
“眼”前有象比对,我明白了,这就是《内经》描绘的天人合一图真景,奇妙,太神奇了!“无”物质原来的确存在!在“无”物质层次,天人合一的的确确!我观察到了,我证明了,我明白了,《黄帝内经》阐明的中医宇宙观,有坚实的物质基础,毋庸置疑!我还明白了,中医为什么必须内证!太舅公教导得极是!
这就是了,中医必须站在这样的高度,观察人的生老病死,知其常,观其妙。下面一段经典,你仔细聆听,细心领悟,精髓所在,受益无穷: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98
刚才,东方七宿的真气,怎样进入体内,去了哪里,你看清楚了吗?
宋军感应到了太舅公问话:我感到好奇,只是欣赏,没看清楚。
现在子时将过,丑时肝藏会准时旺相。东方七宿,还有七政中的木星,是肝藏真气的主要来源,肝藏也纳月亮太阴之气,它们是维护肝藏生命功能的主要支撑。东方七宿旺相时肝藏旺相,是肝蒇大旺相。肝藏旺相时,木星也一定会向肝藏输送真气。五藏与五方、五气的时空对应,是非常神奇的,你看清楚了。
东方绿色木气准时照射人体,从胃经的太乙穴进入,太乙穴旺相,然后传输给肝藏,肝藏真气鼓动。一忽儿,肝藏也从太乙穴发出二股绿色真气,从东方木气的两侧,把东方木气夹在中间,向东方七宿送去真气,与东方木气气交,接通。小小的肝藏,竟然与巨大无比的星星气交接吻,你还小看自己吗?
我看到了,太舅公。
你仔细观察肝藏真气和东方木气的形态。
像青龙,细细的看,像飞腾的青龙!
五藏,就是五个藏储宝物的仓库。《内经》说,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精。这五种特殊真气物质的形象,你暂时还不能看到。肝藏有三魂,他们都是人形的无物质,肺藏有七魄,也是各具形态的无物质,受元神管理控制,元神是最高一级的生命器官,居大脑九宫中的中宫,对人体性命系统,有特殊重要的控制与管理作用。青龙也是肝藏所藏的宝贝,这种特殊真气,负责控制和管理肝藏真气的运行,同时负责与天体真气的气交,这一点你已经看清楚了。
五藏所藏的宝物,远不止这些。五藏的藏宝还有音,方向,空间,阴阳,色味,内数,网络,信息,真气等等。我们的五藏都有极为悦耳的音乐,我们的祖先称作天籁之音,只是寻常听不到而已。五藏物质的衍生,都按内数规律。内数规律的表达,就是《河图》《洛书》。你曾看到的心藏真形的经线,就是数链之一种。肝藏收受东方之真气,心藏收受南方之真气,肺藏收受西方之真气,肾藏收受北方之真气,脾藏收受中央之真气,方位和空间调控得非常准确。这些都是我们人体的神奇系统(元神系统),对生命活动的掌控。没有这些,我们人比机器都不如。
天体的真气输送给人体,五藏真气也能互相传气,这就得有传气的网络结构,通道,关窍,由总体与局部的指挥系统掌控。经络就是这样的气道。
我们可以完整的观察肝经。东方青气已入通于肝,现在,你看到另一条青气,是木星传气给肝藏,肝气旋转起来了。木星传相了,你看到的有晕的大气团,就是木星的相,逆时针旋转的那个。
哦,我看到了。
木星传下有球状颗粒的,是阴阳物质,白的是阳物质,暗的是阴物质,这些你可能看不清。还有五行物质,信息物质,这些你都看不出来吧?
看不清楚。
现在木星传的真气,与肝藏真气融通,同步旋转了。肝藏真气充盈了,向心藏传气,看到传气的气道没有?
没看到,只看到心藏有真气旋转。
心藏向肾藏传气。内经说的心肾相交,就是这样互相传气。
肾藏向肝藏传气。
百会穴旺相,同心藏真气同向同轴旋转。
水星也传气传相给心藏,与心藏真气同位旋转。你看到了吗?
那是水星的相?看到了,真漂亮。
木星也传相给心藏,三者同位同步旋转。真是美极了。
心、肝、命门通气。肝气上行,通达到双眼。这就是内经说的肝开窍于目。
是这样!没有内证,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我真的懂了,为什么中医必须内证。
右侧肝经旺相!绿色的气流,有近一同身寸宽,河水一样流呢,你看清楚了吗?
看到了,那闪亮的球状的是……?
这是穴位,穴位是太极器官,你看清楚了,它在不停的旋转,发出光亮。正经上面小半掌宽的稍淡的绿带是皮部,经络走向,与你看的《针炙大成》描述的是否一样?
完全一样!《针炙大成》也是内证的产物?
当然!左侧肝经也旺相了,真气流浩浩荡荡,够壮观的。
是!我们的身体真奇妙!经络像管道,像河流,就是没有管壁,没有河岸,真气却能定向流动,不散乱,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
这就是神奇系统,总指挥是元神,肝经的指挥长官是肝神青龙。时辰一满,旺相寂灭,正时得很。每天十二个时辰,十二条正经按时旺相值勤,叫小旺相,维系人体正常生理,支撑人的生命活动。以后你看一下《子午流注》,学习内证,自己实证。
是。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中医的根基是什么,也应当领会《黄帝内经》是什么样的书,对你如何学习中医,如何去读内经,有所启发是肯定的。以后的路,就得靠你自己走。
中医是治病的,你得知道病是怎样发生的,中医是如何诊治的。你我都没有病,现在无法内证一下病状。我告诉你,宇宙空间,有不经之气,就是那些不归经的气,也可以叫邪气,人中了这种气,就会得病,或者潜伏在体内,逐渐发展成疾病。就是那些正经之气,人受之太过或不及,或者不得其时,反其常道,人也会得病。
我们的祖先,通过无数次的内证观察,发现了宇宙真气的阴阳特性,按不同的性质,归纳为六大类,这就是三阴三阳。
太阳之真气,纯阳,也可以说是阳气的标准,叫太阳。宇宙空间有许多星球,真气与太阳真气相类,这种真气都归为太阳真气。太阳真气光色淡金黄,微发红,发亮。宇宙中的太阳真气进入人体,都从太阳穴进入,归于膀胱经,小肠经等。这是你以后内证时,辨别太阳真气的要点。
用此类比,光色次于太阳真气的,淡一些的金黄色真气,叫阳明,再次一筹更淡一些的金黄真气,叫少阳。这就是三阳。内经说太阳为三阳,阳明为二阳,少阳为一阳,大约就是据光色而言分别。
月亮真气,纯阴,也可以说是阴气的标准,叫太阴。月亮的真气纯银白色,厚白之中泛着微微的青色。宇宙中星球的真气,与月亮真气相类的,都称之为太阴。太阴与人体的肺藏、脾藏和肝藏密切相关。真气的光色浓奶白色的,叫厥阴,少阴真气是黑色的。这就是三阴。
人体与宇宙三阴三阳对应,也就有了手足三阴三阳经,这就是十二正经。归经,就是指宇宙真气与人体经气一致,比如宇宙太阳之气与人体太阳之气相合一。以后你学会了内证,对中药的归经,也会有正确的认识,这也是治病必须掌握的。
现在,不经之气你应该理解了吧?
是,太舅公。
五方五气对应五藏五行,也是中医的基本观念,也是内证观察到的基本现象。七政中的木火土金水五星,是人体五藏肝心脾肺肾真气的最直接最重要来源。五藏是储藏、管理、运动、运行阴阳和三阴三阳真气的器官。五行是真气的五种运动方式,是阴阳的衍生。阴阳的消长,五行的生克制化,是中医诊治疾病的依据。
五方五藏真气,你在内证中已经实证了。不经之气的光色,不同于五藏五方真气,往往混杂灰暗,进入人体后不归经。阴阳有别,正邪能分,诊治疾病就有了基础。
内证状态下的望,是看空体与阴阳体有没有变异,并做出相应措施,这是中医治未病,治微病,是最高端的治疗,是内经说的上医的治疗方法。肺癌患者,空体出现树叶状的网状结
内证状态下的切,内经讲得很多,以后你自己体会,还会有更多的发现和体验。
太舅公,离开你,我还能内证吗?
我为你灌顶,领你实证,这为你以后学习内证,打下了基础。不过,修炼得靠你自己。我授你一个功法,现在我带你演练一次……
99
太阳已经有一杆子高了,宋军还没有回来,三叔家在等他吃早餐呢。三叔让三婶过去看一下。
太舅公领宋军收功毕,睁开眼睛,室内仍是一片漆黑,透不进一丝光亮。太舅公伸手拉亮电灯,太舅公红光满面,盘腿趺坐,丝毫不见怠倦的样子。宋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趺坐在太舅公旁边,原先疼得吡牙裂嘴的双盘坐,而今没有一点痛觉,还感到腰板直挺,稳稳当当,更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光,而且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太舅公,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辰时。太阳有一竿子高了吧。
宋军揉了揉眼睛,看着太舅公垂胸雪白的胡子,还有满头闪亮的银发,分明是太白金星下凡,吕洞宾再世,他微微带笑的脸,更像是寿星老仙光临。宋军慢慢地解开双盘,恭恭敬敬地跪在太舅公前面:太舅公,您收我为徒吧。
宋军求教益家公公,被公公含蓄地否定,那是益家公公特殊的身世,使公公不敢暴露自己的所长,公公不易,自然只有这样做,非常正常。宋军特地赶赴县城,向丁大夫求教,并真诚地提出,拜丁大夫为师,丁大夫正因为“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判,因而以院方不会同意为由,不接受我的要求,为鼓励我学医,送我一本珍贵的《黄帝内经》,内心早已认定丁大夫为老师了。丁大夫说,学中医要以师带徒,而今,发现隐居在民间的太舅公,是一位功力深厚的中医泰斗,那是踏破铁鞋无处觅的,千载难逢的奇遇,决计不能放过,太舅公若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太舅公气息平和,端坐在趺台上,扶叩在地上的宋军,宋军不起来,又叩了八个头。
太舅公轻轻摸了摸宋军的头,宋军像触电似的猛抬起头,一股热流从百会穴向下扩散,烘烘的热向全身。
太舅公缓缓地说:我你无师徒之缘,就算有师生之谊吧。以后你就按我授的功法,勤奋练功,自己学习内证,作为学习内经的基础,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不可懈怠。昨晚之事,你不得向任何人说起,更不要把我在人前露风。
我十三岁开始,随父亲学习内证,遵照父命,用六七十年时间内证五运六气。黄帝内经记载五运六气,共有七篇文章,它是中医最高层次的学问。它是研究宇宙空间真气运行规律的,重点在银河系,二十八宿,太阳系这么庞大的空间,研究五运六气是如何影响人类的生命活动的,如何影响人类的生存环境的,因此能精确地预测出灾眚疫情,及早预防。按五运六气规则治病,就是内经说的上医。
星宿的运动产生五行(五运)真气,五行的运化产生六气(风寒暑湿燥火)。五运六气的特点,一是空间超大规模,常规方法无法企及,因此要有极高的内证水平。二是时间跨度大,以六十年为一个周期。这种规模的研究,我们祖先在8000多年前的女娲伏羲时代,就有了如此巨大的成就,真是不可想象。
我遵照父命,对五运六气作了长期的内证观察,验证得到,黄帝内经的运气七篇,是真实无误的。我还有近二年时间,整理内证记录。明年过年前,我就要驾鹤西去,属于我的只有九十三春。你明白了吗?
太舅公隐在民间,用一生,验证伏羲氏的发明发现,传承中华文明,那是常人吗!而今居然言驾鹤西去,决然不会是戏言,宋军泪如泉涌,再次匍伏在地,泣不成声,只因为是客身,不能大恸,惊动四邻,有损太舅公声名。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太舅公又轻轻地扶他:起来吧。二十年后,你有一次劫难。你可以自救。一切任其自然,不要操之过急。切记切记。
太舅公轻轻的言语,都像轰雷,炸在宋军的心坎里,好不容易遇到世外高人,不但指点迷津,还预测前程祸福,如此仁慈大爱,恩同天地!这种年代,哪里去找第二人?宋军叩拜,伏地不起。
太舅公解盘起身,扶起宋军:你不必伤心,我们已经有缘份了。你三婶就要来了,我们下楼去。
两人下楼,刚洗完脸,三婶就进了屋,惊得宋军口不能言:太舅公真的是神仙?
早饭后,宋军兄弟俩告别三叔三婶回家,三叔也进山去,寻觅宋军家新屋所需的栋柱之材去了。
100
太舅公是一个谜,一个解不开的谜!
太舅公演示的,是中华文明的精髓,现在我才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文明;理解了丁大夫说的《黄帝内经》蕴藏着整个中华文明的秘密!
太舅公已永远地溶在宋军的身心中,再也无法淡化与改变。宋军心里盘忖,得重新考量,做一个长远的规划,或许,我这一辈子,就属于《黄帝内经》的了,向岐伯问路,做太舅公第二,如此而已。眼前最重要的,首先是学好内证必需的功夫。子午卯酉四时修练不现实,但子午必须坚持,不得怠懈。
恍惚之中,不觉元宵已过,农家又得忙碌了。老天真作美,闹元宵的热情未消,西北风呼天啸地刮到,昏天黑地,让人间寒彻骨髓。未等天黑,人们早早地吃罢晚饭,躲进被窝中。鹅毛大雪接踵而至,一夜之间,整个大地,悄无声息地披上银装。冬雪饭,春雪难。这一场雪,跟讨饭佬投塘那年一模一样,铺天盖地,不知会给哪家哪户带来不幸,来年的庄稼会受多少影响,无端地增添了一层忧虑 。
雪还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整整三天三夜,老天爷大约疲劳了,雪才停止飘落。
这三天三夜雪,搅得汝根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房屋本已有些歪斜,它承受得了吗?白天,他端出扶梯,爬到檐口,用谷耙扒雪,每天一次,宋军妈在扶扶梯,被扒下的雪砸成雪人。晚上,问雪停了吗?宋军妈起身,到窗口看看,没停,雪块拳头样砸着呢。这等大雪,这房子什么时候被压跨,谁说得准呢?汝根伯睡不着,坐起来抽土烟,两口子对坐在床上,那心哪,被抠出来似的。
天刚放亮,汝根伯伯爬起来,一打开门,雪像山倒似的,哗啦啦滚进屋来。汝根伯拿把坑铣,宋军妈拿了扫帚,从自家门前开始,把大路上的积雪,往水沟里铲,宋军妈后面扫除残雪,开出一条雪路。一忽儿,邻家也开门扫雪,大约村中的大路上,到处都是扫雪人了吧。宋军与宋科,也把小屋到家的路上积雪,清扫到阳沟里。茫茫大雪中,为自己,也为别人方便,忙碌个把时辰,算得什么呢?
趁着妈妈烧早饭,宋军丢下阿弟,满村转,与扫雪的打个招呼,迎风而去,脸经不住冷风搜刮,发紧,宋军干脆抓把雪,往脸一阵狠擦,反而红扑扑的,没了冷的感觉。宋军拿袄袖擦干脸孔上的水迹,转过一个墙角,与招生叔碰了个正着。
招生叔早!
是宋军,好!你看到什么啦?
瞎子的火烧屋倒了。阿福哥的茅草屋蹋了一角。村北小和尚家的猪屋倒了,猪没冻死。麦杆矮子的猪屋也差不多了。茅草屋都不经雪压的。僵老太公的群鸭呱呱乱叫,大概是冻着了,伊的竹编壁上,挂上草苫,风吹不进,鸭就冻不着了。
嗯,有眼光。
各队的牛屋都没事。那一年要如有人去看看,讨饭佬可能就不会投塘死。村里的踏碓间倒了半边,恐怕难修了,下半年做麻糍(年糕)咋办?得拆了再造。大祠堂不晓得有没有情况,走不进去。学堂是新造的,没事,一点没事,可以正常开学的。小店门紧闭,店主他还睡着?
招生叔点头。有没有烟囱不冒烟的人家?
这……我没注意。
金水阿婆屋前的道地雪都扫了,她家没冒烟,不知她还有没有可下锅的。她难呀。
我怎么没注意到?宋军狠狠地揍了一下自己的头。是呀,她捡稻头积下那点谷,能维持几天?最多还有潮潮兄弟俩抓的泥鳅干储备着,私有地那点青菜萝卜。说不定,太婆又会带孙子出去讨米,这雪有齐膝深,哪里还有路寻得着!怎么会这样呢,他妈的麦杆矮子!招生叔默默地关注着他。
早饭后,你到我家来一趟。天冷,回去,别冻着。招生叔说完,走了。招生叔真细心,眼光真的不一样,你得好好学学。想着也自个回家去。
宋军来到招生家,仁才、成均都已经到了,坐着喝茶聊天。宋军觉得他们要开队委会,不便当,只是招生叔相约,总有点事的,便说道:你们要开会?招生叔叫我,有事吗?
招生叔拍拍凳子:来来来,坐下,没什么事,就叫你来聊聊。泡茶!
招生婶端来一杯热茶,像接待客人一样,让宋军感到不自在。宋军不善聊天,特别是在三位长辈面前,正儿八经的喝茶聊天,老三老四的(方言:表示有点称老作大,不合自家身份的意思),更觉得局促不安,嘴巴贴了膏药,不晓得哪介开口。
成均笑道:宋军要是个大姑娘,文文气气的,那家门口的石子大路,恐怕得踏平了。
宋军脸孔发热,这个成均叔,拿我耍嘴皮子了,你讲传讲惯了的,出口都是故事,可别把我编故事讲。真不晓得如何应对才好,反正难应对,干脆不应对,宋军咧嘴笑笑。
仁才也凑和:是嘛,石门槛都得矮下一截!其实呀,小官人小伙子文武双全,不晓得哪个大姑娘有福气,配上这么个才郎。满村姑娘,还真找不出一个。
宋军这时回过神来,觉得他们是有意调侃,既然大家兴致很好,心里一定有爽快的事,我何必扫他们的兴呢?便笑嘻嘻地应道:两位叔夸我也好,骂我也好,反正我都认了,谁叫我不看清庙里坐着哪尊神,就不明不白走进来了呢。
说得好,宋军进来了,没烧香,没叩头,足见不是见神就拜的人!成均赞了一句。
这就是了!招生叔指头点着桌子,说道,是呀是呀,知好歹,有肚量,嗨,我看哪,侄子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仁才叔也笑眯眯地说:进来就好,管他坐的是哪尊神?我们三个是神的话,这样的香主,打灯笼去寻,还不一定寻得着呢。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宋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今天怎么啦?招生叔蒙冤至今,从没见他们这么开怀笑过。再过一个多月,招生叔的刑期就满,二队的主心骨又可掌舵,二队的生产需要他,二队的社员更需要他,的确是值得庆幸的事。或许,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今年的春耕生产怎么搞,这场大雪怎样应对,胸有成竹了吧。叫我来干什么呢?我不是队委,只是个记工员,为社员们记劳动手册,也是成均叔忙不过来,让给我的。生产的事,我是新手,根本用不着我说。宋军用怀疑的目光投向三位,想从他们的脸神中找到答案。
仁才叔摸出香烟,各递一支给招生成均:宋军也来一根?
不不,你们只管抽,我喝茶。
真是大姑娘一个!你说说,这场雪这么大,会对春花带来何种影响?仁才叔好像是即景随口说的样子,其实是一场考试的开始。
宋军不假思索,马上回答:大雪本身对春作物影响不大,最怕是雪后长时间的冰冻,造成倒春寒,那就是春雪难,大小麦分蘖拔节,草子(紫云英)生长都会受影响,不单春花,连早稻育秧都不利。还有,我们的蔬菜受冻害后会霉烂。
老天爷作的主,我们有什么办法呀。成均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宋军望着招生叔:招生叔有办法的。何况,不一定倒春寒么。
要有最坏的打算。招生叔说,去年旱得长,今春要防倒春寒。
今年再是个大旱年咋办?仁才叔换了个话题。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60年61年就连续旱了二年。成均附和。
去年大旱时,宋军天天在抽水抗旱,那时就有个想法,下溪滩南北狭长,只北边一个抽水站,水路太长,南边部分田灌水不便。还有靠东小山附近,有十多二十来亩田,地势高,机埠打水灌不到,必须借用邻村的机埠打水,借邻村的水沟,过水灌溉,不方便。去年水紧张,邻村的机埠没空,这几亩田几乎绝收。下溪滩三面环溪,如果在南边筑个机埠,南边的潭水,我们独家用。做一条简易渠道通到小山边,不但解决了这二十来亩田的灌溉问题,从这条渠道放水,南边水路长的问题也不存在了,抗旱能力至少可增加一半。现在仁才叔与成均叔谈到抗旱的事,要不要说呢?他们三个都不开口,宋军有点顾虑,班门弄斧,老三老四。
一支烟过去了,大家还沉默着,招生婶过来上茶。
宋军天天在打水,你说说看哟。她顺便说,上了茶她又回厨房烧茶去。宋军望着招生叔,招生叔点了下头。
宋军说道:我倒有个想法,南边溪岸上再筑个抽水站,造条渠道到小山边,小山边的二十来亩田灌溉的难题解决了,高水低流,放水容易,水路长的问题也没有了。投入也不大,很合算的。
说是说了,心且扑扑扑的跳将起来,呼吸也加快了许多。
三位叔长面面相觑,这么多年过来了,谁都没想到在南边新建个机埠,他说得有理,这小子有眼光,果然有文化的观事不一般!
嗯,有道理。招生第一个赞许。
小诸葛!成均翘起大拇指,安居平五路。
我们老了,都眼花了,怎就看不到呢。
宋军非常不自在,借着烟气,干咳一声,用手扇扇,干紧低下头喝了口茶。
好!招生又无缘无故地叫好,三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宋军更觉奇怪,他们今天怎么这样怪呀?我还是早点走为好。说着就要告辞:三位叔聊,我先走了。
今天有女客来相亲,我们不拦你。没有的话,坐下,我们继续聊天。
成均半是玩笑半是真,说得宋军脸孔都红了,心里真的格登了一下,文静到今天都没音信,是否该去封信问候一下?又怕被三位看破心思,招来他们笑话,只得坐下。
101
五天后,大路上的积雪基本溶化,田坂上的积雪也溶去大半,天气阴湿寒冷,晚上结冰打冻,第二天一上午化不开,田作管理困难,农作物受冻害,就在这个时段。出不了工,招生仁才成均三个队委,召集社员开队会。
宋军子午卯酉勤奋修练,卯时正入神,听妈妈喊开队会,便收了功,回家用过早饭,即向招生叔家走去。天气真冷,路边的阴沟都有冰。俗语说,穷么穷在铜(钱),冷么冷在风,寒风让行人都把手塞进袖内。宋军年轻血气盛,倒也没感到冷得难受,恰逢阿世从弄堂转出,阿世上上下下打量宋军,让宋军感到奇怪,我头没出角,腚不长尾,令他如此生分地看我,神情与往常大不一样哦。宋军回头看看,他刚才走的弄堂,应当是从麦杆矮子家出来的,他从麦杆矮子家来?窜门好早!麦杆曾任命他当队长,他走得勤,献点殷勤,奉承几句,也不值得奇怪,要如从麦杆那里领得什么坏主意,……宋军不想想下去,摇了摇头,阿世叔是明白事理的人,麦杆任命他当队长,他就没有接,拳头打出外,手掌挽归里嘛。
阿世突然问宋军:天气这么冷,你看我们队里的蔬菜,怎么办好?
宋军是实心眼,居然没有听出阿世考问的语气,实话直说:我看,先收起一部分,分给社员,现在家家都有年糕,烧年糕多放点菜,节约点主粮,春耕到来,可多吃点干粮。我们队家家户户口粮不足,青菜萝卜补,也是招生叔出的好主意。到手么事,冻损也可惜。现在不收,再冻几天,可能会冻死。有没有防冻的办法,阿世叔?
阿世没做声,两个人默默地向招生家走去。平时阿世叔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哪家的内眷跟某人相好了,老公要去扒相好家的灶头,闹得四邻不宁;某某偷了谁家的鸡,夜半烧的喷香,被嗅出来了,相骂讨得辱娘骂祖的,道不尽的琐事,今天怎么不讲了?宋军有点纳闷,大约他有心事?
招生家也很安静,连笑闹惯了的绍棠,也没有拿菊花寻开心。菊花生了个儿子,正躺在怀里睡觉,云鹏守在一边,绍棠虽开心,可不是不知趣的人。宋军在绍棠旁边坐下,绍棠的手就往宋军膈肢窝里伸,被宋军夹住。
想捉弄我?嘿嘿,让你尝点味道!宋军歪着头撇着嘴,咬紧牙狠狠挟,威风凛凛的样子。
啊唷啊唷,手臂断了!我的爷,力气真的不小,不像读书学生了!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宋军菩萨!
哈哈哈哈!还话独眼照千里,这下看错对象了!大家七嘴八舌嘲笑他。绍棠乘势作乱,花样锦百出,顿时热闹起来,连烧茶的招生婶也过来看闹热。
哇,哇!小孩被闹醒了,啼哭起来,菊花赶紧拍他的小背,哄他,笑骂绍棠:神偷抓蛇蛋,反倒被蛇咬,自讨苦吃。
难为了小孩睡觉,大家心里有歉意,会场一下子又安静了。
人到齐了,现在开会。仁才宣布。招生成均都坐在他旁边,挨八仙桌就坐他们三个队委。
仁才继续说:今天我们选队长。招生过一个月就满了,他的事,因为遭旱,粮食减产,为我们全体社员的生活考虑,才没去完成储备粮任务,被人暗算,蒙冤受屈判了刑,名誉受损,家庭不安,还挂牌,一脚踩到地富反堆里,留下了冤结,这是有人一棒打杀,大家心里都不平,有过几次大动作,为难了当权的,成千麻皮那班东西,虽让步了,谁知道他们报不报复呢?我们二队以后能不能安稳,日子好不好过,真难说。招生队长被撤职后,非常情况下,我当了代理队长,由于我姐夫的关系,即使是代理,他们也是不答应的,只是我们二队社员团结一致,不敢来干涉而已,迟早会有人向我找茬的。今年的春耕眨眼睛就到,这队长一定得提前选好。我是决不能当队长的,否则我们二队更不会安宁,吃亏的是二队全体社员。今天就选队长,至于选谁当队长,请大家掂斤掂两,慎重考虑。
平心而论,仁才说得合情合理,姐夫是麦杆矮子的对头,当成走资派被夺权,老婆舅还当队长,麦杆矮子岂能容忍?仁才是个老实人,生产又很内行,招生不当队长的话,他是很合适的人选。不是他当,那还是招生当队长!宋军这么想。
阿世反思过,尽管麦杆任命我当队长,队里人没认可,只能是空落落,招生像一座山,重重地压在头上,哪里还抬得起来呢。招生前些日子曾来家坐过,好像说不想再当队长了,队长让社员选举,最好选个年轻小伙子。唉,选,就轮不到我。不管以后谁当队长,总不如招生当队长相信我,别人当队长,恐怕放水员也保不住呢,这是全队最好的工作岗位,锄头一背,田塍走走,工分照撞。小青年哪个?要不是宋军就是云鹏,还嫩点吧,当个跟班倒可以。反正队长轮不到我,不如抢先提名招生,估计不会有人跟招生争队长,这样于己最为有利,或许招生不想当,推让之际,把我推到候选人中,也未可知。
阿世于是说道:还是招生当下去吧。
谁都有数,队会上,麦杆矮子撤了招生队长职务,我们社员没有答应,铁板凳钉钉,硬碰硬么!现在招生满了,就自然恢复了队长职责,谁都不能替代他。
这话一石三鸟,一是提名招生当队长,迎合大家的口味;二是警示,招生被麦杆撤职,是麦杆要拔的“钉”,再让他当,是钉碰钉。三是暗示,“队会上”,自己被麦杆任命为队长,有很多后话可说,解读一下,若招生不当队长,我行,其他人,谁能替代?没有人会站出来当面说我能你不行。
阿世掏出烟,悠悠地抽起来,眼睛扫来扫去,察视众人的脸色,为自己过人的提议寻找得分。
要不是阿世说出来,响应的人一定很多。可会场仍很安静,就像当时对待麦杆那样,又不约而同地成了哑子哑婆。阿世暗暗发怵,这样的提议,居然没人来响应我。
招生瞪了他一眼,郑重地站起来,说道:说来惭愧,我在二队当队长有五六年了吧,没能让大家过上衣食丰足的日子,招生我无能呀!虽然这几年天灾不断,可我也想不出抗灾的好办法,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不少。比如去年的大旱,下溪滩水路太长,南边靠大溪边的几十亩田,也因缺水而减产,小山边二十来亩田,中后期灌不到水,几乎绝收,而南边大溪的潭水白白地浪费掉。宋军就看出来了,主张在南边建个抽水机站,筑条渠道到小山边,南半路田水路长的问题就解决了。如果早几年这样做了,我们二队去年就不会减产,许多事也不会发生了。所以,当农民,光内行不行,还要有知识。我真心诚意推荐宋军来当队长。
汝根吃了一惊,二队正值多事之秋,招生怎可把宋军推到台前,当铳手猪(方言:铳口挨枪的猪,比喻挡头阵的人)?不妥不妥!这样的大事,招生你事先得跟我商量一下。不过招生做事一向仔细,其中的得失利弊,一定考虑过了,只是我们没有准备好呀!
宋军也感到吃惊,前几天他们三个,提这提那的,是预先商量好的?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大笑……宋军一幕幕地回忆起来,他们是在考我?我被蒙在鼓里了,今天搞起突然袭击来!我年纪轻轻,刚从学校回来,对农业生产还是个半吊子,社员们怎会把二百多人生活的重任,交给我这个毛头小子?任何玩笑可开,吃饭问题可开不得,也不会有社员会开这种玩笑,招生叔真的看走眼了。招生叔呀,你抬举我,我感谢,可我肩胛骨嫩,担不起呀!如果你有说不出的苦衷,非要我来为你分担,那我牙一咬就承下,可社员们不会答应,此事断然不成。宋军摇头,淡淡地一笑了之。
阿世脸色大变,原来坐到我这里来,说不想当队长,为的是推宋军当队长,这股贼肚肠,哪个防得着?宋军出了个主意,就成能人啦?我出的主意比他要多多少倍,你心里不清楚?你(希)望天公年年晒(旱)不成?不晒不旱,那抽水站不是白筑?资金投入就不是打水漂?穷队受得了这般折腾?我看这是个瘦主意!论亲,他是你堂侄,我是你堂兄,至少比他亲,也该是我么,哪里轮得到他?
阿世目光投向汝根,他毫无表情地抽着烟,或许正在作深层思考。唉,这个人说话不多肚肠多,扳起嘴眼(扳嘴眼,方言;说话评理时,抓握对方话中的关节要点)来,实在叫你没办法不服。他牛犁耖耙样样精通,田作地作无所不能,让他当队长,招生都不及的,队里人都会服,只是年纪大了点。叫其儿子来顶?毛都没出齐,飞得起来吗?或许,招生为了稳住他,故意提出来的?招生不敢得罪他,我阿世更不敢得罪。那就看大势,我何必去当铳手猪反对?宋军远近也是我的侄子,的确也不是一无所能,万一他被选上当了队长呢?我何犯着?
且不说阿世胡思乱想,那爱闹逗乐的绍棠,大事上可从不逗闹,而且思虑谋划,敏捷精到,公正果断,绝不含糊,队里人说他独眼照千里,他的意见,常是风向标。这时好多人把目光投向他。
绍棠心中有底,几天前仁才来串门,谈起过这事。
招生不当队长,是迂回战术。招生不想跟麦杆正面冲顶,仁才也一样。三个队委都认为,不能让阿世当队长,此人眼睛生在额角头,向上不向下,社员多不喜欢他的人品,对二队不利。最佳人选是成均出任队长,麦杆放心,社员也信得过,会计可由宋军担任。成均坚决不答应出任队长,理由很特别:如果各队都十结拜兄弟当队长,倘麦杆一手遮天,没就人出来说话了。革生组中有个哑子,生产队就得有个二队。有些话我们不好说,需要有人说出来,不管麦杆爱听不听,我这是真正的帮助他。成均提议,队长应该由年轻人来当,宋军是很合适的人选,与招生不谋而合。
仁才担心宋军经验不足,生产管不过来。招生说,我们这些人在嘛,着实地扶他一年,第二年肯定比我们都在行。还有,他爹汝根哥,这靠山还不够健棒?不放心么?我们约他聊聊,试他考他都可以,教他也成,潭水深浅,一试就知道了嘛。我们不当队长了,麦杆称心;选个小青年当队长,麦杆决不会把他放在眼里,革生组长当得安稳,二队也不会有事。我们真心实意地培带出一个好队长,放手也放心呀!这样做,麦杆也难以意料的。这是什么来着?成均说:迂回战术。
这样的确很好,可队长得大家选举,他能不能选上呢?仁才还是有些担心。
成均说,这大可不必担心。宋军种田拔秧,队里没人及得上,小青年姑娘嫂子们佩服着呢,云鹏都心服口服,这群人没问题,肯定投他的票,绝不会投给阿世。大家注意到没有?冬种时,还有平时做杂活,宋军一定在绍棠旁边。队里,绍棠的活计出名的精细利索,比如铣麦田坑,他的畦坑又直又平,覆在麦弄的泥土又细又匀。没几天下来,宋军的畦坑比绍棠的还要直,坑底比他还要平,泥土也是又细又匀,站到田头一看,不用说,就知道哪几条是他们两个干的。宋军有知识,有钻劲,又是有心人,技巧悟得快,大家口中不说眼中有数,掂得出斤两。上年夏天前,我们队派他去城里修电动机,他从建筑公司的朋友那里弄来一堆电器零件,自个串起一台电风扇,我们摇笆蕉扇,他可嗡嗡嗡的享受,馋得村里多少人要他串!他读书多,懂的事多,现在电器用得多起来,他懂电,哪家电灯呀开关呀有毛病,都去找他,他都乐意帮。他还会治病,闪了腰挫了踝,他针灸好了分文不取,大叔大婶们都夸他底子好,他人缘好着呢!真正反对的,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心中有个共同想法,嘴巴不生毛,做事不牢靠,怕他搞不好,大家都得饿肚子,主要是放心不下。我们把话说清楚了,估计问题不大。不过,关键的几个人,我们得先做点工作。
三人意见统一后,就有了前些日子一上午的“聊天”考试,重点户的分头“串门”。
仁才向绍棠交了底,绍棠细细地思考了几个晚上,悟出招生仁才成均不当队长,是从大局考虑,从长远考虑,也是为二队全体社员的总体利益考虑,招生不当队长让宋军当队长,从谋略上讲,是暗渡陈仓之计,也是招生仁才的金蝉脱壳计,比姜维屯田避祸之计还高明,是不错的。只要宋军不急于为招生昭雪,不去触惹麦杆,当队长也会比较安稳。宋军是可以胜任的。我得率先把观点亮出,促成此事,免生枝节。
绍棠正要发言,一个人飒的站了起来,抢了绍棠的先机。
102
抢在绍棠前头发飚的是阿千饭桶,他是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父亲,女儿为长,今年十九岁,长子十七岁,依次下去,扶梯档样一大串儿女,家庭负担的确很重,与老婆俩滑跌滑爬跟在生产队,一刻都不停息地劳作,维系一家八口,生活的确非常艰辛。阿千是死猪不怕水烫,宁可饭不吃,老酒餐餐醉,自酿的米酒,一年一七石缸落肚还不够,胞兄小店老板处,还有赊账一大笔酒钱。这时听得招生荐宋军当队长,心血就窜出来了,喷着酒气嚷道:招生你老酒喝醉了?脚桶里刚捞起来就好当队长啦?你怎么不荐菊花的儿子当队长?不选不选!你们三个不当,就选汝根哥当……
阿千婶截住就骂:醉不死的倒牛!招生话都没讲完,你就兜起送(方言:这个送,是抖动的意思。这话的意思是没弄清情况,刚捉摸到就作出反应的盲动)乱嚷,“饭桶”真不是白送的!
老母(婆)老骂(方言念mo),是专管老公专骂老公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发话了,阿千饭桶眼睛白白,无奈的坐下去,顺便扫了宋军一眼,他已羞得脸孔通红,看,嫩笋芽头不耐踩!
绍棠咳了一声,站起来,千里眼不停地眨,惹得众人发笑。
他拍了下宋军的头,说道:这小子不错,把自己遮蔽得很好,一般人看不到他的能处,现在我来揭发他。
大家还记得吧,造学堂时,他在做啥?内里布局,教学器具,教师生活用具,一应细节,都是他出主意安排的,这份细心,村里选不出第二个人,你我中哪一个去做,都不可能做得这般完美,一滴不漏,没出丝毫差错,这是因为他懂我们不懂。他说过没有?没有!屁都没放过一个!只有袁老师和珍珠有数,我也是从他们那里获得的信息。
大家还记得吧,去年抗旱,打水机抽不上水,他躲在秧田里就能解决问题。下溪滩水路长,南边水放不到,他想出了南边倚江筑个抽水埠头备用,我们天天在田坂,总比他呆得年数长吧?我们为啥想不到?小山边二十来亩田放水,还要借邻村的机埠,过邻村的水路,阿世哥你放水方便不方便?保障不保障?南边的机埠一筑,有备无患,我们就自己解决了嘛。成均出事时,你我都吓得东南西北乱跑,没了头忖,没有他,后果会怎样?这事他提起过吗?没有!队里的电动打稻机,他都做了许多安全措施,别的队都来看样,他说过吗?没有!
生产队里劳动情况大家都看得见,我不说,大家心中有数。他自家学医,治好了不少人的病痛不说,那是精力有余,不肯白浪费时光嘛,钻研学问,钻研医疗技术,你我能吗?这样肯动脑筋的人,做农业劳动这种粗生活,是小孩办人家——玩一样简单,你想想,做田坂生活难还是当医生难?握锄头柄难还是握笔头难?你会做的活,他眼睛眇到就会做!他是有知识的新农民,我们是靠经验的老农民,脑子不一样的,他至少比我们高出一档。只怕他不肯来当队长,我是举双手请他来当队长!
绍棠哥说得实在,我赞同!云鹏第一个响应。
让后生来试试也好,不过也要有点胆量,那是担着二百来张口的当家人啊。
嗯。当队长,要长年着眼,通盘考虑,实在也要动点脑子。我们眼睛都看着点,帮着点,提调提调,没问题。
忠棠笑道:有问题,伊老酒不会喝。
会场笑动起来,百来双眼睛都往阿千饭桶身上注。阿千饭桶乘机耍嘴:喝老酒,伊十个不及我一个!
会场哄笑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了。阿千婶笑骂:不要脸皮!头皮割掉是个甏!
待大家笑够了,会场安静下来,成均讲话了:我们三个老队委的意见,已经明白的告诉大家了。队长还是要大家选的,我们说了不算数。选举办法,也按老皇历,先选出队委,再选队长。我们三个老队委建议,今年选五个队委,队长,副队长,会计,出纳(记工员),仓库实物保管员,队长从五个队委中产生。不知大家有没有意见。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也让汝根伯伯放了半个心,我这个儿子,得到那么多掌声,这老脸皮恐怕不及他嫩脸皮了,个东西!
阿世见大势已去,也鼓了掌,侄子当队长,总不会难为我吧,其实他当队长,跟招生当有什么两样?挂个名,做做摆设,挡麦杆的箭而已。
成均继续说:好,大家没意见,那就要进行选举投票。像以前一样,选队委不设侯选人,男女不限,由大家直接投票,根据得票多少,由上而下取五个作为队委。选队长时,必须从队委五人中选出。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了!
所以,选队委就要慎重考虑。每人先发一张票,会写的自己写,写上你要选的五个人的名字,不会写的找人代写,无记名投票,就是不写这张票是谁投的。收起来后就唱票,当场把结果公布,再进行队长选举,也当场唱票,选出队长。我们三个老队委都参与监票,现在要大家推个唱票人,一个监唱人。
忠棠自告奋勇:我来唱票。
云鹏也说:我来监唱。
好,我们亮眼瞎子(意思是没文化)没用,让后生来,通过。大家七嘴八舌,就定下来了。
成均拿出几本老旧没用的发票簿,说道:现在开始发票,每户由一个人到我这里来领,十八岁以上的人每人一张。领了票就可以写,没有带笔,可以回家去写,写好就送回来,这里摆一只箩,把票放在箩里就好。忠棠云鹏坐在箩边,不要走开。明白了吗?
有数。
井井有条,大家都很严肃,选队长嘛,一年一次。
汝根伯领来四张票,一个眼色,四个人都回家去。此事非同小可,得开个家庭会议商量一下。
四人围在小桌边,妈妈忍不住先说:队长我们不要当……老爸白了一眼,她不说了。
有什么不可以当的?选得上就当!宋科说,麦杆矮子也是人,怕他干什么?
老爸看着宋军:你的想法呢?
宋军低头不语,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爸点上烟盅,喷了几口,说道:招生不想当队长,是不想跟麦杆面对面,又不想让麦杆任命的阿世当队长,那应当由仁才副队长接下去。仁才讲的也是实话,麦杆不会让阿林的老婆舅当队长,当了也不安稳,那么最合适就是成均当,成均偏偏不肯当。我想,成均不肯当有两个原因,一是为十结拜兄弟挽点面子名声,二是对麦杆矮子有所保留。三个人就想出一个法子,找个不起眼的小青年当队长,迷惑麦杆矮子,使他放松对二队的警戒心,为二队争个安稳,也为他们自己争个安宁。他们三个一定会全力扶助,帮他当好队长,如果可以胜任,那以后他们就真的卸担子了。你是他们三个选中的对象。问题是,麦杆矮子对你也是不放心的,到台面上,总是要碰撞的,你又心高气傲,弄得不好,就会交火,那招生就是样板。
还是不当安心。妈妈又嘀咕起来,何犯着来?我们又不是吃不过去的人家。
怕他怎的?我看麦杆矮子也当不长久。共产党天下,哪有共产党被非共产党夺权的?麦杆矮子连党员都不是,共产党组织一恢复,他就屎样臭。
这道理也对。老爸赞成,小小年纪,也有点眼光,渠道站这一年也不算白住。
得到父亲首肯,宋科理直气壮,胆子更大了:这是难得的好机会,选上去就当!麦杆不对的地方,顶一下有什么不可以?伊又不是皇帝,圣旨口!哥有本事对付他。
麦杆矮子我倒真的不担心,担心的是二队的生产搞不上去。招生叔那么多年来苦苦经营,可产量总没有别队高,分红也比别队低一些。下溪滩没搞园田化,基础比别队差。
老爸也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是个实在的问题,是个大问题,要改变这个局面,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二百来人的生活,都靠在生产队哪。
搞园田化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事。我们一个队搞不成园田化。麦杆矮子当朝,永远不会想到下溪滩搞园田化的事。选上就当,选不上就拉倒。先把队委选上再说。宋科直截了当,爸说,队委选哪几个,我写。
嗯。原来三个写上,你哥也写上,另一个嘛,写绍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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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轮选举下来,宋军当真被选为队长,绍棠也被选为队委。五个队委留下开会,讨论副队长由谁担任。大家公推招生,招生叔也不推让,只是等月满后宣布,现在副队长职务空着。成均仍任会计,仁才担任实物保管员,绍棠做出纳兼记工员。
分工明确以后,招生叔提出,天气寒冷,蔬菜防冻,如何处理。割一些分给社员,一下子吃不掉,也是不妥的;割少点,分起来也麻烦。不割的话,冻死的就烂掉了。再说,怎么分才合理,也要有个标准才好。
大家讨论了一阵,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宋军听着,想了一会,试着说:我想到一个法子,各位叔议一下是不是可行。蔬菜本不是口粮,但我们得当口粮,所以我们半按人口半按劳力分。我们把蔬菜畦丈量一下,萝卜有多少丈,青菜有多少丈,按上面说的标准,分给每家自己管理,像自留地那样,自己处理,什么时候需要,可方便去拿,防冻也让每家去搞。这样好不好?
啊哟,这法子不错!分的时候,哪户量好了,就给插根竹牌,写上名字,界线分明,就不会出差错,户户之间,也不会产生矛盾纠纷。只是成均麻烦些。绍棠赞成。
嗯。招生点头,这种分法,你们年轻人做得,我是不敢做的,冷不防被套上公地私用的帽子,就会麻烦,得提醒一下。讲清楚,只是按畦的长度分蔬菜,不是分土地,菜收完后生产队还是要种早稻的。说清楚点好,免得出麻烦事。
这是明摆着的么,招生叔还特别强调,宋军有点不理解,却记在心中。
一半按人口一半按劳力分也很合适,人口多的和劳力强的户都没话说。仁才也表态同意。
成均说:行,派两个人去量一下,马上就分掉。
得到大家的赞同,宋军很高兴,请招生叔派工。招生笑道:我看还是你派好。没事的,什么事都有第一次,迈出第一步,就不怕第二步了。又不是大姑娘出嫁,有一次没有第二次,你以后还是要派的,你派下去大家会听的。
宋军的确有点难为情,真的老三老四起来了。招生叔为了二队社员的口粮,受到无情打击,麦杆矮子更是落井下石,招生叔受的委屈,我们都心里清楚,他不想再当队长,我为他分忧,当好队长,才对得起二队社员,才对得起招生叔,于是顾虑全消,说:招生叔您和成均叔去量吧。
好嘞!下午就去量好,夜里我算好,明天分掉。
辛苦您了,成均叔。
辛苦什么?我是会计嘛,应该的。
第一件事做得很顺利,社员们分得菜畦,分得合理,拿取方便,许多社员觉得,必是招生做主的,没有人闲言碎语。阿世知道内情,很惊奇,选队长前他还请教我的主意呢,这宋军一夜间变了个样儿,哪来的本事啊?
宋军的弟弟也上班去了,晚上,宋军独个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二队处在旋风口上,招生叔忍辱退让,把担子撂到我肩上,我没有理由不接这担子。我必须做好两件事,首先得改变二队粮食产量落后于其他队的状况,其次是为招生叔平反昭雪。这两件都是棘手事,谈何容易,不知路在何方!太舅公有先见之明,何时去请教一下,请求指点。太舅公要我勤奋练功,学好内经,做名好医生,为人民大众服务,此时此刻,我是肩负两担,一是公众给的重担,另一挑是我自己选定的,终生去努力实践,心中热恋的中医事业,地路天路,搅和在一起,该如何走,歧伯先师,你能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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