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说,凤凰是传中说的百鸟之王,体态丰硕、羽毛美丽,雄的叫凤,雌的叫凰,常用来形容祥瑞。
我老家门前那个用来为全村泄洪排涝的大土坑,被叫做“凤凰坑”。凤凰坑全长超过半拉子村,足有二里地,象条沟,但因为腹部足有几十米宽,因此我们一直叫坑,叫凤凰坑。称为凤凰坑,自然有祖辈们祈求天降祥瑞、永世昌平的心愿,但主要还是因为其形状象极了一只平卧村前、喙衔主街泄水沟的大鸟,像一只凤凰。先人的规划很科学,大鸟的嘴,叫坑嘴,连接着村庄中心大街的排水沟,承接着全村汇集而来的雨水。凤凰坑的尾巴通向村外,由一条小河连着,通过漕河、通向微山湖。
据有关资料记载,凤凰坑最早出现于明代。元末频繁战争和黄河多次泛滥,中原地区“遗骸遍野”,当初的“耕桑之地,变为草莽”。明洪武年间,全国开始人口迁徙。我们祖人从山西大槐村出发,随着人流落居到位于鲁西南济水、泗河间的土地上,他们汲取洪涝灾害的教训,择地而驻,低处挖坑、高处建屋,然后平路修沟,是以一个有着排洪除涝、耕种筑屋的居住地形成。这就是我们的村,刘姓家族十几代、近千人繁衍不息的居处。我们村最初的水利工程,就是凤凰坑。
每到夏季,大雨过后,满村的雨水都往村头凤凰坑里灌,雨水灌得坑满沟溢,然后顺着村头的小河流进漕河,流向遥远的微山湖。……
夏天,凤凰坑是村民们消暑的好去处。
白天,大人们都集体去地里干活挣工分。孩子们呼朋引伴到凤凰坑里洗野澡。我和哥哥是不敢去的。从记事起,父亲就给我们立下了规矩:不准我们私自去坑里洗野澡,只准他带着我们去。
傍晚,大人们收工回来,就到凤凰坑里洗一洗浑身的汗渍和疲劳。父亲总带着我和哥哥。他让我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用毛巾给我擦洗身上。哥哥在坑边的浅水处打“砰砰”。父亲生硬地用毛巾给我搓一遍灰,我总是疼得呲牙咧嘴。哥哥就用力地打出水花往我身上溅。爸爸就用手掌撩起一掌水向他泼去,然后训他一顿。给我擦洗完,爸爸就走到深水处,一个猛子扎下去,然后过了好一会,从坑对岸钻了出来。我这个时候就趁机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双手撑住地,趴在水面上,两脚一上一下打“砰砰”。哥哥说,这就是学游泳,叫狗刨,当手不用着地的时候,就是会游泳了。洗完澡,圆圆的月亮挂上天空,微风吹过,浑身有一种透心的凉爽。我们跟在大人身后,迈着欢快的脚步,心情是格外欢愉。
我学游泳的宏图还未展开,就夭折了。在我五六岁、哥哥八九岁的时候,一天晌午,我们受不了伙伴们的怂恿,结伴到凤凰坑里玩了一把。不知道是谁告诉了父亲,当我们兴奋劲还未下去,父亲铁青着脸收工回来了。练武出身的父亲让我哥俩把屁股撅起来,抡起他那铁钗一样的大巴掌照腚猛掴。我和哥哥的嚎叫声传出了半个庄。后来,我们的屁股蛋子疼了好多天,红肿才消下去,以至于我羞的十几天没出家门(那时候小男孩夏天是光屁股的,红肿的屁股蛋子大家都能看到)。我和哥哥再也不敢单独下坑洗澡。就这样,我们虽然住在凤凰坑边,但却成为完完全全的“旱鸭子”。
在那次我们被“教训”没多久,一件更大的“教训”发生在凤凰坑。这次是全村人的惨痛教训。
那年夏天热,暴雨勤。村里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响午头偷偷到凤凰坑里洗野澡。可能是刚下过暴雨,坑边的泥土被冲的松软,他们刚下去,一个小孩就陷进去不见了踪影。当另一个小孩跑到街上喊来大人时,陷到泥里的小孩已被坑水灌饱了肚子。大人们找来一个大铁锅,反扣在地上,把小孩趴着放在铁锅上往外控水。我那时小,只敢扒着门缝看那些围观的人。据说,从小孩子肚子里控出来很多水,但小孩子仍旧没有活过来。小男孩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散去人群的叹息声成了我好多年的噩梦,倒也冲减了我对父亲的怨恨。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民公社集中力量办大事,在农村掀起农田水利建设高潮。那年冬天,地里的农活都干完了,我们村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决定利用凤凰坑蓄水,建养鱼塘。各生产队的劳力们都集合在凤凰坑。他们在坑尾与村外小河连接处建了拦水坝,用铁锨翻起了凤凰坑底的土。翻出的土有一锨头厚,然后再拌些生石灰摊平。男人们用石夯把混合土夯实。妇女们挑来井水,洒在平整的坑底,然后再撒一层略微腐烂的麦秸。村里赶牲口的老头们牵着他们朝夕相伴的黄牛拖着碌碡一遍遍地碾压。我们小孩子们则在轧平整的坑地追逐打闹。那全村老少齐动员、红旗招展声振天的场面,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难以磨灭的记忆。至今天,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们回忆起来,仍充满振奋。
凤凰坑修好的第二年春天,气温一回升,支书就安排人往凤凰坑里蓄水。浇地的小柴油机砰哧砰哧抽了一整天,凤凰坑的水才没了地皮。从公社里请的技术员指挥着大家投鱼食,说是养坑、肥水。然后又经过几天几夜的注水,凤凰坑里有了波光粼粼的样子。支书派人到城里的水产公司购买了鱼苗,并成立了看护组。村里那几个五保户老人成了看护组组员。平日里走路都歪唧的三爷爷,拿着一把突毛的红樱枪巡逻时,竟然走出从部队退伍回来当队长的俊叔的威风。
养了鱼的凤凰坑里开始有了生机。翻整后的凤凰坑也扫去了洇没小孩的恐惧和晦气。傍晚,小孩子们继续跟大人下坑洗澡。只是看护组的几个老爷爷们坐在路边不停地提醒:不要在坑里打胰子、不要瞎扑腾,鱼害怕折腾……
这时候,为了躲避白天太阳的暴晒,在水底憋了一天的小鱼儿也需要露出水面喘喘气,透透风,放肆地在人们赤裸的胴体间穿梭游动。童心未泯的人们想伸手把鱼抓住,鱼却“嗖”地缩身游过去。年青的动作快、看的准,在眼看就抓住的时候,鱼却一跃身,鱼尾巴“啪”地打在了人身上,又跑开了……那时候,农村人纯朴,虽然鱼坑就在身边,甚至鱼就在眼前,也没人动歪心思,不然,值望几个半聋半瞎的老年人,怎么能看住这方圆一二里的大鱼坑?
打鱼多半是在秋后。地里农活差不多忙完了,村里便开始打鱼。撒鱼的事是俊叔领头。俊叔三十多岁,在南方当过兵,复员回来当了队长,他不仅会使牲口、还会做木工、泥瓦工,甚至还会撒鱼,是村里的能人。俊叔撒鱼的时候,总会吸引着村里许多小媳妇在岸上围观。只见俊叔穿上大水靴,提着网,走进水坑,凝神,对着一片波动的水面,然后抡起胳膊把沉甸甸的鱼网甩了出去,那撒出的网划出一个大圆圈,落入水中溅起一圈水花,阳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轮轮波光。然后,他拉住网绳往身边拽。随着鱼网收紧,活蹦乱跳的鱼儿露出水面,在鱼网里激起一片水花。围观的小媳妇们则发出一阵阵赞叹。俊叔每收一网,就有两三个人端着脸盆跟着拾鱼。鱼集中起来以后,村里干部们便商量着如何分配。要给哪个关系户送两条,要给哪个送一条,然后要给公社里送一部分,剩余的才分给社员。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每家也就分到一条半斤左右的小鱼。一家人多,每人吃不到多少鱼肉,只好炖鱼汤。喝一口鱼汤,泡点煎饼,也算开开荦。
抓泥鳅的时候,凤凰坑里才是热闹。抓泥鳅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只有翻坑的时候才有。有一年,村里说翻坑。那年开春,地里农活还没开始,凤凰坑里的水也是一年中最少的时节。队里就用土在坑东头较窄处筑起了一道大坝。然后,用抽水机把水抽到坝另一边。等到水抽完,坑底的黑泥一干皮,劳力们便用铁锹把黑泥翻开进行晾晒。这一翻,藏在黑泥巴下面的泥鳅便被翻了出来。有时候一铁锹能翻出来好几条泥鳅。于是男人们叫来自家女人跟在自己身后抓泥鳅。抓泥鳅这活很多人干不了,特别是妇女们。那不断扭动的身驱,滑溜溜、冰冰凉的感觉象极了蛇。一下抓不住,倏忽滑落下去,钻进鞋里,后背抽出一阵凉气。因此,凤凰坑里总是尖叫声不断,然后夹杂着男人呵斥声。我二大娘抓泥鳅最在行。我二大娘是外地人,是我那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二大爷从外地娶来的二婚女人。我二大娘应该是苏北湖区的人,村里人都喊她“老茂子”。每当抓泥鳅的时候,她总是满脸堆笑,拿出平日里我父亲去他家串门都没见过的盒烟,用那侉不劲的嗓门和男人们套近乎、让烟,然后黏在他们身后捡泥鳅。我二大娘模样长的不好看,但抓的泥鳅却很好看。黑色的、褐色的或泛点紫色的泥鳅,放在竹篮里,扭作一团,而又各有其序,形成了一个小世界。
我二大娘把泥鳅拿回家,用水洗洗,就下锅。看到二大娘煮泥鳅,年幼的我就倚在她家的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二大娘的泥鳅煮熟了,锅盖上还冒着白气,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门外喊村干部进来。盛上一碗泥鳅,让人家品尝。村干部吃罢,说肉质还行,就是泥腥气太重了。我站在门框边上偷偷咽口水,她视而不见。直到哥哥喊我回家吃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多年以后,当我看到一家饭店有泥鳅炖豆腐,我毫不迟疑地就点了这道菜。吃着与河鱼并无太大差别的泥鳅,我也算无意中弥补了当年的一个遗憾。
八十年代以后,老天的降水就渐渐稀少。农村的地下水位下降的快,原来四五米就有水的水井,变得需要打一二十米深。凤凰坑也干涸了,夏天偶而一场大雨,灌个多半坑,不到几天就耗了下去。凤凰坑排涝蓄水功能失去了作用,其繁华岁月也随之过去了。
八十年代后期,农村经济有了积累,家家户户开始盖新房子。村里宅基地紧俏,于是一些村民自发地找些坑边洼地填土垫宅基。对于这些自力更生不占用耕地的行为,村里一般都会批复。
我大伯那支人烟旺。堂哥的儿子结婚没几年就给他生下两个孙子。堂哥就寻思着找地方盖房子。他看上了我家院子旁边的一小块空地,再填上部分凤凰坑当院子,就是一出很好的宅基。找村委通融后,我们几家人帮着堂哥从凤凰坑里起土覆院子。经过半个月劳作,一出院落的宅基地俨然形成。在规划房子的时候,堂哥想起有一个远房亲戚是风水先生,就决定去请那个亲戚来看看风水。那个亲戚是北乡泰安地的,离我们这里比较远,有一百多里。堂哥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大金鹿去请风水先生。第二天傍晚,堂哥才精疲力尽地驮着风水先生赶了回来。来不及吃晚饭,风水先生带着堂哥围着村子和凤凰坑转了一圈。第二天一早,风水先生又早早起来围着凤凰坑转。到了中午,风水先生对堂哥说:“凤凰坑是个穷坑,底下全是流砂层,存不住水。以前之所以能当鱼塘,一是以前水位浅,二是建鱼塘时坑底垫了隔离层。现在水位深了,另外这几年建房子的多,都从凤凰坑里起土,坑被挖漏了。尤其是堂哥填的这个位置,是凤凰坑的咽喉处,如果在这里建房子,家人容易得咽喉或食道疾病。”好不容易垫好的宅基不能用,堂哥一家垂头丧气了好一阵。幸好,风水先生又给堂哥看了另外一处好宅基。再后来,堂哥的两个孙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学,一个落户到深圳,一个落户到西安。
光阴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家被评为最美乡村,凤凰坑被修建成了人工湖,堂哥填的那块宅基地成了村民文化广场的一部分。看着广场上,那些昔日的玩伴,如今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们,儿时的记忆、凤凰坑的往事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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