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问在东北,什么时候最难熬?
特别对一位寡妇,我肯定回答是冬天。
凛冽的寒风刮起来,气温每天都在下降,糖厂大院的铁丝网外满目凄凉。菜社家家户户都在“赶秋头”,收割完庄稼,储存好秋菜,拉回整车的苞米秸、高粱杆,烧起火墙大炕,一家人足不出户地“猫冬”了。城市居民不那么简单,同样要准备取暖的煤和引火的草,储存过冬的秋菜。糖厂的工人大部分来自农村,除了上下班,生活的习惯和郊区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腌酸菜,下大酱,养鸡、鸭、羊、狗、兔子,院子里有菜窖和草垛。会过日子的人为了省钱,一般做饭、烧炕都烧柴火,尽量少买煤和木柴。休息的时候就去菜社“扫秋尾”,骑着自行车遛土豆、捡菜叶,准备猪呀鸡呀冬天吃的东西,忙得团团转。家长腾不出工夫搂草打柴,这样的活计就会落在家里大一点儿的男孩子身上。
白土地的家长大多都不大关心政治,只关心自己的生活,很少给孩子灌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劳苦大众的理想。心里都明镜似的,那是放空炮,不能当饭吃,正像毛泽东诗词里写的:“不须放屁。”老师说的肯定是违心话,自己没去过外国怎么知道外国人生活什么样子?他放的空炮连学生都将信将疑,家长们就更当耳旁风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命八尺求不得一丈。孩子没病没灾,别变成流氓歹徒杀人放火,算祖上积了阴德。若能替大人分担些家务活儿,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街坊邻居会觉得非常高兴,赞不绝口:“你看老谁家的孩子多能干,快赶上他爸啦!”至于文化,白土地人从没费过脑筋,长得膀大腰圆不受欺负,找个好工作是最大的理想。如今造反派都以大老粗自居,没文化为荣,到处批判“知识越多越反动”,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读大半辈子书还得戴高帽游街,挨批挨揍,一个顶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照样吃得饱喝得足么!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彬子和铁南他们没时间玩耍,每天拿着耙子和大绳去江边搂草,比赛如何吃苦耐劳,从初秋一直搂到秋末。我还不懂得搂草的重要,生活的艰难,觉得日子过得真没意思。文化大革命没开始前,春秋天傍晚大人们都出来散步,年轻职工打打篮球、踢踢足球,我还能在场边看看消磨时间。碰到球滚出场外跑过去踢上一脚,或者双手做“端尿盆”状投个篮儿。一开展运动全没戏了,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好像体育运动也是“封、资、修”现象,人们只能一心一意投身于革命大批判,反之就是游离于革命队伍的落后分子。
糖厂大院内的生活习惯在悄悄变,没人散步,没人跑步,没人打球,连坐在街头闲聊天、下棋的人都没有了。大都和我母亲一样憋在家里无声无息,很少外出走动。过去熟人在路上碰到打招呼“吃了没有?”对方会说吃了或者没吃。现在遇见张口闭口“斗私批修”,“造反有理”。不管你是什么人,造反派都要求必须加入到大批判、大揭发和大检举的行列中来,天天揭发,月月揭发,年年揭发,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已遭到彻底破坏。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也要相互防备,把真话留在肚子里,满嘴说假话。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哪句话没当心说走了嘴,说不定马上有人打小报告,贴出大字报。轻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重则揪出示众打入鬼队劳动改造。总之,人人自危,防不胜防,就连贪玩的孩子都活得真累。我感到孤单,前所未有的孤单,没有心情,我也不想在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费心思。
冬天很快就要来临,我忙着和母亲往家运木柴和秋菜。一百公斤木柴没难着我们,娘俩轻松地就从木材公司运回来。分秋菜时倒难得够呛,造反派也要用手推车,理所当然轮不到我们。母亲无法借到手推车,只得领着三个孩子把秋菜背回家。
糖厂准备开机了,铁道专用线上开来一列列货车,卸下大批甜菜疙瘩。夏天的菜地复原成甜菜储存场,大垛大垛的甜菜堆满铁道两旁。我们全家人总动员,拿着麻袋、口袋和土篮子穿过甜菜垛去背秋菜。制糖车间的铁道线旁挤满领秋菜的职工家属,人们从一节节火车皮里卸下大堆的土豆、白菜、大萝卜、胡萝卜、大葱。秋菜是预订的,职工家属按人头分,每人土豆五百公斤,白菜二百公斤,胡萝卜五十公斤。你家不够吃,也可以从外面买,厂里不管。我们家有自种的白菜、大葱,只预订少量的土豆和大萝卜过冬。
对我来说,运秋菜是个苦差事,五百公斤土豆,四百公斤大萝卜,足足搬运了一个下午。母亲扛起半麻袋土豆走在前面,我扛大半面袋萝卜紧随其后,姐姐挎着土篮子亦步亦趋,妹妹留下看堆。众目睽睽之下,一家人走马灯似地来回穿梭。流点儿汗不算什么,但我在男孩子的眼光里看出鄙夷,于平静中常有不平静之感。关键我像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洪长青,一举一动都和女人在一起,是个“名副其实的党代表”,绝对自惭形秽。这种想法使我难为情,提不起精神来,我想姐姐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我有个哥哥,别的孩子就不会再讥笑我整天混在女人堆里,也好有干活儿和玩的伙伴,可惜哥哥不在身边!
问题不止这么简单,那时我还不懂得,即使同父异母哥哥在身边,他们也会因为母亲而远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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