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不愧为北大仓。
一群孩子守在江边玩耍一夜,用最简陋的撅达钩也能钓上二三十斤无鳞鱼。更不要说稻田沟里有的是泥鳅和小鱼,跳到水里扑腾几下搅浑水沟,无数张鱼嘴伸出水面一张一合,你一条一条抓好了,就怕捞多背不动。太阳升起来了,鲜红鲜红的像个大火球,天气依然很温暖,弥漫着淡淡的雾气。铁南的收获也不小,甩线钩钩有鱼,还钓上来四条鲤鱼和两条鲚花。我最感兴趣的有一条鳌花,这是淡水鱼中的珍品,扁圆形的胖肚子,大嘴巴,尖牙齿,专食鱼虾为生,那时江里也不多见。父亲曾买过鳌花招待贵客,理琨叔叔一家来串门,一定要做清炖鳌花。钓到这么名贵的鱼,大家却高兴不起来,发现有毛驴车驶来都蹲在江边洗脸、喝水,谁也不回头。
两头小毛驴拉着一辆大车驶下大坝,走进草地间。车上坐着一个穿粗蓝布上衣的中年妇女,赶车的丈夫是一个胸膛厚实的汉子,身体和脖子很粗,黑脸盘,暴眼珠子,黑裤子,活脱脱我们常钓的老头鱼。他牵着笼头走在车前,褂子披在肩上,“驾驾━━喔喔━━吁吁”地来到草垛边停下大车,那满脸的皱纹和大得出奇的手掌,告诉我这是一对闯关东的盲流。
在“光长野草不打粮”的北大荒,到处都有盲流的生活踪迹。我去过距糖厂四里远的山东屯,那里原本没有村落,一开始的时候,有几个闯关东的老乡在泡子边建起几座干打垒小房。渐渐地,盲流们发现这里既有水源又离城市近,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村落。这些人什么活儿都能干,并且吃大苦,耐大劳。他们秋天割芦苇,冬天镩冰窟窿打鱼,夏天打羊草,割柳条编筐,也有人开荒,靠种菜卖菜过日子。山东屯的卫生环境极差,低矮的房屋间有一条狭窄的街道,蚊子苍蝇嗡嗡乱飞。小孩子光着身子在泥水里戏耍,自得其乐,好像他们都不是由家长抚养长大,而是在自然的跌打中长大的。村里人空闲时就聚在一起喝大酒,耍酒疯打老婆。糖厂的家长不许孩子去山东屯玩,怕跟盲流学坏了。过去,市里每年组织人员清理山东屯,动员盲流们返回原籍,或出车辆送他们去嫩江对岸重新安置,开荒种地安家落户。市里清理过一次,用推土机推平村落,过不几天,小土房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问母亲,他们为什么不待在老家,跑这么远的地方当盲流?
母亲回答说各种因素都有,山东地少人多,农村日子不好过,有些地方收成不好,一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北大荒地大物博,荒无人烟,道路四通八达,随处可以落脚,稍勤快的人都能挣份口粮。山东人祖祖辈辈有闯关东的习惯,穷人都要来闯几年北大荒,挣钱回家盖房子置地,娶媳妇生孩子。再有的就复杂了,逃避包办婚姻的,家庭出身不好的,有历史问题的,杀人放火的,避政治难的……才隐名埋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老头鱼看到有钓鱼人,马上觉得不对头,来来回回在六垛草堆旁转了几趟,查看篝火灰烬,脸色越来越阴沉。我先头并没有在意,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爬起来首要的任务打扫灰烬,整理草垛。老头鱼背朝着我们和装车的女人说些什么,语气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女人劝丈夫不要惹麻烦,央告着,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他还是生气地摆摆手,扛着草杈朝我们走来:
“我说,小家伙们,太不像话啦!”
“怎么啦?”铁南回过头,眨着眼睛故作糊涂。
“烧点儿就行了呗,可……可糟蹋这么多捆草?”老头鱼皱着眉头琢磨着我们,走近几步,胡子拉碴的嘴角皱纹很深,早就看穿了我们的鬼把戏。
“开玩笑,谁糟蹋你的草了,我们只用点儿草引柳条,你看看那草灰。”
“一点儿,二十多捆呀,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铁南还没说完话,老头鱼气得哆嗦起来。“那是我一家人活命的钱!”
“少啰嗦,谁拿你的草找谁去。”春节不耐烦道。
我不得不佩服伙伴们消灭罪行的手段高明,毛驴车一驶下大坝的时候,这些人假装不留意,实际上对周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一大早防患未然,搞得对方无证可据,谁还会相信他的说法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明明是你们烧的,还抵赖!”
“臭盲流,你唬谁?”彬子大喝。
母亲总教导我,遇事退让三分,给人留个台阶,别把事做绝。看得出这句话深深伤害了老头鱼,他十分吓人地揪住彬子衣领:
“小兔崽子,你说谁?”
“弟兄们,上!”
铁南一声喊叫,我们围住老头鱼扭在一起,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个儿小,抱住一条大腿,准备动起手来咬他一口。我在彬子身上学到许多东西,模仿他,喜欢他,想做他那样的孩子,其中也包括这一点,即使胆怯也永远不要露出恐惧的神情。一次临阵胆怯,准遭伙伴们唾弃,没谁带你玩了。何况我屁股上有“屎”,是打入另册的狗崽子,不嫌弃你就烧高香。总得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讨人喜欢才行。我很害怕,周身冰凉,不管怎么说也一定要动手,装出勇敢的样子知恩图报。
“大伙儿都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嘛。”
刘小伙抱着胳膊劝道,我们知道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学生吃亏的。
“别,求求你们!”身后传来女人的乞求声,“孩子他爹,松手!”女人跑过来,把丈夫拖出包围圈。
老头鱼一下子扔掉草杈,跳起来,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刘小伙带着负疚的神情,掏出支香烟递过去:
“老乡,抽支烟,消消火。”
“孩子都欺负我们,”老头鱼抬起头,一面拧着自己的手,脸颊上的肌肉不断抽动,推开香烟。“是盲流!”
“就少说两句吧,谁让咱命苦。”女人转向我们,干枯的头发上粘满草屑,声音轻极了。“事没法儿挽回,俺们认啦。”她的话越说越慢,越来越不清楚了,之后撩起衣襟擦把眼角,拉起丈夫。老头鱼攥着拳头哼了一声,吐口唾沫,好像嘴里掉进什么讨厌的东西,蹒蹒跚跚地走向大车。
我注意到,他蹲过的地方有两个脚印,似坑。
彬子早就向我灌输过一套强者的理论,遇到情况一定要“野”,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横,我比你更横。出手要快,要黑,你不降住对方,对方就会降住你。可我受的教育不是这个样子呀,我初出茅庐,怎么都“野”不起来,倒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我们确实烧了人家的草,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样做对吗?”老头鱼弄得我很不踏实,尽管我已经增长了不少阅历,懂得了不少东西,还是有一种负疚感涌上心头,一个诚实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和我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我低下头,咬住嘴唇又抬起头,想再看他们一眼,却只看到背影。好长一段时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严肃,谁都不多说一句话,收拾鱼具准备回家了。刘小伙望一眼往大车上装草的老头鱼,若有所思,当我们拎起盛鱼的网兜时,他低声吩咐:
“于艾平,从我的那份里拿两条鲶鱼。”
“干啥?”
“送给他们。”
“好的,我也想……”
“别说了,听老师的,快去。”
大车沿着车辙很深的路摇摇晃晃驶去了,我一溜烟追过去,将鱼塞进女人手里,没等老头鱼说什么急忙返身跑回来。但送给他们的不是两条鱼,我们每个人都拿出一条,总共大大小小有六条鲶鱼。我感到非宣泄出自己的心情不可,伙伴们不想送鱼,我也会随刘小伙一起送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反而充满一种快乐,像做了一件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为祝贺我第一次蹲宿儿,大家将那条名贵的鳌花分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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