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9月,大片大片的杨树叶子已变成金黄金黄的颜色,那正是嫩江秋高气爽、水阔鱼肥的时节。
滚滚滔滔的嫩江紧贴齐齐哈尔市区,经葫芦头甩个大弯,从朝鲜屯流向富饶的三江平原。它略为浑浊的激流一泻千里,曲曲弯弯有如一条奔腾的长龙。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父母带我去过哈尔滨的防洪纪念塔,到著名的太阳岛上游玩一天。在我的记忆里,松花江的江面水流舒缓,两岸遍布人烟和村庄,江道比嫩江宽阔多了。如果把松花江比喻成一个温柔的姑娘,那么嫩江则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我喜欢嫩江的无拘无束,两岸尽是荒天野地,从不像松花江那样忸怩做作。
母亲听说刘小伙要和我们一起去蹲宿儿,有大人领着,同意我去大江钓鱼了。
我和刘小伙、春节、彬子、铁南、明利一伙人,太阳快西沉时才赶到朝鲜屯水泵站,等大家插好铃铛竿甩下鱼线,将鱼竿甩进排水沟里,已是汗水涔涔了。虽是秋天,下午的日头还挺毒。我们钻进附近的菜地,偷来一堆洋柿子和黄瓜解渴,刘小伙反对我们这样做,不吃偷来的东西。他可以保持师道尊严不吃,我吃,只是我不像小伙伴们那样用手蹭蹭洋柿子就大嚼大咽,一定要洗干净再吃。母亲说不能喝生水,不能吃没洗过的水果,要不就把细菌吃进肚里了。乘公共汽车回来一进门就逼着我用肥皂洗手,说握过车上的拉手,不知沾染多少细菌。照母亲的说法我没法儿活,一举一动都不干净,得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从没见哪个孩子喝生水拉肚子。
我们坐在岸上开始等待,全凭碰大运钓到鱼,要不怎么叫“愿者上钩”呢。在陆地上,猎人可以围追堵截猎物,大江里却没有这样的可能。钓鱼人只能耐心等待寻觅鱼饵的鱼,咬不咬钩谁也吃不准。彬子建议大家洗个澡冲冲汗,我怕凉水激着,让他们洗去。伙伴们绕到水泵站上游洗澡去了,留下我独自看竿。
水泵站从稻田沟呼隆呼隆抽着水,吐进我身边的五六米宽的排水沟里。大坝里一望无际的稻田熟了,耷拉下沉甸甸的穗子。坝上是一条大车道,伸向很远的地方,时而有朝鲜族人劳动归来的牛车,上面坐满挽着裤腿、戴着红头巾的女人,皮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吸收傍晚的阳光。她们披着夕阳的金光从远处驶过,两条腿垂在车沿外头,拉车的老牛摇着尾巴,慢腾腾地迈动着分趾的蹄子,留下一条长长的剪影。我们就是沿着这条大道穿过朝鲜屯走来的,一路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大旅行包压死人。母亲为我精心做了野外露宿的准备,她给我带上一套秋衣秋裤,一支手电筒,一大瓶凉开水,又把一件棉大衣塞进包里,伙伴们怎么说不用带也没用。母亲坚持夜晚温度低,不带大衣会感冒的,并给我一元钱,叮嘱我路过朝鲜屯供销社买几个面包做晚餐。
朝鲜屯和东北汉族的村庄没什么两样,一片低矮的干打垒土房,墙头上白灰刷写着“全国农业学大寨,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的标语。街道上积满雨水,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正往家赶,一伙伙一帮帮分散地行走在周围的大路和小径上。大车驶过溅起一阵污水,令行人躲闪不及,叫骂不止。水里生长着扁圆黑亮的鲎虫,俗称水老鳖,交叉着好多只腿浮上浮下,一有动静就潜入水底不动了。密集的孑孓一扭一曲,不久将变成令人讨厌的蚊子。朝鲜族人的院子里堆满大垛的稻草,养着鸡鸭猪狗,家家户户挂着一长串一长串的红辣椒,犹如装璜过的门脸一样好看。我奇怪他们为什么酷爱吃辣椒?刘小伙解释,朝鲜族人长年种水稻,吃辣椒驱寒气。我们一路说着走进供销社,我买了几个面包和一袋朝鲜咸菜,刘小伙买了两瓶老白干和一盒“握手”牌香烟,犒劳带他蹲宿儿的学生。
我非常敬佩刘小伙。
冬天打冰球,我们戴滑冰帽还觉得冷,他却光着脑袋滑来滑去,笑呵呵说自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冷。他教我打篮球、踢足球、滑冰,从不因母亲是学校领导放松对我的严格要求。我是校乒乓球队队员,每次练基本功他都给我加码。记得一次上体育课下雨,不能室外活动,刘小伙别出心裁,给我们读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的短篇小说《花的草原》。故事大意是记者采访一个蒙古族运动员,问他是怎么成为全国长跑冠军的?运动员回答,自己过去是王爷的奴隶,从小跟着王爷的马屁股跑出来的。受刘小伙感染,我也曾想当一名体育冠军,但不想做奴隶,奴隶主对待奴隶太残酷!除了故事,我被小说描写的浓郁氛围感染了,终生难忘。草原上开满黄色的小花,遍布低头吃草的牛羊,天高地远,辽阔无比。玛拉沁夫描写的草原,不正和我现在的情景一模一样么?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
天空飞过一群灰色的大雁,排着人字形队伍、拍着翅膀相互召唤着,后面又飞过一只掉队的孤雁,急急地追赶着前面的雁群。我收回思路,目光转向大坝外面,贴着江岸是一长溜儿草地,没膝高的狗尾巴草中夹杂着艾蒿、柳树毛子,还有零星的山里红树棵子。大江涨水,淹没水泵站上游的柳丛,彬子说那才是我们钓鲶鱼的地方。沿着江沿一字排开十几个铃铛竿,露出下面那段被水无力拖动着的鱼线,微微摇晃,暂时没有鱼咬钩,一咬钩准拽响铃铛竿。打鱼人有句老话:“顺水的溜子,顶水的鱼。”水泵站日夜把从稻田抽出的水吐向大江,鱼喜欢逆水游动,自然聚向排水沟周围。有带鳞的鱼蹿出水面,跳龙门似地跳向水闸。
太阳卧进江心一半了,江面上仿佛燃起大火,那滚滚的浪涛就是蹿动的火焰。一只满载羊草的小船从夕阳里吱吱呀呀划来,水在船尾打着旋,哗哗地响,随着急流缓缓驶近,靠在水泵站不远的岸边。两个光膀子的汉子跳上岸,将大捆的羊草卸上岸堆成一个个草垛,又身子一起一伏地划着桨,划进江心的火焰中去了。彬子的脖子上搭条裤衩跑回来,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朝着草垛道:“好,好。”我看他那兴奋劲,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神秘,好处又在哪里?他看出我在想什么,解释道:
“今晚我们冻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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