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一次踏上大陆

　　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四日 晴转阴

　　两次来海口串联我都住宿在海口华侨大厦，这是一栋60年代建起来的宾馆，专门接待从国外回来的华侨。华侨大厦地处市中心的大同路，頻临东湖，绿树怀抱，环境优美。华侨大厦楼高6层，建筑面积也很大，是当时海口市最高最大的楼房。

　　文革大串联开始后，海口市委文革办公室把华侨大厦做为文革串联的接待站，专门接待外地来海口串联的红卫兵和革命师生。当我们被安排住进华侨大厦时，这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大厦内外，人流如织，拥挤不堪，连走廊里也住满了人。

　　我们被服务员带进一间客厅里，一张破草席就是我们住宿的地方，我们盖的绵被都没有布面，棉胎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早已破烂不堪，有些甚至变成了鱼网，而且臭气难闻。好在我们只过一两个晚上，大家都没有计较，躺倒就睡。

　　一个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上百个红卫兵，过了12点钟大部分人都没有睡觉的意思，电灯亮得象白天一样，这里人声鼎沸，七腔八调的口音都在交流着一个共同的信息，那就是文化大革命。直到下半夜，人们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天还没亮我们就起了床，因为怕耽误了时间，万一误了船，又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大家忙着打捆行李，准备步行到接待站去候车。

　　街道上很黑，很远的地方才有一盏路灯。我们安静地走着，怕骚扰人家的睡眠。我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因为谁都没有戴手表，只能大约估计一下时间，认为早总比晚好。

　　当我们赶到接待站时，接待站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一大群一大群的人，人声嘈杂，都是准备过海的红卫兵。原来他们的心情比我们还焦急呢。这时我问旁边一位同学几点钟了，他说现在才三点钟。还有两个多钟头天才亮，够我们等了。

　　时间过得真慢呀！我们等待了一会儿，觉得困得不得了，于是大家把行李打开，铺在地板上便躺着睡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上车”一声呐喊把我惊醒了，我睁眼一看，天已朦朦亮了。接待站门口大街上一字排列着十多辆大卡车，许多车上已经挤满了人。我们怕误了车，便把行李背包捆成一团，急冲冲地向还没有坐满人的车上爬去，不一会儿，十多辆大卡车已经挤满了北上串连的红卫兵。许多红卫兵把自己的旗帜插在车厢周围，在一阵阵呐喊声和毛主席语录歌曲声中，十多辆载满红卫兵的大卡车排成一条龙，徐徐向秀英港开去。

　　离开航行还有半个多钟头，我们在码头餐厅里吃好早餐后，便在码头附近转悠。尽管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半年多，码头工人还是坚持在生产岗位上，码头里满是装卸货物的工人和车辆。巨大的货轮停泊在码头旁边，起重机伸出长臂，随着笛子的节奏，徐徐地把货物从船舱里提出来，放在旁边的大卡车上。海港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船只，还有几艘巨大的轮船停留在远处的大海上，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壮观。

　　毛主席8、18检阅百万文化革命大军以后，文化大革命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越来越多的工矿企业也被卷入了这场政治大运动，工人阶级成了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

　　但工矿企业的工人不能象学生一样，停产闹革命。工人必须坚守生产岗位，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如果大批的工人离开生产岗位，工矿企业不能正常开工，势必造成产量下降，国民经济就会受到严重影响，社会秩序也会发生巨大混乱。

　　由于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许多工矿企业的负责人，为了保护自己，以生产压革命，不让工人起来造反。还有一些单位，则以革命的名义，煽动工人离开工作岗位，破坏正常的生产秩序。更有一些省市的党政机关，组织工人群众围攻前来串联的红卫兵，造成了工人和学生的对抗，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流血事件。当时海南还没有发生这类事件，但大陆很多地方都发生了。

　　上述的行为跟中央【十六条】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有关规定是相违背的，引起了中央的注意。1966年12月9日，中共中央下发【中共中央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十条规定草案】，具体指导工矿企业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规定指出：工人“必须坚持八小时工作制，遵守劳动纪律，完成生产定额。”工人“不要大批离开厂矿。”“各单位工人群众之间，工人群众组织之间，可以在业余时间，在本市革命串联，交流文化革命经验。”“学生可以有计划地到厂矿，在工人业余时间进行革命串联，交流革命经验。”“工人也可以派代表到本市学校进行革命串联。”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势不可挡，几个月后，海口市的工人也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成了海口动乱的主要因素。

　　8点左右，码头广播室的嗽叭响了：“北上步行串联的红卫兵小将们请注意，向海安航行的156号客轮现在准备开航，请你们准备好行李，排队上船。”我们急忙收拾好行李，挤到队伍中去。

　　“呜”，随着汽笛一声长鸣，满载着红卫兵的客轮徐徐离开码头，在激昂的《大海航行靠行靠舵手》乐曲声中，斩波劈浪地向大海开去。“去看大海！”“我们还没有看过大海呢！”许多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红卫兵们踊跃地向甲板两旁跑去，观看大海的景色。

　　大海一望无际，在阳光的映照下，灰蓝色的海水闪闪发光，白云下风帆点点，海欧掠过船首，向大海远处飞去。客轮加快速度，劈开浪花，象骏马一样向前奔驰，“哗哗哗”的海涛声，像一首动听的乐曲。海天交际之处，一座座紫红色的山脉，像是从海底里冲出来一样，越来越醒目了。

　　“大陆！”“大陆快到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叫喊起来，大家一齐放眼望去，那一片片凸起来的山川，青的紫的，越来越鲜艳了。我们这些海南岛的孩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也从来没到过大陆，现在，我们终于看到大陆了，即将踏上大陆的土地了，就要亲眼观赏大陆的山山水水了，这怎不令我们兴奋万分呢？

　　客轮已经航行了半个多钟头，距离海南岛越来越远了，海口市的那些高楼大厦，已经越来越模糊了。海水由绿变蓝，由蓝变黑，风愈刮愈猛，海浪愈来愈大，客轮颠簸得相当厉害，很多人坚持不住了，于是赶紧回到船舱里去，甲板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不久，天色也阴沉了起来，下起了毛毛细雨，海浪像小山丘一样，一座又一座地向客轮压过来，轮船也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海浪也飞溅到甲板上来。很多人支持不住，晕得呕吐了。那些从未经过大海的人受不了这种折磨，只是东倒西歪，一个劲地呕，连黄水也吐了出来。我看见他们那种难以忍受的可怜相，心中不由得暗暗发笑。但没过多久，我也像受到他们的传染一样，感觉有点难受，喉咙发痒，好像快要呕吐的样子。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也经受过一些风浪的锻炼，对付晕船有一点经验。我赶紧扶着船帮，溜回了船舱，和衣躺在椅子上，一下子就舒服多了。我迷糊了一阵，不一会儿，船也靠岸了。

　　我们冒着雨登上码头，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身子不禁打了几个冷战。

　　“啊？这就是大陆！”我有点失望，我们想象中的大陆竟是这个样子——————码头终点孤零零地座落着几栋破旧的楼房，几棵椰子树在海风中颤抖着，远处山坡上是一簇簇高低不一的瓦房和草棚，一派荒凉的景象。这就是雷州半岛最南端的一个小小的港口————-海安。

　　数百名北上串连的红卫兵提着行李，打着旗子，争先恐后地向海安墟奔去。人们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因为那场灾难————-晕船终于远离他们了。

　　墟里破烂不堪，尘土飞扬。街道是用一些不规则的石头铺成的，高低不平，踏上去怪不舒服。小食店里散发着饭菜的香味，一些店员跑到街道上，用不纯正的海南话招呼我们这些刚刚上岸的红卫兵去用餐，于是数百名红卫兵的洪流即刻化成一股股细流，三五成群地涌入各色各样的食店，原来如此冷落的小小的海安墟顿时喧闹了起来。

　　用完午餐后我们马上出发，因为此地离徐闻县城还有十多公里。旅途中我们干劲很足，行进的速度异常迅速。由于我们是第一次在大陆的土地上旅行，因而兴致很高。我们沿着公路一边行进，一边贪婪地欣赏路边的景色。

　　这里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们的地方，这里跟海南岛一模一样，村庄很少，公路两旁特别缺少树木，草也很少，显得光秃秃的。风很大，沙土路上不时卷来一团团尘土，我们不得不掩鼻闭目而走。同我们一起前进的还有很多支串连队，都是来自海南岛各县的红卫兵，人多气盛，大家的情绪非常高涨，走了好远的路都不觉得疲倦。

　　大约走了一刻钟，我们爬上了一段比较高的陡坡，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尖塔出现在眼帘底下，接着，一栋栋破旧的楼房也出现了。“徐闻县城到了！”人群中一齐欢呼，大伙们加快步伐，向前奔去。

　　徐闻，是我们到达大陆的第一座县城。破旧的楼房，狭窄的街道，石头铺成的路面，跟我们那里的县城一模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那些乡下的农民都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背着茅草编成的挎包。天气寒冷，许多人身上还披着被子，我们看了不禁哈哈大笑。是这里的人太穷了，还是本地人有披被的习惯呢，我有点儿莫名其妙。

　　接待站安排我们到徐闻中学去借宿。我们到该校转了一圈，感觉到这里简直不象是一座县级中学，教室宿舍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这里的老师和学生都走光了，我们这些外乡人倒成了这里的主人。

　　吃过晚饭，我们便去冲凉，因为这几天都没有洗澡，身上脏得不得了，浑身臭气难闻。可是当我们赶到井口时，想洗一下澡的念头又不得不放弃了。井口周围聚拢着一大伙人，提着水桶端着脸盆的，正等待汲水，可是那水取得真不容易，要等待十几分钟才能打上一桶水来。我们赶到井口探头一看，不禁吓得目瞪口呆，那井真是深不可测，要用十多二十条牛绳连结起来才能到达井底。看来今天又要进行“干洗”了。徐闻县是靠近海边，到处都是丘陵的县，这里特别缺水。

　　晚上我们提前睡觉，一来徐闻县城的确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走一走，二来明天到海康的路程很远，得早睡早起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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