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人物列表:
艾里.琼雷14岁(寻访的少女,失去了笑容)
克利斯蒂安达.维都摩儿22岁(简称蒂安,举世闻名的“神之手”画家,也被称为“上帝的代笔者”。紫藤萝山庄的女主人)
丹.纳威路亚.贝特22岁(重振贝特家族的继承人,为救妻子失去了一只手,后装假银手代替。现与妻子蒂安居住在紫藤萝山庄)
伊恩.图诺瓦尔14岁(失去双亲的少年,被远房亲戚收养在紫藤山庄旁的吉克村中)
罗夫娜.吉吉里57岁(吉克村的居民,收养伊恩的远房亲戚)
注:不包括在正文中,只用于帮助理解情节。
正文:【1.来访者的遗失之物】
在费尔南德斯帝国西部的早春里,游猎人恹恹欲睡的模样令他们的猎枪迟缓而呆滞,而灌木丛里咀嚼着黑莓或是覆盆子的小兽则在窃窃地欣喜若狂。
在枣红色亦或是赭灰色的马匹稀稀落落的嘶鸣声过后,天边暗淡无光的云层层叠叠地洗刷着天空,营造出一分大雨将临的假象。在苍穹之下的阴影里,静谧的橡树林不动声色地将一抹淡淡的身影捧在了手心里,好如此开一个玩笑,让某位罕见的游客在迷路的惊惶里打破初春吸饱水汽的昏昏沉。
那是一个突兀而纤细的人影。但从游猎者匆匆离去的马蹄声里,你又会发现来者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合理。这偌大的粘稠的春天,是需要一声惊雷般的事物来将它唤醒。身影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跨过蜿蜒迂回的小溪,在几棵野生醋栗树下整了整衣服的褶皱,便又向前走去。从小溪后面静静地窥视,那个人似乎就要这样断断续续但永不停歇地走到晚春,走到仲夏,再一直来到世界尽头,最后回到原点。
一只野兔在那人的左前方抬起头来,它半睁着的褐色眼珠被灰色的毛发又盖住了一半,这显得它此时叼着几枚的紫藤萝花骨朵的模样愈发闲散而悠然。那个身影突然停了下来,注视着兔子嘴里的花骨朵,像是在思索着。离正午还有好几个时辰的温和的阳光斜斜地抚过那张脸庞,在柔顺的黑色黑发丝旁珍珠色肌肤的脸庞上,弧度优美的嘴唇却紧闭着,不流露出半分冷漠寂寥之外的情感。
黑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膀下方,贴着衣领,加上那五官柔和的轮廓和纤细的身段,不难判断出这是一个尚且年少的女孩。女孩穿着专门为了长途跋涉而准备的背带裤,陈旧但结实的布料反射出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重。
她左肩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包,看上去也是年代久远。即使是这身打扮,那双乳灰色的眸子中深邃的目光还有精致的五官,还是会令人过目不忘。但最引人遐思的,还是那紧闭着的唇瓣是否曾经向上勾起过,绽放出动人的笑容。那一分凝固了阳光的淡漠,仿佛封存住了某个隐逸的匣子,让那里面的宝藏酣然入睡,陷入寂寥无人的永久的长眠。
女孩和野兔对视了几秒,那个小生物便被一位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农妇给惊走了。“哦哟,最近的小兔子真多呀。”农妇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她手里捧着一大丛野莓林里的战利品,笑着感叹道。农妇也注意到了女孩,她很亲切地迎上来,问:“小姑娘是来找什么人吗?”
女孩在妇人浆果般甜蜜的笑容里微微放松下来,然后回答道:“此行是来拜访紫藤萝山庄,请问要怎样去到?”“哦,原来是拜访蒂安小姐呀,”农妇腾出一只手指指不远处村落旁的山毛榉林,在那里隐隐约约露出庄园主楼的一角,“从那里穿过去就好啦,还有就像你看到的那样,那里的小兔子都喜欢咬几朵花呢。”女孩礼貌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却始终毫无波澜。“哦,另外山庄里的房子大是大,就是房间有点老不方便安排住宿,所以过夜的话就来我家旅馆吧,就在那边的村子里。我叫罗夫娜!叫我罗夫娜婶婶就好了!”
罗夫娜婶婶丝毫不见外地说。女孩低声道谢。在她们分别的时候,女孩隐隐听见罗夫娜喃喃道:“哎,这孩子怎么这般神色……。”冷漠、寂静、机械、没有温度,缺乏质感。这一切在多年前的大火里熔铸成了一把钥匙,它在一声清脆的扭响后将属于笑容的门牢牢锁上,而被禁锢在了缠绵悱恻的痛苦里的人,便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微笑,丧失了唤醒笑容的魔力。
酣睡的、模糊了具体形象的“笑容”,你又究竟是什么一个是是非非的存在?
女孩向前走着,身旁参差不齐的灌木丛和野草交错横生,她穿着中帮板鞋的脚不时裁断上一个冬天零落了花儿的树枝,发出灵动而轻盈的声响。灰胸脯的小雀嬉闹在枝头,其中的几只被她的到来搅乱了歌唱的情调,急急地飞到另一棵树的树冠上,装作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的模样。不远处,山毛榉林的背后栽种着大片待开的紫藤萝的庄园离丢失了笑容的女孩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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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浅亚麻色长发、罕见的灰绿色眼睛的克里斯蒂安达淡淡地折好白色塔夫绸的袖褶,将面前铺开的水彩颜料微微推向桌子中心。
在她右手紧挨着的地方,是一扇向花园展开的窗子。古典而富有美感的胡桃木制成的窗棂不时停留着几只红腹山雀低头啄食夹带着坚果碎的面包屑。大片的紫藤萝花蕾从屋檐倾泻下来,宛如凝固在时光里的瀑布。
可想而知,在花期的中旬,那副繁花簇拥着的画卷将会是多么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蒂安(简称)将手中的平头笔换成了纤细的尖头,她欠了欠身,窗沿边摆放的价格不菲的座钟轻轻地挪动了指针。在她寻觅着身后的一阵窸窣转头看向楼梯下的黑暗时,有人拉响了门铃。
“进来吧,”蒂安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意外拜访打断了作画的进程而恼怒,她把笔搁置在水盘边,语气平和地说道。门开了,一位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挎着帆布包走了进来。她神色平静,甚至说的上是不着情调的淡薄。略长的背带裤盖过突出脚踝骨的,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做到从乱石荒榛、杂草丛生、溪流迂回曲折的远方跋涉而来却又使那藏青色的布料纤尘不染的。或许也因为裤脚不和情理的洁净,这使她看上去并没有异常的风尘仆仆。
“我是艾里?琼雷,很抱歉贸然来访。”艾里看上去有些拘谨,所以她的语速略略的有些急促,“这一次拜访维都摩儿小姐是为了找到丢失的东西。”蒂安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用左手礼貌地指向自己面前的位置,“请坐下来慢慢讲吧,正好早春的紫藤萝庄园是值得享受的。”
很显然,蒂安丝毫没有因为来访者的年幼而怠慢半分,而是依然礼数周全得体。艾里来开椅子坐下,将帆布包搁在干净的大理石瓷砖上。“我很乐意帮助你,但你要记住我只是一介执笔者,而不是什么来自东方的巫师,所以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我就无法办到了。”
蒂安轻声叮嘱道,她灰绿色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我知道了。”艾里顿了顿,“我这一次来是为了请求您帮我找回被忘却的的笑容。”“那么你愿意告诉我原因么?”蒂安用一只手托起下巴,神色专注地做出聆听的姿态。艾里压低了声音。她开始讲述了,唇角僵硬的平直的线条微微扯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在四年前,费尔南德斯帝国北部发生了大规模的反叛,大多是反对新上任的女王为首的政权。然而因为中途密讯泄露而被提前察觉,用了不到三个月就解决掉了反叛主力军。但是更多的叛徒逃到了北部的村落,他们伪装成平民逃过了追捕。而正因为如此他们又死灰复燃,火烧了大片村庄制造了长达一个月的恐慌。”
“那个时候我在四处游历,漂泊他乡,对于国内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蒂安微微流露出一分黯然,“接着讲吧。”“在被损毁最严重的村庄里,死去的人数几乎是总人口的一半还多。不计其数的屋舍被烧成灰烬,家毁人亡的惨状比比皆是。”艾里垂下黑色的眼帘,淡漠得仿佛是恒久不变的目光甚至不为岁月的蹉跎而略感忧伤,不为此时慵懒的早春而生出半分闲适,“我来自被损毁最严重的耐亚村,整一个村子,在曙光都没来得及降临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人了。我随其他难民逃往帝国中部。”
这位年轻的、来自悲惨的费尔南德斯帝国北部的少女将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压得很低,几乎难以用人耳辨别。这使得她原本就波澜不惊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古老的、悲伤故事的开头。
“在所有人都消失在火光里后,我便失去了笑容。”
酣然入睡本是甜蜜而安详的静息,但替你整理好被褥的是持着火把的心怀不轨的恶人;将摇篮曲婉婉唱响的是奸诈的叛徒;悬挂在你头顶的叫早闹钟由罪孽的金属组装,刺痛人耳膜。我的小姑娘,你还会安稳地、平静地允许自己,去陷入这一刻的安眠吗?还是如此忘记罢了!毕竟往昔痛苦的经历,确确实实是刻骨铭心的。
这样切切想来,这位少女所失去的东西,便是情理之中的。可生而为人呀,怎么可以失落了珍贵的笑容?
艾里的讲述结束了,蒂安却似乎依然沉浸在由此延展出的无尽遐思里,她灰绿色的眸子不时微微地收缩,似乎在躲避思绪里和调皮的刺人眼睛的光线一样的场景。“我很为你的经历感到抱歉。”蒂安整理完思绪说,“我会尽力去帮你。”“非常感谢。”艾里起身,将脚边的帆布包拿了起来,突然间,她向蒂安后方,也就是楼梯口的黑暗处喊了一声:“在那里待着的人可以出来了。”
艾里话音未落,一位端着银质茶具的、风度翩翩的青年缓缓走了出来,他长着比蒂安的发色更浅的金色头发,还有一双勿忘我色的紫眼睛。而在他左手的袖口处伸出来的,是一只银制的假手。带着一只假手的青年对艾里很友好地笑笑,开口道:“还是来的小客人眼尖,不过我实在不愿意打扰小姐们的谈话,就只好站着等了。”“偷听淑女们谈话很有意思吗?”蒂安竟和他毫无隔阂地开起了玩笑。
“哎呀,先来做个自我介绍,我是紫藤萝山庄的男主人,丹?纳威路亚?贝特,你可以叫我丹。”丹,也就是金发青年放下茶具,一边介绍着自己一边细细地帮蒂安收好桌子上略微凌乱的画具,“其实说白了就是维都摩儿小姐的丈夫,还有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蒂安贝特夫人……”“倒是废话挺多?”蒂安让丈夫住了嘴,然后也起身优雅地向艾里道别。
“您可以帮助我真是万分感谢。”艾里将帆布包背到肩上,转身走出了宅门。她瘦削的身影在门合上后,便仿佛不曾到来般无影无踪。“真是个悲惨的孩子,”丹走到蒂安身后,用真正的右手帮她拨回散落到肩前的头发,忧伤地说。“但我看得出她不愿意也不需要被人所怜悯,她即使忘却了笑容,但依旧坚强。”蒂安轻声说道。“所以你要怎么帮她呢?亲爱的‘神之手’小姐?”丹又问。
“我想让她从画布上找回丢失了的东西。”克利斯蒂安达一字一句地回答,仿佛要将这一句约定就此烙印在时空的罅隙里,尔后作为某种深刻的证明。
【2.执笔者的昔之琐屑】
关于维都摩儿家族“神之手”血脉的传闻,费尔南德斯帝国向来是众说纷纭。
这一支神秘而举世闻名的血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无数画作。小到名媛千金手里把玩的漆画物件,大到教堂穹顶的壁画,但凡有绣球花样家徽隐遁着的形态各异的画中,便有神的双手曾抚弄色彩,沾着天使的泪水在圣歌的旋律里绘制出纸上的人间。人们在没有亲眼看过他们画作的时候总是内里空虚地附和着赞扬,但从未深入过期间,好去真真地、缄默地痛饮美的具象的醇酒,品尝令言语都黯然的无字诗篇。神之手是来自于苍穹之上的,但在他们笔下的,却是连天神都流连忘返的偌大的人间。
只可惜命运多舛,这一世的神之手最终只剩下克利斯蒂安达一人。在谋生的压迫下,家族四分五裂。坚守着艺术的蒂安在最后一次集会后毅然背着画板走出了安逸的老宅,走出了安逸的生活。那年她也不过15岁,却做出了这样惊人的决定:带着“神之手”的芳名,流浪漂泊在纸笔之外的人间。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始终是未曾愧对过这血脉的芳名,为人间的美与疾苦、善良与纷争都留足了影像,为应该得到艺术的馈赠的平凡人作画。这也许是为什么她被又被各国的人们赞颂为“上帝的代笔者”。
而谢天谢地,这位可亲可敬的执笔者,最终遇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在蒂安嫁给丹以后,他们隐居到僻远而寂静的紫藤萝山庄,偶尔接待来访的游客。不过当然,作画依旧还是“神之手”治愈人心的永恒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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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
罗夫娜婶婶热情地为从楼上下来的小旅客送上一杯牛奶。艾里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却瞟见某个坐在餐桌一角的少年一脸不屑的神情。在昨夜艾里来到罗夫娜婶婶的旅馆时,似乎便是这个少年在帮其他旅客运送着行李。那张看上去不比艾里大多少的脸上长着零零散散的几颗雀斑,奇异的海蓝色眼睛里总是跳动着悦然的目光。那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乍一看上去和罗夫娜婶婶的极为相似,艾里便推测这也许是她的儿子。
“哦,艾里,蒂安叫我告诉你早餐后去庄园找她。快吃早饭吧,这牛奶可新鲜了!还有啊,中午记得回来吃饭啊。”罗夫娜婶婶把面包拿到艾里跟前,又转头跟那个少年说:“伊恩,一会丹先生叫你去林子里采些蘑菇,用来中午炖汤……”在艾里不经意地伸手去拿桌上的果酱时,叫做伊恩的少年便飞速地消失在敞开的门后。那一分不屑的神情,是因为自己毫无笑容的脸吗?
艾里咀嚼着面包,面不改色地思索着,最后无奈地耸耸肩。
怎么说,她其实也很讨厌被这般看待。
紫藤萝庄园。
在宽敞的、花团锦簇的后院里,蒂安早早地结束了早餐,支起了画架。丹站在一旁,帮她整理要用到的画具。即使他们二人自始自终还未曾交流,但却不曾手忙脚乱,而是绕有默契的如春日里蜜蜂们有条不紊地合作。
在庄园的前方,也就是院子里可以看到的那一片天空,呈现出层层叠叠的灰与白。云卷云舒,纵使是在冷色调的天空下,春日里的慵懒依旧可以迷惑人们的视觉,好似让他们觉得,那几片乌云实际上离自己是那样的遥远。
“喀拉。”庄园的栅栏门被人推开一条缝,艾里编着两股辫子的身影出现在那里。黑发的十四岁少女被满园的鲜花怔了一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吃过早饭了吧?过来吧。”丹拉开专门为她准备的椅子——在艾里位子的前面,是准备就绪的画架。“很抱歉贝特夫人,”看到此情此景,艾里顿了一下,“我不太会画画。”“没关系,即使是涂鸦也没有问题。毕竟艺术之神从来没有驱逐过任何一个误入圣地的人。还有,叫我蒂安就可以了。”蒂安语气轻快地说。
艾里在椅子上坐下,她今天穿的牛油果绿的连衣裙有着洁白的荷叶边,这大概是她最为正式的衣服了。丹细心地递来遮挡颜料的罩衣。
“请问我们要画什么吗?”艾里问。“就画面前的景物吧。嗯,今天的天空颜色很独特呢。”蒂安说,接着拧开丙烯颜料的盖子,把一小团象牙黑色挤在调色盘上。艾里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的确,那层次分明的灰白相间里还有隐隐的灰蓝色过渡区,阳光中几缕最为柔和的,都点缀在灰蓝色的软绸带里,让广阔无垠的天堂的大地在简洁但深邃的色彩里闪动着缄然的微光。有浓墨重彩的一团团灰黑色在较高的地方浮动着,隐隐约约透着失重般的水汽。“是要下雨了吗?”
艾里眯起眼睛,乳灰色的瞳孔看上去比此时天空的色彩更为迷离。“也许呢,不过我相信在雨到来前我们的画就可以完成了。”蒂安笑了,那弯迷人的微弧令艾里面无表情的脸微微发愣。“或许是吧……”艾里说,拿起准备好的颜料照着蒂安的样子开始调色。“可以用浅灰色打底,今天天空的主色调就是如此。”蒂安熟练地调试好色彩,用平头笔刷起了底色。艾里把白色兑进象牙黑里,而不是加到深灰色里。这使得她调的底色略微沉重。即使再回过头来掺水,那种黑夜般的厚重还是无法完全消失。
但蒂安没有做过多的讲解,她只是偏向一侧,给艾里留足了作画的光线。“沙——”在她们作画的间隙,丹不时弯下腰帮她们捡起滚落的颜料盖子,或是端来泡好的用瓷器盛着的花茶。花茶的清香不时缠绕在二人的笔杆,这让她们笔下的的图画隐隐被袅袅茶香环绕着,有着超脱视觉的魅力。远处的乌云在缓缓地靠近,它们微微挪动脚步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一只灰色的小猫顺着屋檐漫不尽心地行走,就这样居高临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地下的人们。
蒂安在一朵未开的紫藤萝花掉落到脚边的时候停住了笔。那只包裹在布褶里的白皙的手轻轻绕过画作,在空白的顶端工整地写下日期。然后她没有发出声响,侧过身看向艾里的画。
在那位十四岁女孩的画作上,在花团锦簇的春景之上,是深远而辽阔的灰黑色天空,婉如黑夜但却闪动着白日里的亮光,那是几点白色颜料的点缀达到的效果。在灰黑色的过渡区里色彩的涂抹恰当好处地联结着,好似没有纷争地流露出一分静谧。这是井然有序的一副画作,构图饱满而用色妥帖,除了色彩偏向深沉,但让旁人看上去,也确实十分和谐。
“这不是还不错嘛?”蒂安笑着说。艾里不说什么,只是也停下了笔,看向了蒂安的画。
虽说是绘制眼前的景物,但在克里斯蒂安达的画里,似乎深远的天空才是主角。那种只一眼就能明确了的主角的地位在这幅画上是那样的难以撼动——就这样看着吧,苍穹的象牙黑色的顶端好似有通往天庭的阶梯,而在那边缘徘徊的灰黑色便是它用黑曜石筑成的旋转阶梯,可以供善良的凡人优雅地来到唱着天使圣歌的地方;或许那一片飘渺的水雾般的白便是上帝的使者遗落的圣书,那上面看似空白一片的纸页只不过是迷惑内里空虚之人的高明的伎俩,总之你若不去虔诚地膜拜着善良、挚痛地感悟生命,那么便没有了领悟其间奇妙的机会。这真是一场残酷但真切的斗争!一场专门给心灵和灵魂准备的考验!
灰蓝色的悠然渲染是天堂与人间的临界点,倘若在那里站着眺望,无论是将目光投向何方,终究是会发出一声感慨,
“天地,如此混茫。”
就这样不去看天空下画的栩栩如生、俯仰生姿的花或是古老而神秘的、半开的栅栏门,也就足够了。“‘神之手……’”艾里惊得微张着嘴,半晌突出那三个字。这是赞誉、惊世的芳名,更是带着敬畏的感叹。就是那不过几十平方分米的画布上所展现的,便是这三个字揭露的世界的冰山一角。艾里突然可以理解了这些年来人们对于“神之手”几近浮夸的赞誉。人类即使未曾被驱逐出艺术的圣地,但也不过是那里的匆匆过客,而永远不是得以久留、被盛情款待的座上宾。而“神”,不过是对于由一己之力坐上邀请席的出类拔萃者的最恰当的比喻。“世间并没‘神’,艾里。只有类似于‘神’的存在。”蒂安的微笑依旧静谧,“而只要不画地为牢将自己禁锢起来,也就都有机会成为这样的存在。”
蒂安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艾里的画:“我觉得你也有这样的潜力呢。”艾里受到表扬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这时,被丹摆放到室外的座钟敲响了正午的铃声。艾里一惊,说:“谢谢您的邀请,但罗夫娜婶婶已经为我准备了午餐了,我想我该走了……”这位十四岁的少女脱掉罩衣,匆匆起了身,有些急促的步伐踏乱了初春的宁静。蒂安和丹一起看着艾里匆匆忙忙的背影消失,都流露出略微忧伤的神色。
丹为妻子斟了一杯茶,轻声说:“你想好了要怎么让她在画布上找回笑容呢?”“或许吧。”蒂安垂眸,抿了一口花茶,“有点可惜她没来得及喝你泡的茶。”“那倒也是。”丹走到栅栏门前,突然一颗红棕色的脑袋从山毛榉林里冒了出来。那是提着一篮子蘑菇的伊恩。伊恩快步走上前,将篮子递给丹,有礼貌地冲他笑笑。这个比艾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的笑容是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
“抱歉打扰您作画了,贝特夫人。”伊恩看着院子里的画架说,“不过我觉得您今日的用色似乎暗了一点。毕竟远处的乌云走的还没有那么近呢。”“你说的没错,”丹笑着说,用银质的假手努了努下巴“不过那不是蒂安画的,你的蒂安姐姐会把天蓝色兑进底色里。”所以伊恩指的很明显就是艾里的画作。
“果然就你能看出来,”蒂安看了一眼丈夫,“不过天空本来就是蓝色的,倘若看到一丝灰暗就在心里想到黑夜,画出来的天空就会这样黯淡无光了。”丹忽然想到了什么,弯下腰在蒂安的耳边说了什么。伊恩刚想离开,但又被丹叫住了:“请等一下,可以麻烦你……”
“神之手”固然非同凡响,但是除她之外的人又怎么有能力去帮助可怜的女孩唤醒灵魂里的酣睡的笑容呢?
远处的乌云终归还是停留在时光凝滞的彼方,它也许是想如此告诉悲伤的人们,痛苦不一定来得如所想一般频繁而迅疾。
【3.相似者的共鸣】
艾里看着那个红棕色头发海蓝色眼睛的少年就这么坐在树林前的石头上,冲着自己露出上一次那样不屑的神情。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艾里记得他叫伊恩。“如果不是贝特夫人要求,我也不会和你这个家伙一起去的……”伊恩上下打量了眼艾里的穿着,似乎在确认她的衣服并不是和她那缺乏表情的脸一样令人厌恶,就抓起放在地上的篮子,向长着蘑菇的树林走去。艾里挽着篮子很不是滋味地在后面跟着,心里对于要和这个家伙去采蘑菇的事情感到一万个不愿意。
但也是出于无奈。艾里也是被克里斯蒂安达叫过来的,说是帮忙和伊恩去采今日里分给村民的蘑菇,顺便欣赏一下春天的森林。艾里说实话不喜外出,但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可对着对自己意见极大的一位同伴,她根本无心欣赏春景了。
几只绿背山雀叽叽喳喳地掠过树林顶端,在迈入那一片浓厚的绿荫里时,艾里注意到了有橘黄色的地衣爬满了一旁的岩石,并小心翼翼地缝合好了大概是风吹裂的石头的伤痕,温柔而生机盎然。一两只掉落的旧鸟巢倚着树干,在厚厚的腐植层上重叠着,好似帽匠手里未完工的模型。伊恩在前面走着,不时停下来,将一两棵歪斜的小树苗扶起来,用掉落的藤曼和冬日留下的枯枝做成十字扶架。
不过在是还没有蘑菇的踪迹。艾里跟着前面的少年走走停停,却一直没有说话,但突然,伊恩转过头来:“你是叫艾里?琼雷吗?”艾里点点头。“你应该知道我叫伊恩了。”伊恩扶起他帮助的第四棵小树苗,一边用眼神搜寻着地上合适的藤曼和树枝,“你找笑容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呢?”伊恩说着,抬起头。
他歪着脑袋,散落着雀斑的脸上海蓝色的眸子斜斜地注视着艾里那一片乳灰色的深潭,阳光只落在他鼻梁的一侧,背着光的那侧白皙的肌肤上神情讽刺得刺眼。伊恩这样看着艾里,露出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却又是艾里稀缺的刺眼而嘲讽的笑。“我不需要你怎么说!”艾里直接把手里的篮子砸在石头上,“我知道你有理由看不惯我的表情,搞不明白我为什么忘记笑,但你没有理由讽刺我!”
艾里的手都气得颤抖了,她今天特意为外出编的头发从背后滑落到肩膀前。“我是没有理由侮辱你,但是我看不惯你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没想到伊恩也情绪激动起来,他手里的小树苗险些又倒下去,“人人都有说不出来的痛苦,你即使失去了笑容又如何?!不要摆出一副好像让人读不懂的表情,是你不想被别人读懂还是别人想都不懂你?”“我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别人读懂我自己!”艾里大声喊道,“我从来没有自以为是,我不清楚我是什么,但是我清楚我的痛苦不会打扰到别人!”“还说没有打扰到别人?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来拜访紫藤萝山庄,去找回你的笑容?”
两位少年的激烈争吵并没有什么逻辑,只是过于相似的痛苦衍生的并不相同的观点令他们之间的摩擦如此这般。“既然我有能力修复我的心,那么你又凭什么不让我做呢!?”艾里驳斥着伊恩的话,她此刻也不仅仅是怒火中烧那么简单那。她的确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但这不足以构成罪名,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而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而不打扰世间其他安生,是她曾经做过的事情。艾里觉得是时候让自己解脱了。伊恩听完这一句话,便忽然沉默了。那是一种霎时间的、戛然而止的宁静,就在那一刻后,被树木包裹住的世界里二人只能听见艾里那句话的尾音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回荡着。
伊恩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稀疏的、令人安心的阳光似乎在安抚着他,从他耳畔轻轻掠过。艾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下心情,捡起地上的篮子。
“这样吧,你可以将讲你的故事。”
艾里说,她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伊恩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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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的父母因为瘟疫双亡,我被迫流转于众多亲戚家,最后在十岁的时候被罗夫娜婶婶收养。婶婶没有孩子,就很自然的视我为自己的儿子。”伊恩简短地说。“我注意到你十岁前也就是四岁后,大概六年的时间吧,是在亲戚间流转的。那一段时间帝国国情并不好,想必你过的很辛苦。”艾里垂下黑色的睫羽,她的语调略微低沉,仿佛方才唱完忧伤的哀歌。
伊恩拨弄了一下自己的红棕色头发,他苦笑了一声把眼泪硬生生收了回去。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请求你不要误会我寻找笑容的意思。我是为了修复曾经的创伤。”“也是,看到别人的伤痛得以治愈,我的确无法心如止水。”伊恩皱着眉头,但他又忽然转变了神色“呀,这里好像有蘑菇!”一小朵嫩黄色的鸡蛋菌悄悄地藏匿在大石头边的杂草从里,从伊恩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戴着一顶鹅黄色帽子的少女躲藏在早春森林的翠绿当中。伊恩快速走过去将它摘下。“啊,所以说……”
“既然贝特先生是拜托我们来采蘑菇的,那么我们就暂且不说烦恼了吧。”伊恩惊讶地看着艾里,那个和自己同等岁数的少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毕竟早春的帝国西部森林,是值得采蘑菇的人们去享受的。”艾里说着,转过身,去搜寻另一朵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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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夫娜婶婶的蘑菇汤真是好喝!”
旅馆里其他的客人捧着木碗赞叹道,一旁的罗夫娜婶婶笑得合不拢嘴。两位少年的蘑菇采来分了不少给村民,剩下的给婶婶做成了鲜美的蘑菇汤。“这不仅要感谢我,更要谢谢采蘑菇的两位小家伙!”听到这里艾里开玩笑地和伊恩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棕红色头发的少年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哦哟,伊恩呀,下一次你采蘑菇的时候可以……”“我知道啦,是要多采点珊瑚菌是吧。还有新买的药要记得吃!”伊恩放下汤碗郑重其事地嘱咐道。“哎,这说的,我刚刚就把新药拿出来了。还是昨天刚买的。”“婶婶有什么药吗?”艾里关切地问。“就是治心脏的药罢了,过去战乱惹出的毛病,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前几天药没有了,空了段时间没吃,买了新的,便被这小伙催着补上。”罗夫娜婶婶这么说着,露出温柔的微笑,丝毫看不出过去的伤痛。
艾里看着那像温暖胃的食物一样的笑容,微微失了神。
“喜欢蘑菇汤就好,伊恩,现在我要去帮比尔小姐做果酱了,你帮着照看客人……”说着婶婶就推门离开了。
今天的天气比艾里到来时更加湿润,但那一团团的云朵却是恬静洁白的奶油色,因为早在睡梦中,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已到人间走过一遭了。
伊恩帮要离开的客人拿着行李走出门,迎面碰上了贝特夫妇,也就是蒂安和丹。“贝特夫人是来写生吗?”伊恩友好而亲切地打着招呼。穿着轻便的格子套装的蒂安点了点头。丹在一旁帮妻子背着画架,他用那只假手指了指一会蒂安要写生的地方。伊恩看了一眼身后的艾里,压低声音说:“贝特先生拜托我和艾里?琼雷一起去采蘑菇,但我没有控制好情绪,很抱歉……”
“伊恩!伊恩!”比尔小姐从她的家里跑了出来,大声唤着伊恩的名字,“罗夫娜婶婶她,她心脏病犯了!”这过去的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加上那几天没有吃药的空档,发病之后若得不到有效救治将极为危险!
伊恩不假思索地丢下客人的行李随着比尔小姐跑到她家里。贝特夫妇闻声也紧随其后。一进门,就看到罗夫娜婶婶捂着胸口,痛苦地趴在地上。她的袖口像是沾上了暗色浆果汁,皱成了小小的一团,略稀薄的颜色在阳光下渐渐消退。伊恩眉头紧皱,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惊惶,听到比尔家的佣人说婶婶曾经说过药被拿到了厨房的转角架上。“现在的情形只有药物才能缓解!伊恩快把药拿过来!”丹冷静地查看了罗夫娜婶婶的病情,迅速做出了判断。
伊恩来不及回答,转身就跑回旅店。绕过门口,他海蓝色的眼睛中紧绷与担忧与黑发下乳灰色的眸子擦肩而过。刚赶到的艾里瞳孔猛地收缩,她也从门外赶到婶婶身边,立刻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听到药被放在了转角架上时,她目光一闪。“药不在那里!”艾里皱紧眉头说,没有解释的,下一秒她就朝伊恩追了过去。
旅馆厨房。在摆放新鲜蔬果和蘑菇的转角架上没有药瓶的身影。伊恩一下子慌了神。这时艾里冲了进来,她望向料理台的周围,发现了未消退完的暗色的汁液飞溅在左半边角落,并一直滴落在放置处理过的菌盖和菌柄的废料桶里。紧接着她以惊人的速度在那里摸出了失落的药瓶。“接着!”此时的伊恩已是满头大汗,他接过艾里扔来的药瓶就转身跑回比尔家。这一切都是在和死神抢夺占有生命的宝座!
很幸运,抢救来的非常及时。被抬上床的罗夫娜婶婶服下药,便渐渐舒展开眉头,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了,渐渐昏睡过去。比尔家的人帮睡过去的她盖上毯子,送来一杯水。经过丹的检查,她的身体以没有什么大碍。伊恩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泪水在他的眼框里打转。但这时,蒂安注意到了在门外默不作声的艾里,于是她拍了拍伊恩的肩,示意他走到门外。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伊恩走出门,小声对艾里说道。“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药瓶的呢?”“婶婶袖子上沾的不是浆果汁而是牛肝菌氧化的汁液,如果是浆果的话不会在一段时间后渐渐消失一部分。她也许是在分蘑菇的时候碾碎了一只牛肝菌,然后汁液不小心沾在袖口上了。而牛肝菌有微毒,不会和其它菌类或是蔬菜之类混杂在一起。所以不会出现在转角架上。”艾里顿了顿,“而我记得今天去送蘑菇的时候看到了你们的废料桶是分类的,有微毒的牛肝菌不宜煲汤食用,也就没有今天出场的机会了,而又因为我们采集的数量太少,旅店没有烘干保存的打算,所以这样的蘑菇就只有可能出现在废料桶里。”
“而一个人大批量地处理蘑菇很有可能出差错,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药瓶会和牛肝菌之类的一起被丢掉废料桶里。”“可是你又怎么能确认废料桶里东西不会被清理掉呢?毕竟已经中午时分了,按照惯例都会这么做的。”“很简单,因为平时因为礼节陪大部分客人吃完饭才倒垃圾的罗夫娜婶婶今天临时有约,像我们知道的那样,直接去帮比尔小姐做果酱了。”“哦,我的天哪!你是从哪里学来这套的?”伊恩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样逻辑缜密、条理清晰的推论和很不符合她这个年纪有条不紊,意料之外的卓群令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愈发捉摸不透。
“作为难民我也要有好好生存下去的资本。”
艾里嘴里说的虽然是值得得意的话,脸上的神情却仿佛是疲于演出的丑角早早地忘记了面部肌肉的正确控制方式,完全没有办法摆出正常的表情,只有僵硬而麻木的几弯线条挂在应该出现深陷区域的地方,有无可奈何而疲劳的忧伤在此间久久徘徊。伊恩看着她,心脏的创口仿佛得到了共鸣,他深深地埋下头去,低声说:“其实……过去的事情就没有必要陷得太深……”
在未来,在痛苦之后的那一秒钟之内,世界里就会有不一样的风云变幻。痛苦,不要把它禁锢在时间轴的每一侧,抬起头,前方,有未来的目光相迎。
“伊恩!婶婶她醒了!”屋里的人喊道。“我们去看看她,一起吧。”伊恩向艾里伸出一只手。艾里却踟蹰了,她避开了伊恩邀请的目光。“你也知道我这个表情去看病人不合适。。。。。你自己进去吧,我到时候再……”伊恩抓住艾里的手。
“没有一个被救者会咒骂恩人的神色,即使对方是凶神恶煞的恶魔。”
“而艾里,你,即使没有笑容,却又比魔鬼美丽了多少倍呢?”伊恩拉着艾里走进屋子里。他们身后,费尔南德斯帝国西部的午后,碧空如洗,几丝优柔的云朵点缀在菡萏的春色里,远远看过去,好一片明朗的、新鲜的笑意嫣然。
【4.寻回者的念梦之末】
这是蒂安第二次邀请艾里一起绘画。
在心脏病药丢失事件以后,艾里和伊恩的关系惊人地融洽了许多,在贝特夫妇无事委托时,他们会一起完成旅店的劳作,然后在宁静而舒适的芦苇荡或是静谧的树林后方度过充实而凉爽的午后。艾里会和这个同龄的伙伴交流过往的见闻,偶尔吐槽一下将来寄宿学校要面临的伙食太差的问题。或是在丹的“盛情款待”下在春日里的紫藤萝庄园喝一次梦幻般的下午茶,然后静静地欣赏着一旁的蒂安非凡的画作。
他们的脸上看不出黑暗曾经笼罩过的泪痕,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这个年纪最美好、最充满活力的神情——尤其是微笑。当然艾里面对伊恩的笑容时时常有些尴尬,但她那双深邃的灰眼睛会记录下这个心灵的弧度,它是最被这位女孩渴望的,却又是悲惨地遗失的东西。但微笑不仅仅是面部表情的一种,而是先前所说过的,心灵的映射。所以要找回它、唤醒它,绝对不会容易得像改变面部肌肉的形态那般简单轻巧。
所以蒂安也知道,一切要慢慢来。
但考虑到艾里对于绘画的兴趣并不是那么高,蒂安也鲜少邀请她和自己一起画画。但是一旦拿起笔和画纸,坐定于画架之前,眼前整一个昏昏沉沉的春日也得为“上帝的代笔者”的到来一下子清醒过来。毕竟此时此刻,此地便是克里斯蒂安达的领域,是艺术的天堂。所以艾里也会尽力地配合,展现出一位孩子身上礼貌的美德。
“蒂,蒂安小姐?”
艾里有些没反应过来,今天的克里斯蒂安达竟然亲自来邀请自己。这位非凡的画家温柔地拉着艾里来到村庄外的山坡上。蒂安亚麻色的头发今天特意编成了一束和艾里相似的发辫,只不过发缕略微复杂的编列方式像是她惯用的绘画笔法一样令人眼花缭乱。春日的微风吹到她们的脸上,艾里隐隐约约看到了不远处的画架。
“今天占用你一点时间,来画画。”
山坡上长满了天蓝色的和嫩粉色的满天星,金黄的迎春花还摇曳在徐徐春风里,略微困乏的风之神打了一个哈欠,将春日的睡意都暂且咽下了肚里,再鬼鬼地和太阳捉起了迷藏。
一位看上去用心整理过的衣着的红棕发少年坐在折叠椅上,面对着画架,等待着两位可爱的女士,他海蓝色的眼睛里有一副浓缩的热闹的春景。“伊恩?你也来画画?”艾里叫出这位伙伴的名字,很是惊奇。
“事先说一下,我是被强行叫过来的,没,没有自愿的成分……”“那你的意思是你过惯了天天采蘑菇的小日子看不上来这里感悟记录大自然?”“我这是因为对自己的画技有极大的……。”“嗯不错,有自知之明。”
伊恩斗不过艾里了,他给蒂安递过去画具,乖乖地合上嘴。“画的不好没有关系,我以前犯下的错都可以编写一部错误示范经典录了。”蒂安开了个玩笑,帮艾里和伊恩准备好颜料。“贝特夫人,所以说我们要画什么呢?”艾里问。
“伊恩有个主意。”艾里转过身,听到伊恩有些含糊地回答:“……就画……艾里想找回的东西。”
“那就画我的笑容吧。”
艾里眯起眼睛,转回去。她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伪装成看不见这位少年脸上神色的模样了。而这位伙伴似乎也明白,艾里的演技是哪般拙劣,但从不说破。这或许就是友谊里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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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知道作画时不应该过多交谈,但我还是想问一件事,蒂安小姐。”
“如果这可以让你放松下来也就没有关系了,说吧。”
“关于……丹先生的手……”
“这是两三年以前的事了,所以也不算什么难言之隐。
蒂安把最难以驾驭的深色兑进浅色里,在她的调色盘上,一切的色彩都是不可思议的魔幻,且超乎想象的井然有序,就好像一片黑樱桃林后面。将会有潺潺的小溪蜿蜒至山坡的末尾,再一直贯穿到另一片白桦林的墨绿色阴影里,和阳光不分你我地流淌在那一寸银白色歌谣的段落之中,在一代代的鲜红的人们的口中传唱,碰撞出金红色的火花。
“我和丹幼时在同一个教区,偶然相识。但后来因为家族原因而各自颠沛流离。我背着画架一路漂泊,而他在家道衰落后决定挑起家族的重担。我在他艰难重振家族的时候又和他相遇了。‘这或许就是命运女神的嘱咐。’”
圆头的笔似乎在蒂安不曾有过半点不切合着她心中意愿的想法,服服帖帖得在每一次运笔下达到美的呈现的巅峰,展现出世人眼中神秘之物的肖像的轮廓,继而唤醒人们对于绘画最原始的惊鸿一现的震撼之感。这一种契合不说是融合吧,却是真真切切地脱离了言语累赘的默契,像是命运让这位“上帝的代笔者”与读得懂自己画作的灵魂知己结为伉俪一般梦幻却真实。
“他是对我的画有最贴近我想法的解读的人,还在重逢后他决定收留我,一路支持我作画,甚至不惜在居心不良之人想要彻底斩断‘神之手’血脉的时候为我挡刀,”
“——以一只左手的代价。”金色的头发扑入作画的两位少年的余光,最先提出问题的艾里也最快反应过来接话的人是给克里斯蒂安达递来扁头笔的丹。
“除了恶人还是使蒂安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以外,我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感到后悔过。用一只手救回重要的人,这是不能被称之为买卖的‘血赚’。”这位年轻的贝特家族家主垂下金色的睫羽,他拉了一下袖子,银质的假手和完好的手并用,帮妻子重新编起凌乱的发辫。
“事后我为蒂安向女王陛下申请赐予封名,那时的帝国已经相对稳定而繁华了,非常适合让‘神之手’血脉恢复新生。而女王倾听了我们的阐述时非常感动,就赐给了我一只银质的假手。”丹的假手关节灵活可动,因为混入了其它的稀有金属,所以银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并没有氧化发黑,而是依然类雪如霜般洁白,像是月光铸成的一样。
蒂安补充道:“也就是因为这样,‘神之手’的芳名才重新脍炙人口,不再想曾经一样被笼上一层苟延残喘的黑纱。所以我一直感谢命运使我们重逢,让我遇到丹。”
这位“上帝的代笔者”的确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即使是此刻淡淡的语调,却也饱含着真挚的情感。这是经得起时间的洗礼的,永远不会掉色的情感。
“不过事后我真是又被‘上帝’所宠爱了一次!”丹不禁轻声笑了一下。
“发生什么了吗?”伊恩问。
“你们的蒂安小姐用了三天三夜在皇城的城墙上为我画了一副壁画!《天使与凡人的商榷》,也被称为《银手天使》,就一个清晨吧,我就在整一个皇城里出名了!想必以后说不定都会托她的服流芳百世呢,你们说呢?”
蒂安则不太买账地拽了一下丈夫的袖子,不过她并没有真正生气。“我还没有到过皇城,不过以后一定要去看看这幅画。”伊恩坚定地说。
“绘画是我用来表达内心情感的方式,的确所有人都有类似的方法来抒发心中的想法,这会使我们在伤痛之后可以冷静下来,然后一边疗伤一边找回失落之物。”蒂安接着说。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并祝福你可以找回丢失的东西,艾里。”
无论在何处,在何时,以什么方式。蒂安知道自己永远只会在这个女孩寻找笑容的路上扮演一个辅助或引导的角色,因为没有人能取代艾里去找到钥匙,打开匣子,或是学会那一首唤醒沉睡者的欢歌,击碎永久循环的安眠曲。
作为上帝的代笔者,拥有着神灵的双手,或许蒂安一开始决定做的,是帮助艾里把遗失已久的东西展现在画布上,而不让她失去了信心。让她从画布上找回一切的始末,确实是要超脱文字本意,走向深远的彼岸。
“好了,那么让我们安静下来,开始画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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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画的那是我吗!?”
伊恩的头直接挨了艾里一记暴栗,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撇了撇嘴角。“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画技有限……”
那张画布上,横七竖八的线条姑且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然后大片的深色线条直直地垂落下来,就算作是某人的头发,接着是极具标志性但是只限于颜色正确的歪斜斜的眼睛。整一副画的核心,当然是那张咧开得好在不算太夸张的嘴——那“灿烂得一塌糊涂的笑容”啊……艾里无语地捂住脸,她开始怀疑自己在伙伴眼里真的这么……一言难尽啊!
“看来伊恩的画技不是有限啊,是很有限呢。”丹瞟了一眼被打击到的艾里,叹了口气。“喂喂喂,这明明很像啊,好不好!”听到这里艾里直接把自己的画架转了个角度,对着伊恩那双明亮的海蓝色眼睛。“看,你对得起我吗?”
那描绘的是在庄园后院里品尝着美味茶点的场景:在紫藤萝还未开的早春,艾里和伊恩坐在一丛东方白牡丹的旁边,宿露轻盈的花微颔首,在少年们的耳边留下一支古老的异国歌谣。伊恩手里拿着的小半块奶油奶酪果塔,碎屑掉落的地方有绿背山雀灵动的倩影。这位少年一贯活泼开朗的神情依旧没变,而在画里又多了一份足以抵御时空的恒久与静谧。
他棕红色的头发和海蓝色的眼睛被描绘得无与伦比,虽不说是极其相似吧,却十分神采奕奕,让人挑不出太多的毛病。在画的远处,在花香里交谈的贝特夫妇的身影虽然朦胧,却使得整一个画面变得耐人寻味。
艾里在画里笑着,那柔和的弧度没有过多的顾虑,但是你依然有那么一种感觉:你觉得自己可以透过这位少女的嘴角依稀找到她过往伤痛的痕迹,但那些伤痕并不是被隐藏得如何彻底了,而是被勇敢地摆放在阳光之下,惶惶人生道上的人看着即将要背负的沉甸甸的十字架,她面无惧色,而是泰然自若地抬头,问太阳,我们何时启程?
艾里发现魂牵梦绕的不是早已化为粉末的往昔故土,而是真实的得以触及到的美好生活。她在这一趟寻找笑容的旅途中没有遗憾,即使最后的最后那种肌肉上的某个动作她未必能真正拾回,可是她认识了蒂安、伊恩、丹还有罗夫娜婶婶等等,这些弥足珍贵的人们让她重新看清楚了生命的走向,看清了快乐幸福就这样埋藏在彩虹尽头的金坩埚底下,而你要用一千个一万个痛苦锻造成的铜坩埚去换取它,最后在这一波三折的童话故事里,写下自己的美好结局。
“你画的真是太棒了,艾里!”伊恩丝毫不留余地赞扬着,他的眼睛根本离不开艾里的画了,视线全部牢牢地粘在上边。“你的笔触很细腻,虽然光影技巧不够精湛,但是已经非常不错了。”蒂安温柔地说,她会绿色的眼睛认真端详着画作,露出艺术家独有的欣赏的神色。丹则用帝国里绅士的习惯向她鞠了一个躬:“非常了不起,我们的艺术家小姐。”
“过奖了,非常感谢你们的认可。但是我很抱歉,我可以感觉到微笑的力量,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艾里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你可以的,”蒂安坚定的语气令人无法不相信她,“后天早饭后到庄园里来吧,我会让你从画布上找回丢失的东西。”
“话说回来贝特夫人的画我们还没有看呢!”伊恩这么一说,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用早已揣在兜里的布把蒂安的画盖上了。“哎?!”“嘘。”蒂安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有一些秘密,是要到未来再揭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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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里这一次拜访紫藤萝村庄是从庄园的后门进来的。
不知道为何,今天的紫藤萝庄园显得格外肃穆庄严,隔着山毛榉树林远远地望去,那主宅的尖削的屋顶仿佛是将旅人的目光重重地拦截下,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现在明明还是早上呢,”发现前门正紧紧锁着,艾里嘀咕道。
绕道到从未进入过的后门时,那扇宅子的后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克里斯蒂安达亚麻色的头发被包裹在珍珠白的发网里,仔细看还会发现细密的网格上缀满了未打磨的水晶粒。蒂安拿着烛台,似乎是因为后门的光线偏暗。她走进艾里,为她照着路。艾里一边迈进屋子,一边感谢。
蒂安点点头,却意外地将艾里引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间。在艾里推开门的时候,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精美绝伦的贝特夫妇的结婚照。熟悉的落款名字被签在二人中央的空隙,绣球花家徽奕奕地笑着。上帝的代笔者如此神笔,真是令上帝本人都不由地嫉妒。“我们的婚礼并不奢华,但是很轻松,称得上是完美。艾里你也想经历这样的典礼吗?”蒂安很自然地问,她的嗓音一如既往地优雅动听。“我是很喜欢这样的典礼,但是我觉得遥想爱情还略有些早。而且我并不敢保证我对这些有什么渴望……”
“没有渴望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毕竟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你要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能没有自信,不是艾里你不值得拥有别人的仰慕,而是别人没有资格来随意打扰我们亲爱的艾里的生活。”“可是我的确很有问题!我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但是就像伊恩说的那样,从没用过用平和的眼神看人,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也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而寻找微笑作为疗伤,也最终没有办法回应你们的帮助与陪伴……我真的也没什么值得的,真的!”
艾里的声音里有些哽咽,但是她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头埋进臂弯里。“就像这样,就像这样,蒂安小姐,我很抱歉控制不住自己……”蒂安温柔地把手放在艾里黑色的头发上,轻轻地安慰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绪波动很大,而且没有人可以倾听我的痛苦。毕竟家族要分裂了,‘神之手’等着被湮灭,而我还只是一个孩子。”蒂安压低了声音,“我也很早知道不麻烦别人,把悲伤哀怨全部压回心里,久而久之,冷漠就在我心中生成了。我拿着画笔,背着画板在各地流浪,我原来以为自己只用专心作画就可以完成使命,”
“但是人间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人有和我类似甚至更悲惨的遭遇,我却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冷漠无情,封闭自我,这又会有什么改变吗?”“可是总是关注别人很容易受伤,而且很浪费时间。我怎样冷淡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艾里沙哑着嗓音说。“的确没错,艾里。”蒂安真诚的语言令艾里又忍不住抽泣了一声,“我们终其一身要寻找的不仅是疗伤的方法,还有面对过去的勇气。”“可是……还有比遗忘和置之不理更好的方法吗?”“有的,因为我们不是孤身一人,你更不是。”
“你有勇气去修复创伤,这是第一步。但是接下来你不知道怎么走了,会迷茫,担心自己回到原来的起点,在迷宫里玩到筋疲力竭。你担心会出不去。”“怎么出去呢?恶魔会在出口等我吗?我在岔路口的时候又会被欺骗到哪里去呢?还是或许我不应该出去?”艾里把双臂抱在胸口,她身体在回忆里颤抖着,像一只孤零零地呆在鸟巢里的小寒鸦。
“不用问自己这么多问题,因为听着一长串的回答时我想你也不会特别有耐心的。你只要默不作声地往前走,毕竟是自己直觉带领着自己来到岔路口,大不了就相信,这一个迷宫的主人是自己。”说着,克里斯蒂安达“刷——”地揭开罩在之前被隐藏起来的画上面的布,将那一幅意义非凡的画展现在艾里眼前。“好好看看吧,亲爱的艾里。”
如果说这一副画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赢得他人的赞赏或是用于争名夺利的话,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信的:仔细瞧瞧吧!那并肩坐在大石头上的两位少年,也就是伊恩和艾里,并不是什么美得勾魂摄魄的天外之人,只不过是两位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孩子。
正是那种青春之美为画中景象增添了无法言喻的奇妙点缀,比如说你一不小心跌入那位棕红色头发的少年海蓝色的双眸之中时,便会惊讶拥抱住你的冰蓝色海水是否会婉婉唱起远古时期的歌谣,又或是在看不出着笔点的细腻的线条里找寻天使赠予那位少女最纯净的一角黑夜,可忽而又发现,那一抹淡而轻盈如蝉翼的黑色正披散着在春风中摇曳,在柔美的肩膀后窃窃地对你笑出了声。他们手臂的动作十分自然,伊恩扶着画板的一端,而艾里默契地从另一侧紧紧稳住它。
在两个人坐着的爬满一点点青苔的石头边摊开了一条野餐布,这上面却摆放着刚刚画好的两幅油画,细细地看,你就能发现那张缺乏笔法、线条平直粗糙的画就是伊恩的“大作”,而笔触细腻、画面饱满的则是艾里的作品。如果你曾亲眼见过那两幅画便会知道,蒂安将伊恩鲜明直白的画面还原得分毫不差,倘若就将原作和那张放大的小版临摹比在一起,怕是颜料晕开半点的痕迹都毫无差别,而其中令人忍俊不禁的神气灵骨,我们的克里斯蒂安达都分毫不差地搬到了这张画上,令人叹为观止。
若说伊恩的画过于拙劣所以临摹起来还是相对轻松的,那么另一幅艾里的画依旧是以同样的手法完完整整地复制缩小,并和伊恩的那幅微笑着摆在一起,在少年们的脚边交换着新生的喜悦。“这几乎不可思议!”艾里停止了抽泣,她凑近去仔细看那幅自己画作的缩小版,并没有从绝佳的记忆里搜寻出半分的不妥。“所以说,我不可能在你们之前完成画作的,也最多在你们画完后完成人物的绘制,所以这就是一个留给未来的秘密。”蒂安意味深长地说,“接着看吧,你曾经失落了的东西。”
艾里抬起乳灰色的双眸,屏息凝神,静静地看向画中自己的神情。在清晨的阳光下的灰色双眸是会幻变出神秘莫测的光彩的两眼古井,站在井边的人们向里面偷偷地瞧去,就会被天上的天使狠狠地嫉妒上,因为那五彩的光芒真应该属于柔软的白云之上的天国,但广阔无垠、包容万物的人间却获得了这个珍宝,就好像很久以前,上帝曾幻想到人间长久定居一样。但天地之间还是要有抉择,还是要经历取舍——于是他们互相派遣了使者,用仙女编织的柔丝搓成的绳子编成绳梯,将双方牢牢连接起来,好让来往的旅人都心情舒畅。
那柔软但牢固的绳梯,就是少女唇边极浅极淡的微笑。
艾里从来不需要浓烈的炽热的情感去震荡她内心之海,因为即使外界暴风骤雨、风雨交加,她也能坚强地攀着救命的绳索在风雨里站定,纵使坚硬的绳纤割裂双手的每一条纹路,让鲜血和雨水、海水一起沾湿衣袖,寒冷就在这一刻间隙刺进骨缝里,让血液的传输都遭到了胁迫,你在这时给她一缕天边的曙光,我们亲爱的少女也会像感恩灯塔的指引一样感恩这一寸光明。
细微而深邃的,犹如艾里双眸中的苦痛、伊恩鬼鬼的笑容、丹银手的反光、罗夫娜婶婶和蔼可亲的神情。这一切都可以在蒂安的画里看到,因为这不是什么别的,就是这位少女心中的话,眼中渴望的光——而上帝希望人类幸福,于是他的代笔者代替他流落人间,拿起笔,将人们的心愿记录成画,然后在未来的某一日,将执笔者记录人类的事迹编写成赞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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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里久久凝视着这一副画,她乳灰色眼睛里的目光在被再次描绘的伊恩的画和自己的作品间穿梭,饱含着冰块碎裂后缓缓融化时的柔和细腻,就像是迷航中颠沛流离的漂流者,遇到了挤破浓雾乍然喧腾的黎明。
在灰色的钴青色的普蓝色的海浪里,翻滚着的海水被强烈的求生意志生生扼住咽喉,仿佛这一刻,苦难得到了终结,人心迎来了解脱。罗盘转动了,这一次艰苦卓绝的寻觅之旅,目的地,就近在咫尺——决胜!
艾里垂下头,将额头凑近画,在一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她把右手放在心口。
抒情、议论、叙事、描写,在写作方法之外的领域里,这位少女困在过往结成的茧里的日子,被无以言表的巨浪席卷而去,浪花跟随纸屑般的踯躅、乖戾、孤僻和对无法预测的灾祸的诟病在时间轴的负半轴平息。潮起潮落,在岸边观望的人群像千年以前那样聚集在熙熙然的院落里,殊不知浪涛汹涌的,会带走谁的梦境。
泪水意料之中滴落了,但是悄无声息地,像春天再问庄园里的紫藤萝花何时开放。
你感觉到了么?艾里?琼雷,你感受到了。心中默念的答句不过是画中的色彩点燃的一片窜动的蓝色火焰,炽灼的温度舔舐着邵然若揭的谜语,在意识去触碰的那一只封死的匣子时,寻觅者的脚尖踢到了潜藏在黑暗中的钥匙。钥匙!少女犹如醍醐灌顶,转过身看向被一束狭隘的光线分割成阴阳半开的锁:在曾经以为的局中,被撺掇着略过了的某些蛛丝马迹,最终还是暴露在迷宫的某处岔道,折射出的光线被有心者捕捉,真相揭晓便是情理之中。
“不过艾里,”蒂安来到垂眸的少女身边,像方才一样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其实你的笑容并不是丢失了,它只是睡着了而已。”酣然入睡的,在梦境里漂泊的笑容,正在等待主人的唤醒。
“……我原来以为寻找和丢失不过都是一种修辞罢了,就像是形容一场灾难用的是什么动词。但是我错了。”
艾里睁开眼睛,她用贴着胸口的手缓缓伸向画,用指尖轻柔地点着画中自己挂着一丝微弧的嘴角,不只是有意无意地顺着那条优美的弧微微颤动着,仿佛是要在上面添上自己隐形的一笔。“使用词语的性质是我情绪的表达,我用失去比喻笑容的去向,就像我一直以来对黑暗过往采用的最悲伤的词语。”“就像你的画一样。天空并不是原本就是要被夜幕遮盖住的,所以将蓝色兑进纯白里,才能描绘出笼罩着人间的苍穹最美的素颜。”
“那么我现在的画有进步吗?”
艾里转过身,那一句略微俏皮的话顺着某一个从未出现的尾音轻轻上翘,宛如蒂安画中,那在人们期待里在未来会盛开的紫藤萝花;她黑色的头发随着脑袋的稍稍偏斜紧贴着一侧白皙的脖颈;艾里所穿着的姜黄色的针织衬衣被窗外偷偷窥视着内景的阳光万分珍惜地捧在手心,值得被这金色的天使以最尊贵的礼仪来对待的,是少女笑容的苏醒的征兆。
即使这位少女真的笑起来还是十分生涩,甚至不能让人很快能分辨出那其实是微笑。即使初次向世界展露出笑容和对快乐的肯定时就连收起它都会踌躇不定,心生彷徨,或是唇角上扬的角度不妥而显得尴尬。但这毕竟是笑容!即使在一切没有被歌颂过被世界认可过,但像这样纯净皎洁的事物,谁有这样的狠心将它赶下圣洁的宝座?
“无论是情感还是技巧都进步不少了呢,我是认真的呢。”艾里抹干眼泪,向亲爱的引导者、非凡的“神之手”伸出双臂,蒂安抱住这位经历着失而复得的少女,她嘴角的弧度也因为感动而无与伦比,比用诗句打探春天何时结束还更为美丽。
在童话里沉睡百年的奥罗拉公主被吻所唤醒,那么在自己演绎的故事里,女孩艾里又战胜了过去这条恶龙,突破重重险阻,在一幅画里寻得启示,为名为“微笑”的神秘宝物唱响了迎着晨曦倾听的欢歌。
酣睡的笑容啊,你终究在此刻苏醒!
【5.人间深远的彼岸】
在吉克村再待了几个星期,艾里便准备离开了。
“你非走不可?”伊恩强忍着不显露出一点悲伤,但在和这位朋友相处倒计时的时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帝国给我们这些特殊群体提供了资助,所以我回到了故土后就会被编辑入学,继续中断的教育。”艾里有些无奈地解释。“那以后一定要常来啊!来紫藤萝村庄的避暑可是你想象不到的美妙!”丹在离别时候依旧幽默地开着玩笑,让大家尽量放松。“非常感谢你们的陪伴!但是这一次经历也让我有勇气去面对过往,我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看一看被摧毁的故乡,即使是为房屋的遗骸献上一朵白玫瑰也好。”
“欢迎随时来访。”克里斯蒂安达温婉的笑容像她的画一样令人过目难忘,艾里觉得自己若干年以后依旧会被回忆里拥有着这样笑容的引导者所治愈。
“那你什么时候走呢?”伊恩背过身去怯怯地问,他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让这为数不多了的见面染上忧伤的蓝色。“后天上午,蒂安小姐说可以让丹先生送我去县城的车站。”
顺便一提,费尔南德斯帝国的春天,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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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四年后的费尔南德斯帝国中部,也就是最富饶的皇城。在女王纪念日过后不久,这里就是留给来自全国无数年轻艺术家的舞台。展览、答辩、高端学术会谈……在为艺术节注入新鲜血液的光辉时刻,有不少优秀的年轻人崭露头角。
但代表他们最高荣耀的前辈的传说,永远在圣洁的银色手臂天使巨像的每一抹线条、每一句传说中与阳光和世界交叠……
皇城的车站。如你所见,这与离别、相遇两两相融的节点,它见得较多的,是将平滑的大理石板折成柔软的手绢替前者拭泪,还是为命运邂逅的妙不可言而在穹顶折射出六角形星芒?看吧!那一位发色犹如隐遁在冬天的森林里胡桃树的旅者正在翻看着最新的早报,希望清晨新鲜的逸闻能为他接下留下不错的回忆。但他又是前文所述的哪一类存在?
奇异的、乳灰色的瞳孔在人群深处锁定那一株在僻静的村庄生长的胡桃树,也许这位少女依然记得那片山毛榉树在早春晃荡的模样,总之,她看懂红棕色头发时,便断定是他。旅者的报纸被黑发灰眼的少女从面前抽走。哦,原来他被一场重逢所拥抱了。
海蓝色和许久未见的灰色相互交错,伊恩和艾里都明白了对方所想说的话。不必多言,他们肩并肩走在众人聚集的街道上,目光所向,是《天使和人类的商榷》。
“你知道吗,我正准备为‘神之手’拍一部电影,准确而言是纪录片。”伊恩在艾里身边轻轻地说。
“呀,你成了导演么?!”
“不是,我学习的是电影制作,但是我自己的拍摄技术实在比不上你这样的摄影师,所以现阶段就忙着一遍当编剧一边当导演了。”
“真是谢谢夸奖了,当年蒂安递给我申请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学习绘画呢,不过没想到她建议我去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我就选择了摄影。嗯,我觉得我不介意加入你为‘上帝的代笔者’记录绝妙故事的行列,你说呢?”
“那真是再好不过!”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说起来,这一次来是要给你一个——”“我也有惊喜给你。”伊恩瞪大了眼睛看着艾里,他嘴边的话止住了。“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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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出来的将行者,站在月台上远眺。
她已经看不见紫藤萝村庄的塔尖了,更听不到新鲜浆果在灌木丛里悄然酝酿出一滴滴琼浆玉液的声音。风很急促,像是要把她的编发吹散。火车到站的铃声像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艾里仰起头,她希望自己还能多停留哪怕半毫秒。
克里斯蒂安达给她的学院推荐书在帆布包里揉乱了,艾里紧紧压着包的口,唯恐它和美好的记忆一同被疾风卷去。被罗夫娜婶婶细细缝补好的包的背带和即将面临的离别一样是浅浅的蓝色。伊恩和蒂安从站台上走下来,这位少年忧伤地看着艾里,蒂安张开双臂抱了抱唤醒笑容的女孩。“祝你一路顺风!”伊恩哽咽着对伙伴伸出一只手。火车的身影渐渐取代了站台后的背景。
“我要走了,但还有一件事情。”
艾里握住伊恩的手。她勾起嘴角,皎洁的、月光织成的浅浅弧度霎时间将海蓝色眸子里的惊讶完完全全地融化了,伊恩觉得唯有笑着的艾里是不需要说明微笑的理由的,就像人无需原因地珍惜着生命,享受着生活。
就像失去了心脏的失落天使来到一口古井边,他望着水中的自己,用纯洁的眼泪使澄澈的井水漾起涟漪。水纹绵延交错,惊诧地用优美的曲线勾勒出一颗水晶雕刻成的心脏。血液是上好的葡萄酒,它们喧腾着流淌过血管,散发出醇厚的果香。透明的血管时而突起,那生命带动的肌肉的颤动,便是天使梦中的彼岸摇曳着的百合花,更是构成这个笑容千万分之一的微妙颤动。
伊恩的手被艾里紧紧握着,他欣赏着,用目光赞美着这位朋友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在倾听她的心跳,在感受着她的生命,在体验她心灵被治愈的过程。更奇妙的是,伊恩觉得自己也在被这个曾经破损过的心灵抚平了心脏的褶皱,为狰狞的伤疤完美地涂上一剂清凉膏药。火车鸣了第一声笛。
“谢谢你,伊恩。”艾里放下伊恩的手,但是很明显,除了克里斯蒂安达以外,所有人都被那个笑容怔住了。刚刚缓过神来的罗夫娜婶婶甚至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也谢谢你,蒂安小姐。”艾里主动抱了抱蒂安,这位年轻的画家吻了吻少女的鬓角。“再见,丹先生!罗夫娜婶婶!”
火车开动了,艾里敏捷地跳上去,依依不舍地招着手。“记得要回来!回来看紫藤萝花——”伊恩追着火车喊,“还有还有,长大以后一起去看皇城里蒂安小姐的画——”
火车深色的漆皮在蒸汽里朦胧了半截,好像这节列车的终点是要冲出费尔南德斯的春天,来到未来,甚至更远的地方。不过我相信这位少女并不会孤独,因为她有美丽的微笑,再偌大的寂寥无人,也有心中的那一把火点亮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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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幅举世闻名的著作,在阳光下披着仙女的霓裳羽衣婀娜多姿地从无数美好传说和绝世惊叹中走来。
从任何一个角度,那高贵的举着银色手臂的天使都好像会用美丽而饱含深意的目光与你交流,如果你没来得及看清那双天外之眼的颜色,那么就闭上眼睛吧,毕竟传说里的天使与你对视,又怎么会因为诛此细节而左右了那一刻的圣洁?不过这两位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清楚地记着,也印证着记忆:银手的天使长着勿忘我色的眼睛。
阳光在每一笔颜料着陆的地方都放缓了步伐,即使这世界上除了将这幅巨作描绘出来的人之外再没有谁比它更清楚画中的种种细节。但是即便如此,但凡千万次路过此处,这种仪式感似乎恒久不变。这些年来千万些人在紫色眼睛的天使面前来来往往,即使投下无意的一瞥,也被深深吸引。他们在画前站了很久,久到阳光都为之嫉妒了,匆匆躲藏在一株车前草身后。
有更多的旅客慕名前来,这对伙伴缓缓退出占据着的最佳观赏位置,沿着皇城的街道向城中走去。
“蒂安小姐当年给我的画我可是认认真真地私藏了起来,那可是我一辈子的宝藏。”艾里毫无保留地赞扬道,“有机会给你再看看,说吧,你的惊喜是什么?”
伊恩兴奋地回答:“你知道吗?‘神之手’有后续的继承人了!”
“在三年前的秋天,贝特夫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妹。”“是吗!快,你还带了照片的吧?!”“没有,他们特别嘱咐我要让你亲自回来看。”“那么这一次我久违地回去就要狠狠地帮亲爱的贝特一家拍一部写真……”
“我看还是免了吧,不过你的笑容还是很有被记录下来的价值,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呢。”
摄影界杰出的新星一惊,对着年轻的导演兼编剧的脑子就是一记爆栗。
在遥远的只有风儿能刹那间到达的地方,亚麻色头发的画家搁下手中的画笔,将丈夫怀里打瞌睡的孩子抱过来,哼起古老而动听的摇篮曲。另一个稍大的孩子扑扇着勿忘我色的眼睛,笨拙地拽下一朵比自己眸色稍淡的紫藤萝花,送给爸爸。年轻的父亲温柔地笑起来,抱起孩子放在空闲的腿上……紫藤萝瀑布垂在窗棂的边沿,爱抚着上了年纪的胡桃木条,诉说着那位画家美妙的轶闻趣事。
在记忆里没来得及盛开的紫藤萝花,用淡淡的紫色、浅浅的回忆令神赐予人间的幸福封存在抬头颔首间沁入肺腑的每一缕芬芳里,宛如唤醒笑容的那一句话语,也如同酣睡时在梦中流连忘返的仙境。还记得下一个故事的开头可以这样说道:
“——酣睡的笑容,你究竟在这一刻苏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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