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哈呢?吃了吗?”
有时候在厕所碰着也会问“吃了吗”。就好像除了那句话,别的话都不会说似的。因为这件事,李书记开会还特意跟大伙说一回:
“在厕所碰着就别问吃没吃啦!”
我们身体现在也早就练成了钢筋铁骨,割地的时候手再也不怕扎了。等到秋天在收割黄豆时,我们不再怕豆荚扎手了。我们挥舞着镰刀,甩开膀子,割得一个比一个快,如今张队长在我们面前都甘拜下风了,就连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农民,我们都不怵他。有一天我和张队长紧挨着割谷子,张队长说:
“小刘,加把劲啊,看咱爷俩今个谁先割到头。”
说完,就看他一哈腰,手中的镰刀刷刷刷,一会功夫就冲前边去了。我不敢怠慢,也挥起镰刀紧随其后。过了一会,他停住手中的刀回头一看,并没落下我多远。就不再歇着了,可这时我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我连腰都没直,一刀比一刀快,不一会就把他甩后边了。队长不服,就看他浑身都是汗,不停地往手心吹口水,蹦着高说:“真邪性了。”
可算到了地头,他一屁股坐地上了,还是不服地说:“镰刀不行。”
王岐就说:“老张你输就输啦,别毛驴子不走赖轴毂,故意找借口。”
队长笑了,红着脸说:“不服不行啦。”回头用手指着我说:“这小刘也忒能干,割得忒快。”
王岐又说:“看看,还是找借口;不说自己慢,反而说人家割得快。你知道这叫啥吗?这就叫明屁不屁。”
我们青年点的地比生产队的少,没用几天,地里的庄稼就全被我们撂倒了,于是,我们就去周边的公社搞支援。
有一天早晨,突然上边来人跟队部领导说:“县上命令你们赶紧去支援乌沁吐鲁大队,那边要打仗。”
那几年我们国家形势紧,听说南边要跟越南人打,北边苏联人还想进来。乌沁吐鲁是辽宁最北边的一个大队,紧挨着内蒙,要打仗,粮食是最主要的。要走之前,各个青年点的知识青年都到公社开了大会,在会上,县上来的领导跟大伙说:“兵马未动,草料先行,粮食是胜利的保证。”然后问:“敌人想侵略我们国家,大家说,我们能答应吗?”
人们举着拳头高喊:“坚决不答应!坚决保卫祖国!”
领导说:“好,那我们就要抓紧抢收粮食,只要有了粮食,解放军就能打胜仗了。”
等我们开完会来到公路上一看,全是解放军,汽车一个接着一个像蚂蚁似的,拉着我们去支农的汽车也夹在里头,走了一段后,我们的汽车从公路上下来停在路边,说是等着来人接我们,正赶上军车也停下休息。二卜他们几个男的就凑过问那个当兵的:
“你们这是往哪走啊?”
大兵看看他,冷冷地说:“往北”。
二卜又问:“北是哪?是内蒙吗?”
这时过来一个当官的,那个大兵再也不敢支声了。当官模样的人看二卜他们不走,就指着二卜说:“你是想干啥,问这个有用吗?”
“四眼”过去上下打量打量说:“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对吧,排长?”
那个当官的一瞪眼,大声说:“我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青年点的会计,他是我们的头。”
那个当官的还是大声说:“我是连长。”接着又说:“别说废话,我问你是谁了吗?军事秘密你也敢问。”
随后指着二卜说:“带着你的人赶紧走。”
四眼还想说什么,一看连长伸手朝腰上摸,吓得他连滚带爬往回跑,再也不敢回头了。
后来我们从报纸上得知,那些兵就是去内蒙截着苏联人的,不让他们进来,南边好打越南。当时我们看着解放军,穿着军装扛着枪,威风凛凛的,别提有多羡慕了。许丽就小声跟我说:
“国英,我跟你说,我就羡慕当兵的,我这辈子是当不上了,要是将来搞一个当兵的对象也行。”
别看她说话声小,可还是让“四眼”听着了。还没等我说话呢,“四眼”搭言了:
“人家大兵都抱着枪睡觉,不搞对象,你就别做梦了。”
许丽气的骂他,揭他短:
“就你嘴损,小心农药药死你,下回非得把你血抽干了不可。”
我们要收割的庄稼,三天就干完了。我们要走的头天晚上,大队还举行欢送大会。
乌沁吐鲁是白塔子公社最北边的大队,离咱们省远,离内蒙古近,整个大队蒙古族人占一半以上。有很多人说话我们都听不懂。他们把吃饭用的筷子不叫筷子,叫插巴;把刷锅的刷除叫炊除,问你吃饭了吗?会说吧嗒以德。刚到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女主人让我去拿筷子,就“插巴、插巴”地喊,我也听不懂,以为他说要叉子呢,我就去屋外,把打场用的四股叉拿进来了给她,闹了一个大笑话。
欢送仪式没开始之前,先吃饭,好几个大老爷们把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围住,手里都拿着长圆柱形的一块面,往那木头做的圆筒里面塞,其中一个壮汉,用力往下压类似杠杆一样东西,这时会从底下漏出面条,再捞到碗里就可以吃了;当地人把那个东西叫饸饹,就是汉语面条的意思,压面条的那东西叫饸饹床子。
吃完了饸饹,天还没黑,我们去参加联欢。
大队书记是个五十多的干瘦老头,地道的蒙古人,汉话说不好,蒙语流利。
可别看那老头干巴,身怀绝技,骑术相当了得。在我们李书记和张队长,以及我们全体知青的一再请求下,给我表演了一回他的精湛骑术,就看他把马牵过来,飞身上马,然后他一抖缰绳,再看那匹马,简直就跟飞差不多;围着那个大场院来回的跑了好几圈,我们都站在场院边上看,马从我们跟前跑过去时,吓得我们都把眼睛闭上,还一个劲的往后躲,害怕给马踩着。
“四眼”想在外乡人面前逞一把英雄,马跑第一圈时他不躲,嘴上还大声嚷嚷着:
“这有啥好怕的,不就是骑马吗?跟骑驴差不多。”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呢,就看那匹枣红马又跑过来了,而且这回直接冲他去了,吓得他是屁滚尿流,“晃当”一声坐地上了,然后是连滚带爬往后退,逗得大伙都不看骑马而看他出洋相了。队长过去笑着说:
“你小子不是胆大吗?跑啥呀?”
我们都以为这下子“四眼”该老实了,可谁也没想到,“四眼”把地上的眼睛捡起来戴上后,直接奔马去了。嘴上还说:
“不就是骑马吗,我也能。”
就见他从蒙古书记手里接过马缰绳,板鞍轫蹬就要骑,那匹马可能通人气,他刚要往上迈腿,那马尾巴就翘起来,还咴咴地叫,吓得四眼又赶紧把腿拿下来,嘴里还骂道:
“他娘的,我就不信骑不上你。”
他这回急了,一使劲直接蹿上了马背,马一看还从来没有这么骑它的,就把前腿立起来,然后又往前一蹿,只听“吧嗒”一声,再看“四眼”仰面朝天摔下来了,眼镜也摔丢了,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二卜赶紧跑上去,一边往起拽他一边说:
“你以为这是骑毛驴子呢?这不是驴,是马,懂吗?”
大伙都看着他笑。许丽看他摔成那样,逗他说:
“四眼,你骑马可真快,刚从这边上去,就从那边下去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孙勇说:
“你们不知道?‘四眼’还有三快,比这个更快。”
好几个人的齐声问:
“哪三快呀?”
孙勇掰着手指头说:
“他是吃饭快,尿尿快,拉屎蹲下就起来。”
话音刚落,大伙“哄”得一声大笑。把任秀梅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忍不住眼泪直流,过去使劲打孙勇一下子:
“瞎说啥那?拉屎哪有那么快的?还蹲下就起来,你看见了?”
孙勇、四眼铺挨铺同一个宿舍睡觉,平时都说笑惯了,谁也不计较。
欢送会结束后,天完全黑了,原定是今天回去,可刚才又吃饸饹又骑马的,把时间给耽搁了,二卜跑过去问:
“队长,队长。”
队长知道他要问啥,故意不理他。回头一看我正好站在他跟前,他就看着我小声说:
“过去跟人们说今天不走了,再住一晚上,明儿早上天一亮就走。”
我转身走了,听身后二卜还喊:
“队长,队长。”
队长急头白脸地说:
“我都让刘国英去通知大伙,今天不走了,你别再叫魂了。”
二卜说:“我不是叫你魂,是‘四眼’。”
队长急忙问:“四眼咋地啦?”
二卜说:“他说迷糊。”
队长一挺脖子说:“摔地,肯定是骑马摔地。”
就看他低头稍稍沉思一下说:“快去把黄丽萍给我叫来。”
二卜听了拧身就走,可刚走两步就停住了,回头说:
“队长,黄丽萍不是医生,他可是兽医啊。”
队长就说:“快去叫吧,你让我去哪找医生啊,兽医和医生也差不多。”
队长说的还真没错,那时候农村缺医少药,有个小病小灾啥的都是自己给自己看病,要么就是让黄丽萍看看,弄点草药煎成汤喝上几碗,出一身汗,再睡上一觉就好了。所以大伙都把黄丽萍当成医生,见着她都喊:
“黄大夫好。”
总跟黄立萍在一起放羊、喂猪的,我也跟她学会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特别在农村人眼里,我们简直就是活菩萨。我们拿着碘酒给他们伤口消毒,还用纱布抱扎伤口,他们就说:“你们城里人都有能耐,我们农村人太笨。”
说到给人看病,包括黄丽萍在内也不怎么会,但也不是一窍不通。有很多事都是逼出来的。给牲口看病时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其实给人看病也一样,如果看这个人病得很重,哪里都治不好的时候,那就好办啦,就可以放心大胆治啦,就是治不好也不会太糟。在乌沁吐鲁抢收那几个天,晚上我住在一个姓迟的生产队长家里,队长媳妇四十多岁,却得了一种怪病,就是浑身跟浆糊似的没劲。刚到的那天晚上,我问她身上什么感觉,她抬了抬手说:
“我没病,哪都不疼,就是觉得身体软,没力气。”
我过去用手摸摸她身上,觉得是挺软的。问她都吃啥药了,他说去公社医院看过了,医生说得的是软骨病,这种病谁也治不好。这时就听她男人说:
“这病也真邪性了,医生说了没有药可治。”
那女人此时斜歪着倒在炕上,头下垫着个布枕头,面无血色,有气无力地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啊
我当时白天干活,晚上觉得很累,脑袋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也没心思管她的事。要走的那一晚上,由于收工早,我不是太累,就又问她的病。我跟她说:
“你喝牛奶试试。”
她男人听了苦笑着说:“药都不行,奶就更不行了。”
我对他说:“那可不一定,她的病是缺一种东西,补了那东西可能就会好点。”
她男人睁大眼睛问我:“缺啥东西?”
我说:“缺钙”
他听不懂,看了我一会才说:“人身上咋还有那东西呢?钙那东西哪里有?”
我就说:“那东西就是牛奶,奶里头就有钙。”
她男人听完更笑了,指着他媳妇说:
“现在身体软,也生不了孩子,要不她自己就有奶,还用喝牛的奶吗?”
他看我脸色难看,急忙说:
“我是粗人,别怪我。我这就挤牛的奶去”
说着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工夫端着牛奶回来了,他媳妇接过牛奶放到嘴边用鼻子闻闻说:
“膻味。”
她男人说:“啥味啥味吧,总比你站不起来好吧?”
女人笑了,用手摁着鼻子强忍着喝下去了。
喝完了又说:“太膻。”
可能也是精神作用,再加上喝了牛奶饱了,?肚子有食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呢,那女人就吵吵上了,就听她喊她男人:
“老六,老六。”
她男人睡觉也真够死,我们在另一个屋都听着了。她男人都没听见。这时我就听那女人说:
“老六,老六,我觉得身上有力气啦。”
她刚说完,她男人一骨碌坐起来,大声说:“太好了,真是遇上女菩萨了。”
随后又说:“真他娘的邪性了,吃药都不好,吃奶好了。”
说着下地穿鞋就走,他媳妇问他这么早去哪?干啥去?他满脸都是笑,举着手里的碗说是去挤牛奶去。
吃过早饭,我要走的时候,那女人拽着我的手不松开,流着眼泪说:
“大妹子,你救了我的命啊!下回你来,我就能给你做饭吃了。”
【作者自述】
这时候我突然感到,她说话与之前有了很大不同,无论是语气上,还是情绪上,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改之前的沉闷与抑郁,也许是她们如今练就成钢筋铁骨,具有了硬气和霸气的缘故;要么就是看到了回矿山当工人的希望之光,听到了家里父母召唤她们的声音。所以才会这样神采奕奕,再后来甚至都神采飞扬的。
那天下午她休息,我们在公园旁边的小路上漫步,不远处一群男女园林工人正在修剪花木,他们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就看一个女人站在那打个哈欠,招来一个男人的作弄,就听他笑着说道:“看你哈赤流星的,昨晚上肯定没睡好觉,干啥去啦?”
那女人才不怕他,不慌不忙地说:
“这孩子真会说话,跟你媳妇学的吧。”
男人没捡到便宜,不死心,就继续说:
“我不是跟你学的吗?你咋忘了。”
然后哈哈大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捡着金元宝了呢。可他还是高兴的太早了,就听那女人这回亮出狠招了:
“好孩子,真听话,明天娘再好好教教你。”
到这时侯那男人不说话了,彻底败下阵来。拿着那修剪花木的大剪子“嘎噔嘎噔”地使劲剪,仿佛在发泄因为自己字尽词穷而导致的不满情绪。我憋不住笑,我爱人就说:
“你们男人啥时候能改掉不说混帐话的坏毛病呢?”
我不不搭言,继续笑着往前走,随即哼出二十多年前知青队长唱过的两口酸曲来敷衍:“皇帝招我作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在那个下午,我就像刚踏进学校大门的一名小学生,在老师面前问这问那的。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知青们在剩下的一年多里又是如何度过的、又经历了哪些事?她也清楚我的全部心思都在那里。因此,她就毫无保留地对我和盘托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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