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告诉你,当时我们放的是我们青年点养的羊,并不是给生产队放羊。当然人家后梅林皋生产队也养羊,放羊的羊倌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半大老头。有时候两帮羊群会赶到一个山头上吃草,那半大老头羊倌也会走过来聊上几句,可能看我们俩是年轻姑娘,社会经验没有他丰富,他就在我们面前自吹自擂,说一些不着边的话。他说他会吟诗作画,还会唱歌拉二胡。
在一个热天,我们两帮羊又掺群了。我就逗他:
“大叔,给我们作一首诗呗!”
就听他说:“好,你俩听好!”
然后就听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羊字头上俩嘎哒,把‘我’字压趴下,这个字念作啥呀?我说它念義呀!”
“羊字头上顶个气呀!你还知道它念啥呀,它就念作氧(羊)啊!”
“这是诗吗?这简直就是猜字谜。”
卢秀荣看着我笑着说。
我也觉得不是诗,可人家他说:
“别看我这诗不合辙押韵,可是咱放羊的人作诗,那诗里就必须得有羊啊!”
还真别说,人家两句诗里还真就都有羊。
于是,我又接着逗他说:
“诶!大叔,再唱一首歌我们听听呗?”
他也不客气,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就唱上了样板戏《红灯记》选段了。就听他唱道:“我家地(那个)表叔数不清,没有(那个)大事(他)不登门,谁说我是,谁说我是亲戚(眷)都不相认,可他比亲戚(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
他伸着脖子使劲喊,吓得就连羊都竖着耳朵听。再看他,脸跟老母鸡下蛋似的憋得通红,而那嗓子比水缸还要粗,破锣似的动静比我们李书记的还要破。并且他还自己独创了歌词,他当时那个样子我们俩实在是憋不住笑,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可能也觉得唱的不好,就红头涨脸地说:
“诶呀!这几天吃辣椒把嗓子给吃坏了,等我好点了,再给你们唱吧!”
无论如何我们俩都不相信他能唱歌好听,唱歌和作诗这两样看起来都不怎么样,还就是拉二胡他没说大话。有一天晚上,刚下过雨,他背着二胡来了,与我们知青的乐队和旋演奏了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还跟我们知青们合唱了一首他的拿手好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咱们都知道,六月天猴子脸,说变就变。正当我们三个羊倌在那唱歌作诗的时候,天突然阴上来了,还不时地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和卢秀荣急忙圈羊,想把羊群往沟里赶。可那半大老头却大声喊我们:
“不要把羊赶进沟里,要往山上的树林里赶。”
当时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更无法判断对还是错,就稀里糊涂地和他一起把羊赶到山坡上树林里去了。
雷阵雨,下的快停的也快。由于雨下得急,山上的雨水都顺着山坡朝沟里流。此时羊倌用手指着那流淌的雨水对我们俩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不叫你们把羊往沟里赶得原因,要是雨下大了发大水,羊在沟里,洪水就会把羊冲跑了!”
卢秀荣吐了一下舌头小声和我说:
“别看人家歌唱的不咋地,但放羊的经验还真不少。”
从那以后,我们俩对那老头刮目相看了。有句土话不是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吗?”还真就是这么个理。
每年一到六七月份天变得炎热,咱们人都早早地换上了单衣服。可羊此时还穿着厚厚的羊毛衣服,怎么办呢?那就得剪羊毛。但剪羊毛可不单单是我们俩羊倌的事,要全体知青齐上阵才行。
刚剪羊毛的第一天,我们知青大院里可热闹了,真可以用“人欢羊叫”来形容。你想想看,我们这些人之前哪干过剪羊毛的活呀!别说干,就连看都没看过。有的人把羊摁倒之后,剪刀也不会用,深一剪子浅一剪子的,一不小心还把羊皮剪出血了。羊疼啊!能老实挺着吗?还以为要杀死它呢!在那跟要死似得“咩咩”嚎叫着。
男知青那边就更热闹了,外号“小不点”的谭蓉山一下子没摁住,那羊站起来就要跑,“小不点”急了,一蹁腿把大绵羊骑上了,那能骑住了吗?没跑几步就把它扔到地上了,真可谓是人(羊)仰马翻。把大伙笑得肠子都差点笑断了。
当官的一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几个领导一合计,还是搬救兵吧!
当天下午救兵就到了,仍然是营子里的那些妇女们。其实我跟你说,那些婆娘除了爱说一些我们不愿意听的荤话和哼哼难听的酸曲以外,单讲干活那是满不赖的,我们跟人家真没法比。用句土话说“人家闲着半个身子我们都不是个。”
就看人家都不费吹灰之力,把那大绵羊扳倒后,用两条腿使劲夹住羊脖子,那羊就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听话,然后就开剪。
那些婆娘除了干活手脚麻利以外,嘴皮子功夫也十分了得。我真佩服她们,干啥活唠啥嗑,如今就连剪羊毛也能说出与剪羊毛有关的故事来。这不是吗,有个长得稍胖一点的婆娘,一边干着活一边开讲了,就听她说:
“这羊身上都是宝,就说这羊毛吧,卖了可值钱了;要是自己留着还能擀毡子。用处多着呢!”
我跟你说,这是序言,马上就要有故事出来了。果然,就听她话锋一转,故事开始了。
“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老员外家里非常有钱,可他却生了个笨蛋儿子,老员外就想给他儿子说一个尖媳妇,可说了好几年也没说上。有一天,老员外对他儿子说:‘你今天上集把羊卖了,用卖羊的钱给我打两瓶酒,然后再用羊给我驮回来。’
他笨儿子犯难了,一边赶着羊走一边叨咕:‘我爸老糊涂了,羊都卖了,还咋用羊驮着酒回来呢?’这时就听路边有个姑娘对他说:‘你爸那是让你到集市上把羊毛剪下来卖钱,然后用钱打酒,再用羊把酒驮回来。’
笨儿子听后如梦初醒,照姑娘的话办了。等回到家,老员外非常高兴,还以为是他儿子自己想出来的呢!一问才知道,是那个姑娘告诉他的。于是,老员外就花重金把那个姑娘娶过来给她儿子当了媳妇。”
故事讲完了,一个羊的羊毛也剪完了,再看人家剪得,那羊毛剪完了,都跟羊毛褥子似得,挺大一张。
【作者自述】
我爱人说到这,看着我咯咯地笑,我问她:“你笑啥呀?”
她说:“我笑我们那时候太傻。”
“怎么个傻法?”我看她不说就接着问。
“哈哈,开始的时候我们连公羊和母羊都分不清,还是那些婆娘告诉我们的呢!”
这时候我也不再往下问了,怔怔地看着她。她也可能累了,暂时停止了讲述,也静静地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讲完放羊的故事,我们俩去公园散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直射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牵着她的手,慢慢朝公园的山上走,感觉到在那手指缝隙间记载着她曾经的岁月沧桑;屈指一数可能会流露出一大堆故事来。
那一段时间我们没说话,都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坐在风景如画的山坡上,她向远方凝视着,我知道她那是在回忆当年放羊的情景。
如今我们俩都已经步入花甲之年,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彻底改掉了爱看别人好看媳妇的坏毛病,可是,啥事爱刨根问底,用我爱人的话说就是拔犟眼子的毛病仍然不改,甚至比当年都厉害。她也明知我的这些毛病,凡是我决心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对我今天要写书这件事,她会支持到底。
在我要动笔的那段日子里,她努力为我提供我要知道的一切,大到知青们的生产生活;小到每个人的言谈举止,脾气秉性,每个细节都要描述。她还为了我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料而东奔西走,在他们那些知青们当中跑来跑去。
后来,她也的确找到了几个,可当我让她们回忆回忆自己的时候,她们有的已经显得力不从心,顷刻间会流出混浊的眼泪;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即便是在她们高兴的时候,甚至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与我爱人同样的有些许变形变硬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尘土。
我爱人是她们知青中少有的几个能够看到当农民模样和如今能精彩讲述过去的人。她甚至能看到年轻时自己走路的姿态,清楚地讲出母绵羊生产的全过程;形象细致地道出生产粉条和酿造白酒的工艺流程。对于当年她与战友之间的感情障碍和不愉快,她都会轻描淡写,然后微笑着搪塞过去,我知道,她那是不想让旧的伤痛再复发而折磨自己,不想去揭掀往日的伤疤。
我与她同年岁,但我却没有她们那段经历,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地吸引着我。对于她提到的每一个新人的名字,都会使我兴致勃勃。她绘声绘色地讲述包括她自己在内的知青过去,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她那样对我和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她都愿意展示。
我更被她过去的一个个故事而打动。还常常幻想,把自己也融入到了她们的知青队伍里,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在她身陷窘境、孤立无援的时候,我一定会挺身而出,伸出援助之手。
她喜欢讲述过去,喜欢讲述自己的作为,她的情感在讲述中一次次升华,一次一次重度了知青那段时光。
她的讲述就好像鸟爪子抓住树枝那样紧紧地抓着我的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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