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雨,惊起梦中人。
中秋过后数日,雨终于是来了,异乡独居的我在早已降温不少的夜里翻身起床,行至床边,默闻雨声。空气清冷而带着夜的厚重,夜雨泠然而向我展现出隔窗的遥远。
既有雨,则无月,这让一直盼着一场落水倾盆而下来给予本人更多行文灵感的我又生起了几分遗憾——雨和月素来是灵感的两大来源,却惜之二者不得相遇,而倘使能遇,怕也得破坏了对方的意境吧。
于是我只好,听着雨,想着月。
月是中秋圆,月是故乡明。故而我念及的是上一年的秋夕。耳边雨声不绝,雨线似是无数琴弦,谱奏了这个季度的风华。亦似是一片帘幕,拉开了我的回忆——
去年的中秋,一家人团圆的紧,走亲访友,肆食一堂,好不热闹,也仅比过年少了一份年味。但亲人毕竟是亲人,血脉相连,现今更有如此发达的科技,能够都持着一颗珍守亲情的心,想来也不大会说散即散。于是彼日夜晚同家人拜月过后,我便请来两位相识多年的知交,洗盏而酌。
起初,三人是在饭桌上畅聊浅笑的,天南地北、纵古贯今,挥斥方遒。可是聊着聊着又想到下一年的今日将再无机会此般交心,总有一份寂寥涌上鼻头与心间,忽而即默不作声了。这时不时的静默令我们觉得有几分愧对于明艳的店内灯光,亦有几分压抑于周遭食客的觥筹交错。
我轻叹,稍作思考,脑中即冒出一个想法。而后我神秘地同二人说“跟我来,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结了账,进某店买了三瓶四百毫升的红酒,三人便上了车,按我所指“扬长而去”。
我们来到的,是被家乡人称为母亲河的河岸边。
停车,缓步走下堤坝,入眼是花岗石的地面、栏杆,镀满了银色的光辉。那千古不变的感叹“好圆好亮的月”不知由谁情不自禁发出,催促起了我们走向河边的步伐——仿佛如此为之能够距月儿更近一些吧。待到扶上了栏杆,迎面江风接踵而至,已然停下脚步的我刹时便觉心明开朗。皓月当空,夜如幕,云如霜,空荡亦浩渺一片,唯有江流滔滔,其波澜如同心中泛起的无边感悟,要漾开一方思想的山河,漾开一幅沧然的画卷。这一刻,已有了短暂的禅。
再回视二位好友,皆是无言沉醉。
——恍梦弱千愁。
许久,回过神来的三人才揣着一抹意犹未尽,同步走向后方,寻一也为花岗岩的椅子悄然坐下。座椅后方是树,两侧是草与路灯,光影交错,风拂影动,舞叶弄枝如夜中独曲。
又是长久的沉默。寥然地,仿若已在臻入某种佳境。
“酒呢?”半晌,突而一友大声问道。声色回荡,顿时,风与叶的动静竟有所止,正在飘零的落叶也好似停在了半空中。
阿也,多么大煞风景的一声!我怔然。然而此声却令三人在愣了愣后皆开怀而笑,笑彼此与自己的沉迷,笑自己与彼此的“迟钝”,继而饮酒作乐,对酒当歌,寄吟明月,甚会迎江高喊咏唱,轻肆年华。若是换作古时,将此次共聚比为一场流觞曲水,也不为过吧。
红酒,酣醇之意则如同一抹绕指纷柔,吻过心尖柳丝般的思绪,忽即大而化之,作一度繁华。我将酒杯举起,对向明月。一瞬间月光似在琴弦上流淌,继而融进了玻璃樽,将葡萄美酒映透得宛若琉璃。自古来,琉璃素是王公贵族甚是皇室之所独享,几乎不被常人所见,而我只在问可曾有那三位鲜衣怒马的少年,素着傍身,却得见过三千琉璃齐展辉光,将江水所倒映之月都染成碧色的浩然之景呢?张若虚曾以“孤篇压全唐”之势叹“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离愁别恨,而又可否执手过一方一同流浪天涯的至交情谊,暖眉间心房?
青丝易霜,烟花易冷,万事皆同雪花,终将融化消解,白首相伴的誓言亦有离别将之终结,为此,纵使无数生命嗟叹了百年千年,待将如何呢?酒入回肠,千曲百折,我更加清晰地望见不久将来的别离,会为此刻更加用力的碰杯画一个封存的记号。再念及同二位知交曾年少轻狂的故事,念它们一个个于我脑中深深闪过,概不枉携手潇洒一场。
今夜,醉否?今夜不醉,又何时可再醉呵?
本是不会醉的量,却让我们连后来去了歌厅酒吧还是什么地方都记得不大清晰;而还记得的,就是共酌之时愈饮愈痴的我们争先恐后地重提平常追问了都不愿多谈的事,譬如极其“可怜”的单相思、某些难以令人置信的习惯行为……大笑,“哄”然大笑是必然的,只是笑到满脸是泪的又是哪位,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更记得的是 一年只有一次的明月十分应景地伴着江水,让周遭仅有风摇叶响、江流涌动之声的我们,都当了一夜的主角,一夜的白衣公子。无人得见,无人听闻,琉璃酒,月光杯 ,独三人共享而已。
快天亮时,三人才散了场,倒不过各回各家罢。
……
后来啊,我们都启程远方,离了故乡,但并没有互相送行。只是不久后的一次位置共享告诉了我们,三人早已天各一方,所隔山海。
已别离,已别离。
离别自愁,但正因离别,情谊已铭记,更当珍惜与前行。
行路之中,每前进一步,皆是别离,一袭白月光为君相送,白月光兮,兮白月光,白月光于心。在我看来,已然别离,既无岳飞“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那“帘外月胧明”般的家忧国愁,亦步履坚定,是一份对生活的热诚,是独一份人的自由——天涯共此时,何必怨遥夜?锁在往事的人,注定轮回矣。
……
我念着那一日的明月,凉风从纱窗涌进,雨声渐碎,晕开了窗外远处的霓虹。
再紧一紧衣裳,自己对自己说,当然想念。“君去天涯,可曾安好?”面对此般别离,又何尝不深深想念。且毫无驳斥的,异乡的我更会同样地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想念那小屋子里冬日的茶炉夜话,想念雨水滴落在家中屋檐上那宛如临别之际母亲千百句叮咛嘱咐的细碎轻响……而真诚的想念必有一份愿为君在大雪之前以手赶针的挚心。此般想念,铸就了离别的勇气,铸就了接受的信念,铸就了自由的灵魂。
子时已过,我缓步踱回室内,一眼瞥见了手机的呼吸灯正在床头安然闪烁着。许是如此有了光芒,玻璃窗上便依稀显现出我的镜像来,他静默,仿佛正淋在雨中,又仿佛远远地看着我,遥遥守望。恍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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