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十七岁。
走进学校,先远远看见校园内一排排槐树,在九月的暑气里,满树黄花,一片斑斓。蝉,还在树上鸣叫。
进入教室,老师用谆谆善诱的口吻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语文老师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地念叨。解码古诗文时,他晃着脑袋,就像古时候的书院山长。他谈做人的道理,因为,那是个有“座右铭”的时代。教室的墙上满是名人的提醒、勉励、期许。作文课,常常碰到的题目是,“我的座右铭”:助人为快乐之本。要怎么收获,便怎么耕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学校外面有野溪,有荷塘,它们被浓密的水生植物覆盖,荷花的香甜气息混在空气里,令人充满莫名的幸福感。水清如许,立足岸边,低头便可见透明的细虾和黑油油的稚鱼在水里游走。羽毛艳丽的大鸟在蓊郁的树丛里忽隐忽现,发出老而神秘的叫声。柳絮黏在头发里,带着一身泥土气,手里拿着书,嘴里嘟哝着“A long, long time from now”或“知乎者也”……
那年高考,像一把种子,在七月里抛撒,于肥沃抑或贫瘠的土壤,各自都忙着扎根,多年没了音讯。
后来,忙完了结婚生子,忙完了蜗居。翻开旧时的通讯录,把一封封的联络文书派发出去,没几天,信函被无情地退回,答曰:查无此人。猛想起,他们应该和我一样,趁着大好年华,东奔西跑啊!谁还会呆在乡村,赖在原地,等我多年以后于锅碗瓢盆间挤过去的一封信!
于是,俘获一个同学,赶忙问他其他死党的密码是多少,隐匿何处。再一路路问下去,像老鼠过街,一个咬住另一个的尾巴,一个把尾巴又伸进另一个的口里。友谊的线断了多年,像风里的蛛网,重又织起。
相聚,依然很难。节假日是有的,只是陈氏要陪外孙女练琴,侯氏要陪孙子学画。男同学,人到中年,勤奋如蜗牛一般向领导的位子攀爬,怕去了,耽误了他们爬的时间。于是,抓紧那一根细细的电话线吧。
接电话的通常是稚嫩的童音,于是长者一般吼道:“叫你爷爷接电话!”要找的人通常以最快的速度和我接头。问君最近何所思,问君最近何所忆;有没有过称,万恶的赘肉新增了几斤;有没有揽镜,厚颜无耻的白发新添了几条。在一大堆的趣事、奇闻面前,大家感到分外快活,仿佛捏着一根钓竿悬在野沟里,提起来,是一条银白的鱼,再提起来,又是一条……咱们可就只剩下这么点财富了!对着话筒,不用看那表情,享受着胡说八道的快感,直到口干舌燥才肯收手罢休。
给女同学打电话,通常选在老婆不在身边的时候。尽管如此,言语间依然小心收敛起放肆,知道电话那头正陪着一个杀手,手持菜刀立侍左右。也是,一个浑厚的男高音,够他想象的,不慌他才怪!知道不能作孽太多,简单寒暄几句,收线。已近暮年,庸庸碌碌,纷纷扰扰,想念当年的“女生”,应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只能偶尔奢侈,轻轻地奢侈一下。想念让内心觉得激动而紧张,让青春重回宝座。唉!如果没有了对异性的念想,那么,人一定是彻底地老了旧了。所以,明明知道她头发都白了,密密的皱纹自额头已经拉到嘴角,但我依旧喜欢老着的她,喜欢她在视频里从容澹然的言笑,好像一朵闲花开在晚风里,幽香也迷人。
别已别,见难见。各人有各人的事,相聚哪有那么容易!只能在号码接通的刹那,尽兴说些想说的,用心去听想听的。关于接头,懂得握在手里的那刻才是真实的,于是倍加珍惜,即使短暂。就像风过指间时,赶紧疏浚头发,让每一根发丝也触碰一下风的轻柔,不放过每一个擦肩的快乐元素。心底明白,未来多么未知,握手言欢多么遥遥无期,感念此刻的美好吧!
女生在黄,男生在老,我自己不也是日渐衰颓。容颜和激情像盛开的桃花一瓣一瓣地凋落着。一朵桃花的凋谢,对于浩繁的春天而言,只是一片小小的忧伤。可是,对于一个孤独和唯一的生命个体而言,却是一场有去无返的悲壮。这样的悲壮,孤独的桃花,默然,背负——以最轻盈的姿态,以最优美的弧线,飘,落,落!我们,经历了盛大的开放之后,这时候,也正在经历着一个个悲壮的退场……
唉!日子,过得没里子也没面子,情感,正闹着饥荒,揭不开锅的样子。通讯是越来越便捷了,可同学间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了;交通是越来越方便了,可同学间的见面却越来越少了;社交网络越来越多样化了,可同学圈是越刷越孤单了。
今年,是我们相识四十年,说好了一定要见的,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赞(2)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