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下面是正在打谷的稻场坝,两条水牛拖着两个石磙一前一后碾着,发出节奏悠扬的“叽咕——叽咕”声。牵着牛的打场人不时嚎两嗓荤段子,逗场边等着除场的人哄笑。笑罢,一个妇女就纵声责骂,又引来一阵哄笑。那是他老婆。那些如星火漫空飘扬飞舞的萤火虫,炫耀出道道光的弦律。三四个穿叉叉裤的男孩追着石磙打羊角桩,一打就是一个倒写的“太”字。打场人就笑着吼:“看翻脱了狗叼跑了哈!”越吼他们倒越起劲,一翻又是一串。稻场上没有女孩儿,她们的家长绝不许进,曾有一个女孩儿就吃过一颗谷粒的亏。别的三三五五的孩子就去追逐那些光的舞蹈家,还一浪高过一浪地应和着喊:
“亮火虫,打灯笼,
打到哥哥屋背后。
哥哥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去陪姐姐……”
我悄没声儿摸到馒头身后,看到一只萤火虫从他头顶飞过,我跳起去一巴掌推他到水田里,待他回过神来我早没了人影。
我把阿花藏在竹林里,那里月光照不进去。馒头抢了她的萤火虫灯笼,我已帮她出了气,还说要给她做个大的。她点头相信。
稻场除完,其他的人都回家了,只有三个四类分子站在台阶上,低埋着头认罪受罚。打场人也是四类分子,听说解放前当过土匪,他的一只眼睛就是批斗时被皮带打瞎的。人都喊他瞎子,其实他是独眼儿。瞎子要把牛牵去拴好,喂了草才算完工。治保主任见他懒懒散散的,就吼:“你给老子磨洋工嘛!”他忙又把场上的牛屎捧了扔到田里,就也去台阶上低头认罪。
这时一群孩子簇拥着馒头来到他跟前。馒头一身稀泥,也不哭闹。治保主任问:“是哪个?”那群孩子异口同声:“不是我。”治保主任在他儿子的屁股上踢了两脚,却突然扬头对台阶上的四类分子喊:“你们给老子滚回去!”
这是我没想到的。有两个四类分子就喊阿花,阿花就从竹林里出来,跟着她爸妈回家去了。我感到很失落。
第二天太阳迟迟不落土,落了土又一时半会儿不除场。快除场时阿花随她爸妈来了,他们告诫她不要乱走动。阿花愿意跟我一起去抓萤火虫,我把一个透明的药瓶给她看,我说要给她做灯笼。才抓到几颗,就见一团黑影鬼鬼祟祟游过来,近来看了是馒头,他向阿花做个猫脸,还嗥一声猫叫。我跑过去:“你要吃牛屎迈?”馒头跑了,阿花再不敢向前迈步,她说不能害了她爸妈。我把她又藏到竹林里,就去把别个的萤火虫都收了来,全送给了她。
全队的男孩差不多都是一起玩耍的,白天就是打仗,不是陆战就是水战。陆战人分两拔,用泥块拽,拽到就算死。馒头是我第一个打击的靶子,就是死了也要挨两砣。他说我耍赖。我说:“万一你是装死呢!”打水战也分两拔,同时争占河水中的一块大石头。我专找馒头下手,抱着他头就往水里摁,直到他两手在水面乱打才松手。他冒出水来,涕泗一脸,呛得直咳又吐水。眼看他要撕皮,我理直气壮就说:“输不起就莫来!”他悻悻的,面皮上很不好看。
那天傍晚时分,稻场坝后那口塘里打场的两条牛在滚水。本来塘水就不多,两条牛一搅,鱼就纷纷冒出水来扬头。塘边所有的孩子一齐向塘里拽鱼,我对着馒头的后脑勺就是一泥块。干透了的泥块,硬得很。只见馒头蹲了下去,双手捂头,有血从指缝冒出。所有的孩子一齐以手指我:“是他!”深知闯祸,慌忙给馒头认错告矮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听大人说过尿能止血,便按了馒头的脑壳就要撒。他反手一捶打在我袴裆,骂道:“你个傻X!”
心想在劫难逃,我就躲到塘边一个沉沙凼里偷窥动静。太阳收起他一天最后的余辉,稻场坝的“叽咕—叽咕—”也悠扬地响起。骇人的暴风雨并没有来。快除场的时候,阿花也来了。我已经跟那些孩子一起喊“亮火虫打灯笼”了。馒头就来到我跟前诡谲地闪着眼说:“我没告你,我说自己在石头上碰的。”第二天馒头的妈就对我妈说,你娃二把我娃儿脑壳拽个眼,但并没起纠纷。
从此馒头在我面前就得意,打仗我们也成了战友。
有天中午我和馒头放午学回家,见阿花的爸和瞎子被五花大捆的躺在地坝上晒着。他们都穿着棉衣,烈日如火燎,汗水湿了身下一地。我踢馒头的屁股,一边骂:“都是你老汉儿坏。”馒头忽转身来说:“你敢不?”他拉了我猫着身潜到离地坝不远的茅厕棚,我还未及反应,他点燃了,我俩一溜烟就逃到沙凼里。
我们看到从大队办公室里冲出几个干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稻场坝边有四五树稻草,这是全队牛冬天的饲料,烧了可不得了。瞎子侧着身吼:“用连盖打!”瞎子看到办公室檐边处有四五把连盖。治保主任奔过去解了那两个四类分子的棕绳,一边喝令:“给老子快些救火!”火灭了,四类分子仍要挨斗。听说阿花爸妈有本变天帐,因为院子原是他们的,解放后被分了,治保主任就分得有,所以更被整得惨。
这大约是十二三岁时的事,我十五岁就考进丰都师范读书,所谓跳出了农门,在外疲于奔命,辗转几十年如白驹过隙。
去年夏天,治保主任撒手人寰,我回去送个帛包。他终寿九十二岁,算是喜丧,馒头请了乐队来欢歌劲舞,一片热闹,毫无天愁地惨的氛围。夜间摆龙门阵,看到萤火虫漫舞夜空就又想起儿时那些欢乐的夏夜,就叨出那些夏夜的故事,馒头笑问我:“那时你喜欢阿花?”他的老婆阿花就反手过去揪他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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