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华山的拔点行动中,第一个倒在联总派民兵枪弹之下的是紫中学生邢益培。至今,当人们议论起那一次事件时,都觉得他的死是冤枉的。
邢益培同学,文教公社人,家庭出身地主成份,父亲当过伪甲长。他原本是紫中高中第十五届学生,因病休学一年,66年又来校复学,成了高十六届学生,几个月后他就要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了,突然碰上了文化大革命,真是命运不济。
1967年紫贝县文革派性形成后,邢益培加入了紫中井岗山兵团。在文革中,在一般的情况下,许多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要么就当了逍遥派,要么就参加了造反派组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邢益培很少参加兵团的活动,只不过是挂个名而已。在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里,许多“狗崽子”在学校里都很守规矩,不敢轻举妄动,邢益培也一样,是一个很稳分的学生。在兵团的很多行动中,他也很少出头露面,那时我根本不认识他。
邢益培的家乡在文教公社,那里的联总派势力比较大,也闹得很凶,对井系旗派的群众毫不留情,在大武斗期间,符开明【文教公社人】的武斗队在县东活动非常猖狂,打死了几个联总派,很多红农会群众都遭到联总派的关押,为了躲避联总派的追捕,邢益培同学逃到滨海市避难,才免遭毒手。68年6月底,紫贝县的局势趁向紧张,两派又大闹起来,他在家乡呆不住了,听说王诚树老师带一批学生来建华山,他也跟着来了。起初他住在我村的一位同学家里,那位同学的父母嫌他家成份差,怕受牵连,就借口打发他走了。他先在我家住了几天时间,后又搬到庄雄家里去了,在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我才对他有了一些了解。
邢益培身穿一身蓝色制服,虽然破旧,但很整齐,他文质彬彬,清瘦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他很喜欢看书,在几天的时间里,我的藏书他都几乎看完了一遍。他很少跟我们讨论文革的事,从来没有参加过我们的活动。但有一次他却很认真地对我说:
“小黄,如果我被联总派抓了,他们会怎样的处罚我?”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又不是联总派,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怎样处罚你?”
邢益培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我担心北京大兴县事件又会发生。听说广西联指最近又杀了不少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
我再三安慰他:“你放心!我们这里是不会发生乱抓乱杀事件的。中央会坚决制止的!”
“你们跟我不一样,出身好。我担心过不了这一关,北京距离我们这里这么远------”他的眼神更加暗淡了。
1968年,潘先扬他们把建华山大队当做他们名义上的“新据点”后,又把这里的派性斗争推进了一个新高潮。大队里到处都有联总派的耳眼,村子里早就有人向大队干部告密,说邢益培同学藏在某处,大队干部又把他的情况上报给联总派民兵指挥部,邢益培成了联总派指挥部准备抓捕的第一批人员。7月29日,天刚亮,一队联总派文教公社的民兵首先包围了庄雄家,准备抓捕邢益培,数十名武装民兵把庄雄家围得水泄不通,枪口对准了庄雄家门口。一位联总派民兵指挥官用土喇叭向屋里喊话:“邢益培,我们知道你藏在里面,你必须马上出来投降,否则杀无赦!”益培知道大祸临头,他手里正好有一颗手榴弹,准备跟联总派民兵同归于尽,可能他是想到在庄雄家里跟联总派民兵搏斗,会祸及同学家人,结果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他把手榴弹藏了起来,非常从容地从庄雄家里走出来,刚跨出门口,联总派民兵的几支冲锋枪同时开火,他身中数弹,仆倒在地,立即毙命。庄雄同学也同时被捕。
邢益培是第一个在拔点中羅难的学生。他有何罪,竟遭如此杀戳?如果说他有罪的话,那只能说他投错了胎,成了黑五类的子弟。这说明文革是我国历史上一场最残忍、最无人性的“革命运动”。文化大革命鼓吹“造反有理”,难道杀人就有理吗?
7月29日早上9点钟左右,二场附近的沙滩上又响起阵阵枪声,何敦武同学也在二场附近的海滩上遇难了。对于他的死,我至今还认为是联总派民兵有意把他打死的。事件过后不久,联总派就放出风声,说何敦武不肯投降,持械顽抗,联总派民兵不得已才把他击毙的,何敦武的手榴弹已经被我藏起来了,他何械之有?
何敦武同学,也是紫中井岗山的学生。他的家庭出身也不太好,一直背着沉重的家庭成份这个包袱。他在学校里各方面表现都很好,总是努力完成学校和班里交给的各项任务,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初中时,他就向团组织写了入团申请书,积极向团组织靠拢,但在那个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里,“唯成份论”决定一切,所以一直到高中他都入不了团。
对于何敦武同学,我是太熟悉不过了。初中时我参加学校美术课外小组,在陈景生老师的指导下学习画画,何敦武同学在美术方面很有天赋,我向他学习了不少东西,收获很大。由于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画画,虽然不同班级,但我对他的感情是很深的。64、65年,社会上政治空气很浓,学校经常参加县城举行的各项政治活动,需要一张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画像,当时新华书店没有出售这种画像,他主动接受学校交给他的任务,当时画毛主席像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稍有差错就要追究政治问题,但何敦武同学很自信,只用十多天的时间,就把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画了出来,而且画得非常逼真,栩栩如生,受到全校师生的赞扬。
文革爆发后,他也加入了井岗山兵团。由于家庭问题的原因,他不象我那样狂热和积极,总是得过且过,从来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行。他的家乡在新桥公社,那里的联总派势力很大,对井系旗派采取高压政策。他来到建华山逃难后,就一直住在我家里,很少出头露面。
7点多钟,联总派民兵在开枪打死了邢益培同学后,大批人马向海岸线集结,然后进行了全面的搜查行动。当时他正躲藏在二场附近的一棵野波罗树丛底下。这个地方比较隐蔽,周围都是半人高的茅草,不易被外人发现。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不敢远跑,想在这里呆到天黑才做打算。
8时左右,大批联总派民兵集中到了二场附近,开始对这一带海滩进行严密的搜查。敦武的手榴弹已经被我藏起来了,他手无寸铁,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这时,集中在二场周边的联总派民兵越聚越多,他们对每个地方都搜查得非常仔细,甚至连一棵野波罗树丛,每一条沟坎也不放过。9时左右,更多的联总派民兵向他藏身的地点围拢过来,他们一边搜查,一边打枪吆喝。敦武犹豫不决,放弃了在此藏身的念头,开始向海边爬去。但是,在海滩上也有大批的民兵在巡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联总派民兵包围了,失掉了逃生的希望,于是找一个沙坑躺了下来,用沙子把自己的身体掩埋起来,仅留下眼睛和鼻孔。可是,他的这些努力并没有使自己躲过这场灾难,不久便被民兵们发现,一阵乱枪打来,他也给打死了。
不到两个钟头,就有两位紫中学生死在联总派民兵的枪口下。何敦武和邢益培同学并不是井系旗派的骨干分子,他们在文革中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在这次拔点中,他们是为了躲避家乡联总派的追捕,才被迫逃亡来建华山的,在受到联总派民兵的攻击时,他们也没有发生过反抗的行为,可是,他们却被联总派民兵活活的打死了,成了一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这是一位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老同学,他叫符某某【他还键在,恕不署名】,他在学校里比我高一年级,但个子比我还小,同学们都叫他“小桐”。他在拔点中的表现,令我刮目相看。在我的几位同学中,符某某同学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他虽然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生命。
符某某也是紫中井岗山学生,为了建立所谓的“新据点”,他跟随王诚树老师来到了建华山,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俩成了很好的朋友。当同学们分头逃命时,他也跟在后面狂奔。但他体小力衰,跑了一会就大气吁吁,大汗淋漓,两条腿也瘫软了。一会儿,前面的同学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人生地不熟,再走也没有目标了,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地方隐蔽下来,等待体力恢复了以后再说。正好附近有一个小沙丘,上面长满了野波罗树丛和茅草,这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他爬上了小沙丘,钻进了野波罗树丛,半依在小沙丘上,舒了一口气,神志慢慢地恢复过来。这地方地势俏高,视界很好,既可以看到海边,也可以看到二场那里的几栋小木楼。这里离二场不远。
一会儿,二场方向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枪声,而且人声嘈杂。他知道同学们已经跟联总派民兵发生了遭遇,或许有了伤亡。他的精神极度紧张。
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炙着沙丘,野波罗树丛里密不透风,酷热异常,象个蒸笼一样。从早上到现在,他滴水不进,饥渴难忍。但他坚持着不爬出野波罗树丛,他决定在这里呆到天黑,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久,外面人声鼎沸,他拔开树叶往外一看,大吃了一惊:一群又一群的联总派民兵向他这里靠拢,很快地就把这个小沙丘围得象铁桶一样。
一阵电喇叭声传进了他的耳膜: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抵抗是没有出路的。我命令你们,赶快出来交枪投降,我可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一阵沉默。符某某同学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思想准备,他在旁边找到了一块石头,准备好联总派民兵一冲进来,就跟他们进行拼命。
但民兵们并没有冲进来抓他,而是乱打枪。一阵阵枪弹从他头顶上飞过。
“不要打死他!抓活的!”一个指挥官模样的联总派民兵吆喝着,“指挥部需要一个舌头!”
原来联总派民兵折腾了大半天,仅打死了两个手无寸铁的井系旗派学生,一个井系旗派头头也没有发现。指挥部需要抓一个活的井系旗派俘虏,以便讯问井系旗派头头们的去向。
僵持了一会儿,小符手握石头,终于走出了野波罗树丛。
他一边向联总派民兵走来,一边高喊着口号。
民兵们发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人。他们一面朝着他头顶上开枪,一面连连往后退。
一个精彩的场景:一大群全付武装的人包围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却无可奈何:一边是激烈的枪声,一边是激昂的口号声。
民兵们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围住了一个井系旗派学生。他们当中许多人好象不是来参加战斗,而是来看热闹的。指挥官最后下了决心:“冲上去!把他捆起来!”
几个民兵冲了上去,双方进行了激烈的搏斗,小符拼命挣扎,不断喊着口号。
小符终于被制服了,他身上伤痕累累,头上满是鲜血。
小符被押到了设在建华山大队部的东南线剿匪指挥部,指挥官们马上对他进行了审讯。
问:潘先阳、王诚树他们去哪啦?
答:不知道。我许多天都没有见到他们。
问:潘先阳、王诚树的据点在哪里?武器在哪里?
答:我们没有据点。我也没有看到一支枪。
问:王诚树的计划是什么?
答:我没有看到计划。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计划。
问:你是一个学生,你为什么来建华山?
答:我没事干,我来这里找同学玩。
问:你的同学都跑到哪里去了?
答:我不知道。我们都跑散了。
问:你知罪不?
答:我没有罪。
“这个可恶的井系旗派,给我打!”几个联总派民兵又对符某某同学进行了一番“加工”,他的身上又多添了几道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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