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作家故事 写作心得 新书推荐 新手上路 征稿公告 写作素材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路过一个村庄

时间:2020/8/18 作者: 洲舟 热度: 319199

  ①


  再过一个山岗,天彻底黑了。下山的路依稀可辨,跟着感觉走,总会走到谷底。可这条独一无二的路真的是下山的路吗?月光下,风拂过树梢,由远及近,变换着曲调,与我内心的起伏不谋而合。我急于加快脚步,却担心越走越远,两股相反的力量在心里较劲儿,让我心力憔悴。决定如果翻上前面那道山梁,还没有见到一丁点儿希望,就不再往前走了。这真是一次糟糕的徒步。


  手机没电前,打电话告诉家人,中途接到同学聚会的消息,要玩一晚,明天回去。老公在我身后,背着包跟着,默不作声,我知道他心里更急。前面的山梁呈月牙状,怀抱灰色天光,没有让黑暗吞噬一切,希望那道温柔的弧线能带来好运。走过一段“U”形的山路,离目标越来越近,夜幕下,没有路程和时间的概念,也忘了累。


  走上山梁,还是失望了,我再也挪不动腿。前方,一道道山脊如海浪涌来,除了山还是山。“害怕吗?”“不怕,有你在。”老公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总是这么柔软、厚实、温暖,有他在,我踏实多了。我们都决定不走了,找个背风的地方坐着。“不用担心,既然有路,就说明有人走过。你闻,有新鲜牛粪的味道,说不定明早就有人来放牧。”“我不担心,有你在,还有圆圆的月亮和满天的星星陪着,多浪漫啊!”我打算就这样靠在他怀里到天亮,可以长谈,也可以闭目养神。不过几个小时吗,包里还有水和食物,熬一晚也不是多大点儿事。可没过多久,心里就不太平了。徒步产生的热量渐渐消退,山风越来越大,虽是夏季,山里的昼夜温差依旧很大。他执意要我穿上他的外衣,我哪里肯呢?他不吸烟,生火取暖的念想无从生起。他开始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算了老公,别折腾了,闭上眼睛,想象着我们在暖和的屋子里,减少热量消耗,估计天快亮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他伸出双臂搂住我,彼此抱团取暖。


  感觉已经挨了很久,可月亮依旧未偏西,我并无半点睡意。恒久保持一个姿势坐着,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坚持着,累了一天,希望他能小睡一会儿。又一阵风吹过,远处似乎传来狗的叫声。“你听到了吗?好像有狗叫!”他兴奋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你睡着了。”“怎么可能,我担心得不得了,你听,是狗叫吗?”“是的,还不只是一条狗。”“附近一定有村子,我们走吧,这样坐一晚会着凉的。”“嗯!”


  狗的叫声自前方传来,前面并没有岔道,我们继续沿着山路前行。再过一个山岗,看到了夜幕下的田畴和闪亮的沟渠,地里种着玉米,夜幕难掩其丰衣足食的模样。不远处,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隐隐绰绰,隐约看到灯光闪动。我们相视一笑,心底升起暖阳。往下,再往下,下坡的路上满是鸡蛋大的石头,一不留神就会滑倒。也不知摔了多少次,此时,希望就在前方,兴奋劲儿淹没了疼痛。


  迎接我们的是热烈的犬吠,还好没有一只狗在外面逗留。我们摸黑进入村子,一律的土墙土瓦,房子的样式也一样,犹豫着去敲哪道门。“去有灯光那家问问吧,太晚了,不要随便打扰人家。”我听从了老公的建议,径直朝有亮光方向走去。村里铺了水泥路,干净、整洁,我们很轻松地来到那家门前。刚要敲门,里面就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夜半三更的有些吓人。莫非这家有人去逝,在做法事?老公将伸出去要敲门的手又收了回来。“算了,换一家。”


  “你们从哪里来哦?”


  “啊——”我被吓得尖叫,老公一把拉住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脚瘫手软。只见隔壁门前坐着一位老奶奶,看不清面容,不说话,还以为是个石头。我惊魂未定,深吸了几口气,回答了她的问题。奶奶知道我们的来意后,推开门,将我们领进屋。我忐忑地跟在老公后面,脑海中浮现出唐僧师徒在荒郊野外借宿的情景。


  奶奶的家简陋,但不凌乱,火塘里的火亮着,整间屋子暖暖的。我们尾随着,到火塘旁坐了下来,对她千恩万谢。奶奶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满脸慈祥的笑容,边说“莫客气”,边往火塘里添柴,又给我们倒了两杯开水。嘀嘀咕咕地跟我们说:“上岁数了,嗑睡金贵,稍微一点响动就吵得睡不着,才到外面坐坐。楼上有两张床,只有我姑娘她们回来才睡,你们可以上楼睡。”


  “好呢好呢,奶奶。”


  “你们饿不饿?家里也没有剩饭,我拿几个洋芋烧烧。”还没等我们婉拒,奶奶从身后的口袋里抓了几个洋芋埋进火堆里。


  “你们从哪里来哦?”


  “我们从县城来,去爬龙嘴山,翻上山顶后,没有原路返回,沿着山路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龙嘴山?那你们去到龙山村了?”


  “是的。”


  “见到那里的人了?”


  “是的。”


  奶奶不再说话,用火钳翻弄火塘里的柴火。老公用膝盖碰了碰我,示意我别说错话。我也没乱说啊!只是此时,我们都看到了奶奶眼里闪烁的泪光。屋里的气氛沉闷下来,我有点儿如坐针毡。少顷,奶奶说:“我是龙山嫁过来的。”


  “那巧了,奶奶!我也是龙山人!”我还是没管住快嘴巴。


  “哦,是吗?”


  “是的,我老家在那儿,八岁时跟着家人搬到县城。”


  “你是哪家的姑娘哦?”


  我说出了父母的名字,奶奶并不知道,我又说了爷爷奶奶的名字,奶奶点了点头。


  “原来你是张家的姑娘啊,你爷爷奶奶还好吗?”


  “他们过世很多年了。”


  “和我同辈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我一个多余的。”


  “奶奶,别这么说,长寿是您的福气。”老公赶紧接上话茬,我也连忙附和着。


  “什么福气哟,是老天不要我。我家老倌儿也死掉两年了,留下我一个孤零零的,活够了哟。”


  “奶奶,您有女儿的,不孤单。”


  “姑娘家在省城,接我去住,我不习惯,周末才回来瞧瞧我。”


  我们又沉默了,奶奶用火钳翻了翻火堆里的洋芋,香味扑鼻,惹得我肚里的馋虫无法安生。奶奶真是善解人意,随即刨出几个摆到我们面前。


  “趁热,赶快吃。你们来的路上经过石照壁了吗?”


  “经过了,我们绕着走了三圈。”


  “呵呵,那寻着打开宝库的钥匙没有?”


  “没有,那只是个传说,我们只是图好玩。”


  “是啊,老古辈的传说,不知哄了多少代人。我记得小时候跟妈妈放羊,我也总是围着它绕来绕去。后来嫁到这里,看不见龙村,只能看见石照壁。想家的时候,我就看看石照壁。刚做媳妇时,特别想家,一个人去放羊,常常看着石照壁哭。到地时干活,挖地挖累了,杵着锄头歇息,看见石照壁就想哭。”


  听到这儿,感觉洋芋突然梗在喉咙里了,难以下咽。龙村与奶奶现在所在的村相距大概20公里的山路,少了半天时间是走不回去的。嫁为人妇,农事繁忙,不可能时常往娘家跑,可怜了奶奶的思乡情。


  “奶奶,你想家就回去,虽然远,但一个月回去一趟总可以吧。”


  “嫁过来七十年了,我从未回去过。”


  我和老公面面相觑,这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家吗?”


  奶奶又一次低下头,我又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老公用责怪的眼神盯着我,把我唬住了。我再也不多话,默默地吃着手里的洋芋。奶奶打破了僵局,只听她长长地吐了口气,跟我们讲起了一段往事。


  ②


  奶奶小名叫阿玉,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十一口人的大家庭里,祖父、祖母、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小姑、弟弟和叔叔家的一对双胞胎妹妹。阿玉的祖父是远近闻名的木匠,祖母贤慧能干,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家人其乐融融,虽算不上大富人家,解决温饱却也绰绰有余。


  那年,村里上街的路上,一夜间,爬满了头上写着“王”字、身上布满黑黄条纹的爬虫,长得比手指头粗壮,胆子小的孩子不敢上街。老人们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云笼罩在村子上空。几天后,村里通知大人们去开会。回来后,爷爷一脸的愁云。一家人围在火塘边,表情凝重,少有的沉闷。


  “世道要变了。”爷爷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小孩子听不懂的话。


  “管它变不变,跟我们没关系!”阿玉的奶奶抱着熟睡的弟弟在一旁应和着。


  “不好说啊,郭村长被绑了,他可是个好人哩。”


  “是啊,那么好的人,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让人家跪了一晚上。可怜啊!”


  从那以后,大人们白天干活,一到晚上就去开会。每天晚上回来,都唉声叹气。阿玉没有完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大人们回来得很晚,爷爷奶奶似乎衰老了许多。


  那一天,阿玉像往常一样上山放羊割草。傍晚,回村的路上,她依旧礼貌地称呼遇到的长辈,可奇怪的是大人们答应得支支吾吾,有的见她过来就躲开了。阿玉并没有多想,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背着满满一背篓草,跟着羊群快步往家赶。阿玉的家在村子下方,隔着村子半里路,独家独院,还算宽敞。往常一出村口,就能看见那些唤醒馋虫的炊烟飘飘悠悠,可今天屋子上方什么也没有。难道家里没人做饭?这个时候大人们都应该回来了,也没听说去做客啊?再往前走,阿玉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听见和吵架的声音,夹杂着奶奶的哭声,不,是妈妈的,又像是婶婶的,还有弟弟的……阿玉顾不上羊群,飞一样地往家跑去。


  家里来了许多大人,提着扁担、锄头,拿着绳索,气势汹汹,来者不善。阿玉扒开人群挤进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只见家里一片狼藉,爷爷站在堂屋门口,浑身颤抖。爸爸和叔叔痛苦地蜷缩在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妈妈用身体护住爸爸,奶奶和婶婶边哭边用袖子拭着叔叔嘴角的血。弟弟和小姑分别抱着双胞胎妹妹,站在边上哭。


  “爸爸,你咋个了?”阿玉第一时间奔过去。


  “不咋个,不怕。”爸爸痛苦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被打了?他们为什么打人?”阿玉气冲冲地扭过头,瞪着前面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大人怒吼:“是你们几个打的吗!我和你们拼了!”她迅速拿起背篓里的镰刀。“阿玉!”妈妈一把拽住她,把她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


  “让他们搬,让他们搬!”爷爷气愤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老泪纵横。


  接下来,家里满满两柜子的腊肉,一大坛子猪油,崭新的棉被,别院里养的牛、马、猪都被一一掳走。就连随后一步赶到家的羊儿也一个不留。可怜的家畜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儿地叫,一个劲儿地要返回家,身上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看着遍体鳞伤的爸爸和叔叔,听着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小动物们的惨叫,阿玉几乎哭晕了。


  没有肉、没有油的日子还能勉强挺过去,没有盐、没有药的日子是最难熬的。上街的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着,人们不允许阿玉家的人离开村子。大人们无数次去请求村里的人,都没有效果。一个月后,一家人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暗无天日的低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人们精打细算,用石磨将包谷碾碎做饭,有时煮一锅不去皮的洋芋凑合着应付一顿。家里的大米所剩不多,全都留给还在吃奶的双胞胎妹妹,婶婶的奶水越来越少,奶奶将米泡软,研碎后熬成米浆给两个妹妹吃。一家人掰着手指头过,阿玉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自始至终,阿玉都没有完全明白村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隐约听大人们说,早些年村里有个长辈抬了一些松木木料让爷爷做一个柜子。他和他儿子来抬柜子时,乘爷爷不在,把外村人订做的檀木柜子抬走了。爷爷和爸爸把松木柜子抬到他家,换回外村人的柜子。一来二去,让村里的人看了个笑话。他家的儿子是个恶霸,带头整垮了原来的村长后,就腾出手来挨个儿收拾和他家有过节的人。当年的柜子让他家颜面扫地,他得势当村长后又怎会放过阿玉家?


  走不出去,爷爷、爸爸和叔叔如笼中困兽,空有一门好手艺。粮食日渐减少,村里的人天天轮换着守在路口,甚至夜里也有人把守。快两月了,还不见一点点希望,爷爷奶奶数次去村长家求情,都被哄了出来。村里的亲戚谁也不敢伸手相救,都躲得远远的。


  “奶奶,村里的人都是坏人吗?原先,来我们家借米、借肉、借钱的,你都不要他们还。现在那些人也不帮我们吗?还有,姑奶家也不帮我们吗?”


  “以前,我们家日子好过,免不了遭人眼红,现在或许还有人高兴呢!你姑奶是个好人,可能她也有难处吧!我每次去村里都见不着她。”


  ③


  记得,那天清晨,彩霞染红了天边。爷爷奶奶一早起来,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阿玉觉得很奇怪,看样子爷爷奶奶很高兴啊!有什么喜事儿吗?昨天晚上,爷爷奶奶又去村里求情了,很晚才回来,大概有好消息吧!


  “奶奶,你们昨晚去找村里的人,有好消息了,对吗?”“嗯……”“对!是有好消息。”爷爷瞪了奶奶一眼,接过了奶奶的话。“村里人肯放我们出来了?”“是的。”爷爷微笑着摸了摸阿玉的头。“太好了!”阿玉飞快地跑回屋,将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小姑、弟弟还有两个熟睡中的妹妹。家里顿时热闹了,像住进了一窝喜鹊。久违了,开心的笑声;久违了,灿烂的阳光。


  中午,奶奶蒸了一大甄子饭,足够一家人饱饱吃一天了。


  “奶奶,大米不是要留给妹妹吗?”懂事的阿玉问道。


  “哦……不怕,明天一早,爷爷就上街买米了。”


  “真的,那我可要放开吃了!”


  没有肉,没有油,也没有盐,就着一点点腌菜,那一顿米汤泡饭美味无比。阿玉和弟弟稀里哗啦和吃了两碗,还想再吃时,被爷爷制止了,“留着点肚子,晚上吃肉。”“吃肉?”阿玉和弟弟都叫了起来。“是的,你们姐弟俩吃完饭就去捉鸡,晚上吃鸡。”今儿是怎么了?比过年还高兴。


  阿玉家里的鸡能上房上树,所以才能在那次洗劫中幸免。阿玉和弟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逮到一只,抱到爷爷跟前。“太少了,再去捉。”“啊?”“把鸡全都捉来,都煮了。”“可是,爷爷,吃不完啊?”阿玉觉得很奇怪。


  “我知道了,姐姐,今晚我们家要请客。对吗,爷爷?”


  “对对对,小机灵鬼。”爷爷边说边抱起弟弟,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扎实地亲了一口。


  捉鸡的活儿可并不好干,最后,大人们帮着一块儿围追堵截,七只鸡才被悉数捉住。杀鸡、拔毛,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除了爷爷,谁也不知道家里要来谁。爷爷只是说村里的人,这也足以点燃所有人的兴奋点,与世隔绝的日子快两个月了,早就盼望恢复正常的生活。


  爷爷一直在房前屋后转悠,大概是在等客人。傍晚,饭做好了,客人还没来,爷爷却说不用等了。


  没有等来客人,大家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爷爷,会有变故吗?”“不会,你们放心吧,昨天我去村里都说好了,明天马、牛、猪、羊都会还回来,现在他们大概不好意思来,我们吃吧。”


  那一顿饭,让阿玉记忆尤新。席间,爷爷讲了他小时候和更远的祖上的许多事。奶奶端来藏在床底下的酒,爷爷带头唱起了古老的酒歌,越唱越开心,一直到很晚很晚。小孩子们都在大人怀里睡着了,那晚,阿玉是被爸爸背上楼的。她睡得很香、很甜,她梦见和妈妈去放羊,她又围着石照壁,左三圈右三圈,石门吱呀地开了,里面金光闪闪,金床、金桌子、金碗、金筷……甚至还有奶奶讲过的凤凰仙子故事里的金锄头。


  后半夜,阿玉的肚子翻江倒海,好久不吃肉,没管住嘴,吃撑了。她不敢惊动大人,悄悄溜下楼。厕所在别院,马厩旁。上完厕所,刚要回去,她听到了爷爷在屋外咳嗽的声音,声音很小,蒙着嘴咳,夜里太静,阿玉还是听见了。


  爷爷莫非也来上厕所,这样被他撞见,他一定会批评阿玉胆大啦、尝嘴猫啦、没有饱足啦等等,干脆等他回去睡了,再悄悄上楼。阿玉迅速地沿着木梯爬到马厩楼上,楼上有干草,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奇怪,爷爷上完厕所,又房前屋后转悠,迟迟没进屋。小孩子的瞌睡就是好,还没等爷爷回屋她就睡着了。又开始做梦,梦见奶奶在厨房里煮饭,烟熏火燎的,呛得她“吭吭”地咳,感觉快要喘不上气。


  阿玉是咳醒的,睁开朦胧的睡眼,听见哔哔剥剥的声响,感觉不对,一骨碌爬起来。只见火光冲天,她们家着火了,火势包围了正院,正向别院蔓延。阿玉痛苦地叫着,飞奔下楼,往正院跑去,可是通道里的门被锁上了。她拼命摇门,拼命地喊里面的亲人,没有人回应。她用力撞门,撞不开。她绕到正门,门同样被锁上,撞不开,喊不应。院外20米处有一个水塘,阿玉提起猪圈外的木桶,来回提水浇,可惜无济于事,她太小,拼尽全力也泼不到着火的地方。她使劲儿摇门,大声喊妈妈,喊爸爸,喊弟弟,喊奶奶……没有一点回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玉必须向村里人求救,她迅速向院外跑去,一脚踩到喂鸡的铁皮盆上,扎扎实实摔了一跤,她忘记了疼痛。迅速爬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顺手拿起铁盆,门外捡个石头,用力敲。边敲边向村里飞奔,她要把一村的人都搅醒。还没到村口村里的狗就跑了出来,她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被咬上几口。她竭斯底里地呼救,边跑边把盆敲得咚咚响。跑到姑奶家,使劲儿摇门,大表叔首先冲了出来,随后姑奶、姑老爹,二表叔、三表叔和几个婶婶都出来了,弄清楚是咋回事后,都带上工具,向阿玉家跑去,村里的人也陆续跟了上来。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院子已成一片火海。门被撞开,里面火势汹汹,阿玉和姑奶几次想往里冲,都被别人死死拽住。大人们迅速跑在汲水的路上,一桶桶,一盆盆水泼向火海……还没等火势完全熄灭,阿玉和姑奶挣脱了抱住她们的手臂,冲了进去……


  哭声撕心裂肺,无人生还。婶婶和两个双胞胎妹妹的尸体在门后发现,婶婶想抱着女儿逃生,可惜门被反锁了。十个鲜活的生命,一夜间化为灰烬。


  尸体被埋藏在一个叫熊窝的地方,那里林深叶茂,除了阿玉,很少有人敢去那地儿。


  ④


  后来,村里人归还了阿玉家的牲畜,可是已经没有圈,连着阿玉都寄养在姑奶家。姑奶天天盯着阿玉,去哪儿都带着,她担心阿玉想不开自杀,或者,杀人。那位恶霸村长,三个月内暴病身亡,家人几年间死的死,伤的伤,从此一蹶不正。村里人都不说报应二字,当年的事,大家心里都有亏欠,连姑奶在内。尽管当时姑奶被家人的谎言欺骗,并且被看管到足不出户,但是后来的惨烈成为她毕生挥之不去的痛苦。


  阿玉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和谁打招呼,隔三差五跑去熊窝,只和埋在那里的亲人说话。村里人都躲着她,她深邃的眼神会使他们感到害怕。阿玉唯一的念想就是照顾好那些牲畜,它们是家里唯一留下来的活物,承载着她对家人的无限思念。每天她早早把它们赶上山,哪里草肥往哪里去,傍晚背回满满一背篓嫩草。偶尔,也和小动物们说说话,经常是边说边流泪。


  姑奶一天天老了,眼睛快瞎了,这么多年,她流了许多眼泪,哭瞎的。阿玉已长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村里没有人敢来提亲,都避讳当年的事。不知何时起,村里人将阿玉和“灾星”联系起来,将所有的罪责转嫁给一个小姑娘,企图掩盖内心的不安。姑奶悄悄托人去外面物色好人家,要将阿玉嫁到外村。阿玉坚决反对,她不打算嫁人,更不会离开村子,离开熊窝。姑奶好言相劝,她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她当心死后,阿玉会更加可怜。阿玉一直没有松口,直到那个街子天。


  那天是赶集的日子,傍晚,阿玉回家后,发现家里来了个年轻小伙子。阿玉关好家畜,进了院子,看见他和姑奶坐在堂屋门口说话,旁边小桌子上码着厚厚的一摞芙蓉糕。一见到阿玉,他就羞涩地喊了一声“阿玉”,并快速起身,去抬阿玉的背篓,想帮她卸下重负。阿玉对这个举动很恼火,她放下背篓,把小伙子晾在原地,径直朝厨房走去。晚饭吃得很尴尬,大家都没有多少话,阿玉几乎不抬头,一抬头就看见小伙子羞涩的目光。姑奶一直夹菜给他,他只会说“哦,不用了,不用了”。


  晚饭后,小伙子大胆地向阿玉表明了来意。他说他曾经在路上看见赶着牛羊的阿玉,看一眼就喜欢了。阿玉很不屑一顾,要不是顾及姑奶的面子,她早就起身走了。直到听到姑奶问小伙子家里的情况,她的心才咯噔动了一次。小伙子是尼格村的,名叫石柱,在他8岁那年,父母上山采药,不幸双双坠入深谷身亡,他与爷爷相依为命。“哎哟,都是可怜人啊!”姑奶擦了擦眼角。“奶奶,我喜欢阿玉,我知道阿玉从小也失去了父母,我会心疼她的,你就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吧!”“可怜人心疼可怜人啊,要瞧阿玉愿不愿意了。”阿玉低着头,默不作声。


  三个月后,姑奶含泪将阿玉送出了村口,她把这么多年攒的私房钱硬塞给阿玉,阿玉没有伴娘,只有一大群牛羊尾随她同去,一个不少。有这些就够了,在阿玉眼中它们是一家人,永远不能分开。尼格村离龙村20里山路,爬上山顶再向南走,路过石照壁,阿玉提出从马背上下来。她绕着走了左三圈右三圈,然后扑在石壁上哭了,就像扑进妈妈温暖的怀抱。


  从此,阿玉离开了这个给她生命,带给她快乐和痛苦的村子,这一走再也没有回去。那里早已没有家,想家的时候她就抬头看看石照壁。


  奶奶给我们讲的往事几度让我泪眼模糊,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赶集经过熊窝下方那段路时,大人们都不允许小孩子出声,要悄悄地、快速地走过。说是有鬼,原来有如此心酸的事,那鬼大概总住在老一辈人心里吧。


  “奶奶,您嫁过来后,过得好吗?”


  “好呢,老馆儿对我很好,他又学得他爷爷的本事,识草药,帮人治病,也倒不缺吃穿。养大两个姑娘,读书出去了,都在省城安家。”


  “那你应该和她们在起生活啊!”


  “城里吵,住不惯,这里山清水秀,又安静。她们常来瞧我,孙子孙女也经常来,我也知足了。”听到这里,我的心暖了一片,感谢命运给了奶奶一个温暖的家。


  我们正想起身上楼打个盹儿,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叮叮咚咚敲敲打打的声音,随后听见咕噜咕噜一个老年男子沉闷又有些恐怖的嗓音。“别怕,隔壁在招魂呢,请来村里的毕摩。”“招魂?听起来有点害怕。”“不怕,他们家经常招魂,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为什么经常招魂?”


  “也是可怜,说起来还是和龙村有关……哦,对了,他们家有个女儿,小名叫藤灵芝,大概和你差不多大,你听说过吗?”


  “藤灵芝……我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太特别了。”


  “她跟随她妈嫁过来,现在也长成大姑娘了。赶集经过龙村,十有八九就掉魂。”


  “太吓人了。”


  “行了,行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你们上楼吧!”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小时候经历的一些事像放电影一样,清晰地浮现眼前。


  ⑤


  那年,我六、七岁,在村里上一年级。过春节时,村子里的人每晚都集中到俱乐部里看戏。演员都是村里人,由妈妈挑选教授,妈妈当年是村里的文艺骨干兼妇女队长,十六、七岁时曾代表县里到省城演出。记忆中很小的时候,每临近春节,我就跟着妈妈到俱乐部排戏。其实幕后真正的老师是父亲,他在村小教书,年少时曾去省城读过几年过书,学习过简谱,买回剧本自学后又教会妈妈。春节期间的演出会延续7天,每晚演出的内容都不重复。尽管演员和表演都不专业,带着浓重的“土味儿”,仅停留在自娱自乐水平。但在那个物质和文化都匮乏的年代,春节看戏成为男女老少企盼的喜事儿。


  那晚上演样板戏--《红灯记》,妈妈演铁梅。晚饭后,爸爸带着我们兄妹俩早早地来到俱乐部,安排哥哥和我坐到头排正中间的位子,他则到后台拉二胡。那晚,我有点儿不高兴,因为妈妈不经我同意,拿走了爸爸买给我的精致发卡。那是我经常在小伙伴跟前炫耀,让她们爱不释手的东西,我敢发誓村里仅此一枚。妈妈说只是借用一晚上,我还是不答应,她强行从我手中夺走,让我伤心了半天。爸爸好不容易把我哄乖带去看戏,可是一看到台上的妈妈我就生气,觉得今晚妈妈的扮相特别难看,那枚粉红的发卡根本不适合她。以至于觉得今晚的戏也特别难看,乱七八糟的,演些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一晚,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来说是难熬的。我坐在位子上动来动去,后排的大人几次抗议,因此,我被哥哥训斥了多次。我堵气跑了出去,哥哥并没有追出来,他料定我不敢走远。


  外面黑呼呼的,我靠在门柱上看天,看哪颗星星最大、最亮,想着天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神仙长什么模样?村里的狗时不时的叫上几声,更多的时候只有风呼呼乱吼的声音。外面挺冷,我正犹豫着进不进去,狗狗们又一次开叫,这回延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躲到门背后,探出个小脑袋。以为也是前来看戏的人,直到他们经过这里,才发现他们对俱乐部里的演出并不感兴趣,只专注于吵架,并不因这里人多而减小音量。我看清那是两口子,我要叫表叔、表婶,表婶背着女儿藤灵芝。表婶边骂边哭,我猜大概是因为表叔喝多了酒才引发的争吵,因为我闻到了浓重的酒精味,村里的男人大多嗜酒如命。回头,看看屋里的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没有人在意外面发生的事。无聊,我最终硬着头皮回到座位上,哥哥以持久战胜利者的姿态白了我一眼,我悻悻地坐着,盼望演出快点结束。


  正在大家看得很投入时,突然响了一声闷雷,感觉地动山摇,天花板缝隙里的灰尘倏倏地往下落。怎么回事?俱乐部里引发了一会儿骚动,确定没有异样后,演出继续。大概过了十分钟,不知从哪儿炸开锅,人们开始往外跑,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小孩儿的哭声。我坐在头排,不知发生了什么,惊恐万状。爸爸迅速跳下舞台,护住我。“你哥呢?”“不知道。”妈妈也很快来到我们身边,我们也随着莫名其妙的人流往外涌。这时,哥哥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他打听到了,是有人点炸药自杀。那个人,就是刚刚路过这里的,酒气熏天的表叔。


  那晚,村子上空氤氲着恐怖的阴云。表叔是村里专门管炸药的,后来,听说他点了两截炸药,一截绑在肚子上,另一截点燃后扔向熟睡的妻儿。扔出去的那截被床角弹回,连着肚子上绑着的那截一起发挥威力,顷刻间夺走了他的生命。所幸,妻儿只是被震晕,毫发无损。


  第二天,村里的人惊魂未定,俱乐部里的演出戛然而止。爸爸去看望表叔的父母家人回来,大表叔家的两个表姐也跟随着到我们家玩。她们共同生活在一个院里,死去的人是她们的亲叔叔,场面着实把她们吓坏了。晚饭后,她们不敢回去,可是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床铺,于是一再恳求我陪她们回去。“好吧,我和爸爸会送你们回去的。”“不是,你今晚去我们家睡吧,我们不敢睡,求你了。”也不知当时,我哪来的胆,居然同意了,转为哀求妈妈同意我去。妈妈从来就胆小,怎会同意这事,两个表姐急哭了。妈妈只好答应,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我千万不能去看尸体。


  进了表姐家院,天色已晚,院里没有灯,模模糊糊的还看得见周围的事物。大表姐进门前就告诉不要去看安放在堂屋下面的木板,可是一跨进门还是忍不住看了几眼,木板上铺着一块长长的白布,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有点像人,又没有人形。“那里睡着的是二表叔吗?”“不知道!”“那是什么呢?”“叫你别问!”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用意念强撑着自己不能表现得胆怯,径直走上楼去。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简单,惧怕的感觉一眨眼就消失了。两个表姐可能见到了一些更为恐怖的东西,一惊一乍的。床铺不大,不够三个人并排睡,有一个人要睡脚那头。为了争取和我睡一头,她们想了很多点子,争执到哇哇大哭。等我们醒来,院里的尸体已搬走,后面的事不记得了,只记住了二表婶哭得红肿的眼睛。


  再见二表婶是在我家请工栽秧的那天,母亲领着我做饭送给田里干活的亲戚。下午加了一餐糯米饭,我们提着篮子来到田边。糯米饭加一勺红糖粉,香甜软糯,大家吃得挺开心。谈笑间,看见二表婶背着满满一背篓草从田边小路上走过。母亲招乎她过来吃饭,她一开始谢绝了,大家一再相邀,她才羞红着脸过来,匆匆吃了一碗。她走后,我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二表婶现在住在娘家,因为丈夫的意外离世,婆家把罪责都加到她身上,婆家无法再住下去了。可娘家的嫂嫂不待见她,砸锅砸铲、说风凉话,处境实在艰难。丈夫离世,女儿幼小,两边亲人又都冰霜以对,不知道二表婶要怎么办?


  藤灵芝那会儿三岁多,不谙世事,还体会不到亲人离世的悲痛。两个表姐领我去她们家玩时,偶尔会碰见她。那时,藤灵芝在我眼中是漂亮的小孩儿,大大的眼睛,胖胖的小手,红红的脸庞,简直像个洋娃娃。她还顽皮可爱,整天和我们玩耍,乐呵呵的,给我们带来许多笑声。因为她,我曾一度缠着妈妈给我生个妹妹。那次,我又在表姐家见到她。我满怀喜悦跨进门时,发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小孩子们没有闹喳喳的,大人们都在,把藤灵芝围在中间,她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玩手指头。只听舅老爹严肃地对她说:“灵芝,你不要跟你妈妈去,就在龙村,在爷爷奶奶身旁,你大爹大妈会好好养你的。”“是啊,灵芝,我们会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大表婶接上了舅老爹的话,大表叔和表姐们也纷纷附和着,灵芝低头不语。这时舅奶坐不住了,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灵芝,你答应啊,你啃声气呀!你爹走了,你再离开我们,叫奶奶怎么活吗?你倒是答应啊!”舅奶边说边伸出双手握住藤灵芝小小的臂膀,摇动着孙女,似乎这样做灵芝就会答应,眼泪哗啦啦滚了下来。藤灵芝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要我的妈妈,我要我的妈妈。”“你摇她做什么?你把她弄疼了!”舅老爹在一旁大声斥责。舅奶抱起藤灵芝“呜呜”地哭着,旁边的人也纷纷落泪,就连平日坚毅严肃的舅老爹也把脸背过去,悄悄抹泪。


  那天,我们高兴地领受了劝藤灵芝留下来的任务,可这看似小菜一碟的任务却并不容易完成。从表姐们口中得知二表婶要带着藤灵芝远嫁的消息,我也急坏了。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小娃娃,我便使出浑身解数劝她,可是无论怎样劝,怎样哄,怎样威逼利诱都不奏效。她要么当作没听见,要么直接了当说“不”,我简直对她失望极了。一个月后藤灵芝随母亲离开了家乡,听说继父是个好人,对她视如己初。


  五月,杏子挂满了枝头,空气中弥漫着青涩的味道。馋嘴的山村小孩哪里等得到杏子泛黄的季节,一有空就往树上钻,蘸着盐巴吃,刺激干渴的味蕾。那天是街子天,午饭后,我和两个表姐爬进了村子上方靠近龙潭的一棵老杏树。这里是小孩子的乐园,就算不为杏子,我们也时常光顾。树枝粗壮、繁多,易攀爬,易躲藏,我们又开发出“龙椅”“秋千”“鸟巢”等几处“景点”,足以叽叽喳喳玩上半天。一阵风吹过,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随即看见一队人马从村边走来,那是尼格村的人,树下这条古老的土路是他们赶集的必经之道。村里的小孩从小就有“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强权”思想,面对过路的外村人总爱搞些恶作剧。尼格村的人从不计较,通常只是“嘿嘿”地冲我们笑笑,又急急赶路。今天,我们约好等他们走近了,一起喊“尼格村的人,养毛毛虫吃。尼格村的人,养毛毛虫吃。”和往常一样,我们越喊越开心。等到队伍快走过树下时,我听见有人大声叫我们的名字,我伸出头一看,原来是二表婶,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们都羞红了脸。


  “藤灵芝,藤灵芝,藤灵芝!”我们几乎同时喊着,藤灵芝骑在一个年青男人的脖子上,抬头看着我们,没有说话。那个男的应该是她的继父,他笑嘻嘻地看了我们一眼,又低头赶路。“藤灵芝,藤灵芝”我们不停地喊,她不停地扭过头看我们。我们从树上跳下,目送她很远,没有喊她,再喊也听不见了,她却不时地回头看我们,她沉默的目光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让我一直心疼至今。


  阿玉奶奶说,最舍不得藤灵芝的人是她爹。可是,她爹不是死了吗?二表叔就埋在去尼格村的路上方,藤灵芝每次路过回来,家里人都要请毕摩帮她喊魂。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匆匆与奶奶告别,村庄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古朴美丽。在可以望见村庄的最后一个拐弯处,我停下脚步,久久地凝望着。村庄被崇山峻岭环抱,古木参天,青一色瓦顶,祥和安宁,宛如世外桃源。不,的确是世外桃源,她摒弃了太多俗世的纷扰,用宽厚善良的胸怀接纳了我多灾多难的乡亲。


  我伸出手想握住一缕村庄上空飘来的炊烟,这饱含人情味的蓝色炊烟久久地飘荡、弥漫在新一天的阳光里。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