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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女儿红(第一回 兴隆场古今话兴衰 薛振川仗义收养女)

时间:2020/6/27 作者: 唐胜才 热度: 254453
  第一回 兴隆场古今话兴衰——薛振川仗义收养女

  兴隆场是川东荣昌县川南泸县与隆昌县交界处的一个小场镇,整个街道长不过两华里,宽不过十余步,最窄处恐怕只有七八尺宽。街道沿着弯曲的濑溪河,依山傍水而建,远处看去就像一条大龙躺在河边,头在东,尾在南。在街道的中心,有一条不宽,也不很深的溪沟,有人叫它古佛溪,又有人叫作龙水溪。这条溪把兴隆场分成了东南两部分。南边属川南的泸县管辖,东面属川东的荣昌县管辖。

  别小看这只有百余户人家的小场镇,商店、饭馆、酒肆、茶楼、客栈、钱庄、当铺、作坊、工厂、学校、妓院、赌场、衙门、样样俱全。而且这些机构和铺面都是重复的,南边有,东边就有。比如说,南边刚办起一个万家乐鞭炮厂,东边不出三天,就会办起一个乐万家火炮厂;东边刚办了一个醉八仙大酒店,南边同样不出三天,也会马上办起一个八仙醉大酒楼。

  东南两方互相对立,又互相攀比,竞争的结果,反而促进了兴隆场的场镇建设和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兴隆场真正成了名符其实的兴盛昌隆的富庶之地。

  川东川南两方不仅在经济上比着干,在文化教育上也互不落后,川东先在东街尾办了一个棠香学校,设小学六个班,中学三个班,聘请了县中有名望的棠香中学的老教师胡湘云来当校长,其他十余个教师也全有初高中以上毕业文凭,一下子就把川南的学生拉了三百余人过来。川南方哪甘落后,他们立即选定校址,在三圣庙的基础上,另新修了十间青砖教室,透明玻璃大窗户,干净整洁。还平起了一个大操场,学生不仅上体育课,还上音乐课、美术课。校长是从泸州小市聘请来的,却是一个思想开放、知识渊博的年轻人,名字叫郑天翔。他带来的几个男女教师都是泸州师专毕业的,他们到了兴隆场,穿上短衣短裤,把篮球一打,顿时吸引了不少的学生,尽管有些家长担心自己的子女去风化坏了,但终拗不过子女的追求,同意让孩子们进了屈子中学,这一来,不仅川南的学生回到川南去了,还倒拉了许多川东的学生过去。

  川南方大获全胜,趁热打铁,又办起了一个川戏玩友班子,白天晚上都在各个茶馆搞座唱,吸引了好多茶客。川东方不服气,派人上成都,下重庆,请来了大戏班子的名角作老师,组织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川剧社团,不仅可以唱折子戏,还可以唱全本戏,不仅可以演文戏,还可以演武戏,生旦净末丑一样不缺。还在乡公所院坝修了一个大戏台,四大圆柱,雕龙刻凤;房顶勾心斗角,琉璃瓦封檐,煞有气魂。院坝平成一个斜坡,铺上石梯,一次可以容纳二千人,这一下,便把川南坐唱班子抵死了,使他们一下子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听众。但半年之后,在川南的乡公所内,一座更漂亮的戏台诞生了,除了院坝中有石梯子供人坐之外,还在戏台两边修了雅座包厢,专供有钱的老爷太太、奶奶小姐们使用。这兴隆场方圆十余里,大户人家恐怕就有七八十户之多,雅座一搞,他们都往川南跑了,川东这方又开始冷清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川南方面始终没有占上优势。就是古佛溪上那座连结东街和南街的石拱桥。这座石拱桥并不算长,长,不过四十余米,宽,也不过三米多一点,只有一个桥孔。就是这座普通的桥,川东人却在这里设了三百年的路卡了,设路卡干什么?收钱呗!除了空手人免收过桥费外,背背兜者过一次收一分,挑担子者一次收三分,骡马鸡公车一次收五分。商人多加五分。莫看三五分一角钱,一年下来,也要收上好几千块钱,乡公所拿来作公益开支还花不完,免除了当地老百姓的某些捐杂费。弄得川南方面的官员们又眼红又嫉妒,每次区乡换新官来上任,都要为此事先闹腾一番,往往在关键时刻,川东方面才不慌不忙的把那张已存了三百年的契约给新官员看,最后川南来的新官员便哑口无言了,只好悻悻而去。

  原来,这座桥是明朝末年崇祯年间修建的。在未修拱桥之前,这是一座木板石墩桥。在木板石墩桥之前,传说是座石板石墩桥。那为什么石板桥会变成木板桥呢?这里有一个传说故事。在很久以前,兴隆场只有几间幺花店子,那时叫两河口。一条大河,一条小溪便把东南西北的路全中断了。有一个富豪人家,主动出资,决心在古佛溪上修一座石板桥,连通东南方的道路。于是他召集了十几个石匠,开山采石,两个月功夫,一座十孔直板桥就要竣工了。这一天黄昏,从东边一瘸一拐的走来了一个老太婆,走近一看,又驼又麻,丑陋无比。

  丑妇人她直直地走到富豪人跟前,毫无礼貌地说:“喂,听说这桥是你出钱修的,能让我先过去吗?我这腿又拜,背又驼,走路又慢,天黑了,我还要赶到荣昌罗汉寺去吃斋饭哩。”

  富豪人见她长得又丑陋,穿得又肮脏,说话疯疯癫癫,心头便很不高兴,一口拒绝道:“不行,桥还没有完工,就是完了工,你也不能过,我要等荣昌和泸县两个县的县大老爷来剪了彩,你们才能过。”

  老太婆不满意地说:“县官是人,我们穷人就不是人哪?修桥补路,为民造福,原来你是为官修桥,我看你这桥一辈子是修不好的。别挡着我,我要过去!”

  富豪人自己不愿动手去拉她,怕脏了自己的手,对石工喊道:“庞老师,翁石匠,把她挡倒起,不让她过!要耍横,就把她捆起来送到官府去,关她个九九八十一天,饿她个七七四十九天,看她还歪恶不歪恶!”

  老太婆自己却站住了,说:“不让过,我就不过,罗汉寺在我背后,我转身飞过去。”

  “女疯子快走!别在这里哆哆嗦嗦的!”几个石工连推带拉的把老太婆赶走了。

  没隔多一会儿,又从南边走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她也径直走到富豪人跟前,娇滴滴地说:“官人,我要过河去,这桥又没有修好,我怕!我怕!你能不能送我过去吗?”

  富豪人一见眼前站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娘子,这娘子如何之漂亮?他一时无法形容,只有用说书人的话来描绘她了:

  两弯画眉似初春柳叶,一对杏眼含露秋波。不擦粉脂,犹如三月桃花腮。檀口轻启,暗带月意风情。娇滴滴,若可勾人魂魄。纤腰袅娜,格外妖娆,不肥不瘦,不短不长,恰似神女下凡尘。

  富豪人一下看呆了,久久没有了反应。

  那娘子又催了一句:“官人,你带路呀!”

  富豪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我带路,我亲自送你过去!”他对石工们吆喝道:“大家让开,暂时停一下手中的活路,我要送这位娘子过桥去!”

  娘子启齿笑道:“官人,听说,这桥现在不是不让过人吗?要等明天两个县的县大老爷剪了彩之后才可过人呀!”

  “是,不,不是!今天仙姑先到,应该让你先过,县大老爷算啥子东西,我出的钱,他们来出风头,呸!我才没闲功夫伺候他们哩!仙姑,请!路不平的地方,我牵着你走,再不平,我背着你走哈!别看我四五十岁了,精神充沛得很,嘻嘻!再娶一个娘子也没来头的!”

  年轻娘子沉下了脸,说:“你捐款造桥本是桩好事,但对人心存二心,不怀好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修不好这座桥的,不断则垮,不垮则断。”少妇说罢,转身忿然离去了。

  少妇刚一离去,所有的桥面石咔喳咔喳一阵响,全都断为两截,通通掉进了溪沟里。富豪人明白自己遇到观音菩萨来显灵了,慌忙朝南方跪了下去,一个劲儿地认错,请求宽恕。过后又叫人抬来一个结实的石板放上去,可第二天一早,石板又断为两截。眼看两个县的县令同时就要来了,又叫人赶快加工十块石板放上去。晌午时分,两个县的县令同时双双来临,富豪人不晓得先迎接哪一个为好,只好跑到第五洞桥的桥面上,在桥中心迎接贵宾,可他刚一站上去,桥面石轰的一声又断了,把富豪人冲进了濑溪河,吃了满满的一肚子水。于是有人便把这座桥叫断桥,又叫做观音桥。

  到了明朝崇祯十七年的夏天,大西王张献忠带领一拨队伍去成都,路过此地,正碰上洪水把桥全冲断了。又听了乡亲们叙说这断桥的来由,感慨地说:“这又是一个惩办刁民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张献忠一生就恨这种两面三刀,口是心非之恶人。那个为非作歹的有钱人应该惩办,但桥不该折断,观音也有不对之处哟。这样吧,我出钱,重新修好这座断桥。我不信,一条小小的溪沟就把川东川南两地隔断了。桥修好后,我另有五十两黄金作奖赏。并官升三级。”张献忠布置完毕,然后派人临时搭了一个木板桥,率领他的队伍浩浩荡荡朝成都开去了。

  重赏之下出勇夫。川东的一个姓古的石匠当即承揽了这个工程,他带领的几十个徒子徒孙,在断桥边安下了营盘。他仔细地观察了这里的土质,认为原来被冲毁的原因是土质松,经不住洪水冲击。要保住大桥桥墩的稳固性,必须深挖桥墩基础。于是,便带领大家挖起桥墩来。这天中午,第五个桥墩刚要挖好,却发生了大塌方,有四个徒弟被埋在了土里,正在危急之时,幸好来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和尚,跳下深坑,搬走了石块,救出了四个石工。又拿出数张狗皮膏药,给受伤的石匠贴了。尔后对古石匠说:“地基用不着挖这么深,关键是要改变桥的样式,平板桥经不住山洪的冲击。”说话期间,正巧有一个唱鼓书的艺人在此路过。和尚从艺人手中夺过鼓来,用手指轻轻一顶,便把皮鼓戳穿了,然后往地上一放,说道:“皮鼓虽小却能承千斤之力,洪水又奈它如何?”说罢,便扬长而去了。

  那唱鼓书的艺人一面崭新的皮鼓无端被和尚戳破,吃了亏,追上去要与和尚论理讨赔偿。和尚站住了,笑道:“阿弥陀佛,贫僧云游四海,为民传经送佛,普度众生,不曾有一个铜子,叫我拿啥子来赔偿你呢?这样吧!你回去告诉石匠师傅,就说这桥叫鼓桥,无鼓不成桥,鼓的功劳不小,叫他分上二两黄金于你。”

  先不说唱鼓书的艺人如何向古石匠要钱之事,只说古石匠拿着破鼓左看右看,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赓即改变了造桥方式,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一座长十二丈,宽一丈的石拱桥修好了,它耸立在古佛溪两岸,从远处看,宛若一道美丽的彩虹,把川东川南连在一起。古石匠兴致勃勃地赶到了成都去领奖赏,没想到大西王张献忠几天前在川北的西充战死了。去领赏的几个石匠却被视为张献忠的余党,一并被砍了头,作了远方的异鬼。

  人们为纪念这位卓越的石匠,把鼓桥又改成了古桥,并在桥的东头为他刻了一个石像。又怕清廷清查,便把石像埋在了桥头的山坡上,为了照顾古石匠的遗孤,川东南的官员们商定,并签定了一个永久性的协议,让川东方设卡收费。所收钱款全部交给古的妻子,用来抚养后人。这样沿习下来,便成了规矩。后来,古石匠的后人搬走了,但收费并未中断,只是所收的钱充公了。川东人不仅有了钱,而且还为拥有这座桥和出了一个古石匠而自豪。所以,川东管辖的这片土地,正规的叫法不叫兴隆场,也不叫兴隆乡,而是叫做古桥铺,满清时叫古桥里,现在叫古桥乡。但古字却读成苦字,其中的原因不用说,大家都明白。

  当然,川南人也有值得自己自豪的地方,顺着濑溪河往下走约两百米,在河流的拐弯处,有一座近三百米高的山岩,山岩三面环水,四壁陡峭,只有一条路可以通上山去,至半山腰有一个天然的山洞,在外面看,山洞并不大,可进去一看,却是另一番景象了。洞子又宽又大又高,里面龙狮马象,鸡飞燕舞,一应俱有,千奇百怪,栩栩如生。更令人称奇的是,有一座巨大的钟乳石,洁白透明,却非常像一尊千手观音,面前还有一块天然的拜台石,只要你走拢拜台石,往石板上一跪,石板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令人兴奋不已。每年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参观游览,烧香拜佛。香火鼎盛时期,人数不低于千口以上,川南人见有利可图,便在山脚下修了一座牌坊,在洞口旁修了游览亭,在山顶上修了一座寺庙。这山取名观音岩,这洞便叫观音洞,寺庙便叫观音庙。这里原来没有乡场埔店,川南人为了利用地势资源,便在这里修了几间房子,从附近的天堡里划出了一片土地,在此新设了一个行政机构,取名为观音里,后来房屋店铺多了,又取名叫观音铺。现在改为乡,又叫观音乡了。

  两个乡都有自己的名称,为什么又都同时喜欢叫兴隆场呢?据说在南宋时期,这里出了一个抗元的英雄,名字叫王兴隆,他是王坚的侄儿,布防坚守川东大门,元军攻到此处,他以濑溪河和观音岩为屏障,坚守了二十余天,最后粮尽无援,被元军攻破,王兴隆战死在濑溪河旁,为纪念他的英雄不屈的精神,把这地方改名叫作了兴隆场。兴隆场历史悠久光彩,吉祥如意,同时包括了两乡的店铺,喊起来反倒顺口些。一场三名,这在全川也是少见的。

  这两个乡都是大乡,人口都在两万以上,都不低于二十个保,两百个甲,土地也超过了三万亩以上,况且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加之人们勤快,本份,任劳任怨,庄稼做得好,打下的粮食比起其它地方要多一些。很远的人提起兴隆场,都会羡慕地翘起大指拇,连说三声好!

  古桥乡的乡长姓梦,名伟乾。梦是古桥乡的大姓,据说是四川的本姓,已有二千年历史记载可供人考究了,不管是以前的里长,还是现在的乡长,历朝历代都是由梦姓人家担任的。

  而观音乡则不同了。这些土地生息了几十个姓氏的人,乡长这位子,过去都是轮流坐的。只是清朝末、民国初这十几年以来,乡长一职始终掌握在屈家手里。这屈姓人家过去在观音乡还不算大户人家,而且在这里扎下根基的历史也不长,可二十年后,屈姓人家却占去了该乡三分之二的土地,成了该乡的第一大户人家了。当时有一些好闲者凑了一首打油诗曰:

  观音乡,十大姓。方曾李,袁高秦。
  蒋晏唐,黄区殷。吴胡贾,甘赵邓。
  后来者,屈头名。人丁旺,上千人。
  土地宽,有万顷。房屋多,五十村。
  方家沱,改屈坪。区家坝,成本营。
  曾湾争,被铸平。黄垇乖,结成亲。
  唐家巧,得金银。四牌坊,像座城。
  美太太,多如云。吃不完,穿不尽。
  出门来,一大群。惹不起,躲不赢。
  百里外,问地名。屈字头,占对成。
  老地方,改了姓。董家湾,抱不平。
  一把火,归了阴。县区乡,全掌印。
  你有冤,莫去伸。伸拐了,惹祸根。
  一家子,活不成。一姓人,全死尽。
  …………

  这打油诗很长,这里暂抄录几句,也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那屈家的恶势力这么大,薛振川一家来到兴隆场又如何呢?读者一定急着打听,请容我慢慢道来。只说薛振川带领一家大小五口人来到了观音乡十里冲,妻子吴月珍的祖籍吴家咀,住进了左边的两间茅草房里。先在乡邻们的支援下,借了一些粮食吃着。薛振川有一身好石匠巧木匠手艺,就在附近的几个保甲替人干活,挣一些零花钱,而吴月珍则带着女儿兰花大门不出,专心在家绩麻线卖。这地方紧靠荣昌与隆昌两县,有商人在大量收购麻线。价格也不低贱。方志言:“荣隆二昌出麻布”。这麻布又称夏布,粗织布可织口袋,精细品可以织成蚊帐和衣料,不仅供当地人用,还大量出口外国,被他们拿去织成了最豪华的衣裳和装饰品。母女俩一天绩下来,也能挣七八角钱。除了绩麻线,吴月珍每年又养了两头母猪和一头肥猪,这母猪属荣昌猪种,一身雪白,架子高大,奶头多,一年可产两抱,一抱一般可产仔七八头,多至十余头。一年下来也可挣上百余块钱。后来,兰花又揽上了一些蜀绣活,为兴隆场梦记绸缎铺绣被面枕头等,一年下来,收入竟超过养猪绩麻线。一家人起早贪黑,勤干苦做,六年时间过去了,薛家竟奇迹般地摆脱了贫困,日子越过越松活了。不仅新修了两间房子,一间卧房,一间灶房和三间猪圈,还在濑溪河边买下了三亩多田土。这本是几块白蟮泥,产量又低,一般人都瞧不上的。薛振川把它买过来,使劲地往田里下猪粪,草木灰,硬是把它改造过来了,这两年,一亩单产竟打了五挑满箩。本村近邻,谁不夸赞他们俩口子能干。薛振川为人处事,一讲义气,二讲谦和,三讲信誉,从不为一点鸡毛蒜皮之事,与人争吵、拗执。不仅穷乡邻们拥戴他,甚至连称霸一方、傲气盛人、很难结交的屈家的人都佩服他,说他是一条好汉。由此,薛振川竟放弃了再回江津县白沙场的打算。

  去年冬天,他被四牌坊的总管家蒋贵善叫到四牌坊去,老主人屈长鑫对他说,他的五儿子屈正(屈宝驹)明年八月十五要娶亲,准备新建一座庄院,地方选好了,在嘉门镇东面的桂圆林。叫他去当总掌墨师,工钱一年一万五千元。

  薛振川听了,又惊又喜,屈家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工钱还这么高,真是走遍天下也难找的好事呀!可是仔细一想,这活路接不得,屈家的人太挑剔,到时候活路好干钱不好拿,还是不去的好。于是,找借口推辞道:“老太爷,本人手艺粗浅,没有担当过如此大任,恐怕有负重托,您老人家还是另请高明吧!”

  屈长鑫笑道:“哈哈哈!薛老师实在太谦虚了,你搬来十里冲五六年了,你的手艺和你的为人我是十分清楚的。你就不要再推辞了,这杯酒你是能喝下去的,不是真的叫你喝酒的,这个大墨你是完全可以掌好的。当然,到时候庄园修好了,我是要专门请你喝酒的。来凤,去叫胡师傅再炒两个菜来!我要陪薛师好好整几杯。你是耽心我们挑剔,钱不好拿是不是?这不要紧,我先付三分之一的工钱给你,这样总放心了吧?说实话,手艺人到处都是,老的少的,咱兴隆场不低于一百个人吧,光十里冲就有蒋石匠、晏木匠、邓漆匠,他们的手艺都不错嘛。我为啥子不请他们?不是他们不想去,是我看不起他们的人品。我如今只瞧得起你的为人处事,愿意和你交朋友。再说了,这庄园是给宝驹修的,听说你们还是好朋友,难道不愿帮朋友的一个忙?”

  薛振川被说动了,他和屈正屈宝驹的确是一对好朋友,已经交往快三年了。他问道:“那屈区长为啥子不亲自来?”

  屈长鑫说:“这段时间,他正和他堂客王玉打脱离,把婆娘送到泸州城里去了。再说,这五儿长大后,一直不肯回家来,上任当区长和镇长快三年了,只回过三五次家,回家来也只是晃一趟就走了。他的事呀,说不清,时时处处还要我们大人操心,看在你们是朋友的份上,你就帮他一把吧!”

  薛振川一挥手,拳头一捏,肯定地说:“好吧!我去,不过,工钱我不先要,无功不受禄,看好了质量以后再付钱也不迟。”

  薛振川领了任务,带着一帮子石匠、木匠开进了桂圆工地,干到过年,回家呆了几天,初四又上了工地,干到三月初八,整整三个月没有回家一趟了。

  修房的人希望无风无雨,天天晴朗;种庄稼的人却希望三天两雨,阴晴适当,不能久晴,也不能久雨,更不能淫雨。久晴必有久雨,久雨必有水灾。川东南这一带地方,虽说江河纵横,水源丰富,却很少闹水灾,旱灾却一个接一个,一年中不是伏旱便是春旱。据历史记载,川东南一百年中,大的水灾有十次,旱灾却有三十余次。去年夏末,老天爷又翻脸了,先是闹了一下秋旱,随着又是闹冬旱。整整九个月了,老天爷不但没有收敛旱魔的意图,反而放出了风魔、虫鬼和瘟疫来肆虐。那燎人的火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紧,眼看着一块块水田里的水被刮走了,裂开了一道道脚板宽的缝,紧接着一口口堰塘、水库也焦干见了底。去年播下的油菜、小麦和葫豆,干燥处,种子未发芽,潮润处,种子发了芽,却开不了花,开了花的却结不成果。那油菜叶、葫豆叶经火风一燎,成了一片片焦叶,成了一根根枯杆。那蝗虫们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可怜的带着病体的绿色植物,所到之处,狂啃乱咬,庄稼们霎时间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杆杆。

  旱情越来越重了,居住在山上的人们恐慌了,居住在平坝上的人们也恐慌了,现在连居住在濑溪河的人们也开始恐慌了。他们眼睁睁地望着濑溪河水一天比一天减少,再看不见龙水的铁器、荣昌的白猪一船船往泸州大河送了,同时也看不见自流井的盐巴、内江的白糖及小市的草席一船船往上游拖了。那纤夫的队伍不见了,那多情多义的船工号子嘎然消逝了。

  薛振川这两天人在嘉门镇,心却早飞回了吴家咀,几个月未回家,他有太多的耽心和牵挂了。几天前,他听几个从贵州逃荒来的人说,贵州发生大瘟疫,死了好多人。又听从巴中、达县逃荒来的人说,川东川北遭了大旱,粮食颗粒无收,草根吃光了,树皮吃光了,连仙米也找不到地方挖了。饥民成群,饿殍遍野,好凄惨哟!可是,官僚军阀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照样抓丁催粮,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打我杀,坑害百姓,只好逃到这里来了。

  薛振川听了人们的哭诉,自然想到自己的家人,决定回家去看一趟,看看有什么事情没有。正巧,今天是妻子吴月珍的三十四岁生日,给妻子做一个生,也尽一尽丈夫的责任和情谊。于是便向桂园的主人屈宝驹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回家去帮助车水栽秧。

  桂园正在紧张的施工阶段,屈宝驹当然舍不得薛振川离开,但一想到人家一家今后要吃饭要生活,岂敢随意阻拦。春天不栽秧,夏秋望光光。季节不饶人,还是让他走吧!于是,放了他十天假,并预付了五百块的工钱让他带回去,好在抗旱栽秧中派上用场。

  薛振川感念主人的仁慈,说定七天之后保证回来复工。于是,带着他新收才一年的徒弟,也是未来的女婿袁永泉,两个人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俩人路过大街时,薛振川给妻子吴月珍买了一节红花柞丝绸,给大女儿兰花和闻香合扯了一件花府绸,给儿子扯了一套白纺绸。在薛振川买布的时候,袁永泉偷偷地买了一对翡翠手镯,准备拿回去送给他的恋人薛明兰。薛振川又买了两节白洋布送给他的内弟吴月良和内弟媳王金萍。

  两个人出了镇口,已不见去年那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的繁荣景象,只见翠竹蔫萎,青草枯黄,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那逃荒的队伍一群接一群,挑筐背篓,拖儿带女,哭哭哀哀,样子十分凄惨。一打听,他们都哭诉自己的家乡自去年以来,遭了奇重干旱,草皮树根,甚至连仙米也吃光了,家乡已不能再生存了,准备举家搬到大河边去生活。薛振川看着那些可怜的老人和娃儿,忍不住要给上一点钱以示同情。

  袁永泉见师父一路给钱救济灾民,提醒道:“老师,你把钱都散光了,回云怎么向师母交待?”

  薛振川笑笑说:“你这个娃儿,师母又不是那种小气人。钱这东西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找来就是要用的,用在点子上,可以救活一条人命,这样的好事,你师母不但不会怪罪我,反而会表扬我咧。”

  袁永泉点了点头,说:“师母是个大善人,也许不会计较的。可惜我们的钱太少,需要钱的人太多呀,我们就是把身上的钱掏光了,也周济不了这么多的灾民呀。哎,他们当地政府为啥子不管呢?”

  薛振川感慨地说:“依我说,他们当地的政府就很有问题,这么多灾民往外逃,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年成好的时候,他们就拼命的加租加押,恨不得一年收够二十年的税租,如今百姓受了灾难,他们就装起了眼睛瞎,耳朵聋,嘴巴哑,让老百姓自己去苦苦挣扎。”

  袁永泉说:“我看全天下当官的人简直是黄鼠狼吃寡蛋——没一个是好的。啥子省长啊、县长啊、还有那区长、乡长,特别是那些保长,一个比一个坏。”

  薛振川不同意徒弟这种说法,他责备说:“你这个娃儿,不要把话说得太绝了,一杆杆打死一朝人,跟我年轻时一个脾气。上面的官员好与不好,我们只是听别人道听途说,但下面也有许多好官嘛,像咱们区咱们乡的屈区长、屈乡长这些人就不错嘛。他们能体察民情,廉洁奉公。眼下咱嘉门区、观音乡、古桥乡就比其它地方要好一些嘛,灾民至少目前没有,凭这一点,就该说一个好字。”

  袁永泉争辩说:“我看老师是被屈家几爷子的假象迷惑了。俗话说得好,南山的老虎要吃人,北山的老虎也要吃人。他们不会比别人好的。要说好,为啥子大兴土木,营造公馆,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搜刮倒咱老百姓的。”

  薛振川干涉道:“永泉,你不要打胡乱说,屈家的人没有怠慢过我们,连重话都没有讲过我们一次,这样的官儿在哪里找?至于他们为啥子大兴土木修庄园,这是他们的本事,要问他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人家田土厂子多呀。不晓得就不要乱谈,这是我们为人处事的原则。”

  袁永泉仍然不服气,说:“十里冲自从屈家搬来后,大家都吃尽了苦头,谁不恨他们呀。”

  薛振川说:“我们大家团结起来致富,有吃有穿有住有钱花,啥事都不求他们,这才是正理。”

  二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一座松柏掩映的山坡下,见许多人扶老携幼,往山上涌去,薛振川想今天雨坛寺并没有什么神佛菩萨诞辰节日,他们去赶什么庙会呢?一打听,才晓得是寺里的智聪大师今天要开斋,专门救济从外地逃难来的灾民们,并要为当地的黎明百姓设坛求雨,以早日解除目前百年不遇的大旱灾。

  薛振川前几年曾在雨坛寺里干过几次维修活路,和寺里的主持智聪大师很谈得来,日久,二人便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很想去看看他,无奈时间已不早了,还是先回家吧,等几天回嘉门镇时,专程去拜访他。他正要迈腿离去,却见一个小女孩正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己。这小女孩大约有六七岁年龄,上身穿一件厚厚的天蓝色的家机布,衣裳已破烂不堪,下身穿的黑布裤子,也烂了几个洞,好像是被恶狗撕破的。一头乱发蓬松,一脸菜色污垢,两脚光光踏地,唯有两眼炯炯有神。薛振川一看小姑娘有些像自己的女儿闻香,顿生爱怜之心,蹲下身去问道:“小妹子,你叫啥子名字?到哪儿去?”

  小姑娘小声回答道:“我叫屈贵芳,今年六岁了,我要找一个好心人。”

  薛振川又问道:“找好心人,找谁呀?”

  小姑娘语气肯定地说:“找您!”

  “找我!?”薛振川吃了一惊,又仔细打量了一阵小姑娘,面容虽然很像三女儿闻香,却不认识。便疑惑地反问道:“您认识我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薛振川更有些奇怪了,心想不认识我又找我干什么呢?忍不住问道:“你不认识我,怎么晓得我是一个好心人呢?”

  小姑娘左右看了看,又往后看了看,神秘地说:“这里人多,说话有人偷听,到那边去我全都告诉你。”

  薛振川见小姑娘的确有事的样子,便随她到了半坡上的一棵大枫树下站定了。小姑娘这才撕开衣裳的下角,掏出一个迭成四方的油纸,又把油纸打开,里面有一个折成四方的绢帕,郑重地递给了薛振川,说:“我阿妈分手时,亲口对我说,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一个有胆有识的特别特别好的好心人,我就有救了,二天,就有机会替阿妈报仇了。”

  薛振川仍然莫名其妙,问道:“你阿妈是谁?人呢?”

  小姑娘眼圈一红,悲伤地说:“我阿妈叫洪玉霞,她跳河自杀了。”

  “跳河自杀,她为啥子要自杀?”薛振川脱口问道,同时感到了这孩子的来历很不寻常,于是,忙褰开那白色的绢帕看,是一封用人血书写的信,他轻轻念道:

  慈善的好心人:我叫洪玉霞,今年二十五岁,是巴县来凤驿走马场屈家大湾人氏。丈夫屈宝江是个私塾先生,几年前不幸染上痨病,拖到今年正月初八,医治无效不幸去世。为医丈夫的病,我已卖尽了家产房屋,只剩下我和独生女儿贵芳二人。丈夫临死前,要我母女俩来投奔父辈的大哥我亲大伯屈长鑫,我公公屈长富和他还是同天不同地的亲兄弟,是一个阿公的。按道理他应该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可我们千辛万苦的到了四牌坊,听说我们是逃难来的,总躲着不见我们,打发蒋总管把我安排在厨房打杂。有一天,他突然看见了我,见我年轻漂亮,便改变了态度,对我热情起来,并要我去他的白鹿园谈话,我以为他动了恻隐之心,便高兴地去了,没想到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怀有不良之心,竟在蒋总管的协助下,强奸了我。为了达到长期霸占我的目的,又把我关进了地下室。我抗争,我怒骂,再不让他的目的得逞,于是他们商量好要把我卖到泸州青楼去作妓女。我无路可走,只选择了一个字——死!我留下的孩子是屈宝江一房的独苗,好心人你一定要收留下她,让她长大成人,好替她屈死的阿妈报仇雪恨!好心人,让你担风险了,我在阴间一定会保祐你的。贵芳的生日是民国十年阴历八月十六丑时。托付人洪玉霞血书,民国十六年二月十九于观音乡。

  薛振川念完血书,已气得七窍生烟,两眼迸发出愤怒的怒火。他许久没有说话,心头却在翻江倒海一般,自己信赖的能人屈长鑫竟是一个衣冠禽兽,乱伦之徒。真看不出,这个平时以老功臣自居,有学者风度,谈吐文雅,待人谦和之人,竟干出这般令人恶心之事。要依他青年时的脾气,早冲到四牌坊找屈长鑫算账去了,他气忿一阵,心头迅速冷静下来,先安慰屈贵芳道:“贵芳,别发愁,也不要害怕,你阿妈死了,还有我们哩!”

  袁永泉走了过来,薛振川把血书给他看了,袁永泉一看完,便气忿地骂道:“这猪狗不如的老东西,他不仅害外人,也害自家人,看我去找他讨一个公道,非要他偿命不可!”

  薛振川已经冷静下来,劝道:“永泉,休要莽撞,惹下祸来,贵芳咋个办?”

  袁永泉骂道:“这种人留在世上只有残害更多的人,政府管不了,我们去管。杀了他,十里冲、观音乡、兴隆场谁不拍手称快。”

  薛振川说:“我原以为他没有这么坏,别人骂他,我还替他打圆场,看来我是白替他唱了赞歌。我也恨不得跑去把他一刀宰了。可现在不行呀,有了贵芳,我们还是忍一忍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总有一天,他会落在我手头的。”

  袁永泉不安地说:“师傅,你的心总是那么慈善,宽恕了狼一样的恶人,今后会吃大亏的。”

  薛振川收好了血书,说:“现在不去找他,不等于我宽恕了他,刚才我对你说了,是为了贵芳今后生活有一个安宁的环境。贵芳,你既然碰上了我,我就要管你,管到底。来,我背你回我家去!”

  屈贵芳说:“不,我自己能走,我逃出四牌坊后,已经走了许多许多的路了。我沿着濑溪河走呀走呀!多希望我妈能从水里出来呀,可是几十天了,我连阿妈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我阿妈真正的死了,她不要我了!”她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又伤心的流下了眼泪。

  薛振川忙安慰道:“孩子,别伤心,到了我们家,我就是你亲生父亲一般了,闻香姐姐她娘就是你的娘了。哪怕砸锅卖铁,我也要把你养大成人,让屈长鑫看一看,世界上除了有为富不仁者,还有仗义行善之人。穷苦人是逼死不完的。”

  屈贵芳赶紧向薛振川跪下,并叩了三个头,说:“大伯,我的亲大伯,女儿叩谢你的收养之恩,我阿亚阿妈的阴魂会保祐你的。”

  薛振川见屈贵芳小小年纪,竟这般懂事,心头更是欢喜不尽,忙把屈贵芳抱了起来,连声说:“我的好女儿,我的好女儿!”

  袁永泉也感动非常,从师傅手中接过贵芳,背在背上,大步朝家走去。

  走到半路上,袁永泉问屈贵芳:“贵芳,你凭啥子晓得我们是好心人的呢?”

  屈贵芳说:“我已经跟你们走了好远的路了,我大伯一路上给落难的老人和小娃儿撒钱。我就肯定你们是好人。哎,大哥哥,我还忘了问你,我大伯姓啥,你又姓啥?”

  袁永泉逗她道:“你是个小聪明,你猜一猜,我们都姓啥?”

  屈贵芳说:“好,让我猜一猜。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阵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戚谢邹喻,柏水窦章;云苏潘葛,奚范彭郎;鲁韦昌马,苗凤花方;俞任袁柳,丰鲍史唐;费廉岑薛,雷贺倪汤……”

  薛振川说:“贵芳,你也别背了,我俩的姓都在里面,你猜一猜,只准猜三次,猜准了,算你有本事,算不准,我要刮你三个鼻子。”

  屈贵芳说:“啊!八九十个姓,只猜三次,这太难了。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只要我一次猜准了,你要当我的亲爹,我要作你的亲女儿,行不?”

  薛振川高兴地说:“好哇!只要你一次能猜准,我一定当你的亲爹。”

  屈贵芳说:“好,一言为定,不许翻悔!”

  薛振川保证说:“绝不反悔!”

  屈贵芳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一不姓赵,二不姓钱,大伯您姓薛,大哥姓袁,怎么样?没猜错吧?!”

  袁永泉惊讶地说:“神了,你是怎么晓得的?我看你是缺牙巴咬虱子,乱咬上的。”

  屈贵芳说:“我才不是乱咬上的哩,你们在路上的时候,好多人都向我亲爹打招呼,叫我爹薛老师,薛师傅,薛大哥,薛大爷,叫你袁大哥,袁永泉,袁老大,我就悄悄记下了。”

  薛振川更是欢喜不尽,想到她竟和小女儿闻香一样聪明可爱,抱在怀里,说:“好女儿,亲女儿,我家又多了一个宝贝女儿。我家的小双回来了。”

  袁永泉称赞道:“贵芳这么聪明,长大了一定能当一个好探子。”

  屈贵芳说:“我才不当探子哩,我长大了要在城市里当大官,骑着高头大马回家,把害死我阿妈的坏人通通杀死。然后把我亲爹亲娘,还有大哥哥、大姐姐,接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薛振川笑道:“我女儿有志气,当爹爹的就等着那一天哟!”

  袁永泉说:“贵芳的嘴真甜,把人都能粘住了。”

  屈贵芳说:“爹你给我改一个名字吧,我以后再不姓屈了,我要姓薛。爹,不要走那里,那是四牌坊,是个阎王殿,虎狼窝,我不想看见它。”

  “贵芳,回我们家必须经过这条路,不然就要转好大一个转转,不想看见它,就把眼睛闭上,头向左边。”薛振川说着,把贵芳背在了背上,大步走去。

  屈贵芳伏在父亲背上,闭着眼睛,脸朝着另左边,发誓不看四牌坊一眼。转了一个弯,上了一个坡,很快便到了家门口——吴家咀。吴家咀紧靠濑溪河大河边,房子大门正面朝着河面,只离七八丈远。河岸边有一条小道供纤夫们拉纤用。房子两边长满了各种竹木,有楠竹、慈竹、篁竹及斑竹,还有梨树、李树、枇杷树及龙眼树。房子背后是一个不算很高的山峦。山脚靠房屋背后是一片桃林,有一棵桃树特别粗大,两人才可抱住,桃树下面有一口泉水,终年不断,水清味美。吴家的前人在此砌了一个井,取名叫桃花泉,据说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山坡上树木杂生,密密麻麻,风光不透。主要有杉树、松树、柏树、青杠树,还有几棵棕榈树。树中的画眉、斑鸠、黄鹂一群接一群,吱吱喳喳,闹个不停。每年春天,那啼血杜鹃更是长声鸣啼,揪人心肺。

  薛振川三个月未回家了,眼睛特别关心自己的田土,一见房子侧边的几块田也水尽田干,块块见底了,只有那秧苗田水满叶绿,充满了生气。心中暗忖道:“哎!这几个月真把月珍几娘母累惨了!”

  薛振川几个人刚拐进院子的小路上,就被自家的爱犬——黄豹发觉了,它欢叫了几声,便快速的扑了上去,摇头摆尾,亲热地迎接着它的主人归来。

  薛振川伸手摸了一下黄豹的额头,说道:“黄豹,这是新来的主人,不许咬她,以后听她的话,听见没有?”

  黄豹嘤嘤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贵芳的脚背。吓得贵芳叫道:“爹,我怕!黄豹,别咬我哈!”

  薛振川说:“不用怕,它是对你亲热!”

  听见狗叫,从房子里跑出一大帮人来,有妻子吴月珍、内弟吴月良、弟媳王金萍、大女儿兰花和小女儿闻香。薛明兰一眼看见了袁永泉,不好意思的退回灶房里去了。闻香却亲热地扑了上去,欢喜地喊道:“爹!我爹回来了!”

  薛振川放下贵芳,抱起闻香,亲了她几下,又放在地上,说:“闻香,兰花!你们看,小双回来了,我给你们带回来一个新妹妹!贵芳,这是……”

  闻香惊喜地喊道:“娘,这不是前次到我家来要……”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错了,不能说”要饭的小姑娘儿”,这样会刺伤别人的面子的,忙改口问道:“哎,小妹妹,你那天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呢?害得我们一家人到处找你。我娘还把我们几姊妹骂了一顿,说我们几姊妹一定是欺负了你。娘,现在小妹妹回来了,你可以问她嘛,我们当初可没有欺负她哟!”

  小双说:“我当初看见你们家没有一个大男人,怕今后受恶人的欺负,所以我就走了。娘,姐姐和哥哥都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要走的,不能责怪两个姐姐和哥哥。哎,闻香姐,咋个不见福娃哥哥呢?”

  说话间,调皮的福娃提了一个重重的笆篓从河坎上爬了上来。他老远就喊:“娘,我逮了好多的鱼,快提不动了!”

  袁永泉忙跑了过去,替弟弟提了鱼篓子。薛振川问妻子道:“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为啥子不让福娃去上学?”

  吴月珍叹气说:“哎!你不晓得,福娃都耍了好几天了,前面请的老师嫌学校的待遇不好,自己走了,新老师明天才能来。”

  福娃拖泥带水,提着一个鱼篓的回来了,兴奋地对薛振川说:“爹,五里滩快显滩了,那水凼凼、石缝缝里的鱼太多了,有鲢鱼、草鱼、团鱼、乌棒,还有螃蟹。”他一眼看见了屈贵芳,抓了一只大螃蟹出来,念道:“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脚,两个眼睛硬呀硬壳壳。四把钳子真呀真厉害,夹夹夹夹往后拖,拖呀拖,把你拖进濑溪河!”他说着故意去吓唬屈贵芳。

  屈贵芳有些害怕,直往薛振川身后躲,喊道:“爹,哥哥又欺负我了!”

  吴月珍拉过儿子,把螃蟹夺过来,扔在地上,对屈贵芳说:“咋个样,我说是哥哥姐姐欺负了你,你还替他们打埋伏,打圆锉,这下露马脚了吧!”

  闻香说:“娘,我们真的没有欺负小妹妹,只是哥哥说,说我们家不养童养媳,他不要小媳妇。小妹妹说,她不要小男人,她要大男人,才不被恶人欺负。所以,她就自己悄悄的走了。”

  福娃说:“你看,咱们家现在这么多大男人了,你这下不会再走了吧?”

  屈贵芳说:“我才不走了吔,现在我也姓薛了。爹!娘!给我取一个名字吧!以后我再也不姓屈了,这里姓屈的人可坏了。”

  吴月珍把薛振川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振川,你真的要收养她吗?”

  薛振川点了点头,说:“她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年纪又小,我们不管谁管?她妈是被屈长鑫这老狗害死的。富不帮穷,穷帮穷,你是个慈善观音,不会有意见吧?再说,小双死了六七年了,你坏经常念着她,现在小双回来了,难道你不高兴吗?”

  吴月珍说:“高兴,怎么不高兴。哎!她妈的事我早就晓得了,兴隆场都闹动了,只是不晓得真正的底细。唉!原来是这样的。这娃儿是非常可爱,前次在我家住了两天,给她换洗衣裳她也不穿,这么热的天还穿着一件老棉衣,问她什么原因她也不谈。”

  薛振川说:“她身上藏着有血书,害怕被别人发现了。这家伙机灵的很哟。”

  吴月珍担心地说:“喔!大哥,如今这旱荒越来越严重了,我们也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添一个人,就添一张嘴呀,家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二天拿啥子来养活她呀!”

  薛振川爽朗的笑道:“你发啥子愁嘛,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多一个人便多一个办法。大哥有吃的,二哥就有弄唦。有我们吃的,就有她吃的。添人不添米,添筷子不添菜。大家吃孬一点,一带就过去了。”

  吴月珍仍还有许多的担心,又说道:“吃穿好办,可这四牌坊屈家的人,我们得罪不起呀!蒋贵善现在还在打听屈贵芳的下落呢。他到吴家咀来过好几回,我都没有告诉他。万一他晓得了,找上门来,我们咋个收场呢?”

  薛振川说:“地主绅粮为富不仁,视人命如草芥。我就为这一点才要留下贵芳的。我要让他们看一看,穷人的命也是命,流的血也是红的,不是苋菜水。过去,我是牛眼看人,把他屈长鑫看得太高大了,我还不如咱永泉的眼睛亮哩。”

  吴月珍说:“只要是大哥你看准的事情,我都支持你!贵芳!你过来!”

  屈贵芳见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以为是母亲不同意她留下,听见母亲叫她,慢慢走了过去,来到母亲面前,”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哭道:“娘,你不要叫我走,我二天一定听你的话,不惹你老人家生气。我也能干活,割草喂兔,喂鸡放羊,我都会。”

  吴月珍把贵芳扶起来,说:“娘不是赶你走,娘喜欢你,娘福气好,又添了一个乖女儿。”

  闻香高兴地跳起来,喊道:“噢!我有妹妹了!”

  福娃说:“爹,给妹妹取个名字呀!”

  薛振川说:“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薛明红吧!一个天红,一个明红,两个红,正好一对。一个红,红半天,两个红,红满天。明红比闻香小半个时辰,正是小双出世的时间,犹如一对双胞胎。姐姐叫闻香,妹妹就叫添香吧,添了个香,乳名还是叫小双吧。大家说好不好?”

  闻香说:“妹妹叫小双,那我就该叫大双了。”

  吴月珍说:“大双,小双,我的一对好双双,好幺儿。”

  大姐兰花从灶房里跑出来。蹲下身去,一手揽住闻香,一手揽住小双,兴奋地说:“娘,你看,她们多像亲亲的两胞胎姐妹,简直就是一个妈生的。娘,爹把小双妹妹找回来了,你以后就不要再埋怨我了哈。小双,我以后就是你的亲大姐,二天谁敢欺负你,我就是舍着命不要也要保护好你。”

  薛振川叮嘱大家说:“还有一件事,大家一定要记住。今后不管有谁问起小双的身世,就说她是从白沙场来的,和闻香是双胞姐妹,过继给二叔薛振清做女儿,现因父母双亡后才又接回来的,千万千万不要说她是屈长鑫的侄孙女。”

  大家点头答应了。薛振川随后又悄悄地对内弟吴月良说:“月良,等车水结束后,你跑一趟我的老家白沙场,把小双的坟平了,就对老家的乡亲们说,小双还活着,没有死。我想屈家到时候肯定要派人去查问底细的,事先做好预防工作,以防万一。”

  吴月良说:“还是姐夫想的周到,好,我一定抽时间去。”

  薛振川叮咐说:“这件事你谁也不要告诉,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是了。”

  吴月良答应道:“我知道,薛大哥你放心干你的事情去吧。”

  从此,屈贵芳改名薛明红,小名小双,成了薛家的一名正式成员。这件事后来却惹恼了四牌坊的屈长鑫,他恨薛振川故意与自己作对,丢了自己的脸面,坏了自己的名声,再加上薛振川领导了抗旱保田运动,带头闹事,惩办了杀害李帮伍的凶手——自己的得力助手贾忠诚和蓝远显;又抢走了献给烈龙的二十四名童女,断了他发财之路。由此,更是恨之入骨,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这也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只说吴月珍见小双的确聪明伶俐,心中疼爱不已,当即烧了热水,又找出几件闻香的干净衣裳裤子给她换洗。舅娘王金萍结婚已十余年了,至今未怀孕。对小孩也非常喜欢,她亲自给小双洗了澡,换了新衣裳,一看小双和闻香一样的美丽可爱,更是百般疼爱。当即要小双叫她媬媬,收她作了干女儿,小双自然高兴地答应了。

  一家人正要准备吃饭,门外忽啦啦突然来了一大帮子人,提着酒、糖等礼品,前来吃吴月珍的生日酒。

  要问来者是些什么人?欲知详情,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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