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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山妹(19—23)

时间:2020/5/19 作者: 山里狼 热度: 227997

  下卷:一十九


  东方露出鱼肚白,山妹背着包袱,挑着两袋茶叶,飞快的走出火烧石巷子,奔向村前的黄土公路。把两袋茶叶放上拖拉机斗的砖块堆上,用绳网罩紧。山妹与李老板站在砖块堆上,抓着前边扶栏,头发往脑后飘着,像孔雀开屏似的,在风中飞舞。


  拖拉机穿梭着晨雾,在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奔驰,卷起沙土飞扬。驶过大塬茶园脚下,漫无边际的茶树在晨雾中显得墨绿,茶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几千只土鸡,踱着步子,寻找虫子;几百只羊成群结伴,低头吃着嫩草,漫山碧野响起公鸡的打鸣声与羊群“咩咩”的喊叫声。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穿破雾霭,淹没在山林中。水稻田里漂满了泥鳅、小鱼、青蛙、蛤蟆的尸体。这是农民喷撒在水稻上杀害虫的农药,落入田里毒死的水生动物。一群乌鸦扑向稻田,摇晃着脑袋、踱着步,抢啄泥鳅、田鱼、青蛙、蛤蟆的死尸。


  拖拉机喷着一股股黑烟,水箱里翻滚的水冒着水蒸汽,与雾气交混在一起,飘落在头发上变成清凉的水流到脸上、流进眼睛、痒痒的,睁不开;流进嘴巴,淡淡的。拖拉机越过一片片稻田,拐过一道道弯口,翻过一座座大山。太阳爬上树梢,天边挂满了彩霞。她想起了母亲告诉过她的一句气象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估计天要下雨了,希望司机开得快一点,早点到李老板家。但又不敢催司机开快车,只能闷在心里。脑海里幻想着上海滩的场景。


  山妹没有去过上海,不知道上海究竟有多大。对上海的了解大多是从电影里看到的火车站、港口码头打打、杀杀。马啸天,马永贞,黄金荣,杜月笙,为了争夺地盘,操枪操刀,杀得血流成河,横尸遍地。虽然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帮派争斗高手,却是一物降一物,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山妹想到这些不禁毛骨悚然。她听说过外滩,南京路,城隍庙,有杏花楼,有戏剧院,有十里洋。一定得去逛逛。


  李老板告诉山妹,下了坡就到家了。司机为了节省柴油,把拖拉机挂到空档熄火滑行,拖拉机渐渐地停止声响,越滑越快,司机突然惊叫一声:“刹车坏了,赶快跳车。”


  山妹在幻想中惊醒,慌忙地跳向马路,接连翻了三个跟斗,右腿撞到路边的石头,头重重地撞到路旁的土壁上,昏迷了过去。司机连同拖拉机冲入了坡下的湖中,激起10米高巨浪,沉入了湖底。


  天昏地暗,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洪携带黄色的泥浆,从高处涌来,冲下山坡,冲击山妹漂浮着。李老板来不及跳车,被甩在湖面上,喝了一肚子的水,抱着一根木头飘向岸边,拦了一辆绿色吉普车,把山妹背到车上,送到泰顺县医院。山妹被推进了手术室,由于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山妹血型是AB型,县医院血库存量不够,要到市医院调血,至少要三个小时,山妹生命垂危。李老板在百般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卷起袖子请医生抽血化验。医生告诉他好消息,两个人同属于AB血型。李老板被推进了同一个手术室,躺在山妹旁边的推床上,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山妹的血管。山妹仍处于昏迷状态,右腿骨折,钉上了两块钢板,肿得像一根木头,打着石膏。昏迷了一天一夜,做了一场梦,梦中她看见黑胖胖的铁蛋,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在马路上奔跑,一阵风吹起头发飘扬,吹入干渴的咽喉,顿感清爽、舒畅。铁蛋把她带到店里,一个偌大的商店,立着一台台货橱、柜台。摆满茶叶罐子、盒子,挤满了顾客。有老头、老太太、青年男女,人人手上提的,肩上扛的全是装茶叶的袋子、纸箱。铁蛋忙的满头大汗,呼喊着:“山妹,快过来帮忙。”山妹睁开眼睛,发现右腿不能动弹,泪水湿透了枕头。李老板觉得抢救了山妹的生命,有着一种光荣的成就感,脸上露出笑容,坐在山妹身边,端着一碗鸡汤,一汤匙一汤匙的喂着山妹。山妹望着李老板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如果不是李老板的支持,就买不了水牛,也就不会再次遇到铁蛋,更不会去承包茶山。如果没有碰到李老板,就不会发生车祸。如果没有李老板及时抢救,她已经成为地下鬼了。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感恩,还是埋怨?心里五味杂陈。她又想起了母亲一个人在家牵挂她。于是,让李老板去电话局,打个电话到大塬村部转告母亲,就说他把自己带到上海了,一切都很顺利,请母亲放心。李老板按照山妹的意思,打通了电话,让村部小鬼陈伢子传话给牛大妈。


  山妹受伤的脚又肿又痛,在医院躺了三天就被抬到李老板的洋房了。她坐在阳台上看到了那条陡坡,那个湛蓝色的湖,想起湖底的司机,身子又颤栗了起来。又想起了村庄因拖拉机夺去宝贵生命的三位赫赫有名大人物:张二力,刘三通,高天师。


  张二力。肩扛400斤木头,也身轻如燕的大力士的儿子张二力,跟山妹是同龄,从小玩在一起,来往甚密。张二力的力气与脾气正好成反比。力气有余,脾气全无。他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也没有骂过人,别人惹他也不生气。有一次,两个同龄的小伙伴与跟他较量,他像立着的一棵大树,任凭怎么拉,怎么推,就是巍然不动。后来又加了两个同龄伙伴,四个人一拥而上,抱头的、拉手的、抱腿的,才将他扳倒在地。脱光他的裤子,扔到大树上。他不但没有生气,依然是笑嘻嘻的,挣脱着爬起来,裸着屁股,像只猴子飞快的爬上树取下裤子穿着。


  张二力遗传了父亲的基因,长得牛高马大,才13岁就身高一米七,摊开双臂,伙伴们只能在他腋下穿行。有一年暑假,小伙伴们和他一起去杨梅溪摸鱼,走到一个深水潭前,站在峭壁上,正当小伙伴们踌躇不前时,只见他纵身一跃,“扑嗵”一声,像一只青蛙跃入水中,飞舞着双臂,游到对岸边,站在岩石下,用右脚堵住一个岩洞,右手穿过脚踝,从脚底下抓出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塞满了鱼篓。而其他人摸光了整条溪流所有的岩洞,才抓到几条溪鱼。


  张二力的力气大,干活利索,每一次上山砍柴,小伙伴们还没砍到一捆,他早已砍成两捆,用一根两头削尖的杉木担穿过,形成H型,再用一支木棍拄着,立在路边的峭壁下。然后,帮助大家砍柴。


  张二力读书不行,每次考试成绩都没有突破个位数。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年级,因为他的辈份很高,同学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一年级翁子”。跟他一起入学的同学,小学毕业了,他依旧是一年级学生。读不下去了,就退学、跟了父亲去种田。


  山妹还在承包茶园时,张二力就结婚了。是在那年冬天结的婚。没过几天,临近年关。张二力一人扛着两大麻袋的谷子,爬上手扶拖拉机,去周宁兑换些年货,准备过年。万万没想到,拖拉机坠落山谷,张二力当场死亡。


  刘三通。是一个阴阳先去,自称“通天、通地、通人”,大家叫他“刘三通”。他为什么会“三通”,靠的是熟悉使用“符咒”。符,即书符,代表灵界的文与法规;咒,即咒语,代表对鬼神的说服作用。“符咒”放在一起,也就成了符箓与咒语的合称。符咒通天神、道地鬼。而成了他手上的钥匙。也就是这把钥匙,使他吃穿无忧,生活富足,他揣摩透人们尊重鬼神的心理。才成了“三通”。成了村庄唯一捧金饭碗的人。刘三通常常对人说,一旦人死了,上空就会出现神鬼殴打,抢夺灵魂,只要他施展一下“符咒”,手上佛尘甩子一挥,神鬼就会纷纷离去,灵魂就会顺利进入天堂。因为“三通”富有极强的神秘感。别人不敢触碰。也因为他家三代人靠弄神弄鬼,诱惑神鬼赚钱,遭到神鬼的惩罚。他父辈七个兄弟,个个虎背熊腰,结果不是树上摔了,就是水里淹了,再就是病亡了。只剩下他父亲,依然利用符咒,维持富足生活。到了他这一代,即使还有三个兄弟,却是一个聋哑,一个缺手,沒有后嗣。唯独他耳聪目明,手脚齐全,传承祖业。


  在牛大叔去逝时,山妹去找了刘三通,请他帮助父亲做法术。刘三通闭着眼睛,数着十指,嘴上念念有词。然后,对山妹:“你父亲归仙不是时候,正逢过大年,神鬼也要过年,不肯出来。在我再三请求他们的头头后,头头才勉强答应,只做一天一夜。但是,要加班、加急费,总价是以往三天三夜的三倍费用。不过,这样也好,你先父初二就要出葬,顶多也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山妹心里想:“神鬼也会敲竹杠?”但又不敢与神鬼讨价还价,以防三通在法术上做手脚而惹怒神鬼。于是,她接受了刘三通提出的不合理的价格。


  山妹在厅堂中央摊开一张方桌,摆上斋饭、酒、茶,点燃白蜡烛、香火,烟气蒙蒙。刘三通戴着用纸皮制成帽子,帽檐波浪起伏,与天兵天将的帽子相似,左手摇着铜铃,右手挥舞着系有红丝线竹竿柄的佛尘甩子。刘三通伏着方桌,用牙齿咬破了左手中指肚,鲜血像如泉般涌出。右手端起毛笔沾着鲜血,往黄纸上画着似人非人、似动物非动物、似字似画的符,边画符、边念咒语。然后,点燃着黄纸符,挥着佛尘甩子,呼喊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大家听不懂的咒语。山妹与堂兄、堂嫂、表兄弟、表姐妹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男的戴白帽,女的披白布,弯着腰,拄着小竹竿,跟在法师背后,绕着方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刘三通用牙齿咬破手指肚,沾着自己的鲜血画符,一颗虔诚的心感动了神鬼,他所施行过法术的家庭,平平安安,财丁两旺。在周边乡村出了名,三天两日就有人登门请他出行施法术。有一天,梨庄的一位死者家属,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大塬村请刘三通去做法术。驾驶员把他的行李接放在拖拉机上,把他扶上了拖拉机。刘三通穿着法衣,站在车斗上,扶着车上扶栏。呼啸的北风,席卷树上的落叶飘零,吹皱了黑斑点点的脸庞。刘三通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拖拉机在一条陡坡上掉下悬崖峭壁,机毁人亡。


  高天师。是一位命理师,从小跟名师学徒,精通塔罗,八字,面相,风水等中西方占卜和中医。他研究过帝王将相的八字,也算过贫穷百姓乃至乞丐的命。他算过张二力,说他命中带冲,不是冲父母、兄弟姐妹,就是冲自己,并且十七岁有一跳,如果能跳得过去,就有七十岁的寿命;他也算过刘三通,说他头上有“煞”,煞神鬼、煞父母、兄弟,所以,他的兄弟不是是残疾就是夭折。还说刘三通先杀鬼再被鬼杀,最终死于血泊之中。有一位邻居请他到家里,为刚满月的婴儿算命,有人说“孩子,国子脸,大耳垂,将来大福大贵”,也有人说:“孩子,一对眉毛如一双利剑,将来肯定中状元。”高天师合了合婴儿的八字说:“孩子十岁有一冲过不去,必死。”引发了东家怒火攻心,拳脚相交,高天师血流如注,肋骨断裂。后来,哪个小孩果然在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死了。山妹小时候,母亲把高天师请进家里为山妹算命。高天师仔细合了合山妹的八字,说道:“孩子命硬,克父克兄弟姐妹。而且,至少有三灾降临,即“血灾,钱灾,牢灾”。高天师说完,摊开命簿,挥起毛笔,给山妹批了八个字:“跌宕起伏,风生水起。”山妹蹲在厨房窗前偷窥、窃听,并不领会命理师的话。


  有一次,高天师挎着提包,到外地算命,乘坐拖拉机回家,半路上发生了车祸,高天师被惯力甩下,头撞到路边的峭壁上,还没到医院就断了气。


  山妹在李老板的洋房里调养了一个月,伤势慢慢的康复了,扔掉了拐杖。跟着李老板参观了养猪场。一条溪流从深山中飞流而下,落在山脚,向一个断线的风筝,敞开翅膀,卧在地上沉睡着。溪边形成一个圆形的湖,湖水清澈,生长着一种特殊的鱼类,李老板称之为“飞鱼”,长着两只翅膀,时而在水里遨游,时而在半空中飞翔。它的生活条件极为苛刻,水质必须是从森林中流出,没有经过污染的山涧水。食物要求也很高,只吃飞虫,不吃其它食物。李老板在湖中立了一根竹竿,挂着一个篮球大的电灯泡,罩着碗状的白铁皮盖子,把光线全部压向湖面,像一轮明月映照在湖中。李老板告诉说,这盏灯是用来夜间吸引猪栏里的飞虫的。强烈的灯光把飞虫引到湖面上空,飞虫看到水里的灯,就会往水里钻,水面漂满了蚊虫,成了飞鱼的美食。飞鱼还有一种特殊气体,一旦湖面没有蚊虫,它就会绕着湖面喷出气体飞翔,周围五百米的蚊虫闻到气味就纷纷飞向大灯泡,钻入水里。湖边盖了一栋钢混结构的两层楼房子,一楼是饲料加工厂仓库,堆满了麦皮,米糠、地瓜、玉米等加工好饲料及尚未加工半成品;二楼是一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六间员工宿舍。湖的另一边是一个用钢结构彩钢板大棚下,用水泥、砖块砌了四排猪栏,东边一排是白毛猪,西边一排是黑毛猪,南边一排是猪仔,北边一排是种公猪、种母猪。每排猪栏内,放着一个长方形木槽,槽内倒满了饲料与水搅拌的馊水,一头头肥壮的白毛猪、黑毛猪、种公猪、种母猪与小猪仔,正在津津有味的抢吃馊水。猪栏旁边是一片广阔的庄稼地,种植着玉米、地瓜、冬瓜、南瓜,李老板除了麦皮要到上海购买外,其它饲料自己种植、加工。李老板把冲洗猪栏的污水引入庄稼地,成了庄稼的有机肥。山妹边参观,边称赞李老板能干。由此,她想起了老子的两句名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她认为,如果砖瓦厂没有被关闭,李老板还是住茅草棚,不会盖洋房;如果砖瓦厂没有被关闭,李老板就不会改行,开办养猪场。同时,也认为这场车祸并非全是坏事。明明知道拖拉机频发事故,却总是不断有人贪图方便,去挑战生命?就连村庄的三位伟大人物:张二力,力大无穷,天不怕,地不怕,却在死神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刘三通,神通广大,通人、通神、通鬼,却被拖拉机送进了地狱;高天师,神机妙算,能够算准别人的死日,却算不出自己非命于拖拉机。自己能够死里逃生,是老天爷的保佑。


  山妹跟着李老板参观完养猪场,发现场地上堆积大量的稻草猪粪,无处可倒。产生了预购农家肥的想法。回到洋房,山妹与李老板签约了一份为期十年的猪粪购销合同。李老板的李氏养猪场,每年向大塬茶场运送5000吨的稻草猪粪。


  山妹从阳台的晾衣架上,收起受伤时穿的一件的确凉、红梅花白衬衫,一条棉毛裤叉,一条尼龙健美裤。从拖拉机跳下时,腿撞到路边石头,健美裤被撕开一个“7”字形口子,山妹拿着针线缝上。这三件套连同脚上穿的半高跟皮鞋,成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行李,其它的全部沉入了湖底。山妹把李老板买的衣裤换下,放进陶瓷水斗,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的冲击衣服,浸泡后,拔起水斗塞子,提起衣服,用肥皂抹着,揉搓、漂洗。然后,抓住衣服拧干水,挂在晒衣架上。


  二十


  山妹要继续前往上海了,考虑到安全问题,李老板临时改变了线路,不让她坐运猪车,改坐泰顺直达上海的班车。李老板的二女儿李果,刚从大学放暑假回到家,李老板便让她到街上为山妹买些换洗衣服。李果和山妹是发小,两人的高度、腰围相近,李果知道山妹穿的尺寸和喜欢的款式。


  李夫人生了大女儿李花,为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李老板把妻子藏进砖瓦厂,又生了三个女儿李果、李桃、李梅,最后生一个儿子李松时,李夫人已经是高龄产妇了。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而李夫人生了四女一子共五胎,显然违反了计划生育管理条例。李老板成了“超生游击队长”,在夜间的养猪场宿舍里,被计划生育工作队抓走结扎了。他阉尽了雄猪,结果自己的雄性也被阉了。


  李老板把李果买来的衣服塞进人造革提包里。这是自己用了十多年的提包,菱角磨破了皮,露出斑斑的白点,送给山妹作为记念,让她记住大塬砖瓦厂,记住两人同生共死的日子,时刻提醒安全第一。同时,塞给她500块钱路上备用,山妹觉得一场车祸把李老板一家折腾的够呛了,不好意思再拿李老板的钱。于是,推脱了一番婉拒了。山妹拜别了李老板夫妇,与李果手挽手地走向长途汽车站。


  李老板望着山妹渐行渐远的背影,为这命途多舛的少女,禁不住闪出了泪花。


  车站候车大厅摆放着五排杉木长椅,坐满了陌生的旅客,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喧哗,看的低头看小说、杂志,有的仰头枕着椅子,打着“呼噜”睡大觉。两个顾客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起身准备乘车,山妹与李果坐下热乎乎的座位。李果乘着父母不在场,悄悄的问道:“山妹,邻居都说你和我不但长的很像,就连习性也相近,你走在街上,邻居还以为是我呢!”


  “是嘛?那是咱俩的缘分呗!”山妹捂着嘴笑了,脸庞瞬间发烫、发红。


  山妹虽然听见邻居暗暗议论过母亲与李老板的事。但是,自己决不相信是真的。母亲是一位传统、守旧又持家的女性。即使再穷,父亲身体再不好,也没有求过别人帮忙,只是替李老板送过蔬菜,也都是白天,况且,砖瓦厂从未间断过人。再说李老板虽然精明,却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常常送些海货给我们家,一是感谢我们的水牛替他踩踏泥浆,帮他赚钱;二是回报母亲赠送的蔬菜;再之,就是贷钱给自己买牛,也是为了砖瓦厂的生产不受影响。自己跟李果长得像,只是巧合。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得是。演员李克俭也很像毛泽东,难道他是主席生的?再者,自己与李老板血型虽然同属AB型,即使是万分之一的机率,也是巧合。现在中华血库里,有多少相隔万里,素不相识的人也有血型相同的。还有自己与李果的习性相近,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才养成相近的习惯。这时,她想起了与李果在一起的日子:


  初秋的太阳照得水稻叶子软绵绵的,金黄色的稻穗一串串的垂着,青蛙站立稻林,“咕咕”的鸣叫。自己和李果戴着斗笠,挎着竹篓,踏过一条条杂草丛生的田埂,进入深山密林采摘杨梅。红得发黑的杨梅,压弯了枝桠。自己像只猴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在树上跳来跳去采摘杨梅。鲜红的果子如下雨般的砸到地面的落叶上。而李果却像一只不会爬树的猫,弯着腰拾捡杨梅,边吃,边捡着丢进竹篓里。树枝上突然冒出一条翠绿的、毛茸茸的刺蛾,朝着山妹采摘杨梅的手,狠狠地虰了一口,山妹惊叫一声,手脚发软,摔了下去。在地上哭喊着、翻滚着。压出杨梅的汁液染红了落叶,地上像铺着的红地毯。李果跑到山头,用树叉挖来一坨黄泥,山妹撒了一泡尿搅拌着黄泥,把尿泥敷住伤口。李果用树枝刮去泥巴,吐着口水洗净伤口,用指甲拔出毒针,才祛除了疼痛。还有一次,山妹与李果躲在别人的菜地里,用竹片偷偷的挖了半土箕的地瓜,摆在瓦窑顶上翻来覆去烘烤着。窑顶上的水池热浪翻滚,一缕缕青烟直冲云霄。窑子里烈火呼啸,砖瓦通红欲滴。自己和李果正在吃着蛋黄的、热气腾腾的地瓜。李老板刚好路过,猛叫一声:“危险!”伸出双手拖着两个小孩,抛到十米之外。手上的地瓜像两颗手榴弹飞向远方,炸成稀巴烂。这次,李老板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使用巴掌与鞭子处罚孩子。而是严肃地说:“第一,瓦窑顶上很危险,时刻都有崩塌的可能,你们不是读过张思德的故事吗?他就是从窑顶上落入炭窑牺牲的。第二,别人的东西,是用汗水换来的,永远属于别人,决不能去偷去抢。靠自己的劳动换来的东西,才是光荣的,要从小养成遵纪守法,遵守社会公德,才能成为社会上的有用人才,才能为社会做贡献。”


  山妹与李果听完李老板教诲,不断地点头,当面认错,便向他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偷窃事件。


  车站候车大厅广播想起了音乐,播放着叶启田演唱的《爱拼才会赢》,“一时失志不免冤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爱拼才会赢。”打断了山妹的回忆,一片沸腾,掌声、歌唱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翻江倒海的激流,在候车大厅翻滚着,冲出大门,奔向山城,冲向远方。人们正在欢喜的巅峰时刻,播音员在呼叫: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上海的班车开始检票了,请大家排队检票上车。”候车大厅的人群开始骚动,纷纷涌向检票匝口。一个打扮时尚的小伙子烫卷着头发,身上穿着牛仔衣、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人造革运动鞋。人群里有人向“牛仔裤”使了一个眼色,在议论着:“小伙子是一个啃老族,学校不读书,天天跟着社会上的人混日子,家里人没有办法,才让老头子提前病退,让他顶替父亲,成了车站的检票员。”


  “大家排好队,不要挤。”“牛仔裤”拿带齿的夹子边敲击着匝口边的不锈钢护栏,边喊叫着。


  “牛仔裤”越喊叫,人群越是拥挤。一个穿着花衬衫,挎着牛仔包的男青年,深怕赶不上班车,气喘吁吁的跑进大厅,要挤入队列前面,在他身后一个穿着红体恤的青年,不让他插队,把他拖了一下劝道:“小伙子,排到后面去”。“花衬衫”转身挥起拳头砸向“红体恤”的头部,顿时,冒出一个鸡蛋大的疙瘩。“红体恤”忍着疼痛,挥起铁拳,砸向对方脸庞。“花衬衫”满嘴鲜血,吐出一颗门牙。大厅一片混乱,“花衬衫”捂着嘴吧,逃了出去。


  一会儿,“花衬衫”带了十几个手持木棍的二流子冲进大厅,从队列中拖出“红体恤”,飞棍如雨,砸在他的头上、身子、腿上。“红体恤”的同行中冲出五、六个年轻人,从其他旅客身边,抽出扁担,捡起地上的酒瓶,冲向“花衬衫”的人马,双方打成一团,头破血流,候车大厅血流成河。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抬的抬,拖的拖,推的推,统统进了警车与救护车。候车大厅恢复了平静,重新排行了列队,


  山妹拿着白纸皮车票递给检票员,“牛仔裤”仔细的看了看车票,放进夹子口子里,“咔嚓”一声,咬出两个小圆洞,重新交给山妹。山妹转身向李果挥手道别,跨进了通往停车场的小门。


  班车启动马达慢慢的离开了山城,在沙土路上卷起尘埃飞扬,驶向陌生的城市。夜幕徐徐降临,班车在深山密林中开进一家饭店,被锁上大门,不让旅客跑到别家饭店吃饭。饭店员工态度恶劣,不许旅客挑刺,一位旅客嫌弃饭菜量少,跟分菜的人争论了几句,便遭到拳脚相向,鼻子出血。山妹掏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买了一碗在街上只卖一块钱的拌面,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吞着。班车司机与售票员坐在包厢,大鱼大肉,免费白吃。饭店老板嬉皮笑脸的塞着红包。


  班车亮着车灯在黑夜中穿山越水,车内一片漆黑,鼾声如雷。山妹靠着椅子,毫无睡意。她想着山上的茶叶是否采摘完毕,加工是否正常?她想起了母亲17岁来到牛家,为婚姻、为家庭所作的牺牲。今年自己17岁离开家乡,为茶叶,为事业抛弃母亲,不能给她好好地享福,反而让她牵肠挂肚,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又想起了铁蛋,生意做的怎样,茶叶的销路如何?还有小六子,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到底是死是活?


  班车驶上一条陡坡,像一个疲惫的老头,喘着粗气。司机突然紧急地踩了刹车,车上旅客前倾后仰。司机发现马路中间,堆了一个大石头挡着,差一点撞上。于是,来了一个紧急刹车,又踩下离合器,挂到空档,提起手刹,打开车门,和跟车的小伙子卖票员一起下车,搬开路中间的石头。这时,山上突然冲下六个蒙面男子,挥着雪白的刀,喊道:“交出车钥匙,通通呆在车上,不准走动,不准说话,把身上的钱、项链、戒指、手表统统交出来,谁要反抗就让他一刀两段。”匪徒逼着司机交出车钥匙,关闭车门。一个匪徒刀架在司机的脖子上,一个匪徒看守着窗户,其他四个匪徒,从前排到末排一个一个地搜查身上的衣服、鞋子、袜子,携带每一件行李。山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座位。在黑暗的角落里,悄悄地拉开挎包拉链。


  “谁都不准动,否则,刀不会认人。”匪徒挥着屠刀喊道。山妹的手像触电一样,马上又收回。瞬间,山妹的右手,再次伸进挎包摸着,摸到了一团纸团。山妹知道这是她的全部现金,她的保命钱。她在兴奋,又在害怕。手上冒着冷汗,心口在剧烈的跳动。她担心唯一的保命钱被抢走,她怕自己被屠刀砍成两段。这时,匪徒已经挨到身边,山妹急忙把右手伸进胸脯,把钱塞进胸罩。匪徒向她举着屠刀,喊了一声:“美女,你在干嘛?”


  “我被虫子咬了一口,在扒痒。”山妹羞羞答答的说。


  “给我站起来,不准甩花招。”一个匪徒抢过挎包,把衣服全部倒在地上,仔细的搜查着。另一个匪徒,往她的身上,从脖子摸到袜底、鞋底,又从脚底、袜底摸到脖子。匪徒边搜查边挥着屠刀喊道:“美女,快把钱交出来,不然就砍死你。


  “你不是全部搜查过了吗?我在车上出了车祸,钱都花光了,车票还是亲戚帮我买的。”


  “还有两个秘密的部位没有搜。”匪徒说完,伸出如老鹰的爪子,正要摸她的胸脯时,山妹的身上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脸庞发烫,双目发出两道火光,向两把从熔炉里拔出的利剑,刺向匪徒。山妹心想:如果让他摸到钱,一旦发生争执,肯定会遭屠刀砍死,倒不如来个先声夺人,于是,大声喊道:“来人啦!土匪加流氓,抢钱又抢乳房啦!”山妹呼喊声,像一阵春雷,震动车窗的帘布飘扬。车厢里的旅客纷纷转身,打量着车尾座位上这位在临危时刻,制造出惊天动地举动的美女。


  匪徒被山妹的喊叫声,吓得手中的屠刀“咣当”一声,滑落到地上,害羞地退到车头。六个土匪抢劫了车上旅客所有的现金、项链、戒子、手表,装进两个牛仔包,挥起屠刀砸破车窗,跳向马路,消失在夜雾中。


  司机被吓出一身冷汗,浑身颤栗,擦干了汗水,再次启动了汽车。路上再也不敢停车了。后来,又遇上一群山羊挡在路中央悠荡,司机只能加大油门,撞飞山羊,硬闯过去。就连旅客尿急,也不敢打开车门,有的人憋得小肚子疼痛,脸色发青。


  班车在山路上翻山越水,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奔驰了12个小时,停在梅陇车站。星星眨着眼睛,路灯稀稀疏疏,昏黄无力。山妹挎着提包走下车,掏着衣袋,翻遍提包,查找铁蛋寄来的信封,上面有他的地址。却不见半片纸头,这才想起了信封塞在包袱里,绑在拖拉机扶栏上,在一个月前就和捆绑在拖拉机上的两袋茶叶一起沉入湖底了。顿感茫然与无助。一群皮条客蜂拥而上,围了上来。


  “美女,要包车吗?到火车站10块,人民广场5块。”一位皮条客挥手招揽着。


  “美女,住酒店吗?单人间一个晚上20块。”另一个皮条客尾随着。


  山妹想起了上车之前,李老板吩咐她的话:“上海车站、码头拉皮条的人多,不要理他,以免受骗上当。于是,山妹摇了摇头,快步逃离。


  “乡巴佬!”皮条客追了几步,见客人不搭理他们,扔下一句上海人骂外地人的话,又回车站去了。


  山妹的胸口像兔子闯过“嘣嘣”的跳。看到路边有一幢矮房子,挂着“为民旅馆”四个字,就撞了进去。心想:天还没有亮,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先住下等到天亮再行动吧。掌柜是一个胖女人,躺在椅子上打盹,见了客人立刻爬了起来。


  “你要订什么房间?”胖掌柜揉着双眼,张着大嘴,打着哈欠问道。


  “20块的单人间一间。”山妹回眸看了背后一眼,确定没人跟踪,双手顶住心脏,伏在柜台上回答道。


  “20块的只有3人间,单人间要50块。”


  “皮条客不是说单人间20块,怎么店里比外面的还贵?”


  “皮条客外面说的单人间,就是店里的3人间,一个房间回扣10块钱。”


  山妹从胸罩里摸出一团钞票摊在柜台上摸平,又叠加成一叠,数了数只剩300块钱,没有带贵重物品,便向胖掌柜付了50块压金,把250块放进挎包。登记了一个三人间的床铺。


  为民旅馆是一幢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子,山妹住在三楼301房间。房间里放了一张桌子,桌上立着一个篾丝壳热水瓶,一个塑料脸盆,三只玻璃杯。三副简易床架,各张床铺铺着一条棕垫,一条草席,折叠着一条毯子。一台吊扇“呼啦,呼啦”的旋转着。两个陌生女宾客,呼噜、呼噜的打着鼾声,山妹睡在朝着马路的窗户边床铺,生怕口袋里的钱被人偷走,就和衣躺在床上,拉过毯子盖着,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经过匪徒的惊吓,疲惫地瘫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二十一


  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山妹挎着提包,走出旅馆,四周是一片错落无序的低矮房屋。一条狭窄的弄堂口,散发着一股股怪味,四个中年男子,裸着上身,围着一张方形小桌子,桌上放着两碟花生、两碟豆子,喝着绍兴黄酒。操着“阿拉”话,有说有笑;一个男子拉着二胡,唱着京剧《沙家浜》,一个男子手舞足蹈的吆喝着;一个男子用上海话自言自语唠叨着顺口溜:“老酒咪咪,麻将搓搓,老婆花花”。路边立着一个用油桶改造的炉灶,锅里油汤沸腾翻滚,一个中年汉子肩上挂着一条白毛巾,雪白的面粉绳扔进油锅里,冒着黄色的油泡,操着一双又粗又长的筷子捞着油条,嘴里不停的吆喝着:“买油条,买油条啦!”山妹买了两根油条、两只煎包、一杯豆浆,狼吞虎咽。山妹心想,上海人并不是电影上看到的打打、杀杀那么恐怖,而是超常的安逸与幸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上这种生活。周边的马路宽敞、纵横交错,每个交叉路口,都竖着四根水泥杆子,每根柱子安装了红、黄、绿三只灯交替闪耀。穿过屋顶,向东遥望,一幢幢高楼正在拔地而起。面对一望无际的楼房,挤身于如潮涌的人群中,她不知所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先找到铁蛋,把家里的茶叶卖出去,还清旧债。可是,这如同大海捞针,又往哪儿找他呢?马路边地摊上坐着一个外地来的青年男子,摆放了各种小百货、旧书籍,旧电器,二手自行车。山妹弯下腰,买了一张上海市交通地图,花了30块钱,买了一辆生锈的飞鸽牌自行车,操起气筒打足了气,跃身骑在车上,像一只花鸽,在蓝天白云下,在纵横街道上,在陌生人群中穿梭,从西到东至黄浦江,路过了锦江乐园,摩天轮在半空中旋转;路过万体馆,绿茵场上,运动员在冲杀;路过了龙华庙、静安寺,一缕缕紫烟飞向蓝天;路过了人场广场、市政府大楼、新世界、外滩万国建筑群。自行车一闪而过,无睱顾及。从南向北跨越苏州河;从闵行、徐汇、卢湾、南市、至黄浦。又从黄埔往北至静安、普陀、闸北、虹口、杨浦,路过了中共一大、二大会址、野生动物园、玉佛寺、宝华寺,火车新客站、北郊站,山妹仿佛看到了杜月笙、马啸天叱咤风云的痕迹,走到了吴淞口,如火柴盒子的集装箱,堆满了码头。穿过一条条道路,查遍一间间店铺,一看到有卖茶叶的商店,就问:“老板,认识闽北人卖茶叶的铁蛋吗?”往往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耻笑,一个茶叶店老板反问她:“是铁鸡生的蛋吗?”让山妹哭笑不得。始终得不到铁蛋的音讯。自行车换了两条内胎,两条外胎,穿过马路街巷三千多条。吃不上饭,住不起旅馆。饿了就啃上两个馒头;渴了就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喝上两口自来水;夜深了就女扮男装,用衣服包着头颅,睡在路边或地下过道,过路的小孩以为是疯子,捡着路边的石子起哄扔着。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山妹骑着自行车,在环状的万航渡路上,由于没有路标,没有太阳无法辨别方向。像陷入了迷魂阵,在圆内打转,五次、十次、二十次的反复碾压同一个水洼,找不到突破口。筋疲力尽倒在路边,雨水与汗水陪伴着幻梦,度过宵夜。醒过来时,阳光已经照射在身上,跑到公共厕所里擦了一把脸,换了衣服。又开始挨门逐户的查找,遭到的不是呵斥,就是辱骂。


  山妹摸了一下口袋,已经不见分毫。感到山穷水尽,欲走不能。山妹心想,要找到铁蛋首先要解决吃住问题,吃住的基本条件是钱。可自己天天漂泊在马路上,没有收入,又无处可借。她也不想打电话回家汇钱,准确的说就连打电话的钱也没有了。


  山妹处于生存危机关头,想起了骑车路过的废品回收站,现在能马上赚点零用钱,只有卖废品。于是,在路边拾起一个蛇皮袋,捡了一袋的酒瓶提到废品回收站。


  废品回收站是一个拆迁工地,新的项目还没有上马,暂时闲置着。一个彩钢瓦棚下,摆放着一个废弃的退了油漆的桌子,摆放一台磅秤,一个老头从蛇皮袋里倒出几根生锈的钢筋,放进秤盘上。一个中等身材,脸盘黝黑的中年男子,在移动着磅砣过秤。男子名叫胡盼,是回收站的老板。来自河南,原是一家国企职工,因逃避计划生育,跟着老乡跑到上海,又没有本钱做生意,只能廉价地租下这块场地,回收废品。山妹从蛇皮袋里倒出来30只啤酒瓶,胡老板捡了完整无缺的25只瓶子,每只5分钱,付给她1。25元。胡老板问她:“捡破烂的人,大多是老头、老太婆,你这么年轻又漂亮,为什么要做这个行业?”山妹便把寻找铁蛋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胡盼说了一遍。胡盼说:“捡垃圾这种活又脏又臭又辛苦又被人看不起,只能生活无着落或年老无生活来源的人才肯做。像你这种情况的人还没见过。但也可以理解,一个人一旦走入窘境,什么事也可能做的出来。不过捡垃圾也有技巧。”


  “什么技巧?”山妹问道。


  “不能光走街道,街道有环卫工人打扫,有价值的废品,都被收走了,也不要只捡瓶子,大多数的废弃物都有用。比如:玻璃制品、金属制品、塑料制品、木制品、旧电器、纸皮,尤其是废弃钢铁最值钱。这些废品,要到拆迁的地工地比较多。”


  “原来收废品也有这么大的潜力。胡老板,你的场地这么大,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先住下?”胡盼的一番话,点燃了山妹的希望之灯,心里赞叹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想在垃圾场安顿下来。


  “垃圾场臭气冲天,只有老鼠、苍蝇、蚊虫、流浪猫、流浪狗在这里生存,你怎么可以住这里,不行,不行。”胡盼边摇头边说。


  “姑娘,一个人住这里不安全我和你一起住,还可以看守废品。”一个老太太挎着包袱走了进来。她是胡盼的母亲胡大妈,刚刚跟着儿媳从老家赶来。


  山妹在垃圾堆里,捡了一些板皮、塑料,从木料上拔出铁钉。在场地角落搭起一间板皮屋子。捡了一个铁桶,制作成炉灶,利用废木料煮饭。山妹与胡大妈成立了一个“家”。黑夜点着煤油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有一天晚上,突然刮起狂风卷走了屋顶上的塑料薄膜,暴雨倾盆而下,床铺陷入水潭之中。山妹冒雨爬上屋顶,大妈递着石头,抢修屋面。然后,用罐子排水,大妈边扫地、边说:


  “胡盼夫妻原是平顶山煤矿的职工,胡盼是生产安全科长,妻子是财务科出纳。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胡思思”十岁了,想再生个儿子,领导要他们流产,他们不同意,就悄悄的跑了出来。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胡望”,现在孙子四岁,媳妇又怀孕了,担心忙不过来,就悄悄地潜回老家把自己接来。”


  山妹也把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诉了胡大妈,俩人相互相信任,亲如母女。


  从垃圾里拉一辆废弃的三轮车,推到街上的修车铺,更换了一些零部件。山妹载着大妈,摇着生绣的铜铃,穿梭在人生地不熟的大街小巷、荒废工地,吆喝喊着:


  “收废品啰!破罐、破锅、旧电器、塑料、纸皮。”


  山妹每天可以赚到二、三十块钱,不觉得低卑、羞耻。中午随便啃几个馒头,晚上,胡大妈负责烧饭、洗涮。山妹吃完饭,就躺床上,什么也不想,很快就睡着了。一天深夜,场地上的流浪狗在大声的吠叫,一群人猛烈地敲打壁门,大妈打开门,闯入五个头戴大盖帽,身穿草绿色制服的陌生人:“我们是公安联防队的,请出示你们的暂住证。”山妹与大妈不知道什么暂住证,面面相觑。被带到派出所警务站,被认定为“无合法证件、无固定住所、无稳定收入”的氓流,被送到派出所,再转送到遣送站。


  所谓的遣送站,是废弃的工厂车间,挤满了从各个街道社区抓来的外地人员,男女老幼站着的、蹲着的、坐在地上的,挤爆了车间,散发着各种气味。联防队逐一进行审问,逼着交出或搜身拿出现金,如有不顺从,并遭到拳打脚踢。一位男子顶撞了联防队几句,被联防队员揪住头发,撞着墙壁“砰砰”地响。一位联防队员审问山妹:“报上你的名字,从哪里来的,现在做什么?”


  “本人,姓牛,名山妹,来自闽北,现在一家废品回收公司捡垃圾。”


  “在老家有没有前科,从事什么职业?”


  “没有前科,在承包茶园,加工茶叶,是大塬村委会委员员。”


  “我们还遣送过县政协委员呢?你是我们遣送的第二位委员。”联防队员翘起鼻子冷笑道。


  遣送站按照对象的户口所在地,分南下,北上,连夜送上火车遣返。将来自南方的氓流,遣送到杭州站;将来自北方的氓流遣送到苏州站。山妹被押上绿皮火车,运到杭州站时,被赶下了车,遗弃在漆黑的夜空下。大妈则在苏州站被赶下。


  次日,胡盼夫妇到回收站时,不见了母亲与山妹,跑到派出所询问,才知道母亲被联防队送走。


  原来,在联防队搜身时,山妹假装拔鞋跟,悄悄的把钱塞入袜子里,等联防队捡查鞋子,却什么没有发现。在杭州火车站被赶下火车后,从袜底里取出钱,买了火车票再次回到上海。胡大妈因为没钱,又没有文化,普通话又不标准,回不到上海也回不去老家,以乞讨为生,渐行渐远,一去无反了。


  山妹返回废品收购站,见不到胡大妈悲伤难过。并认为遣送行为,严重的侵犯公民权益,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于是,山妹以外地来沪打工者的身份,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市人大代表大会,写了一封公开信、呼吁制法及监督部门,立即取消收容、遣送制度。没过多久,报纸上报道了某收容所发生群殴,导致多人伤亡的新闻。大江南北,闹得沸沸扬扬。经过多方考查取证,重新权衡利弊。政府最终决定,关闭了所有收容所、遣送站。


  山妹失去了伙伴,独自一人,生怕受到骚扰、伤害,就把自己打扮成疯女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踩着三轮车,继续捡废品。一天,山妹路过一间名叫:“马羊杂货店”,门口贴着一张招工启事,山妹马上掉头三轮车回到垃圾场,梳妆打扮一番,走进杂货店。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整理门店,山妹走上前问道:


  “美女,你好!请问店里在招工是吗?”


  “要招一名送货的。”姑娘瞟了一眼,满不在乎的说。


  “你看我行不?”山妹拍了一下胸脯说道。


  “一个乡下妞,人生路不熟的怎么送货?”姑娘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


  “我熟,我熟,浦西的街巷我差不多走遍了。”


  “那就先试用一个月,等老板回来再定吧!”


  “谢谢美女!”


  “我名羊羔,是老板的表妹,人家都叫我小羊羔。”


  “我名牛山妹,就叫我山妹吧!”


  店铺是一间40多平方米的超高厂房,搭了一层阁楼,一楼立着一个柜台,两个货架。货架上摆放着面包,香烟,黄酒,日用品,茶叶罐子。地上堆满了纸皮箱子。阁楼又分割成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两个卧室,小羊羔与表哥各人一间。小羊羔带着山妹一边参观一边介绍。走下楼梯,交代了山妹平时的工作,除了送货外,还要买菜、烧饭、打扫卫生。山妹听了小羊羔的介绍后,提了一桶水,开始拖地板,擦桌子,擦货架,整理商品。


  晚饭后,天还没黑,小羊羔带着山妹穿过几个红绿灯路口,爬上一座大桥,桥下是两条火车轨道,一段段枕木咬着铁轨,一辆绿皮火车冒着黑烟呼啸着,穿过桥洞。这是山妹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火车。她俩走在林立的高楼下,飞机在楼顶上盘旋,又想起了自己和铁蛋攀爬毛竹的情景。她们又登上了火车站的人行天桥,桥下车水马龙,行人穿梭。有匆匆赶路的陌客,有勾肩搭背的情侣,也有手拄拐杖的乞丐。夜幕降临,街道两旁霓虹灯闪烁,高楼窗户通明,像一座座水晶宫,相交辉映,鱼虾嬉戏,龟鳖爬行。山妹看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小羊羔跟山妹聊起了自己的身世。小羊羔的母亲是表哥叔爷抱养的女儿,表哥叫她母亲为姑妈,小羊羔初中毕业后,不想继续念书,母亲就让她就跟着表哥到了上海,表哥出了2000块,小羊羔母亲给她1000块,两个人凑一起3000块钱。开了一家杂货店,就取名:“马羊杂货店”。交了房租,进了一些货,就没钱了。一开始生意不好,天天只能啃着卖不掉的面包、饼干,胃都吃反了。无奈之下,表哥只好去打短工赚点钱,缴水电费、治安费、税收等各种费用。她一个人看店铺。有一天,来了一个客户,说要买五箱啤酒,店里只有一箱,不够的啤酒要到糖烟酒公司仓库批发。还有香烟、杂货等七七八八的加起来共500块钱。小羊羔担心货拉来了,客户又不要,卖不掉,要客户付点订金。客户为了让老板放心,就干脆把货款付清了。这天赚了100块钱,两个人开心的不得了。客户认为老板的信誉好,东西又便宜,就一个客户介绍一个客户,生意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小羊羔今年十七岁,比表哥小一岁。母亲要她嫁给表哥,她觉得表哥人很直爽,很勤劳,只是喜欢打牌,常常半夜三更回到店里。反正自己年龄还小,表哥也没有提出过,就没有答应母亲。


  回到店里,小羊羔请山妹和自己同铺睡觉,山妹生怕影响小羊羔睡眠,就说自己一个人睡惯了,两人同铺睡不着,还是睡地铺方便。于是,在堆积纸箱的地方,清理出一个方井,找了几张纸皮铺在地上,小羊羔递上一条浅灰色的毯子,山妹躺在纸皮上,盖着毯子,拉了一下线绳“咔嚓”一声,电灯泡熄灭了。


  山妹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上海己经三个月了,还没有找到铁蛋,自己带的茶叶又沉入湖底,无法推销。耕山队员,采茶女工的工资还没有付出去,农家肥款还是赊账。母亲的身体如何?又该在想女儿了吧?山妹脑子在发胀,蚊子在“嗡嗡”的乱叫乱叮,老鼠窜到脸上,拉下粪便。山妹慌张地拉过毯子盖在脸上。渐渐地汗水湿透全身,又把毯子踢了。第二天起床时,发现纸皮磨出了一个窟窿。


  山妹烧好饭,打扫完卫生,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大塬村部电话,让陈伢子去叫母亲半个小时后,在电话间等电话。


  “妈,你还好吗?身体如何?”山妹再次拨通了电话,情绪激动的问道。


  “我很好,你找到铁蛋了吗?茶叶的销路如何?”母亲焦急的问着。


  “还没呢,先找个工作,边工作边找销路。”山妹离开母亲四个月,差点就见不到母亲了,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像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激动得越说嗓门越大,她怕母亲担心自己,不能告诉她真相,却抑住不住心中的苦痛,就抽泣起来:


  “妈,我难过。”


  “怎么难过了?”母亲听到女儿的哭泣声,不知道发生什么?胸口怦怦的跳。


  “妈,我想你。”山妹尽力控制自己。


  “忘了告诉你,茶叶被一个大老板买走了一大卡车,卖了两万块钱。要是找不到铁蛋就先回来,剩下的茶叶慢慢卖。”


  “妈,上海市场很大,机会也大,我还是慢慢地找销路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照顾好身体。”


  “长途电话费好贵,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打电话回家了。我把电话挂了。”母亲担心女儿花钱,即使心里很想女儿,嘴上还是劝女儿不要想妈,说完“咔嚓”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掏出手帕擦着眼泪。


  山妹回到店里,好几个人在批发商品,有食品,有饮料,也有茶叶。小羊羔把一张张送货单交给山妹。每一张单子写着送货日期,商品名称,规格、数量、价格、金额及总金额、地址、收货人签名及联系电话。山妹看着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字,眼花瞭礼,头脑发胀。常常丢三落四,送一个商户的货,要来回跑两、三趟。小羊羔知道山妹有心事,或许隐藏着很深的动机,觉得很可怕,不能继续雇佣。嘴上不说,脸上笑容依旧,却少说话了,过去的事不再提起。有一次,山妹送货回来,路过电话亭,发现小羊羔正在打电话:“丫头好像有什么心事,总是丢三落四的,看看老家有什么合适的…”小羊羔转身看见山妹,立即挂断电话,有点紧张,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山妹假装没有听见,回答说:“客户对茶叶很满意,过几天还要来买些送人”。小羊羔勉强露出笑容。山妹深怕失去就业机会,想方设法讨好女主人。把每一种商品的品名、性能、规格、单价,包装摸索的一清二楚,卫生清扫的干干净净。山妹知道小羊羔是闽东人,有时路过电话亭,就打长途电话找闽东的朋友,了解当地人的饮食习惯及烹调方法。特地买进闽东人喜好的菜品,迎合小羊羔的胃口。小羊羔知道山妹在迎合自己,是不是隐藏着更深的动机。暗暗的铁了心,非辞退山妹不可。


  二十二


  山妹在杂货店转眼一个月了,身上长满了痱子和蚊子虰成的豆豆。虽然,茶叶已经采摘完毕,成品茶又卖出一半,再也不欠别人的钱了,母亲身体也很好,自己身上又有了零用钱,就没什么顾虑了。但是,一想起白天的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味道,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小羊羔,心机却有很深。要是等着小羊羔辞退自己,倒不如自己主动离开。于是,山妹决定不再找铁蛋了,自己找茶叶销路。由于,白天送货疲惫,一躺下便“呼噜、呼噜”的睡着了。


  当日深夜,山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不知道是警察来查暂住证,还是客户来提货。为了不打搅小羊羔睡觉,自己随手拉了一下线绳,“咔嚓”一声,电灯亮了,爬了起来,解开门锁,把卷帘门一拉,滾了上去。门口停了一辆卡车,站着一个黑胖的男子,吓了一跳,胸口在剧烈的跳动。


  “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山妹打量着铁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我的店没错。”铁蛋解释说。


  铁蛋爬上二楼叫醒了小羊羔,连同驾驶员四个人把一卡车的茶叶送进仓库。带着几箱新茶回到店铺,边摆放、边聊天。铁蛋跟山妹说起了回老家的经过:


  随着茶叶的销路越来越好,铁蛋认为原来的经营模式已经满足不了市场需求,就打算把“马羊杂货店”改成“马羊茶叶批发部”,把其它的商品卸下货架不卖了。由于人手不够,就委托小羊羔雇佣一个人专门送货,自己回老家拉货。早就听说山妹承包了大塬村茶场,由于,大塬是黄土质,含酸性,昼夜温差大,雾气浓,阳光、雨量充足,又是使用农家肥。生产出来的茶叶清香,甘醇,深受市场喜爱。去年,他的表弟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大塬茶园遭到霜冻袭击,产量大大的减少,经营上遇到了困难,问他能不能拉山妹一把?他知道山妹的个性,是不会轻易接受别人援助的。就汇了5000块钱给表弟,以表弟的名义借给山妹。这一次回到大塬,表弟说山妹已经去上海三个月了,委托自己打理茶场,并交代如有收入,就先把借款还了。他算了一下货款,刚好两万块,表弟就把5000元的借款抵消了。由于茶叶都是散装的,他就把散装茶叶拉到马庄,放进仓库,用纸盒包装好拉到上海,今天刚好一个月。


  小羊羔对铁蛋与山妹的奇遇,感到吃惊。各种猜疑也烟消云散。不敢再提山妹的不是了,反而当着铁蛋与山妹的面夸奖山妹。并把一个月下来的经营情况向铁蛋作了详细的汇报。


  山妹见到了铁蛋,眼睛冒出了希望之光,心里翻滚着一股五味杂陈的滋味,再加上小羊羔的夸奖,原本想说辞职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喉咙,边听边流着眼泪。考虑到铁蛋一路辛苦,就劝他早点休息。铁蛋看见山妹一个人睡在一楼地铺,四面透风,心里万分的不舍,就主动把卧室让给她,自己睡地铺。


  新茶的上市,杂货店像注入了新鲜的血液,生意盎然。商店里挤满了顾客,看茶、品茶、买茶的人聚集在一起,挤得水泄不通。铁蛋、小羊羔、山妹三个人忙的不可开交。有了小羊羔这位销售高手,有了山妹这位配送奇才,有了铁蛋这位商业精英。马羊杂货店的营业额,每一天都在翻倍递增。铁蛋为了提高送货效率,给山妹配置了一个中文BP机。山妹把BP机挂在腰间,时不时发出“滴滴”的叫声。由于,铁蛋的闽北口音很重,f与h不分;前音、后音不分,常常把呼叫台的小姐搞得哭笑不得:“是福州路,还是湖州路?”铁蛋要用好几个词语加以扶正,还是难免会出些差错。


  山妹到上海的次年农历正月初十下午,铁蛋拨打了127人工呼叫台,向山妹的BP机留言:“速送四箱银针茶到福州路3000号”。服务台小姐把他发送成:“速送四箱银针茶到湖州路3000号”。山妹跑到仓库,装了四箱银针绿茶,放进三轮车,扎好绳索,查看了地图,就自北往南骑去。正遇南北大道拓宽改造,山妹一个人在泞淖的马路上绕道前行。


  太阳渐渐地落下屋顶,稀稀疏疏的星星点缀了夜空。路上的警察三里一岗,五里一哨地盘查来往车辆、可疑人员。按照城市交通规定,没有牌照的三轮车不可以上路。否则,轻者吃罚单,重者车子没收,人进收容所。山妹有过遣返的经历。事先就准备了身份证、暂住证、务工证等“三证”以及从贩子手中买来的一本三轮车假证。为了不让罚款,为了车子不被没收,为了避免不再遭到遣送。面对警察严格的盘问,山妹使出浑身招数,沉着应对,口干舌燥。在苏州河桥上,两个警察把她拦下其中一个警察说:“三轮车不准上路。”


  “警官,不好意思!过年了,没人送货,没有办法,只能老板自己骑车送货。请给个方便吧!”


  “你们闽北人都是做老板的,佩服!”另外一个警察一听说是老板自己送货,又是闽北人,竖起拇指,比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月光照射在街道两旁的绿化带上,入水一般,虫子躲藏子草丛鸣叫,漆黑的天空挂满了星星,与三岔路口的警示灯一样不停地闪烁。来往轿车分别在道路隔离带两边有序的行驶。山妹骑着三轮车在非机动道上与自行车、自动车争道而行。月亮渐渐地越过头顶,山妹想到路途遥远,便悄悄地加快了速度。


  “干嘛,干嘛?三轮车停下!”山妹的三轮车刚到了西藏路,人民路口,三个警察走了过来呵斥道:“想闯市府大楼了?”


  “警官,不敢!只是下坡速度快了点,来不及刹车。”


  “出示证件!”


  “不好意思,我匆匆忙忙,把证件忘在店里了。现在,路途又远,我要及时赶到徐家汇。警官,要不我明天送来给你看,行吗?”山妹左手把握车把,右手拉起刹车把柄回答道。


  “没有证件罚款五元。”


  “我们闽北人做生意讲个好兆头,大年还没过,就遭到罚款,今年生意怎么做?警官,您们就行好吧!”


  “走吧!走吧!”警察被山妹说的皱起眉毛,挥着手,让她抓紧赶路。


  路边的梧桐光光秃秃,在夜幕下,露出粗壮的魔爪,冷风吹裂了嘴唇流着鲜血,背上、腋窝却流着汗水。山妹载着茶叶穿越宝山、闸北、普陀、静安、黄浦、南市、卢湾、徐汇等八个区。到了湖州路时,反反复复查找,问了过路行人,巡逻民警,才发现没有湖州路3000号。她想打电话问铁蛋,可是所有的电话亭已经打烊了。她反复查看地图,决定返回至福州路3000号看看。又从徐汇骑车到黄浦,最终送达目的地。


  山妹骑着三轮车从城市的北端跨越到南端,又从南端回到北端。路上折腾了十二个小时后,在马羊杂货店边上的红绿灯路口,一位交警把三轮车拦下,拉到路边,严格审查。山妹从挂包里抽出证件。交警仔细地看了看证件与车杆上的钢印,又看了看山妹:


  “人长得这么漂亮,却买了假证件。到派出所核实清楚。”交警一番冷笑之后,马上板着脸训道。


  “警官,车子与征件都是一个陌生人送到店里来卖的。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杂货店就在前面。要不一起去看看。”山妹边说边指向杂货店。


  交警顺着山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店铺上“马羊杂货店”的招牌,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正在路口值班,渐渐地感到口干舌燥,便走到马羊杂货店,叫了一声:“马老板在吗?”小羊羔看到警察走来进来,有点慌张,立即走出柜台,搬来一个櫈头,抬头一看,原来是胡警官,边招呼、边回答:“胡警官,您好!请坐,请坐!马老板回老家进货去了,过段时间回来。胡警官,您需要什么吗?”


  “小羊,今天不需要,给我加点白开水就行。”胡警官边说边把保温杯递给小羊羔。


  “胡警官,您杯子里的茶叶喝过好几道,都是茶糟了。要不,我把它倒掉,给您加一点新茶,是特等银针,口感特好!”


  “好的,谢谢小羊!”


  “果真上等茶叶!”胡警官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新茶清香扑鼻,味道甘醇,不禁竖起拇指称赞道,便站起身道别。一个女子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刚好碰个正怀。


  胡警官以自己多年从事警察行业的敏感度,瞬间判断出眼前这位车夫就是那天马羊杂货店撞见的女子。于是问道:“你是马羊杂货店新来的伙计?”。


  “警官,是,是,我是新来伙计。”山妹连连点头,并偷偷地看了交警一眼,觉得好像什么地方见过。


  “看在你是初犯,且不是故意的份上,你可以回去,车子必须没收。”


  山妹对自己的作假行为,感到忏悔,不再辩论。空手回到店里,向铁蛋汇报了路上的遭遇,早饭也没吃,爬上楼反锁了卧室门,趴在床上,蒙着被子,“呜呜”的号哭不止。她想起了父亲,为了什么在她年幼时离开她?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自己却山里来田里去,风里来雨里走?又为什么选择大年三十离开人世,别的人家,张灯结彩,炮仗冲天,自己却是披麻戴孝,号天哭地?辛苦了半辈子的母亲,为什么要强忍夫亡女散的痛苦,没有半句怨言,自己为什么不好好陪伴她,而让她独守空房?都怪小六子,如果他不支持自己承包茶园,自己就不会来上海,如果他没有失踪,或许俩人就会在家好好的过日子。再就是李老板,如果不让自己乘拖拉机,自己就不会遭遇车祸。如今两块钢板还藏在腿里,每逢下雨天气,就像锯腿似的疼痛。再就铁蛋的为什么告诉她上海茶叶销路好,让她吃尽苦头,受尽凌辱,遭到收押、被扔在杭州火车站。为什么把她当小工使用,要打工还不如卖废品收入高,现在整天就是送货、送货,没有接触客户,自己的茶叶怎么推销,每年生产出来的茶叶,又卖给谁?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自己没有喝过一口水,啃过一个馒头,胃痛得厉害。所有力气已经消耗殆尽了。她想不到铁蛋是这种无情无义的黑心人,对他彻底的绝望了。


  小羊羔、铁蛋来敲了几次卧室门,越敲她心里越乱,越敲她哭的越厉害。最后,崩溃的昏睡了。


  铁蛋看到山妹狼狈不堪的样子,心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责怪自己不该把这么远的路程让一个女子去送货,更何况是黑夜,累垮身体不说,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铁蛋想起了:


  曾经因为没有牌照,崭新的三轮车骑在路上,就被交警视为赃物而被没收。他想重新买一辆,又担心挂不上牌照。这时,一个外地籍的小伙子,骑着一辆八成新的三轮车停在门口,走进店铺问他:“老板,买三轮车吗?证照齐全,只要250元。铁蛋看看车子,又看看证照,说:“价格贵了点,能否便宜点?”


  “人家挂好牌照的三轮车,都要买到400块钱以上,而且还要有门路,才能挂的上牌照。要不是我母亲生病没人照顾,我怎么舍得卖它啊!要不这样,你如果诚心想买,我再便宜20块钱,230块怎样?”


  “200块钱,卖不卖?不卖就算了。我还不知道牌照是真是假呢?”


  “牌照绝对是真的,包在我身上,我看你很有城意,200块就200块吧。”小伙子拿着一叠票子塞进口袋,转过头偷偷地笑了。


  铁蛋骑着挂有牌照的三轮车,在马路上横冲直窜,无人能阻挡。


  有一天,胡警官来到店里喝茶,对铁蛋说:“马总,最近,公安局侦破了一个盗窃集团,他们把偷来的自行车、三轮车,挂上假牌照、制作假证,敲了假的钢印后廉价出售。你要注意,不要受骗上当。”


  “胡警官,你看我这个老实人,怎么会买来路不明的车子呢?您放心吧!”铁蛋瞥了一眼停在门口的三轮车,嘴上硬着,心里却害怕胡警官去查看。


  自己明明知道这辆是黑车,却故意让山妹去冒险、去冲撞,把她当成碰撞法律的试验品!把她当成赚钱的机器,不管她的承受能力!铁蛋想到这里,二话不说,走出大门。从五交化公司买了一辆崭新的三轮车,挂通了胡警官的电话,胡警官戴着头盔,骑车警察专用摩托车前面开路,铁蛋骑着崭新的的三轮车,散发着呛鼻的油漆味,到了派出所。胡警官叫来了民警,核实了铁蛋提供的身份证、暂住证、购车的税务统一发票。往三轮车杆上敲了钢印,领了车证。铁蛋骑着三轮车,一阵阵西北风吹得绿化带里的小树“沙沙”的响。


  春风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一夜之间,大地换上了绿色的盛装。公园里枯萎的草坪,铺上了翠绿的地毯;粉红的桃花,洁白的玉兰,紫色的樱花,蛋黄的迎春,纷纷绽放。路边的银杏冒出新芽,梧桐长出了新叶。蜜蜂、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燕子在蓝天白云下盘旋。


  山妹腰间的Bp机,像一只小虫“滴滴,滴滴”的鸣叫。她迅速往路边停下三轮车,拔出BP机,是铁蛋的留言:“速送两箱茶叶到福庆面粉厂。地址:漠山路120号。”山妹卸下货,来不及喘息,蹬着三轮车飞快地回到仓库。填写了一份送货单,开好了花票,扛上两箱茶叶,往福庆面粉厂飞去。


  二十三


  溸水河北岸,矗立着一座座明清时期的古建筑群,两、三层楼房错落有致,荫蔽在参天大树之中,黄色的琉璃瓦片,与翠绿的树叶交相辉映。清水砖、红砖相间的墙面,在阳光与绿叶的衬托下,闪烁着彩虹般的色彩。这里是江南的粮仓与面粉的供应源头,东海福庆面粉厂集加工、办公、生活于一体的多能园区。三栋相连的南北向厂房,像一艘航空母舰,衔接河流与铁轨的两端。西面是加工车间,500多台玉磨磨机“轰隆隆”的昼夜不停,卷起白色的粉末飞扬;中间是麦子存放仓库,各地运来的麦子全部存放在仓库里,再用手板车推到西边车间加工;东面是成品仓库,堆满了面粉、麦皮;两栋仓库南北相通,便于装卸物资。成品仓库旁边的一个大型停车场,停着各种大小车辆,待装面粉与麦皮。一条蜿蜒弯曲、清澈透明的溸水河,从门前穿过。码头停满了载运大麦与面粉的轮船。一支装卸队伍像蚂蚁背苍蝇似的,扛着一袋袋大麦,歩履艰难的走向仓库。再把仓库里的面粉搬上船只,运往江、海各个城市。园区的北面,一条火车专线直达中间仓库,一排卸载平台与车箱对平。工人们推着手板车,把火车上装满麦子的蔴袋拉进仓库。


  一大帮身穿黄马甲的搬运工人,从东面成品仓库,搬着一袋袋面粉,装满了一辆辆卡车。一个高挑帅气青年,把两袋面粉扔上车斗,由另外一个青年接住叠在堆上。帅气青年伸出右手,拉下左肩膀上的白毛巾,擦着脸上、身上的汗水。皮肤显得有点黝黑。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仰着头,举起双手,打着哈欠。离开卡车,走向仓库,继续装车。突然,有人叫道:“王帅哥,不要再去搬了,我们要下班,快来结账。”


  “好的,我冲下澡就来。”帅气青年边回应,边走向宿舍区域。


  帅气青年匆匆忙忙地冲了澡,穿上一件雪白的确良衬衫,一条湛蓝色直筒裤,一双三接头皮鞋,拿着一叠单据,走进拱券门。里面一个井字形院子,生长着一棵白玉兰,盛开着雪白的花朵,像一朵朵白云,在蓝天下飘逸;又像一只只白鸽,展翅齐飞。这是一栋回形的两层砖木结构楼房。一楼为面粉厂首脑与精英的办公区域;二楼为其生活区域,半廊檐、半露天的走廊背着房间,围绕房屋一圈,边上用雕花铁艺栏杆围挡。形成独特的中国庭院风情。监事长、董事长、总经理、厂长、财务总管、办公室等高管聚集在这里工作、居住。财务助理李果的办公室,就设在一楼。帅气青年拿着单据,进了李果办公室,与她核实了搬运工资后,走出办公室。


  山妹骑着三轮车,飞快地冲向厂区。被一个中年男子门卫拦下。“干嘛,干嘛,找谁啊?”


  “送茶叶的,找供销科蔡科长。”


  “先登记,再进去。”门卫边说边提起电话筒:“蔡科吗?有个送茶叶的女同志,要来找你,可以进吗?”经过蔡科长允许后,门卫指着说:“河边的第一幢二楼206房间,就是蔡科长办公室。”


  “知道了,谢谢!”山妹把三轮车停在供销大楼的旁边,一口气扛着两箱茶叶,送到供销科,蔡科长在送货单上签了名字。山妹拿着发票与送货单到财务科结帐。


  李果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披着韩式长发,洒了进口香水,脸上打了白粉、涂了朱红唇膏,挎着意大利皮包,边喊边赶“王帅哥,等等我。”


  山妹担心财务下班,喘着粗气向拱劵门扑去。帅气青年刚跨出拱门,山妹来不及回避,便撞到帅气青年怀里。就像充足气的篮球撞在墙上,反弹着落在地上滚着。帅气青年弯下腰,刚伸出手时,却惊讶地叫了一声:


  “山妹,是你?”


  “小六子,你没死?”原来帅气青年就是小六子,因他姓王,又长得帅气,厂里人都叫“王帅哥。”李果也跟着别人叫他“王帅哥”,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调侃。


  “我怎么会死呢?”小六子扮鬼脸笑着。


  “你没死,可大家快为你愁死了。今天没有时间,日后找你算账。”山妹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小六子的肚子。


  “哎哟…”小六子装着疼痛的样子,捧着肚子笑了。


  这时,李果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看到小六子正在扶着山妹,惊呆了:“山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帮铁蛋送茶叶的,要到财务室拿钱。”山妹看了看小六子,又看了看李果,然后,满肚子惊奇的说:“原来,你们两个在一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山妹,什么你们,我们的?”李果解释说:“小六子刚结完帐请我吃饭,都下班了,你也一起去。”


  “我不去,钱也不拿了,让铁蛋自己来拿”。


  “我的好姐妹,怄什么气啊,我们一起去吃饭,边吃边聊天!”李果边说边挽着山妹胳膊往河岸上走去。


  溸水河上横跨一座石拱桥,桥的东西两旁立着方形石条护栏,一对大学生情侣靠着护栏,边欣赏河里自由地嬉戏的鱼儿,边议论电视剧《渴望》里的主人翁。


  女学生说:“刘慧芳的婚姻,太凄惨了,她明明没有过错,却被王沪生抛弃。”


  “准确的说,不是王沪生一个人的抛弃,而是整个家庭,整个社会抛弃了刘慧芳,抛弃了那个年代。”男学生说。


  小六子、李果、山妹从北岸跨过石拱桥,两个年轻情侣立即停止了议论。


  三位特殊的老朋友在南岸的“溸水小憩酒楼”二楼窗边坐下,由小六子做东,李果点菜,山妹坐在小六子右边,成了主客。李果点了一条黄酒清蒸鲥鱼,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蒜泥炒空心菜,一碗西红柿豆腐汤。山妹与李果、小六子相互留下了BP机号,三个人边吃饭边聊天。小六子聊起了自己失踪的经过:


  那天晚上,离开榅树林后,看着山妹进了家,觉得这么早回家反正睡不着觉,就转身去了砖瓦厂,想看看踩踏泥浆的池子,捡拾一些记忆。我发现一辆卡车停在厂里,就走了过去,一看是一卡车的砖瓦。李老板刚好挎着一个黑色提包,准备上车。看见我就停住了脚步,问道:


  “小六子,这么迟了还来厂里干嘛?”


  “睡不着觉,随便走走。李老板,你要回老家吗?”


  “老家在盖房子,把股东分到的砖瓦拉回去。砖瓦厂关闭了,今后你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不过,不想继续在家里呆下去了。”


  “山妹不是叫你去帮她管理茶园吗?”


  “不想去。”


  “为什么?”


  “无法面对乡亲们冰冷的眼光与风言凉语。”


  “我家里正好需要一个帮工,大概要干一年的杂活。你愿意去吗?”


  “愿意是愿意,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要你们保密我的行踪,不能告诉任何人。”


  “哈哈,我以为是谈工钱呢!没有问题,我一定保守机密。”


  于是,我抱着羊毛衫,只身爬进了驾驶室,离开了大塬砖瓦厂,离开了父老乡亲。


  我一到泰顺,李老板就召集所有成员,开了家庭会议。李老板对子女们说:“大家都知道小六子是王五的弟弟,也就是你们的叔叔,他两次受到高考落


  榜的打击,心情比较脆弱,希望大家在语言与行动上,要处处尊敬他,不要让他再受打击。尤其是他的行踪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一年后,李老板的房子盖好了,想把我留在养猪场喂猪,我跟李老板开玩笑说:


  “李大老板,我答应你的只有一年,不能出尔反尔喔。”


  李老板及其家人,对我的行踪始终守口如瓶,尤其是李老板再次返回大塬运砖块,遇到我母亲的追问。在面对诚实与守信时,他虽然心情非常纠葛,但是,还是选择了后者,抛弃了前者。这或许就是“鱼翅与熊掌不可益兼得”的道理吧!不光李老板这样,李果也是如此。她在送山妹乘班车的候车大厅里,坐了那么久,聊了许多话,也不敢透露半句我的事。


  李老板知道我要离开泰顺,想去大城市拼搏,但又没有门路。李老板表面不说,私人却悄悄的为我寻找出路。每次到上海面粉厂拉麦皮,总会带些笋干、茶叶送给供销科蔡平科长,积累了深厚的私人感情。就帮我打听,面粉厂需不需要搬运工,蔡科长告诉李老板,厂里的装卸活,刚刚对外承包,目前,还需要补充劳动力。于是,李老板请蔡科长留了一个名额。在李老板回到大塬砖瓦厂的那天,运猪车刚好要到上海面粉厂拉麦皮,李老板就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着去见蔡科长。


  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从泰顺离开两年,山妹又躺着进泰顺。临走时,我掏出100块钱交给李老板,让他转交给母亲,并且不能说是自己给的。李老板见了我一家人非常难过,又非常可笑,笑我的戏演的太残忍了,害苦了父母兄弟姐妹,害苦了山妹母女,害苦了所有亲朋好友。


  我走下运猪车驾驶室,跑到供销科找蔡平科长,并把李老板写的信递给他。蔡科长看了看老朋友的来信,又看了看眼前充满书生气的我。端起电话筒,拨通了装卸部马经理的电话:“老马,我有事找你商量,你马上到我办公室。”


  老马五十多岁,是本地人,身体肥胖,满脸通红,两鬓开始花白。匆忙地走进供销科,低声地问道:“蔡科,有何重要指示?请吩咐!”


  “哪敢指示啊!要麻烦你安排一个人。”蔡科边说边朝小六子翘了翘嘴:“他是我的亲戚,名叫王六,三横王,五、六、七的六,高中毕业,踩踏过泥浆,干过水泥工,身体健壮。”上海人介绍外地朋友时,怕遭人嫌疑,一般不称“朋友”,而称“亲戚”。马经理对蔡科长说:“蔡科,只要你一句话,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马经理带我到员工宿舍楼,打开一个闲置的小房间,把钥匙塞在我手上,吩咐了几句话就走了。


  我担心再次失业,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每次装卸货,总是冲在最前面,别人两个人抬着一蔴袋麦子,我一个人背一蔴袋麦子卸车。别人扛一袋面粉,我就一个人扛着两袋面粉装车。有时,觉得背上背的不是麦子,而像是背着一座山,举步维艰。汗水挤出每一根毛孔,浑身淋透,像一只落汤鸡。身上所有骨头,就像断裂似的疼痛。有时,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透过窗户遥望着满天的星星,在眨着眼睛,似乎在嘲笑自己,泪水如山泉般涌出,湿透了枕头、褥子。有时,夜深人静,一个人悄悄地站在河畔,望着乌黑的河水,听着“哗啦哗啦”的响声,想着自己的处境,就连跳下去的心都有。想到年迈的父母,想到亲戚朋友的担心,又回到宿舍。天一亮,轮船或火车来了,只能忍着剧痛,装卸货物。


  我的特殊表现,得到领导的欣赏。两年后,马经理因患上高血压,提前病退。我承包了装卸部,每天坚持带队装卸物资。


  山妹看着小六子黝黑、消瘦的脸蛋,爬上了细微的纹丝,嘴巴四周长满茬子,心里万分难过,边听他诉说,边流着眼泪。李果悄悄的从纸盒里抽出两张抽纸递给山妹。


  山妹擦着眼泪,向小六子诉说了一年多来,家乡以及自己所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从王宝富夫妻出逃,房子遭强拆,宝红自杀,到护林运动,宝财坐牢,宝富杀狼;从自己路遇车祸,夜路遭抢劫,到寻找铁蛋,遭到遣送。


  小六子边听边闪着泪花,对自己软弱无能及不负责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忏悔。


  比起山妹与小六子,李果则来得顺利。在小六子来上海一年后,李老板事先通过蔡科长的人际关系,把即将财大毕业的李果安排到福庆面粉厂,担任财务部经理助理职务。李果一到面粉厂,首先拜访了蔡平叔叔,找了小六子,帮忙处理一些日常生活问题。


  最后,李果对山妹说:“现在,财务室下班了没人,你也不用等了。把送货单的客户联及统一花票给我看看。”山妹从挂包里取出一叠单据,递给李果。李果仔细地翻着每一张凭证,向山妹要过自来水笔“唰唰”签了名字,对山妹说:“你直接向出纳拿钱就可以了。”


  山妹发现李果拥有大国企的财务审批权,睁着大眼睛,禁不住:“哇”了一声。引来了周围所有顾客羡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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