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首词名《十六字令 铁牛》,道的是铁牛镇河妖的故事。大禹治水,毕功于剡。剡地四面皆山,剡中积水,禹凿山于北,开溪泄水而成剡。治水大业成,铸铁牛而镇河妖,洪涝永不犯矣。剡人铭记大禹功德,遂命溪为禹溪,至今尚在。
洪涝之灾,是自然的惩戒,有时不可避免;人为之患,酿成灾祸,更令痛彻心肺。河妖可恶,却有甚于河妖者,天地不容也!铁牛镇河妖,法律制人妖,听我慢慢道来。那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
葡萄收摘以后,叶子还维系着它的生命,月亮在棚架上探头探脑,庭院留下它行走的足迹。
院内什么人都没有,喁喁的猪叫声和兔缽扳动的啪啦声,替代了乘凉人的嘻笑怒骂。远处,虫豸在鸣叫。
这是初秋的夜晚。
常常在这个时候,昌运从田坂上回来,妻子从兔房里出来,大儿子从砖瓦厂下班归来,屋子里才显出人家的气息。
“一斤老酒,半斤蓝花豆。”
昌运吩咐儿子。妻子把泔水舀进桶内,提着追上儿子:“有好点下饭,买点来,嗯?”
儿子顾自向小店走去。
一家三口,在葡萄架下用膳,不知道是晚餐还是夜点。夜空,散发着酒的醇香,微风中,葡萄叶沙沙地舞。有时蚊子也来奏热闹,围着人们嗡嗡。
“应该有一部电视机,”儿子为父亲斟满酒:“您马上会着迷。”
“你甭计算我,”父亲笑着吱地呷了口酒:“晚谷粜掉后,你去抱部归来。”
“带彩的好。”母亲也出主意。
收走了碗筷,妻子捧出茶,昌运坐在葡萄架下抽烟,只要不停电,儿子就拉出电风扇来驱蚊子,聊空天。
“砖头涨到七分一块了。”儿子顺风报告新闻:“活抢活夺。”
“有点钞票藏不落,偷来的?抢来的?黄沙样撒出去,不肉痛!”
“哪户人家不想住得舒服点?钞票藏在袋里,又不会生小钞票。”
“一日到夜钞票钞票,不晓得牙齿痛?钞票是好东西,钞票又比什么东西都坏,你懂吗?”
三间房屋旧是旧了,眼下,住户人家还宽裕,等小儿子顺兴考进大学,造得再漂亮点都甭担心事,倘考不进去,两兄弟三间屋会满意?昌运有自已的主意,顺风要翻倒造新屋,父子俩开口谈房子便交火,母亲只好不偏不倚不作声,小院子里依然宁静。
“杂交稻六成熟了。”昌运随便地扯开话题,儿子大了。
“甭怕,到收割时,我邀班伙伴来,三两天突击,就割下了。”
“田太糊,水放不干……”
“广播说啥?”
“各位农户注意,县农科所发布病虫紧急警报……”
褐稻虱大暴发,昌运再也说不出话来,远处的虫叫声,他也觉得,那是褐稻虱们啃稻杆时得意的哼叫。
“怕啥?现在有特效药叶蝉散,专治它。只是您忙不过来,要不要我请两天假帮您?月亮花白花白的,怕是要落雨。”
昌运把茶杯捧在口边,停了片刻,说:“不忙请假,八元全勤奖鸟飞了。”
“那么农药明天我买回来好啦。”
“等你?一日时间耽搁得起?我正要卖兔毛。”在洗碗的妻子听得分明,绝口称赞:“他爹说的是,兔毛在跌价呢!”。
这一晚,昌运吸了半夜烟。
供销社刚刚开大门,昌运正好到达门口,计算得正确极了,开票排队的时间省下来了,他满心喜欢,脸上绽出笑容来。
“您早!”
开门的中年人,昌运认得是经理。昌运打量一眼笑盈盈问候的他,忖着是先买农药还是先卖兔毛,这时忽然来了灵感,于是堆下笑脸来:“同志哥您是收兔毛的吧?”
“您是第一次卖兔毛吧?”
“嗯,以前都是我老婆卖的。”
“哦,跟我来。”
昌运脚步轻松,随后跟进:“收兔毛的准当我是经理的熟人!”昌运心里有点得意。
营业员站在柜台前吹口哨。昌运一看到他的长相就发怵,穿女人的花衬衫,麻袋做的裤子,把屁股包成两个肉球,对这种人,千万别先开口。
经理向他笑了笑,没说话就进去了,昌运正在拔烟的手犹豫了一下。
“您把兔毛倒出来。”
“哦哦,老师傅。”昌运慌忙应顺着,“不过我的兔毛是分三等的,好歹优劣不同。”
“那您就一等一等地倒好了。”
他从大塑料袋里捧出一只纸箱,打开箱盖:“您看,这些都是肋毛脊毛,齐齐整整地躺着,多长的毛,全是拔的,特等毛!”
“花衬衫”翻倒箱子,把兔毛倒在铅丝扎成的长方形笸筐内。
“啧,乱了。”
“您养多少兔?”“花衬衫”笑咪咪地望着他:“大爷!”
昌运吓了一跳,大爷?才五十出头呢!他马上醒悟了,“花衬衫”拿他开玩笑啰,心头一乐,速的拔出一根烟来:“抽一根,小伙子!”
营业员也不推辞,呼的打燃电子打火机,那蓝蓝的火焰差点没烧着昌运的眉毛。
“您用的都是洋货?现代现代!”
“花衬衫”多起嘴唇喷了个烟圈,风火轮似的向上卷去,他两颊一动,又喷出几个。昌运吸了口烟,绝对喷不出来,心里很有些服,伊一定下过不少功夫,真是饭吃咚怕不变屎。
“您的兔毛没喷过水?”
昌运不知说什么好了:“我是老实农民,家里种三十多亩水田,从来不……”
“啊?您是金昌运?”营业员大开眼界似的盯着他,“早谷粜了一万八千斤?”
“嗯嗯。”昌运莫名其妙地应着。
“花衬衫”拉开抽屉,摸出一支“金猴”烟回敬:“晚稻再粜它一万八?”
昌运呵呵地笑了:“恐怕不成问题,只是怕虫咬。”
“我们进了大量叶蝉散,为你排忧。”
“卖了兔毛,我就去买。”
“您是真正的劳动模范,全乡没一个不敬重您的。下半年开人代会,选您当代表!”
“哪里哪里,全靠大家抬举,要不,三十多亩田,我哪里忙得过来?没有你们优先卖我化肥,哪有那么高的产量?我只动了点脑筋。老实话,农民不去种田稻去种元宝树?种田人不卖谷,又不像你月月发工资,哪来钞票用?老话讲,为口饭,落的难,农民没别的路好走。”
“特级!”
昌运走出兔毛收购站,“花衬衫”送出门口,指点了肥料部开票的窗口,昌运放慢脚步,回头向“花衬衫”笑谢,三步一点头:“看不出来,这小伙人不坏!”
一个女人背对窗口打毛线。
昌运的头塞不进那窗口,佝着背,把手伸进窗内,挥着“大团结”:“买农药!”
“啥农药?”
“叶——叶蝉散。”
“多少?”
“三十斤。”
“当饭吃?”她动都不动,打她的毛衣:“每亩半斤,自己算好。”
“三十斤!”
她转过头来,尖尖地瞥他两眼极麻利的开票、收钱、找钱,接着又打她的毛线。她大约三十多岁,昌运离开窗口时想,女人们懂个屁,她除一次,我除二次,还怕虫不死?忽然他听到那女人喊:“喂,您是不是金昌运?”
女人把脸贴着窗口,努力钻出来的样子。金昌运调过头来,大着嗓子道:“你怕是才调来?金昌运就是我!”说完,雄纠纠地领农药去。
昌运进家门时,村长宝才刚好放下饭碗,抹抹嘴唇,跨出门槛,向他家走来。昌运还没落座,宝才就跨进门来,自已拉了条竹椅,一屁股坐下去,竹椅吱吱地响了阵,差点没夹住屁股上的肉,于是再拖来一条小板凳,把双脚搁上去。
“今年褐稻虱不得了,昌叔。”
昌运正把头浸在面盆里,这时他侧过脸来:“怎么?”
“第三代第四代重叠,”宝才不动声色的说;“比75年还要严重。75年你还记得吧?”
“什么?”昌运直起头来,水一直向前胸流去。昌运婶看了丈夫一眼,脸孔发白,低下头走开,裤管上粘着讦多稻草屑。昌运很快地擦完头胸脸,丢下毛巾,挪到宝才边坐下,递上一支香烟。女人捧着茶杯从里屋出来。
“宝才喝茶。这杯是天亮泡的。”她把杯递给丈夫,坐在一边,听他们谈话。
“宝才,看来 我们俩又要合作了呢!”
“你当队长我当植保员?”宝才笑起来:“那年我刚从学堂出来,哪哓得怎样治虫?”
、昌运当了十多年队长,宝才是他选中的植保员,农技员,去年当了村长。去年那个一号文件下来后,村里的承包田重新订合同,宝才出了个主意,门前坂那一路标准田,村里留作机动,谁当兵回来什么的,可作口粮田补放;一包十五年,各家各户劳力人口变化很大,也得有机动田方好。不料这一下惹下大麻烦,要不是昌运替他排难,答应承包这三十亩田,准会荒草没头颈!昌运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可见他俩关系非同一般。
宝才深知昌运精明,那一年的除虫失误,全队遭大殃,昌运叔向全队检讨,请求让他继续当队长,把损失补回来,没说半句宝才,宝才感动得直想哭。昌运又向外村借储备粮解困度难,虽然有人造谣,储备粮昌运落了好几袋,社员眼前有了粮,哪个去追究?想到这里,宝才立即站起来:“好,我今天就跟您除虫去。”
“你我两个人,靠背包机喷,喷到哪个年头?一号田喷到十号田,十号田早倒了,大队那部除虫机……”
买农药回来路上他早盘算好了,借大队的高压喷雾机,宝才不会不答应。
那部高压喷雾机正卖不出去,昌运是合适买主,宝才就为这事来的。
“您要买?”
昌运没想到买,他又拔出一根烟抛过去,慢慢点上火,就有了头绪:“宝才真是陌生人,侬看我买得起吗?借用一次。”
“三百元,你买嘛?原价一千五百多元呢!你是种粮大户,特价照顾。”
“你把我的命都计算进去了,我才三十多亩田!”
“三百元,三十亩,褐稻虱一天就咬掉。”
昌运沉默了,七五年的晚稻,只要点一把火,统坂都会烧。褐稻虱的厉害,他领教过了。
妻子叹了口气,向院子走去,两只大肉猪嗷嗷地叫起来,它们听到了主人的脚步声。“两只肉猪!伊准要买了,电视缓一缓就缓一缓。”她回到屋里,他们仍然不声不响地坐着,喝茶,抽烟。她偷偷地看着丈夫,脸孔结了冰。她过去给他们倒茶:“雄鸡打架啦?正是的!”
宝才哧的笑了,昌运也笑了一下,她舒了口气:“你看两只肉猪啥时卖?”
昌运白了她一眼,向宝才摇起头来:“田是种不下去了,明年归还大队,我自己的四亩田够操心了。”
“昌运叔真会计算,合同订了三年,每年每亩承包费八十元,三十亩二千四百元,您种了一年,还有二年赔款?今年您还没缴过呢!”
昌运没有作声,宝才继续侃侃而谈:“早稻您粜谷一万八,毛收入就超二千四百元,县、乡、村、供销社都扶持您,您要买拖拉机甚至买牛,银行贷款随时发放,这是多大的优惠!有人办厂倒了灶,哪里还及得上您?您还怕什么?您需劳力,招呼一声,砖瓦厂的小伙子们都高兴来帮,村里人也乐意助,当了那么多年队长,村里不知多少人得到过您的帮助,乡里乡亲的,都知恩图报,相互照应,只怕您金口难开呢!”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昌运又抛过去一支香烟。
“我也知道,田多开支也大,不过,道地大垃圾多,过去地主的田产量哪有现在高?他们竟成地主。三年后,您不成为大财主才怪呢!晚谷再卖一万八,靠三千元!卖谷后再付钱,买机器是合算的。村里的两台拖拉机,不是早卖给个人了?”
昌运知道讲不过他,但心里明白话该怎么说,账该怎么算:他们买拖拉机搞运输。
“您如果买,跟村委会写个合同,秋后跟承包款一起付,你们商量商量。”
“你这样说,哪怕是堆屎我也只得吃了。”
“不管怎样,除虫是必须抓紧的,真正马虎不得!今天我要不要来?”
“好好!”
昌运婶叹了口气:“又是三百元。”
“侬哓得个屁!”说完了,还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傍晚,东南角的黑云,山头似的涌上来,越涌越浓黑,浮云在前面飞快地飘曳。昌运筑好田缺,恋恋不舍的离开他的十块平平展展的标准田。他把锄头提在手里,大步流星的走着——天马上会下雨的,广膰在喊十号台风要来了。到处有模糊的人影,跑出的,跑进的,昌运稳稳当当的回家去,一个上午喷了三十亩,这就是机械化!嘿嘿,那虫该尝到农药的味道了。前面那小子背着治虫机跑,昌运摇头叹气,这小子没头忖,等会儿雨一下,农药的影都没了!虫夹风,可要小心噢。
顺风怕淋雨,大概宿在厂里了。昌运婶准时从兔间钻出来,她的五十只种兔,让她化的心思,可谓爱得像自家儿女,忙得像服侍产妇。如今兔毛跌价,凭直觉,她担心养兔的前景,又不敢跟丈夫说,他跟褐稻虱斗上了,饭量减了一碗。顺风口头上说得好听,何不早点回来,到田坂去转转?顺兴回来就好了,不读大学不食饭?都不会疼爹疼娘!她在心里自言自语,见丈夫回来,迎进屋里,端出茶,笑微微地说:“今天喝啤酒?”
“泔水有啥喝头?”
“ 后生都喜欢。”她提了酒瓶勿勿出去,又勿勿地回来,揭开锅盖,炒鸡蛋,炒螺蛳,煎带鱼……一碗一碗端上桌来,香气诱人。
“加饭!”昌运啧着嘴,举起酒杯,对着电灯一照:“是加饭,好酒!啧,好酒!你尝一口?”
昌运婶笑笑,说:“你自个喝。等会儿顺风回来,怕是要抢着喝!”
“ 他娘的,他敢!”
他夹了一块带鱼,美美地咬了一口,闭着嘴巴嚼了半天,啯的咽下去,再补上一口酒,长长的吸了口气,把香气全吸进去,说道:“今天这样吃,你的兔白养。”
她见丈夫吃得香,胃口也开了许多,心里格外舒畅,她大口地吞着饭,嘴角像含着个鸡蛋,听丈夫这么说,她含含糊糊地接过话茬儿:“不要吃就甭做啦,做人为点啥?撇着兔不养,你只管吃,乐得食。”
“我当了十多年队长,没喝过这么落胃的酒!十亩杂交稻,十亩糯晚稻,粜它一万八不成问题!宝才说,半斤一亩打下去,包死!值!三百元值!嘿,螺蛳过老酒,强盗追来不肯走……”
“当心喝醉噢!”
“喝醉好睏觉!供销社那个小内眷真不落路,随我叫,自己打毛线,农、农药不肯卖给我;还是那个花衬衫有、有道理,兔毛特级,五十元……”
“ 啊?特级也只有五十元了?”她惊得筷子都掉到地上:“要杀兔了,要杀兔了!”看到丈夫惊呆的样子,她慢慢地拾起筷子,扯开话题:“拔兔毛拔伤筋了,连筷子都抓不住了。”她夹了块鸡蛋,津津地嚼起来。
呼的一阵风,瓦片哗啦啦响,房子也像在动摇。
“来了,真的来了!”她惊恐地叫起来:“广播讲,十号台风……”
“放屁!”昌运大吼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葡萄架想往天上飞,支柱们把它拉紧,藤茎叶疼得啪吱啪吱乱叫,眼泪直流到院中。昌运差点把酒瓶砸掉,暴风雨的吼声掩没了他的叫喊,撞击着他们的心田,她夺下他的酒瓶,颤颤的说:“他爹,别…再喝…,别人家的田都一样啊!”昌运哼哼唧唧地喊着天,无奈地大喊:“台——风——可——恶!”
电灯一下子全黑了,电网拉闸了。
昌运倒在眠床上,黑暗中,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听风声,听雨声。妻子睡在他身边,死人一样,不敢动一动,心怕惊动丈夫。……风渐渐缓去,雨点的砸击声渐渐稀去,突然屋内一下子充满光明,电灯亮了。昌运猛地坐起 , 妻子也一骨碌蹿下床来:“雨停了,风停了,台风不来了,台风不来了!”
“ 嘿嘿嘿嘿!”他光着脚跑出去,她拾了他的鞋跟出去,他提锄头,她拿电筒,向门前坂跑去。在他们的后面,不知有多少支手电射来,黑夜被光柱割成一块一块的。
“ 一号田,稻没倒;二号田,稻没倒……十号田,稻没倒;十号田,穗完好;九号田,穗完好……一号田,穗完好!“好品种啊,好品种!嘿嘿嘿!”昌运把电筒向天宫射去,想看看眷顾他的老天爷是否站在云端。昌运婶早已流了一脸泪,和着汗水,打湿了小襟。光影中,她看着丈夫那神气,顿时涌上一股激情,眼泪却加倍的流下来。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湿碌碌的土地上,她刚倚着坐下,他的头已倒在她的大腿上,呼呼地睡去了。
十号田那边,射过来几支手电光,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知道是宝才和支书他们,昌运蓦地惊醒过来。
十号台风转向北上,台风外围仍影响着剡中,雨时大时小,阴阴霾霾四天,才一朗晴天。
门前坂隆罩着阳光,泛着黄色和绿色的闪,微风中,千万个穗互相磨擦的沙沙声,煞似群蚕啃桑、群兔吃草。昌运在稻田陌路上缓缓移动,人体像一个倒置的惊叹号,欣赏着那音乐,多好的稻!那一年门前坂搞园田化拍电影,三百多号人,他带着喊“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另一句他不愿喊,人与人斗,有什么乐趣?结果被换成别人领喊。就是这四号田,好笑,挖出二个土瓶,人人都说是死人盛菜陪葬的,要砸碎它,他要了,剔净烂泥,虽没金没银,也可以盛豆籽呀!后来下放知识青年叫来方的,找来书查对,说是晋朝的什么壶,是死人用的没错,现在还在旮旯里装豆籽,屁用!多么好的田,踢脚放水,没人要种,天数!嫌田太平,排水不便,只好种水稻,难种西瓜、草莓、蔬菜等经济作物;种稻嫌收益少,都去种草莓,侬拿草莓当饭去?侬为啥不种元宝树去?每天捡个大元宝,不是发大财?
他像当年队长那样,一丘田一丘田地开缺放水,三十亩,没一个时辰甭想转来。他向别处望去,别人家一丘田,三二锄头完事,小家子气嘛!他得意自己的气魄,县里给挂上粮食专业户的牌子,广播喇叭喊名字哩!
一条水蛇咬着一只青蛙田鸡,在水坑里游,田鸡咕咕地叫着呼救。他站着看它们,水蛇要肚饱,田鸡要活命,田鸡会捉虫,水蛇会钻洞,他操起锄头,三二步追上去,向水蛇砸去,水蛇一慌,丢下田鸡逃命,田鸡也跳进了稻弄间。他拨稻寻蛇,褐稻虱毕毕剥剥地跌下来,田面都遮了,昌运惊得差点跌倒。一号田是这样,二号田也是这样……十号田都是这样。他赶紧筑田缺,放水进田,得重新除虫,大雨把药冲掉了。虫已咬到剑叶了!昌运心燎火烧的。
昌运婶连中饭都不烧,跑到砖瓦厂叫顺风回来,他会开除虫机,宝才到自家承包田除虫去了,抽不出身。一家三口,忙到天黑,爷俩抬着高压喷雾机凯旋归来,家里又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他们吃酒,昌运一高兴,话就多了:“要不是那条水蛇捉青蛙,我去砸水蛇,一定懵懵懂懂地开缺排水,说不定稻倒了才清头呢!”
妻子打趣,数落他:“你得向水蛇作揖烧香!水蛇没肚饱,你把脚指头伸过去,让伊咬一口!”
“ 呸,倒路内眷!水蛇咬,财运到!”
“蛇郎中要讨饭了!”
一家人齐声大笑,昌运脸孔红红的,团着舌头喊:“盛饭,盛饭!”
十月一个夏,连续几个好晴天,气温很高,人们抓紧收蕃薯、棉花,开桑园地,准备秋收冬种,水稻田正好待熟偷闲。昌运的地作都种蕃薯,藤饲兔,蕃薯也饲兔,两只手捉两只蟹,粮食付业都不误。这几天,夫妻俩没日没夜地掏蕃薯,刨丝,晒干,已整三天没去门前坂了。村后山地上,都是忙碌的人们,小孩都帮大人们捡蕃薯,中饭都由老太太送上山来吃。牛拴在大树下乘凉。这是大忙前的小秋收。
大清早,昌运踢着露水,听着高音喇叭唱“十八相送”,悠然自得地上田坂去。“十八相送”他几乎背得出来。“难得她们有兴致唱戏给我们听”,他自言自语:“傅全香范瑞娟唱的真不错!”爹跟潮水师傅一起做道场,说不定也是傅全香的师傅呢!太阳从东边的小山岗露出脸来,人影头顶的露珠,立即闪出晶亮的光华。昌运极目望去,广袤的平展的稻田,跟远处青翠的山峦相连接,剡溪岸上的竹园和树木,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绿带,横穿剡中。一只只燕子从他眼前掠过,“辛苦了!”他向它们打招呼。近了,自己的三十亩稻田,“如果父亲活到现在,自己种自己的田,那才叫舒坦!他给地主种了一辈子田,自家没一分田。这是一号田……”他像跟父亲介绍似的,站在一号田的田岸上,欣赏那一片稻田。
他突然觉得,稻穗的颜色有点异样,怎么成肉褐色啦?他扔掉锄头跳进稻田,拨开稻枝,几乎断气——成群结块的褐稻虱,把稻杆漆成褐色,用手拍去,稻虱纷纷落地,又挨挤的爬上来,黑尾叶蝉电光叶蝉又飞又跳,田间变成早市的菜场,中午的餐馆。汁吸尽了,稻、褪了,阳光、一照、白茫茫一片、死稻,点把火,统坂、统坂、烧着……他拾起锄头,向七号田跑去,晚稻,还有晚稻——晚稻还在灌浆末期,褐稻虱没放过;十号田,糯稻,褐稻虱吃圆了肚子,臭虫似的爬着。昌运坐在田梗上,任凭“十八相送到长亭”,他什么都没听到,这是怎么回事呀……?
供销社刚刚开大门,昌运早已站在门口,经理模样的中年人向他打招呼:“你早!”
昌运拉住他的手,轻轻地、自然地说:“同志哥,借个地方说话。”
经理办公室,昌运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们卖出的特效农药没有效。”
经理火速向县总社打电话,总社向东风化工厂发加急电报……
年关前夕,顺兴放寒假回到家。大雪已落了三天,大地一片纯白,世界呈现出和谐美。昌运一家四口,围着小桌子,商讨着什么。
“三十亩田,下年还包不包啊?”
昌运问大家,问桌子,问无限广袤的大地。他在问自己。
他想父亲了,一辈子做长年养祖母,祖母冻饿死在小庙“三官堂”,连同那个瞎子小阿叔,也是过年前的雪天,他们是没有自己的田地啊。
雪,静悄悄的下着,院子内,葡萄架上,还有无边无际的田野,闪着透亮透亮和光。
“等我高中毕业,田我来种!”
顺风拉了弟弟一把,母亲已经在哭了,悄声说:“你要去考化工学院,造农药去……”
这话昌运听到了,他说道:“吃到一颗臭螺蛳,螺蛳就不鲜啦?抓着一只大毛蟹,咬侬一口也不肯放掉。农药的事政府会处理的,以后就别提这件事了。”
昌运婶走进里屋,不一会,她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存单,放在丈夫面前。
他瞥了她一眼,咧咧嘴角,她明白了:“还有一只肉猪可卖,兔毛也有两斤多,够两千七百元。只是,顺风发彩礼要推到明年。”
昌运摸出烟来,压在存单上:“你们抽不抽?是我没能耐。顺风,把这个月工资给爹,缴农业税。”
“ 噢。”
静了一会,顺风喃喃地说;“县总社跟东风厂打官司了。听说省里派出调查组,调查到,县供销社采购员上了投机商的当,投机商被抓住了,假农药是投机商假冒东风厂的。砖瓦厂工会向政府提议,愿出资补贴种粮大户……”
昌运高声打断:“舀二斤加饭,叫你娘弄几个菜,我们要过年呐!”
雪,无声地、悄悄地落在院内,越下越大,越积越厚。
小院内醇香扑鼻,大家举起酒杯,为明年干杯:“瑞雪兆丰年!”
农家小院静悄悄。
春风如剪,大地回春,紫云英花把门前坂点缀成万紫千红。昌运到田头走走,踏看一下最适合育秧的田块,早稻必须种,下定决心种。去年晚稻的灾难,使得更多的农家不种粮了,早稻抛荒、只种一季晚稻的农户也不少。许多良田都种花木了。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打算,大儿子顺风也反对种早稻,说一年稻种下来,除去肥料农药成本,三十亩田不过五六千元收入,还不及人家二亩西瓜,更不用说花木了,就是妈妈养的五十只种兔,年收入也不在三十亩水稻之下,何况那辛苦……话是这么说,家家户户都种花木果蔬,这粮谁来种啊?那么好的田,不种水稻种花木,不是糟蹋土地吗?儿子们拗不过他,这是没办法的,在这块土地上长大,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在里头呀!
邮递员老胡老远就看见昌运,在大路上高声招呼:“昌运哥,你的信。”
那是法院来的信函,老胡告诉他,农药案要开审了。昌运拆开信函,果然是邀请他参加此案的公开审理。去听听也好,顺便把早谷籽也买回,一举两得。昌运记下了日期,跟老胡聊了一会家常,老胡到别处投递去了,昌运径直往宝才家走去,商量一下法庭上说些什么好,给农民个说法,总不会过吧?
从人民法院审判庭出来,昌运觉得事情严重了,虽然这一次没判下来,法官给出的损失数字,有几百万元呢,哪个能承受得起啊,因此在法庭征求傍听意见时,昌运和其他傍听者一句都没讲。
昌运来到种子公司, 种子公司的营业员非常热情,告诉昌运,所售种子都是县农场培育的新品种,绝对不会有假,若有假,愿负法律责任,请农户放心。根据县府决定,早谷籽一律半价,另一半政府补贴,昌运种子数量大,种子公司免费送货,昌运顺便搭车回家,倒省下了回家的车费。
这一天天气睛好,昌运拉了独轮车,悠悠地去供销社买地膜。开票的女人开完票,意外地叫了声:“昌运大叔……”昌运看她竟眼泪汪汪。
昌运吃惊不小,问她:“你怎么啦?”
“我们要下岗了。”
“为什么?”
“供销社破产了。”
“怎么会呢,好端端的……”
“ 官司我们打输了,假农药不是东风厂生产的。全县所有的供销社营业所卖掉,赔偿农户的损失,或许还不够……”
“ 那怎么成?田稻损失可补回来的呀!”
营业员苦笑着,眼泪婆娑,昌运的心也酸酸的。
昌运踅进兔毛收购站,“花衬衫”老远就招呼:“昌运叔!”
伊倒还乐观!昌运一面应着,一面递过烟去。这一次他没喷烟圈,笑嘻嘻地问道:“今年早稻种多少亩?”
“三十多亩全种!”
“好样的!你一个人至少可养活百个人!好样的!我真想跟侬学种田去。”
“哪里……”昌运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你……”
“没事,我下海!”
昌运大吃一惊:“千万不可以下海,要是有困难,我可以帮……”
“花衬衫”笑了起来:“出去闯荡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如今钞票满天飞,有本事的捞得着!”
昌运迷迷糊糊地,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吃晚饭时昌运问儿子:“花衬衫说要下海,下海是什么意思?现在年青人讲的话,怎么听不懂了?”
“这件事还有转机!”顺风又报告新闻:“那个卖假药的投机商,原来是东风厂的业务推销员,跟供销社的采购员有业务关系,从东风厂出来,他自己办了个农药厂,假冒伪劣产品坑农的事就发生了。东风厂没向业务单位通报,是有责任的!供销社营业员别忙下海,下海嘛……就是离开原来的工作,自己去开创事业,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
“ 噢,我倒还以为是跳海呢。”昌运绷紧的心似乎也松了一点,“事情发展到这等田地,真是想不到的!”
这一年似乎特别顺心,春耕时,县农场的农机服务队来了,大型拖拉机耕田只收油费;粜早谷时,粮食收购站汽车开到晒场头;过磅时,昌运看到了供销社开票的女人,昌运高兴得像遇到亲眷似的:“真不晓得你调到粮管所了,农忙农忙,村都出不了。”
“哪里,我做临时工。供销社改制了。造卖假药的判了死缓……不谈这些,昌运大叔,您早谷可粜多少?”
“二万斤不成问题!”
“多谢多谢!没有你们种粮,我们活都活不下去!”
“那个……收兔毛的……?”
“他去了深圳。”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一晚,昌运的小院子里,又是淳香扑鼻,昌运一家双喜临门:一是妈妈的种兔,有五只母兔生了宝宝;二是顺兴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昌运决定,夏收夏种后,给顺风发彩礼。
夏夜的农家小院,热烈,静谧,让人陶醉。脚步声踏马而来,宝才和昌运儿时的朋友们,贺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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