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尔滨王岗兵团总医院治疗了两个多月,我的病情出现了转机。并发性的肺炎好了;咳血已经停止;咳嗽逐渐减轻;X光胸片显示:肺叶中的空洞在缩小;盗汗等症状也在慢慢消失。我好像看到了春天的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突然接到一个通知:兵团总医院要收缩;传染科结核病人要遣散转移;重病人都转入到地方上的结核病防治医院去继续治疗。
问了一下原因,原来兵团总医院的房子,是占用黑龙江省财政学院的校所。当年招收的工农兵学生要来上课了,房子必须归还。我们一帮重病人,于1974年3月底,被送到肇东结核病防治院。
肇东结核病防治院在绥化境内,哈尔滨的西南方向,距离哈尔滨不远,我们上午出发,不到中午就到了。
医院有两幢大楼,住满了各地来的结核病人。周围都是农田,还有一些小型的工厂,不停地冒着黑烟。树林子稀稀落落,寒鸦在树梢和电线杆上哇哇地叫着,给人一种冷落寂寞的感觉。
一个农民模样的病人,每天两次在医院大门口唱歌跳舞,一边唱还一边跳。我至今记得歌词: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您啊,心里升起红太阳。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感谢伟大的毛主席呀,感谢伟大的共产党!后来才知道,这首歌是流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知青老歌。
我们那时候治疗结核病的药,用的是注射链霉素;点滴对氨基水杨酸钠;吃雷米锋。雷米锋必须长期吃,链霉素和对氨基水杨酸钠不能长期使用。上述药品,我在王岗医院已经用了两个多月了,不能继续使用了。但我治病心切,又没有好药可用,感到心烦气躁。
有一天,哈尔滨的一个病友告诉我:国外治疗结核病有了特效药,叫做利福平;但价格昂贵,要六百元人民币一瓶;没有关系根本就买不到。他的一个病友,父亲是个老红军,通过关系在国外带来了四瓶,吃了后,把多年的结核病治好了。
我感慨六百元一瓶的天价,是我一年半都不够的工资;我每个月三十二元钱,如果吃四瓶,不吃不喝要六年多的时间。我想都不敢想,何况我这个知青的命,也没有这么金贵。
但我每天都面对着无聊,除了吃药打针,没有事情可做。天天观望农民唱歌跳舞;看工厂冒出来的浓烟;感受寒鸦哇哇的惊叫;感叹着吃不起国外新研发的特效药!
不知不觉地来肇东一个月了,大地的积雪在加速融化。五一国际劳动节就要到了,医院黑板报要出《五一专刊》。编辑是个小学教员,也是个住院的病人。他知道我是知青,特地到病房来向我约稿。我闲着无聊,也不想辜负他的期望,拿过来笔和纸,把新闻时事在脑子过了一下,当着他的面,一气呵成为他写了一首《五一赞歌》:
战歌激越芝加哥的街头,红色的旗子飘扬在广袤的七大洲。五一啊!战斗的节日,在光明与黑暗的决战中来临。
五十年啊一百年!走过了多少艰苦战斗的路程;度过了人类社会最黑暗的岁月。而今啊!五一的精神正迸发出斗争的火花。看那!从怒涛滚滚的巴伦支海;到硝烟弥漫的印度支那;从怨声载道的莫斯科;到口号阵阵的华尔街;争取自由解放的呼声汇成了海洋。听那!南越椰林中的枪声,宣告了帝国主义的破产;中东大炮的轰鸣,惊醒了第三世界人民的觉悟。前进,斗争!斗争,前进!炸开沉沉的黑暗,挖掉旧社会的基石。高歌猛进,迎接新世界的曙光!
战歌激越芝加哥的街头,红色的旗子飘扬在广袤的七大洲。五一啊!战斗的节日,在光明与黑暗的决战中来临。
这种胡天海地的诗歌,他却如获至宝,佩服的不得了。而他作为小学老师,居然不认识广袤的“袤”字;翻字典也没有找到,又来问我。可见当年轻视知识,误人子弟的教育,是多么令人心寒啊!
我在那个医院治了两个月,病情一点不见好转。医院里举目无亲,我精神压力很大,整宵整宵地睡不着。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肌肉都会跳动,头痛难忍,甚至连看书都不可以了。那时候,我真正感到了绝望。我心里想:此生休矣!
我毅然决然地出院了,孤身一人离开了肇东,回北大荒团部医院去养病。我的心情很沉重。我醒悟到了“人的命,天注定。”的道理。在不能有个人爱好的年代里,个人的意志,个人的奋斗,是多么地微不足道,而且注定要失败。
到团部是6月3日下午。我下汽车后挂了传染科,医生看了我所有的病历,居然叫我回连队去。那时候的我,经历了生死轮回,看透了人生深浅,已经是醒悟的灵魂了,再也不会任人宰割。我直截了当告诉他:你没有权利阻止我治病,不管你让不让我住院,我都必须住院。他只好自己下台阶,叫我先在外面住一宿,明天入病房。
第二天上午,医生一上班我就去了,他已经为我办妥了入院手续,我住进了传染科。医院资源有限,进了传染科,真正要被传染了。一个病房里,住着四个病人,我是肺结核;其他几个是肝炎病人。都在开放传染期,交叉感染不可避免。
住在医院,面对着很多的死亡,看得多了,就见惯不怪了。我的病房里来了一个老人家,不停地咳嗽喘气,就像拉风箱一样。喘了两天,半夜里要走了,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抢救,我听着身边生命的消殉,情绪居然没受一点影响,安详地睡我的觉;之前我转院送哈尔滨,送我上车的舟山知青庄岳夫病重,转院去红兴隆三师医院治疗,轮到我送他走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消息:他死了。我只能为他祈祷,愿他去天堂路上,一路走好。
不久来了王卓君,她是舟山知青,在我们连队当老师,得的是胸膜炎,住在我病房的对面。她见我意志消沉,向家里写信的时候提到了我。为了鼓励我的斗志,她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殷切的期望。原来王卓君的父亲年轻时也得过肺结核,差一点送到太平间,靠自己的毅力养好了疾病。他有一句至理名言,“把自己从坟墓中拯救出来”。我看了他的来信,放下了一切精神负担,再也不把疾病放在心上,不但吃得下,还睡得着,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我把生死看淡了。
后来我的病房里来了一个舟山知青,是十连的陈定放,他得的是肝炎。每天早晚,我们一起去医院附近小孤山上散步,做一些适当的活动。那时候我每过两个月,身体就有好转的感觉。
团部是政治文化中心,来来往往人很多,天天有战友和同学来看我,我再也不感到寂寞了。我自己养鸡;自己买鸡进补。当年一只一斤半重的鸡,在我们团部大路边买,只要八角钱。
我初中同学张玉臻、徐亚飞、汪佩珠三人专程从长林岛来医院探望我;虞康年每半个月给我送一筐鸡蛋一筐苹果。贺泽生、庞似岗也来医院看我,送来了水果。同学和战友的关爱使我很感动。
冬天很快要到了,北大荒又要北风呼啸冰天雪地了。整个冬天只有土豆萝卜大白菜,我决定回舟山去养病。10月3日,连队派了杭州知青谢固送我回家。经过八天八夜的旅程,我们终于到了舟山。
回家后,才知道我父亲得了肝癌晚期,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令我悲痛万分。但我想起“人的命,天注定。”哭了一回,也只好任其自然。但那时候,我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难。我父亲去世后,没有了经济收入,况且我重病在身,我绝望了。
当年,上海知青颜锦荣到我们连队当了指导员,不但给了我全部的医药费报销,还给我全额的工资发放,我才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在舟山的日子,依然是打针吃药。由于南方的生活条件的优越,我身体慢慢地在恢复。当时,我为自己写了一副对联。上联:一张床榻卧病体;下联:两只药瓶放枕边;横批:倒厄运。
在舟山经过两年休养,我的肺结核钙化了。我终于获得了新生,1976年我办理了病退,重新回到了社会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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