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成年之后，我常常思考青春期时的我与母亲那近乎不可调和的战争的原因，仅仅是青春期的叛逆吗？可妹妹并没有出现我的情况。是因为我爱读课外书的原因吗？因为读书让我变得太敏感？虽然我竭尽全力地找书看，现在看来，青春期之前我也并没有太多的书看。

　　我们兄妹三人，外表和性格最象母亲的就是我。我读初三那年，有一天在果姑家门口玩，母亲正和前村的一个熟人聊天，那女人不时用眼睛瞟着在旁边玩耍的我，最后小声问母亲，这女孩是谁家的闺女，怎么长得这么俊。母亲听完这话“哈哈”大笑，不无骄傲地回答：是俺大闺女！后来，母亲还多次提到这件事情，而且每次还向我们讲述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外婆死得早，姨妈到了该嫁的年纪，外公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外公家给自己的儿子提亲，目标是姨妈。可看到母亲之后，就向外公提出换成母亲。母亲当时梳着两条齐腰的大辫子，油光水滑，地里活家里活样样能干。当时，自己做衣服，盘纽扣是一项难度极高的技术活，在母亲庄上，只有能人二老妈子会，许多年轻的媳妇和姑娘都想学可就是学不会，气得二老妈子不愿教。母亲心里不服，什么难学的活会学不会，我要试一试。母亲有一天专门去看二老妈子打纽扣，母亲说：我就从头到尾看一遍，就学会了。口气里全是骄傲。

　　有一次，母亲陪邻家的女孩去相亲，不想相亲的男子没看上邻家女孩却看上了母亲。母亲说，年轻时，有许多条件好的人来提亲，有军官，有教师，有工人，都是吃公家饭的，都被外公回绝了。外公说，要等到小舅订好亲，才能考虑母亲的事情。外婆去世时，母亲八岁，小舅三岁，一直是母亲把小舅从小带到大。最后，小舅订好婚期，母亲才匆匆找媒人说亲，然后嫁给了父亲，母亲出嫁时已经二十八岁了，在当时绝对是大龄青年了。

　　母亲偶尔讲起我小时候聪明的例证。我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会说话了。刚学步时，我怕摔，稍微有一点站不稳就会大喊：“妈妈，我小倒了，我小倒了！”等母亲跑过来，我早已站稳。若是真的倒在地上，我会边哭边喊：“妈妈，我大倒了，我大倒了！”

　　母亲说，邻家二婶家的翠翠，比我大一岁，摔倒就在地上趴着，直到大人发现才把她扶起来。

　　在村里上小学时，早起帮母亲推磨。到了上学的时间，麦子还没磨完，母亲有时会强留我推完再走，可我害怕迟到会被老师批评，另外，我也不想推磨，刚好借上学之名可以走掉。我听到上课的钟声敲过之后，就会扔下磨棍撒腿就往学校跑去，母亲在后头不停地骂我，说放学回家也别想吃饭。

　　放学回来，母亲已在灶前烧锅，烙煎饼的鏊子已经靠墙放好，草灰已扫得干干净净。我问母亲：你没烙煎饼吗？母亲说：你跑了，我一个人怎么推得动磨，没烙！今天没煎饼吃。

　　母亲表情严肃，我拿不准母亲说得是真是假。我把脚放在鏊子前面的地上试了一下，地上还是热的。我高兴地跳了一下说：“您骗人，地是热的，您一定烙好煎饼了。”说完，我就到堂屋翻找煎饼，刚烙好的一摞金黄色的煎饼被母亲藏在隔墙后面。

　　这件事也成为母亲说我小时候聪明的一个例证。

　　母亲做好饭之后，让我带着弟弟和妹妹在桌子上吃饭，她要先把猪喂了才能吃饭。猪圈在宅子前面，离堂屋有二、三十米远。走之前，母亲用威胁的口吻叮嘱我：“好好带弟弟妹妹吃饭，不许磨（闹矛盾），不然我回来揍你！”

　　母亲刚把猪放出来吃食，就听见弟弟或妹妹哭喊着向她告我的状，我不是打这一个就是惹那一个。气得母亲在猪圈前大骂我，并威胁我说一会儿就来揍我。可我知道，母亲害怕正在吃食的猪跑掉，一时半会离不开，我就借这段时间快速地把饭吃完，再狠狠地报复一下告状的弟妹，然后撤到母亲不可能一把抓到我的安全距离，瞅着正在骂我的母亲，向她示威。

　　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我是老大，可我从来没做出老大的榜样，在各方面让着弟弟或妹妹，而是带头打闹，制造矛盾，而且嘴硬，打死也不认错，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母亲后来也把这作为我聪明的又一个例证。

　　但是，“打死也不认错”的倔强会让母亲气上加气。弟弟和妹妹借鉴了我的教训，每次母亲打我时，他们两个就会特别乖，不仅不会惹母亲生气，还会特意迎合母亲。我想，我小时候的顽劣让母亲认为必须给我更严厉的教育才能让我成才。母亲挂在嘴边的一条育儿经验是：不打不成才。她实实在在地用在了我的身上。这也许是后来我与母亲战争的一个原因吧！

　　长大以后，我从不向母亲求证“战争”的细节或原因，我想忘掉这段痛苦的岁月。如今，面对反叛的儿子，我才知道，当时面对反叛的我，母亲的痛苦远在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