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师(慧能)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的实商量,卧龙禅师的“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亦是针对于钝根痴汉妄念纷飞之良剂,犹神秀之“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一般,但因未能见性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亦杂疑滞,似有拖泥带水之嫌,利中有弊,可谓徐六担板,但见一边。正《圆觉经》中“说病为法”也。万松行秀禅师曾评唱道:“卧轮禅师,不入祖灯。向今时生死路头,且作个小歇场,即不无他。本色衲子正眼觑着,祇是个驴前马后汉。其奈人无小使,不成君子!且少他不得。一等守默痴禅,钝猫守窟,养得如痴似讷。把些子[忄+本]功贴在额上道:‘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在万松禅师认为卧龙禅师有点买弄伎俩,似乎贡高我慢余习还尚未揩冶净尽。意谓既内心抱有“能断百思想”的念头,则属有作思维,一旦涉入思维,则白云十万里,鹞子过新罗。岂不知禅宗须从空门而入,即于“一尘不立”处方能安身立命也。真谛者,泯一切法,一泯一切皆泯,佛尚无着落处,何况“能断百思想”之伎俩乎!所谓实际理地,不受一尘,显性体也。古德云:“有一些些,便有一些些。”只要尔内心稍存丝毫之挂碍,便成黏着,触途成滞矣。六祖的“慧能无伎俩,不断百思想”二句,敌体相对,犹文殊师利菩萨之金刚王智慧刀能裂烦恼网,正破卧龙禅师内心深处的我慢之过。卧龙着有病,六祖说无药。病愈药须除,否则执药反成病矣。参禅者须先要经过一番生死休歇,外忘世界,内忘身心,将妄想烦恼通通放下后,直待达到一念不生时,方谓真正初入禅门。若工夫做不到“放下万缘,一念不生”的地步,则始终在禅门外徘徊,不能由山门而登堂奥、入禅室也。古德参禅只强调离念一法,即远离一切妄缘,百丈示众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赵州禅师亦指示学人道:“但尽凡心,别无圣解。若离妄缘,即如如佛。”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证得。若离妄想,则一切智、自然智、无师智皆得现前。历代祖师要诸人离妄缘者,就是要人先识得吾身之内外事物皆为依他所起,并无实体可得。只要对依他如幻所起之万事万物不起遍计所执,则万事万物本自圆成,吾人直下便见即心自性之大哉真体。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云:“缘者,关于吾身之内外事物也,此缘体虚妄不实,故曰妄缘。又,此事物为我起妄情之缘由,故曰妄缘。”妄缘是产生执情的根源,所以欲彻底断除情执须先从根本上下手远离妄缘。此乃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的断执策略。要知思想乃“见、闻、觉、知”上所起之法执,欲断欲多,只须离念即可。《楞严经》说:“纵灭一切见、闻、知、觉,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见、闻、觉、知者,乃我人六根妙性作用,此妙性与真如佛性同一不生不灭,是无法断的。印光大师当年亦说:“谁知宿业,竟与真如法性,同一不生不灭。”这是大师修证中的真实妙悟。六祖说卧龙“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者,甚有深意在。
思想者,笼统而说,就是指念头、想法,往往某一思想强烈时就会逼拶走其余一切思想,
茅盾《野蔷薇·昙》:“失败的感觉,被欺骗的感觉,混合着报复的愤恨,突然膨胀起来,驱走了其他一切的思想。”这就是以一念抵万念的最好明证。若约佛法而论,思想即指五蕴中的第三想蕴,无想天的人则无此思想之可言哉!无想天以还,凡属有情众生皆有思想,人类思想更为丰富。就《百法明门论》而说,凡某一念思想的形成皆为五遍行心所的总和,即:作意、触、受、想、思。此五心所遍一切时、于一切处、恒于八识心王相应而起,而有暂歇,故名遍行。并且此无心所互为相生之因,无前午后,同时而起。虽说如是,但此无遍行心所亦无独起之能,须随八识心王而生起。就参禅来说,为堵截意根的执著故,则不令行人起作意。可谓举念即错,拟议即差也。八识中唯第六识最为活泼,恒与五十一心所相应而起,以故参禅令离念者就是令其第六识不起分别也。若第六识不起分别见,则憎爱心念不蒙,六识亦能出六根门头而遍入于六尘境界中去游戏神通,起无边妙用而毫无贪染之念可着。原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故。对于已形成之思想纯属过去法尘分别影事,故不须断,断亦无法可断,再锋利的宝刀亦无法砍断人头之影。要知百思想乃一念无明(亦名枝末无明),其根系根本无明(亦名住地无明)。只要将根深蒂固的根本无明打破了,则枝末无明不断而自断矣。可谓打蛇打七寸,砍树砍树根也。禅宗认为一旦黑漆桶脱底,则彻天彻地之佛性自然现前,遍满虚空,充塞宇宙,个中原无余欠。两宋以后禅宗以“看话头”为接机之方便,强调单提一念话头向内心深处看者,即是秉此一念话头为利剑而向根本无明窠臼杀去,单刀直入,鞭辟入里,出自迫不得已。这就是藉一念无明工夫而破根本无明也。所以参究禅宗既不像闻声小果那样断六根作用,亦不似缘觉中乘而断一念无明,而是直捣黄龙府,向根本无明窠臼进攻,以打破黑漆桶也。参禅者到底悟个什么呢?无非是悟个妄想而已。只要悟得妄想本空,则分别不起,执著自息,一切悉归如如中去矣。所以参禅贵在向未起心动念处去体究,切莫在妄想窠里打滚。若起断百思想之念,则是织茧自封,系缚身心,不得自在也。黄山赵文孺亲觐圆通善国师,尝作颂曰:“妄想元来本自真,除时又起一重尘。言思动静承谁力?子细看来无别人!”赵公一期出语,顿超卧龙禅师三十年笨功。岂不见天台智者道“加工减悟,肿不益肥。顿悟渐修,日劫相倍”乎!《圆觉经》亦云:“于诸妄心,亦不息灭。”可见参禅贵在真契心源,而不在断思想处枉作无用功也。思想不但不须断,亦不可断。
古人参禅只讲离念,故不令人起作意心所,以截断意根之卜度思维作用,从而用力参究。可谓“离心意识参,绝凡圣路学”也。作意心所无独起之能,必赖心王而起,以故参禅须于起心动念处做工夫,不令六识起分别见,彻底踏断思维路,直下拈得向上机轮而入般若里巷而去。以故《圆觉经》说:“居一切时,不起妄念。”意谓凡是发大心之圆顿教人,自朝至暮,循环往复,迎宾送客,咳謦谈吐,瞬目扬眉,及见色闻声之一切时,要确保不起妄念也。要知道“不起妄念”者,并非“无念”,亦非“一念不生”。然离念境界唯佛独证,等觉已还皆未离念故也。既未离念,焉得一切时中不起妄念乎?此言不起妄念者,以圆顿教人赋性浑噩,天然自在。对诸美、恶境界,而不故起憎、爱之念,故云“不起妄念”。欲使其心在遇境逢缘时不故起憎、爱之念,则须先堵截意根之分别作用。因为分别见起,内则引发第七识的执著第八识见分为自己相分,外则遣使前五识驰骋五欲六尘之纷扰扰相。总之,参禅工夫做到“一念不生”时,方具备了参禅的先决条件。此一念不生,正是禅宗所谓黑漆桶,教下所谓根本无明,唯有以收摄六根归一念之工夫将此最后一层薄纱戳破,才算是亲见本来面目也。切莫误认此一念不生为究竟极则地。《坛经》中的“无念”宗旨,并非是要尔断灭思想,只是强调第一念的工夫,如当第六识还未与前五识同时而起时,前五识所对则全是现量境,忽尔第六识涉入时便成比量境,第七末那识执起时全成非量矣。参禅悟后的人,二六时中,同未悟的人一样,吃饭穿衣,唯不起妄念,故境界独异。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六祖亦云:“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这么说来,所谓不起妄念者,并非真不起,只是不许起分别执著而已。若真不起,则何异枯木顽石之无心乎!须知妄想不必灭,并不能灭。登地已还,尚且不能,何况博地凡夫乎!盖妄想原是依他起性,如水上浮沤,自性本空,有何妨碍?起念灭之,即是遍计。何以故?以心中分别好坏故。但对境不被所惑。妄想起时,不作理会,见怪不怪,其怪自退!只须猛提正念逼拶,不令生我法二执,即是本领。要在此处用功,初不在除妄想。了得依他如幻,当体即是圆成。
卧龙禅师说:“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实属言清行浊汉之流,买弄的是穿过天窗,拄起屋脊的把戏。对境心不起,与阿罗汉之断灭六根,灰身泯智,最终落得个孤调解脱,有何区别呢!毫无一些许子大乘气息,与“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一般痴呆木讷,气煞婆子只好一把怒火烧了草庵。菩提本无树,究竟令其日日云何更增长呢!岂不是痴人说梦乎!这种说法,实则与大乘、最上乘之修证法不相符合,的确是未明心地之说。对此,万松行秀曾引自己亲历一案曰:“一僧久参未彻,向万松举同参道:见色如空华,闻声如谷响。自谓了事衲僧,某以为不然。内若不应,外不能为。一心不生,万缘俱息。同参物虚,某甲神静。二者孰愈!万松道:徐六担板,各见一边。卧轮道‘对境心不起’,正与久参未彻者僻见一般。”南阳忠国师谓南方禅客曰:“我这里,身心一如,身外无余。菩提非根生,云何更增长?”六祖闻卧龙之偈而斥之乃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和之曰:“对境心数起,菩提作幺长?”在六祖认为,对境心起是心之妙用现觉,是“灵、明、洞、彻”的独露,灵而不昧,明而不晦,洞而不雍,彻而不滞。自然而然,可谓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也。如是对境心起,实乃随顺觉性,毫无粘滞之情可着。对此,天童拈颂云:“葵花向日,柳絮随风。”万松夹注云:“李陵持汉节,潘阆倒骑驴。”此皆说明未掺入作意心所前的对境起心,一旦作意心所伴随心王而起,则刹那分别执著纷纭繁兴,憎爱之念陡然丛生。所以对六祖的“对境心数起”一句不能误解,此是悟后的光景,不是悟前的幻觉。如是终日对境心数起,并无分别见可着。正是百花丛里过,片香不沾身也。此将禅之离念纯真心体和盘托出了也,体现了禅者的洒脱自在风范。磁州老师颂“灵苗瑞草,野父愁耘”道:“为报农夫休费力,等闲锄杀济人禾。”六祖的“菩提作幺长”这一问句,一语双关,究竟对境起心呢?不起心呢?须从起与不起的二元相对意识中脱颖而出,直下契入不二之中道。未见自性前,起与不起是二边,菩提日日长是生灭;悟道后,起与不起当下是不二之中道,菩提原本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更有何增长乎!不妨笔者讲错就错,于此出四问:一、心自起呢?二、心因境起呢?三、对境心能不起乎?四、对境心起是,对境心不起是呢?能若参透此四句,自能晓得六祖“菩提作幺长”之问。
此一则公案,对参禅者来说十分紧要。卧龙禅师偈,说的是自己的修行经验,毕竟是未见自性的话,所以便伏弊在里许,正是说病为法者也。六祖则针对卧龙之“有伎俩”而道“无伎俩”,针对“能断百思想”而道“不断百思想”,针对“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而道“对境心数起,菩提作幺长”。超越之举,贵在唱反调。虽云六祖是称性之谈,但亦未出断、常二见。六祖说法擅长对法,即征对来人病根所在处而对症下药,以救时弊。《坛经·付嘱第十》云:“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忽有人问汝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知此六祖说法原则,自会明白六祖救卧龙之弊的良苦用心处。卧龙之偈病在何处呢?“卧龙有伎俩”一句卧“作”病,“能断百思想”一句卧“止”病,“对境心不起”一句卧“灭”病,“菩提日日长”一句卧“任病”,此“作、止、任、灭”四病,《圆觉经》里特为指出曰:“末法众生,说病为法。”六祖之偈是救弊之谈,说法治病而已。所以行人千万莫死于六祖言下,被其偈颂所转也。六祖所谓的“无念”法门,并不是非要停止行人的一切意思活动不可,因为那样则等同于死人,所谓“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坛经·定慧第四》)也。即使从佛法的体悟来说,“若百物不思,常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坛经·般若第二》。以故他强调曰:“不断百思想。”永明延寿禅师亦云:“妄想兴而涅槃现,尘劳起而佛道成。”六祖的“无念”是要人于念念中除去虚伪的分别、执著,于不起作意心所前做工夫用力去参究。《坛经·定慧第四》云:“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坛经·般若第二》云:“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遍一切处,不着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门门中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亦云:“世人外迷着相,内迷着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所有这些,都是对“对境心数起,菩提作幺长”一句的最好注脚。六祖禅法最为反对的有二点:一是反对百物不思者,一是最忌着无记空。《坛经·般若第二》云:“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亦云:“莫闻吾说空,便即着空。第一莫着空,若空心静坐,即着无记空。”为了避免行人不堕空亡而冷坐,六祖极为反对卧龙的“对境心不起”也。六祖一再强调凡夫与佛之间就在于一念迷、悟之差别耳。《坛经·般若第二》云:“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故云:“菩提作幺长?”三祖僧璨亦云:“圆同太虚,无欠无余。”菩提乃生、佛所本具,岂有增长乎!即使忽尔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个中菩提亦未曾有增减也。可见,参禅真正做工夫处不在于制心不起处,而确保念念中不起分别、执著处也。就拿看话头来说吧!宜于前念已灭,后念未生之中间孤棱棱的一念处,单提一个话头,猛地用力向内参详体究,逼拶功极时,自会打破此中间一念。黑漆桶脱底,则光明自然现前矣。但在这里要强调的是,六祖所说皆为悟道后的见性光景,非未悟时的境界。而卧龙所说,乃迷时的修行经验之谈。所以行人应认清自己是半斤八两,切莫因执六祖之吐语高超而废修也。未悟之人,若依卧龙之说而行,定会克因证果而彻悟。若执六祖之言而废修,不但摸不着三世诸佛鼻孔,恐怕摸着的是铁床铜柱也。切记,切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