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山妹买牛的次年春耕,就有人上门租水牛了。山妹戴着斗笠,卷着裤管,在水田里把握着犁铧,牵着牛鼻绳,挥舞着竹枝鞭子,“喔撇、喔撇”的呼喊着,水牛拉着犁铧,掀起水浪,翻出一畦畦整整齐齐的,如早米糕叠摆着的纵横沟壑。螺蛳、田蚌露出土堆,泥鳅、鳝鱼在脚边打着浑水,山妹一边把着犁铧,一边将其一一收拾,装进腰间的鳅篓子,带回家制作成餐桌上的佳肴。
砖瓦厂经过重新改造后,投入生产了。水牛被一个赤膊的年轻小伙子牵着鼻绳,在池子旋转着踩踏泥浆;砖瓦匠在茅蓬里手脚灵快地制作砖坯;烧炉工用树杈夹着叶树柴,把灶堂烧成了火红的熔炉,瓦窑顶上冒着青烟直冲云宵;成品砖瓦在蓝天下堆成一座座城墙。买砖瓦盖房子的人络绎不绝。
有一天,来了一位顾客,顶着草帽,戴着墨镜,风度翩翩。水牛的脖子上安着牛压,拖着手板车,帮客户拉运砖头。山妹在忙里忙外的跟客户结算、谈价钱。墨镜男子走到山妹身边说:
“老板:给我送一车砖块去马庄多少钱?”
“12块!”山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里距离马庄100华里,来回差不多要一天了。就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句。
“能不能便宜一点,11块?”
“太远了,不行!”
“好,12块就12块吧,把牛车拉过来装车。”
装卸工人很快就把牛车装满砖块,男子摘下太阳帽与墨镜,露出一张黑黑的脸盘,一双眼睛在悄悄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強人,似曾相识。
“山妹,是你?”男子惊奇地问道。
“你是,铁蛋?”山妹抬起头看了一眼,在童年的记忆库里寻找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
山妹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喉咙里像塞了一个乒乓球,说不出话来。
“我不去了,你叫别人拉吧?”山妹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厂里的工人正在等着用砖块呢,别人都是手拉板车,就你一辆牛车,不去怎么行啊?”
“太远了,怕晚上赶不回来。”山妹最怕夜宿陌生人家,晚上睡不着。尤其是碰到铁蛋,到底收不收钱,觉得好尴尬,就不想去了。
铁蛋像求爷爷、求奶奶似的说了很多好话,山妹才跨上牛背,铁蛋坐在车斗上,山妹挥起竹枝鞭子,甩了一下水牛的肚子,水牛拖着手板车,飞快的奔跑。
一阵阵风从耳边刮过,两边的山像电影上的屏幕,飞快的闪过。山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那年秋天,大塬山的毛竹,翠绿、挺拔,直插云霄。朝阳透过竹梢,射进林子,显得五彩斑斓。牛奶子树纵横交错,构成一张张藤网,盖过头顶。藤上挂满了果子,像母牛腹下的乳头,饱满与整齐。山妹和铁蛋,挎着竹篓,一边采摘,一边吮吸着果汁,酸中带甜。就像两头牛崽,吮吸母牛的乳头。两个人挎着满篓的牛奶子,走出藤蓬,坐在地上歇着。突然,一条大蟒蛇爬向身旁,张开口杯大的嘴巴,伸着又红又尖的舌头。一只灰色的山鼠正在嗑着树上掉下的锥栗,蟒蛇将菱形的头往地面一扫,滴下两滴白沫,山鼠“吱吱”两声,被蟒蛇吞进了肚子。铁蛋喊了一声:“上竹”!两人就像两只猴子,瞬间爬到了竹尾,仿佛爬上了云端,观看着山外的世界,白云在头顶上飘逸,一群麻雀掠过云朵,飞向田间。蟒蛇爬进山涧,淹没在草丛中。铁蛋与山妹握住竹尾巴,放开双脚,从高空慢慢坠落。像天空降下的神童,快乐无比。
水牛拉着轱辘越过一条条溪流,“叮咚”的溪水不停的流向远方;跨过一座座廊桥,辗轧着廊桥一颤一颤的震动。牛车翻过牛岭,爬上了马岭,在山顶上的一座凉亭停下,稍做休息。铁蛋在亭子边,割了一捆芦苇草,放在水牛脚边,水牛边吃草,边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山妹与铁蛋分别坐在左右的板凳上,徐徐的清风,吹起黑发飘扬。山妹想起父亲常常吟诵的歌谣:“牛岭马岭翘上天,鸟儿怯飞怕向前。阿叔卖笋不兑钱,阿婶煮饭等食盐。世间道路千万条,切莫挑担上马岭。”父亲告诉过山妹,牛岭、马岭是直通天穹的阶梯山路,现在开成马车泥巴路,却是弯弯曲曲,50曲100弯,蜿蜒而上,路程远了10倍,只有牛马通行,人行依然走阶梯路。铁蛋说起了一段故事:
马庄有一个传奇人物,名叫:“马山虎”。有一天,马山虎挑了一担食盐爬上马岭,走进这个凉亭。想在板凳上休歇片刻,抽出烟筒,从小布袋里,抓出一点烟丝,压进烟炉,擦着火柴,点燃了烟丝,刚吸一口,吐出一溜烟雾,突然,亭子背后突然蹿入五个军人,把他押走了。马山虎的食盐被没收,自己被强行做了行军担夫。每天挑着军中粮草,跟随部队南征北战。有时,也参加战斗。因为,马山虎骁勇善战,被提拔成为团长。在武昌战役中,一枚炮弹落在身边,炸出一个堰塞湖,为了抢救战友,将战友推下山坡,自己却被炸飞了一条腿。马山虎退役回家,娶了村里的寡妇杨柳青为妻,生育了一个儿子马大汉、一个女儿马惠英,靠着政府津贴养家糊口。马山虎即是我爷爷,马大汉便是我的父亲,马惠英是我的姑姑。
我爷爷身经百战,什么都不怕,就怕穷。自己不能干活,没有任何收入,仅凭几十元的津贴,要养一个家庭,日子过得很拮据。村里有一个财主,名叫“金钱豹”,方圆50里的山林、农田都归他所有。他不用干活,年终收进来的山租、田租谷子就堆积如山。金钱豹花钱如水、还吸上了大蔴。金钱豹什么都不缺,就缺膝下儿女。结婚好几年了,老婆依然是肚子平平,没有怀孕。劝他娶个二房传宗接代,延续祖上香火。金钱豹本来就有纳妾的想法,只是不敢开口。现在,既然老婆同意了,也就可以明媒正娶了。金钱豹看上了村庄的大美女马惠英,悄悄地找了马山虎。没有想到马山虎不加思考,没有经过马惠英的同意,就爽快地答应了婚事。马惠英知道后,大哭大闹。她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女孩身,怎么可以做人家的二房?又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吸毒成性的恶魔?马惠英整天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到了订婚的那天,连夜逃走了。
山路越走越坑洼,牛车时快时慢,卸下砖头时,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铁蛋的母亲把山妹留下过夜,这是山妹长大以来,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
这是一栋土墙黑瓦纯杉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屋,超空的厅堂直通屋顶,透过瓦片缝隙看到了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一个天井把屋子分成上栋、下栋,天井边挂着一个铁丝织成的火篮,篮子里点燃着松明,熊熊的火焰散发着阵阵的松香味。火光四射,满屋子通红。壁板上燕窝里的幼鸟探着光头四处打探。天井的上方,左右各有一条楼梯通往二、三楼,右边楼梯下的走廊边插着柴刀,放着粪箕、尿桶,倒挂着锄头、扁担,贴挂着斗笠、棕衣。走廊右端的土墙,开着独扇小门,门外有一条小径穿越后门山的竹林,通往山外各地。铁蛋向山妹介绍说,他姑姑惠英当年就是在夜间,打开这扇独门逃走的。
晚饭后,山妹和铁蛋坐在厅堂的长板凳上聊天。
“我承包了村里的茶园,这次买的砖块就是用来盖厂房的,下次还要买瓦片,还要麻烦你。”
“你的茶叶是怎么卖出去的?我家的茶叶,除了招待客人,都是剩着发霉。”
“我在上海有一个门市部,销路很好,供不应求,还帮助村庄里的人家销售茶叶呢。”
“能不能把我家今年的新茶也带一点去试一试销路。”
“好啊,我刚要找新茶呢。”
山妹回到家里,立即装了一个塑料袋的绿茶,托人带给铁蛋。
过了一段时间,铁蛋回了一封信给山妹说:“你寄来的新绿茶,在上海很受欢迎,能否扩大生生产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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