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现在那些大量充斥于市场的假艺术作品不同,这是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它不像有些小说,作者对所描写的人和事毫无兴趣,只是为了学习写作技巧而勉强把这些东西捏合在一起;它也不像有些小说或戏剧,徒具艺术作品之名,实际上只是有着确定主题的论文,以此来蒙骗读者大众;它也不像有些颓废派小说,满纸荒唐言,或者故弄虚玄地玩弄文字游戏,却自命不凡。它是真正的艺术作品,作者说的是他不得不说的话,因为他热爱自己所说的事物;他既不发议论,也不用稀奇古怪的比喻,而是采用诗的语言,这是唯一可以传达艺术内容的手段;他如实地描写那些平凡普通的人,而他们是以某种必然性联系系在一起的。
这部小说不仅是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它还满足了一部杰出作品应该具有的三个条件:一、内容十分重要,关涉到农民即大多数人的生活,而他们构成了所有社会的基础,在当代,不仅在德国,整个欧洲都发生了制度的重大变化;二、技巧和语言优美,作品中的人物使用劳动者强劲有力的方言说话,特别富于感染力;三、整部作品充满了作者对所描写对象的爱。例如书中有一处是这样描写的:丈夫整夜酗酒后清晨回家敲门,妻子不仅不开门,还恶狠狠地骂他。最后她还是开了门,丈夫冲进来想到里屋去,而妻子拦住他不让进,把他往外推,为的是怕孩子们看到他那副醉汉的样子。但他抓住门框并同她打起来。平时他是很和善的,现在却处于狂怒之中。他向妻子扑去,抓住她的头发,要她把前一天从他口袋里拿走的钱还给他。她不肯还。他更加愤怒,往她身上一顿猛揍,她还是不还。他把她推倒在地,自己也倒下去了,继续逼她交钱,在没有得到回答后还想掐死她。然而他看到血从她头发中渗透出来,顺着额头和鼻子流下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就放开了她,摇晃着身子走到床边,倒在上面。
这一情境十分真实而且可怕。而作者对他的主人公充满热爱,表现在一个细节上;这一细节使得读者眼前为之一亮,尽管这些人行为粗暴,仍然对他们充满同情和热爱。遭到毒打的妻子醒过来后,爬了起来,用衣襟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迹,揉着疼痛的手脚,推开门去安慰那些哭喊着的孩子,同时眼光在寻找丈夫。这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头却倒挂在床边,脸上因充血而通红。妻子上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搁在枕头上,然后才整理自己的衣服,那上面有一小把被丈夫拔下来的头发。即使花费几十页的议论也无法说清楚这一细节所表达的一切。它向读者显示了传统习俗造成的夫妻之间具有的义务,以及不愿交出家庭生活所必需的金钱的决心。这其中既有委曲求全,也有对殴打者的宽恕;既有怜悯心,也有对丈夫即孩子父亲的爱。不仅如此,这一细节还向读者显示了千百万跟这对夫妻一样的男男女女的内心生活,让读者去尊重和热爱这些遭受折磨的人们,还让读者去思考,为什么这些本来可以过着美好爱情生活的人却不得不过那种忍气吞声、遭人唾弃和愚昧无知的生活。在小说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反映作者热爱自己书中的人和事的细节。
凡是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承认,它是一部杰作。然而该书出版3年以来,尽管还被翻译刊载在《欧洲导报》上,在俄罗斯和德国却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最近我问过几位德国文学家,他们只听说过伯伦茨这个人,却没有读过他的小说,然而他们却读过左拉、吉普林、易卜生、邓南遮甚至美特林克的作品。
马匹和车辆作为交通工具是有用的,衣服和房屋作为御寒的物品是有用的,好的食物作为维持体力的东西是有用的,然而人们一旦开始把这些手段当作目的,认为最好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地拥有马匹、衣服、房屋和食物,那么,这些东西就成了有害无益之物了。现在书刊出版业也发生了这种情况。对于那些富裕阶层来说,它不再是传播文明的工具,传播的是愚昧无知。这是因为,现在书刊、报纸成了十分富有的大型企业,它们要获得利润就必须有最大量的顾客,而顾客的量越大,其趣味就越低下。为了让出版物受到最为广泛的欢迎,就必须迎合大多数顾客的要求,也就是他们低下的趣味。现在书刊、报纸正可以满足这种需要,因为它们的工作人员大都是具有这种低下趣味的人。这些人由于他们编排和推销的出版物畅销而获得很高的报酬。这就更进一步激发他们出版这类东西的积极性,这样的东西已经泛滥成灾,对广大读者造成越来越大的精神伤害。
如果一个普通百姓出身的年轻人去自己选择书籍阅读,即使他十分聪明好学,在10年间天天勤奋阅读,也不可能读到一本好书,读的全是那些愚不可及、毫无道德可言的书籍。而且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期接触这些书籍,他的理解和欣赏的能力也越来越差,以至于偶尔碰到一本好书,他也无法认识其真正价值。就我记忆所及,近半个世纪以来,读者的欣赏能力是越来越差。我只以自己熟悉的文学领域来说明这种情况。例如俄罗斯的诗歌,在普希金、莱蒙托夫之后,是麦可夫、伯伦斯基、菲特,然后是并无才华的涅克拉索夫,随后是矫揉造作、平庸无奇的阿·托尔斯泰,接着是单调乏味的纳德森,随后是更为平庸的艾帕金,再往后就更为混乱,假冒伪劣的诗人难以计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诗,也不明白自己写的是什么,是为什么而写。还有一个例子是英国的情况。英国小说一开始是伟大的狄更斯,然后下降到乔治·艾略特,再下来是萨克雷。再往后就是吉普林、霍尔·肯恩、莱特·哈德这些本不值一提的人。美国的例子更让人吃惊:在爱默生、索罗、洛维·惠德这些杰出作家之后竟然是一片空白,只有那些让人不忍卒读的劣质小说充斥于市,尽管它们的装帧和插图十分漂亮。
现在那些所谓有教养的文化人愚昧到如此地步,竟认为古代以及19世纪那些伟大的思想家、诗人、小说家都已经过时,不能适应他们较为高级的要求了。他们带着蔑视或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些作品。现在是尼采那种反道德的、粗野狂傲的、自相矛盾的妄言被当成最高哲学成果;颓废派诗人那些只讲韵律、毫无意义、矫揉造作的东西被当成第一流的诗歌;那些连作者都不知晓其意义的戏剧在各个剧场上演;那些既无思想又无艺术性的假冒伪劣小说成为畅销数百万册的产品。
我们习惯于把作家分为三六九等,分为天才的或第一流的、颇有才华或第二流的、稍有才华或第三流的,等等。然而这种区别并不能帮助我们找到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书籍,反而更加坏事。这是因为,这种区分自身就极不可靠,它能沿袭下来只是由于大家习惯了而已。而且所谓第一流的作家也有极坏的作品,而那些被看成不入流的作家也有极好的作品。如果一个人相信这种区分,他就会失去许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能够给予那些寻求好作品的年轻人或普通老百姓帮助的,只有那种真正的评论,它是出以公心,不属于任何小团体,能够理解和热爱艺术。应该让这样的评论具有权威性,使之胜过那些以金钱为依托的广告。伯伦茨的这部小说就像其它许多杰作一样,被淹没在难以计数的伪劣作品的大海之中,不被社会公众所知;而那些毫无价值、微不足道甚至极其有害的作品却被人广为评论和赞扬,动辄畅销数百万册。因此,我很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说出来,哪怕是简要地说一下也是好的,因为这样的机会也许再难找到了。
——关于伯伦茨《农民》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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