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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门(3)

时间:2020/2/24 作者: 陈草旭变 热度: 245541
  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

  (德)E.弗洛姆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被吞噬了,像每天都会有人灵魂烟散,像年馑时生命随时粒粒溃败。但我要在此之前,勾画出人的贪婪、人的悲哀、人的凄厉之伤和狞丽之美。尽管我带着疑问而来,还将带着疑问而去。

  民国

  真正的富有之家,在年馑开始的时候并不置买土地,并不富裕的豆腐匠人见多识广,也知道这个道理。近半个世纪的人们总说,地主老财者为富不仁,靠穷人的血汗肥沃自己,所及良田豪宅,皆为民膏民脂,搜刮剥削使然。历史真的是这样么,也许应该有一部分地主像豆腐匠人那样,靠勤劳和聪明挣得一分家产。只是有一样是相同的,富有之家几乎都是有远见卓识的,只是手段各异,善恶有别。当曹家“蹬了空”,堕入家破人亡的深坑之后,才是民国三十二年灾荒最为严重的季节。但到此时,这些富人和所谓有远见的人才开始以及其低廉的价钱置买田地。

  当狡诈的地主买下曹家的十几亩田地及其他人家共计一百多亩的时候,当新地主成为大地主者,在所买的土地边上埋下一桩在十里桥庙上特制的一种长方形圆顶石碑,上面刻上“谁谁之地”作为标记的时候。曹家主人早已拿着一条绳索,在彻夜未眠的五更天里,把自己吊死在家里的歪脖子榆树上。灾荒地贱,百亩良田;红鸡高叫,地亡人息。

  豆腐匠一家人,则一边在田地里剜荠荠菜、面条棵、紫云英、狗狗秧,在树头采撷榆钱柳叶、杨絮槐花,把这些野菜及野花洗净切碎,惨点黑面烙成“黑呼啦”馍吃,一边盘算着买两三亩地,在年馑后过上宽裕的生活,就是小康生活。豆腐匠人,除了和桥头柳下的那位老者念叨询问光绪三年闹饥荒的事之外,也问如何在饥荒中营生。关于购置土地的事儿,就是卖茶老者的主意。

  这样,豆腐匠一家不多的人,一边把门关了自己糊口,以防邻人登门,一边打听并盘算着土地的价位。

  除了购置土地之外,豆腐匠还有一门心思,那就是再续弦娶妻。前妻是临庄的一个好闺女,只是性格执拗,生下一男一女之后,因一件纠纷被豆腐匠当众打了,一时恼羞气闷,想不周到,喝药自尽。豆腐匠一直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过活。年馑到来,到处传说人口买卖的信儿,豆腐匠就打起了这个算盘。按其时其地风俗,喝药自尽的妇人的娘家,是对不起女婿的,除非是特别的是非和冤情。所以豆腐匠推开篱笆门,惦着一盒豆腐和几斤芝麻,高喊着“伯”而到岳丈家的时候,岳丈连忙出屋门迎客,并不怠慢。豆腐匠人把礼品放下,一席话说的岳丈老泪纵横。

  当代

  妻子所告诉的事情,是过去相亲的一个青年,是个退伍军人的初中同学,是她父母曾经相中的人选。那人家有两套住房,一辆货车,是她家附近的富足人家。那家人抵不过儿子的再三请求,就前来向她的父母求亲,她的父母权衡再三,劝说她同意这门亲事。当时她只有十七、八岁,不谙世事,并不十分中意,每一次约会见面,均是好奇心的驱使。

  就在他们两人来往有半年多些的时候,我们认识了。她说,她第一次见我出来喝酒还背着一个军用书包,等朋友的时候还在看书,就很奇怪。她又说,是我的上进心打动了她,因为她不愿意像她的伙伴那样,早早把自己嫁出去,结婚生子,围着锅台转一辈子。

  她因为父母的缘故,初中毕业后就在父亲的饭店里帮忙,年龄一天天大了,她渴望上班一族,干净利索、照时照点的工作,她不愿意依靠父母、依靠某一个男人过一辈子。所以,她知道我在上夜大的时候,就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要去上学,并和父母说,我自己打零工养活自己,自己交学费,你们别管我。

  她兄妹三人中间,她是父母的宝贝心肝儿,她父母不愿意女儿远走高飞,他们希望她老老实实在家,大了就在附近的村子里成家育子,可以相互有个照应。但她不顾父母的劝阻,最终在她的同学和我之间进行选择,她包好那同学家中送来的一套衣服和皮鞋,送还给对方,推说自己年龄尚小,还想上学,不想谈恋爱,说完转身就走。对方追出来,在火热的太阳底儿里,连连说我可以等你我可以等你,你别走。但她去意已决,终究分手。

  那一晚上她没有去上晚自习,就是因为那个留级留了两年、大她两岁的同学到厂里来找她,在厂门口的路旁纠缠她,非要她解释说如何可以等她等等。她说,我正在上学,我还要上班,我没有时间,你走吧!你等什么等,我们不是一路上的人。那同学就又上来解释。就这样,纠缠着她无法出厂门口。她后来才知道,那个同学也是她父母授意下才去找的她,那同学也因此有了理由一样,从那时起,不断去找她。

  听到她说这些,我压住怒火,说有好几次我们生气,是不是都是他在纠缠你。她说也不全是,有几次还是父亲来找来劝。我说——好,如果你有别的想法你要告诉我,我们两个要是分开你随便去找和谁好,但是既然现在你搬过来住,说好两个人一起的,那你就不能再和他有任何来往。说完,我甩门而去。

  我找了几个朋友一块儿去找她的那个同学,但一连三次,都没有见到,只是见到了他的父亲。我对他的父亲说,麻烦您转告你儿子,我和二妮儿正在恋爱,希望他不要再去厂里找她;要是有别的想法,爷儿们几个可以坐下来一块儿谈谈,什么事情都可以谈。他的父亲铁青着脸并不多说,也不让客人。但终究,再没有听到相关的消息。

  民国

  岳丈听到豆腐匠一番问候,又说到女儿,不禁又流下眼泪说,闺女心眼儿窄呀,想想我都心痛;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挂念着我,我早该给你续个媒了。可现在年馑哩,闹饥荒,又咋过活呢?

  豆腐匠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岳丈睁开泪眼望着他催促,你说你说。豆腐匠说,她去了这么多年, 想想我也是真的对不起她,孩子们一说要妈妈,我就……豆腐匠人忆起过去,就哽咽着说不下去。等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两个孩子没有人管,家务忙的忙不过来,况且您孤身一人,这亲戚也不能断了;这几年我做豆腐、进城卖豆腐,也积攒了一些钱,遇到年馑,对咱是坏事儿,也是好事儿,我打算再置上两三亩地,另外再续个弦,让孩子们有个家。只是这两桩大事儿挤到一起,我不好办。特别是要续上了弦,门外儿人能不说闲话?能不眼红?我想着还是以您的名誉在外头买个媳妇做干女儿嫁过来,这样的话,庄邻和门外儿上的人也不好多嘴。至于让您去作这件事儿,伯,不要您出钱,要花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说着,豆腐匠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放在岳父面前的深红色方桌上。

  岳丈一听,连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岳丈拿起钱袋一把塞到女婿的怀里,站起来掂着茶壶给女婿倒水,水在茶碗里冲一波浪花,溅在桌面,像几粒珍珠在暗光中闪亮,溢出茶碗的一小滩儿茶水,透明了枣木桌面的纹理。

  屋里静了一会儿,豆腐匠又实打实地劝来劝去。岳丈看看想象,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说,那样吧,为了我这张老脸,这些钱就算我借你的,我想办法再凑些,到方城给寻一户好人家。女婿面露喜色,连说,那烦劳您了,伯。

  爷俩又叙些周围的传闻,说几句节粮度荒的想法,饭也没吃,挥手别了。

  那岳丈择日起身,望邻县走去。往邻县的这条路是汤恩伯正在翻修的洛阳到叶县的公路。其时,日寇已犯河南,豫之东部北部全已沦陷,以“善跑”著称的汤恩伯把集团军总部设在叶县,为行车便利,号召各村镇派人服役,分段进行整修。原本是砖石路面的洛南公路,运送军粮的牛车来回碾压,已很难行。岳丈经襄县到叶县,等了好久,才登上普通卡车充作的班车。

  颠簸不已的路途上,不时见被军队征用的骡马大车拉着成包成包的军粮武装押运着往北走,公路两边还不时见到破车死牛,只剩车框和牛的骨架,黑黢黢散落在路边。

  岳丈并不知道,年馑到来,国民革命军前线几十万军队的应征军粮无法减负,而且有的军粮征集不足,导致几十万土匪军队呼啸哗变,蒋委员长御驾亲征,飞临西安,严肃的听取地方官员汇报灾情,召开了前方军粮会议。会议一致认为,灾区应征军粮如不减少配额,灾区百姓必会铤而走险,崛起反抗,或者背井离乡,相率逃亡。所以蒋委员长最后宣布,河南军粮配额减少为250万石。只是事后,折回重庆的飞机刚走不久,不知何故,当时一位姓徐的粮食部长,又把250万石改为250万包,而每一包粮食约合200斤,一石则为145斤左右。所以征收粮食任务又是奇迹般超额完成。

  当代

  我的爱情没有奇迹,但我知道自己真的离不开她,梦里梦外都是她的身影。梦中的背影,她和我想象中青年时期的姥娘往往是一个人,我看到年轻的姥娘在旧房子里,在作为厨房的凉台上忙碌,一回头是她的面孔,又一回头还是她的面孔。有时候我看到她在仅有一平方的洗手间里洗衣,喊我挂衣服的声音却分明是年轻时期的姥娘,他们之间模糊不清,几乎是一个人。我们何止是轰轰烈烈缠缠绵绵的爱情,那还有生命间无法说清的奥秘吧。只是这种依恋在相守的时候,我们非常富足,并不贪婪地在对方的一丈之内安睡,生活在对方的梦里梦外,就像豆腐匠的岳丈一路颠簸在前往方城下车后所看到的惊心一幕。

  然而,贪婪会作怪使魔的,当这种厮守已经习以为常,人是否会去寻找更为新鲜的轰轰烈烈和缠缠绵绵?《孟子》记载: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然后,孔子就对弟子们说,倒水。弟子就一瓢一瓢地注水,果然,中而正,虚而欹,满而颠覆。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

  这样的道理传至千年,贵为中正者能知道么?蒋先生纵容或者也是无奈于官僚们的为所欲为,是他自己的局限性,还是阶级的局限性?而她和我结婚之后,又有什么样的不满足,使她走上不归之路?逢此之时,我看到自己在月下的河边等候,看老柳下的古桥上那座小店的日出日落,星光灯火。看到有老者在大碗中缓缓地倒下茶水,有一脸喜气的男人在吆五喊六地饮酒作乐,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流和春秋,在欲望的城市艰辛或快乐的漂移,像一块儿土地在贫瘠的天空上嗡嗡地成片成片的移动。

  我的怀疑因此时断时续,我的多疑在天空的生活间云雨一样多姿多彩,连我们的女儿出生不同于我的血型,而且越长越不似我的眉眼,也让我一时想起,便寝食难安。我的女儿和她一样,有着一双浅褐色瞳仁的眼睛,石榴小嘴,明月一样的皮肤。我看着女儿,联想她母亲的幼年和童年也是这样被父母亲爱和呵护?不,她对女儿并不是那么亲昵,动手打孩子的只有她,而且是背对着我仇恨一样的教训女儿。我想,当这样守着父母亲爱呵护的儿女在中正集团统治的河南生活的时候,到年馑到来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他们的生命是否能够发出爱人的光亮?

  而我又是何等热忱地关注人的生命,当我的女儿出生之时,我守在产房的门口,像一只失去伴侣的禽兽,坐站不宁,搅乱了那医院廊道上的宁静阴暗和阴暗宁静。

  民国

  岳丈在洛叶公路上,在前往方城的途中,在卡车上像簸簱中的豆子一样上下颠簸,却只能捂着肾脏所在的部位,忧恐银元发出响声。一口气憋闷过一个有一个村镇,到达所谓的方城。

  方城在年馑之中仍然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到处是各式各样的买卖。那边梧桐树下,有一群人列队前行,只是被绳捆索绑,前后左右是几个姿势威武的军人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一样押解那些壮丁。有资料显示,壮丁被强征之后,到了集中处所之后即被严密关押,如待囚徒,食不得饱,病不给治,死不备棺。克扣军粮、贪污医药、虚报棺木是兵役机关的三大财源。吃兵饷,喝兵血,逞为能事。而那些活泼健壮的丁员,大多是农村贫户人口。这一列绳索捆绑的壮丁,被买卖到这样那样的战场,或在前往战场的途中,受折磨虐待,死于非命。那个世界,没有果腹的,饥饿着看望一处处的田地和树木;无以果腹的,临亡之际,看望着那窗透的日光或月光的窗口;大鱼大肉者,则向往更为富贵的口腹,没有满足,永无知足。

  岳丈想不到这么多,只是一路上寻找到一处人市,并紧盯人市上另外的景象。见一个农民正百般不舍地典当妻子,妇人正三十多岁,特意洗面抓髻,被一个商人相中,夫妻俩不忍对视,丈夫拿过钱转身就走,一阵风吹来,砂石卷起,两眼浊泪。只听那妇人说,你回来你回来,我的裤子囫囵一些,咱俩脱下换一下吧。那时候风停了,一枚桐叶在空中飘摇着缓缓落在两人之间。随风远去的丈夫的泪水转变得清澈而热烈,不禁转过身,疾步跑过来,抱着妻子的头痛哭而诉,不卖你啦,不卖你啦,死也死在一块儿。闻睹此声像,岳丈长叹一声,撇开着惊心一幕,向另外的地方走去。

  那时候,与我命中注定的另一个女人,正在等待这岳丈的到来。

  当代

  我也在等待,等待产房的门打开。

  门开的时候,推出来的先是妻子,她看到我委屈地喊着我的名字,两行泪从眼角涌出。我轻轻地抚摸着她潮湿的头颅,说好了好了。之后按照医生的吩咐,把她和被褥一同抱到病床上,回头对护士说谢谢谢谢。她又流着泪,对我说女儿呢?我也问。护士说正洗澡呢。护士一层层地告诉我,该怎样护理产妇,穿什么,吃喝什么,怎么吃喝,孩子又如何如何。

  窗口的光朗朗的,宁静地照在屋内,几个朋友站在外面聊天,不时从幽静的走廊里传来他们的笑声。我像一个学生一样一一牢记护士的嘱托。邻床已生了几天的孩子,好像知道他的母亲醒来,像公鸡打鸣一样啼哭了几声,被外婆低声哄呵着被母乳乱喂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们的女儿不久抱了出来,我不知所措地接过,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嘤嘤地哭叫。妻子抬起头,激动地说,快抱过来,看看,看看。

  这些历历在目的青色的时光,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而她不时涌出的眼泪,又交织着什么样的心情?她的心中也清晰地记得往昔的时光和日月?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女儿渐渐长大了,在床上爬来爬去,我在阳台暂作的厨房做饭时,听到她的哭声异样,连忙跑过去,一看竟是孩子从床上滑下,一双小手曳着布单哇哇求救。女儿以为下面是深渊吧!那一天正好是她有事儿出去,我一个人在家手忙脚乱地忙活。我们为此又吵了一架。女儿会喊爸爸的时候,我每一天回家都要把她弄醒,有些时候酒醉晚归,也不由弄醒她,看她眼睛会笑着一样在灯下闪烁。我在那奇妙的感觉里不辨是非,迷醉一样幸福自在。

  随着我们的婚姻既成事实,尤其是女儿出生之后要过百天的节日,我登门拜望岳父,说孩子出生的事情。实际上他们私下里已经走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不知道怎么得到信息的他们,一大早就提了鸡蛋红糖来到了医院。所以给孩子过百天的时候,我登门拜望岳父。我远远的望着岳父的小饭店触景生情,在朗朗白天的光下,看到水中的月华和那老柳树习习的晚风,感慨不尽。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一家达成谅解的时候,我对他们的不信任并没有减少,我对岳父岳母一直耿耿于怀,不是他们不同意我们的结合,嫌弃我人微家贫,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学业上支持她,在她能够摆脱劣根性的青春时期,耽搁了她。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家族中的劣根性吧。

  民国

  阳光斜斜地照在方城车站南则的一个角落里,有三三两两乡下的妇人,或家人陪同,木然而蹲在墙角,或者依墙而立,任一阵风卷起沙粒吹遍了破旧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头发。豆腐匠的岳丈看到这难心的一幕,心中尴尬却也只好走上前去,一一探访询问,终又无果。

  眼见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风沙更大,街头人稀,只有街头拐角处有几家卖蒸馍烙馍的,小摊主警惕地盯着来往的客人,小心的数钱,小心的把钱揣进怀里。

  这样人来人往的悄无声息,让岳丈想到家里的哑巴集会。每年旧历的二月十九日,村上都要在菩萨庙古刹举行乡人的集会,过去的每年都要唱唱大戏,各式各样的农畜和农具在会上买卖,姑娘媳妇、老人孩子喜欢的花布头巾、包子油膜,一条街、两条街地摆弄不完。今年年馑,虽然和过去一样又卖包子油膜胡辣汤的,也有卖牛肉烙馍蒸馍的,但没有唱戏的,人也相对稀少,到处就是这样悄无声息,整条街在胡乱投射的光线里,人行如鬼影,一种无声的恐惧在急一阵缓一阵的风沙里、在街头和人们的内心深处晃悠。

  岳丈不觉摸一摸自己的腰带,正要寻路过去,忽然看到一个分不清年龄的男人,蓬头褴褛,从一个身着素白色衣服姑娘的身后闪出,出其不意,抓住一个客商摸样人手中刚刚买来的蒸馍,一边往嘴里猛咬,一边疯狂地跑开。买馍的客商清醒过来,怒喊着追索过来。抢馍者边吃边跑,一边往馍上吐吐沫。买馍人身体壮实,追逐中把尚未站稳的素衣姑娘又撞倒在地,又上前几步抓住抢馍的人,劈头盖脸一整暴打,而抢馍者,夹肘弓腰,缩颈藏头,不顾一切的把剩余的蒸馍吞噬下去。

  岳丈摇摇头叹口气,走过去,把撞倒在地少气无力的素衣姑娘搀扶起来,一边安慰着说快回家去吧,天晚了,街上乱,一边转身走开。岳丈又走过一条土街,远见一盏车马灯在一处草宅的檐下晃荡,知道是一家车马店,岳丈走进去询问了几句,觉得可靠,就定在这里过夜了。

  车马店迎着门口是一行八间草屋,一扇扇木门朝北,东面三间是主人家的住宅和一行牲口栏,西面是一架一架的大车。客房有几间空着,岳丈同住的两个客人跑到隔间的草屋里说话去了;岳丈一个人借着草屋内暗淡的灯火,把简单的包裹解下,放在靠墙的床头,洗把脸,在东家那儿倒了碗开水,一点儿一点儿的喝下;又端回来一碗,在床上坐了,掏出自带的干粮,一口一口的咀嚼着,就水吃下。这也许是民国三十二年最为温馨,最为文明,最为小康、最为安宁的晚餐吧。

  当代

  无论是民国还是现代,当一个家族不曾绝代而传承下来的时候,那个家族的性情、品质及形体也大多一脉相承。我不敢妄然说可以道清关于家族的劣根性,但时代的印记,地域的禁锢和血脉密码中的指令,顽强地在一代又一代身上交融着塑造着他。这里的劣根性是指“吝啬”。

  民国三十一年,河南陷入饥馑年代的前几年,因日寇肆虐,北方的一些大学迁往西南,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大,这所大学聘请一些知名学者或留洋学生来此任教,一批批赴任的旅客中,有一个称为孙小姐的因旅途奔波,身体有恙,呕吐不止,同伴见到就推开门对另一同伴李先生说,你的药箱里有人丹吧,送一些给孙小姐暖暖胃吧。李先生想,送吧,这些药挺贵的,不送去吧,显得小气;战乱期间,千里奔波卖到那个就聘的破陋学校,会发一笔小财德,要是打开一包送一粒,那这一包就没有办法卖了;还是送一粒已经偷打开的鱼肝油最为划算。这样想过之后,于是,李先生就去送了孙小姐一粒鱼肝油。不想,那孙小姐服了鱼肝油后,又是一阵得呕吐。

  这老抠李先生就是钱钟书先生笔下的李梅亭。更早一些,有一个老乡绅,正值临终之际,却躺卧在床,伸着两个指头,眼帘漂浮,就是不肯落幕。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妈等人都上前猜度劝解,但皆无所中,最后还是他的太太赵氏走上前去说: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两根灯草,不放心,恐怕费了油。直到赵氏挑去一根灯草,这个称谓严监生的老乡神,方才点点头,落幕咽气。

  据妻子娘家的乡邻说,我的岳父则是俗称“四两土”。说他仔细节约成性,一分钱掉地上,捡起来要沾回来四两土才够本儿。到小超市里买几只土豆,必是和岳母两个人一块儿去,先是在拥挤的土豆堆里挑来挑去,在售货员那里称量,分量要恰好够几毛零八分或九分的两份儿,再分别排队到收银处缴费。这样可以省下超市定下的余额,一份省下八分钱,两份就是一毛六;一天省下一毛六,一月就省五块钱,十年就是六百元等等。

  当我一件件知道这样艰辛而节约的事儿之后,猛然站起,回首却看到窗外投来的光线之间,有无数金星在那里一盏一盏地上升。我扪心疑问,妻子不会也一脉相承,而吝啬着她的忠诚吧。

  民国

  那岳丈吃过晚餐,端来一盆水正洗脚,一个女子推开虚掩的木门,悄悄站在门口,依框强笑着却又一言不声。岳丈一看。哦,原来是傍晚时分遇到的那个素衣姑娘。

  岳丈就在水里问,姑娘你有啥事儿啊、还没有回家?岳丈想了想,就又穿上鞋袜,从炕上下来说,那你进来吧。姑娘进来,依炕沿坐了,岳丈看到她的侧影,才想到打水的时候,就见到一个梳长辫子的姑娘,站在隔间草屋子的门口,那草屋子里传来客商的哄笑声。这长辫子姑娘竟来到这里。岳丈知道这样的女子不容易,就说你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啊?说着就拿出一块儿杂面厚馍递过去。姑娘开始不接,劝说着好久,她接了又不吃;岳丈又问了一会儿,直到说,姑娘,我是正经人家,这点儿吃的你拿着,赶快回家去吧。那姑娘淌下泪来,终于说,大叔,我没有家了,你是好人,你带我走吧!我能干活,我伺候你老人家。

  岳丈细问之后,知道姑娘是信阳人,和母亲一块儿逃难到漯河,途中和母亲失散,也不知道又到了什么地方,遇到兵匪,被一个军官抓走。说到这里,姑娘悲痛欲绝,又掩口不敢大哭。只是说,大叔我没有家,你带我走吧,我没有家我能干活,你带我走吧。

  当姑娘在门口站在那里的时候,岳丈就萌发奇想,却也只是念头一闪。心想,又不是良家闺女,也不知底细。只是后来听到她的哭诉,不禁生出密密麻麻的感慨。如此思虑再三,就说,姑娘,我给你找一个地方先住下,明天再说吧。说到这里,虚掩的门开了,同屋的两个客人一拥而入,一阵风过来,微微呼叫了一声,屋内人影绰绰。晚睡之前,那两个客人不时打趣岳丈和那个姑娘的事儿,岳丈并不答腔。

  当岳丈和姑娘两人历经艰险,奔波到家之后,不及多时,岳丈就捎信给女婿有要事相商。豆腐匠一路猜测,风尘仆仆到岳丈家见到姑娘。没有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而且女子一番洗浴后,发亮衣鲜,面容静洁,也算齐整,尤其是显露端庄态度,又很年轻,又情愿自己这样的人家,不禁暗喜。

  待到岳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又把豆腐匠原来给的钱如数退还。豆腐匠哪里肯收,坚决请辞。这时,那姑娘从厨房含羞端出饭来,两人不好再争执。临别时说过吉日,一并嫁娶;最终达成协议,拿三分之一给新嫁人打嫁妆,三分之一留下以解岳丈病老之需,余下的豆腐匠拿回去为下一步置办几亩良田多融些本钱。

  民国三十二年中原灾区的嫁娶,也几乎只有当事人家知道,近门亲属家境好的,打个招呼,其他人家闭门不通信息,况且又是续弦。那天早晨,各家家人收拾干净衣服换了,岳丈在家迎婿。之后,豆腐匠人推着独轮车,车一边坐了新娘,车的另一边捆着嫁妆,并不声张地推回家。也只有一家两家的近亲,送来几斤芝麻、几尺花布,大伙儿吃顿白面,就算成家了。

  当代

  我们成家之后,生活一直非常拮据,有时候因为春节要会客,就提前到批发市场上买酒,甚至有一月没有盐钱,就只好卖一些破烂儿,才买来盐巴。而生活略有着落,经济稍微宽约,尤其是她终于上班可以挣钱的时候,我们之间生活上、认识上的各种差异出现了,我们相互惊异,相互惊讶,摩擦、漠视,又撕心裂肺的相互折磨。这是结婚道路上,那登记结婚的道路上,望着野外松柏丛林里那清风和清风中的飞鸟时候所未想到的。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注定要不和谐不贴切,新婚的世界是另外的世界。好像我们之间,原本就是我非我,她非她,我们非我们。而且,随着她的工资待遇越来越好,我们之间,就和常人一样,不是彼此在交谈,而是经济在说话。

  我恐怕自己也是所谓的月光一族,我人近中年,至少不能因为月末的手机费用、会友的餐费而发愁,往往交过房贷之后,把余钱的大部分没有记性地一次一次给她。然后,碰上单位的红白喜事儿,我就对她说二妮儿,我需要二百元钱。她却坐在梳妆台前,一只手端着脂粉,一只手在脸上横横竖竖的比划,并不回答。那双无比美丽的眼睛蒙上一层不可形容的淡紫。我很诧异,循着那紫色向周边看去,我们的窗帘是米黄色的噢,我们的衣柜是青白色的噢。再往外望,看到是落地窗外的紫色月季开了,我还以为是那蜜月期的四、五年间,那旧宅之外的梧桐正满月地开花。

  我之后又说,二妮儿,我需要二百元钱。她坐在梳妆台前,一只手端着淡紫色盒的脂膏脂粉,一只手在脸上温温柔柔的涂抹。她一言不发,静默如水。我说,单位里一个同事的爱人早逝,从我寄存的钱里拿出二百吧。

  就是这样类似的事儿,常常点燃我们的争吵。也许是我的错吧,兑出的钱太多,平日里又不满足一天三餐的生活,还常常闲着和朋友们相邀饮酒,花钱太过?

  贫贱的时候,哪里会有贪婪。结婚的新房,只有三十平米,阳台做厨屋,厨屋做书房。买来的地板革在地上一铺,她扯来花布手织窗帘,包括成家的枕套被褥皆是她一手缝制。当我从郑州给她买回一套淡紫色的裙装,她只是到一些同学聚会时,才梳妆短发,略涂脂粉,着此装前往。每当我在街头看到任何一个女孩儿身着那样的衣服,那淡淡的色彩,就会让我想起新婚之后的蜜月。

  但此时我只能说,二妮儿,我需要二百元钱。但她一直不吭,一直不给。为此,我们又争吵了一架。这也是不满足而起的波澜吧?是劣根性的贪婪在作怪使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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