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智力很难理解种种现象的根本原因，然而他们又有寻求它的需要；由于不能深入分析现象难以计数的复杂条件，他们往往把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一个条件抽了出来，称之为原因。在许多历史事件中，人们抽取的最为原始的条件是上帝的意志，然后是那些历史上英雄人物的意志。然而只要深入分析每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全体人民群众的活动，就会发现，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不仅没有支配人民群众的活动，其意志反而被人民群众的意志所支配。有些人说，西方军队向东方挺进，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另一些人说，这个事件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必然要发生。这两种说法的区别就像在地球和其它行星之间的关系一样，也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其它行星都围绕着地球转，因为地球是不转动的；另一种说法是，他们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支持着地球让其不动，却知道地球和其它行星的活动是受某些法则支配的。支配着各种事件的，是一些法则，它们有的我们还不清楚，有的已经被我们探求出来了。我们只有完全抛弃从某个人的意志中寻找原因的做法，才可能发现这些法则，这就像我们只有抛弃关于地球的所有成见，才有可能揭示行星运动的法则一样。

　　在那些历史学家看来，在博罗季诺战役和莫斯科陷落之后，这场战争最重要阶段就是俄国军队从梁赞大道进入卡卢加大道，然后直达塔鲁丁诺的运动，也就是所谓的侧敌机动行军。他们都认为这是俄罗斯统帅的天才表现，所争论的只是谁的功劳最大。我要问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一拯救俄罗斯和打败拿破仑的侧敌机动行军归功于某个人的聪明才智？这是让人很难理解的。军队在不受攻击时，它的最佳位置应该是在粮草充足的地方，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聪明的头脑去多想。从莫斯科撤退后，俄军最有利的位置应该是在卡卢加大道，这一点就连一个13岁的傻小子也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不能理解的第一点是，这些历史学家为了搞清楚此次机动行军，到底运用了怎样的推理方法。第二，我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些历史学家如何能够断定此次机动行军一定能让俄罗斯获救和让法军毁灭，因为在这前后如果发生另外一些情况，就可能导致俄军的覆灭和法军的胜利。因此，尽管在这次军事行动之后俄军的地位有了很大改善，并不能说它就是这一变化的原因。这次侧敌机动行军，如果没有其它条件的存在，例如莫斯科并没有被焚毁，缪拉不知道俄军的去向，拿破仑并没有止兵不前，俄军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在克拉斯纳亚一帕赫拉一带与法军作战，法军在俄军渡帕赫拉河时发动进攻，拿破仑在到达塔鲁丁诺时立即动用哪怕是很少的兵力（例如只有进攻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进攻俄军，法军进攻彼得堡，等等，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存在，这次侧敌机动行军的结果不但不能拯救俄军，反而会导致它的毁灭。第三，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历史学家为什么对此次行动不能归功于任何一个人这一点视而不见。实际上，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弄清楚它的全部情况，它是由许多无法计数的条件聚合在一起，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连着一个事件地逐渐得以完成；直到它成为历史之后，它的全部情况才能向人们呈现出来。

　　这一有名的侧敌机动行军不过是，俄军在敌人的进攻下一直在退却，在对方停止进攻后，由于后面没有追兵，就不再沿着直线后退，而是很自然地转向粮草充足的地方。从下城大道向梁赞、图拉和卡卢加大道转移，这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甚至连俄罗斯逃兵都会朝这个方向去，而且彼得堡方面也要求库图佐夫往那个方向转移。在塔鲁丁诺时，库图佐夫接到亚历山大的信，信中责备他走梁赞大道，要求他占领卡卢加阵地；实际上在接到这信时，他已经到达这一阵地。俄罗斯军队就像一个球，在博罗季诺等战役的推动下，沿着推力方向滚动；现在推力已经消失，新的推力还没有产生，这个球就停在那个它必然会停下的地方。库图佐夫的功劳并不在于他是什么天才，构想出这一侧敌机动行军计划，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已经发生的事件的意义，也就是博罗季诺战役是俄军的胜利，而法军已经丧失了作战能力；以他的总司令地位，本来应该是主张向法军进攻的，然而只有他一个人竭尽全力来阻止俄军去进行无意义的战斗。

　　这一个月来，法军在莫斯科大肆抢劫，俄军在塔鲁丁诺附近休整，无论从士气还是数量上讲，双方的力量都发生了变化，俄罗斯人开始占据优势。尽管俄罗斯人还不知道法军的确切位置和数量，却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应该寻找战机进攻了：拿破仑派罗利斯顿来俄军议和，塔鲁丁诺粮草充足，法军斗志被消磨且状况混乱，俄军获得大量的新兵补充，气候良好、晴空万里，经过休整的俄军士气大振、积极寻敌求战，俄军士兵敢于在塔鲁丁诺法军驻地附近放哨巡逻，农民和游击队在对法军作战中轻易获胜，莫斯科被占领而产生的复仇情绪，更为重要的是俄军士兵都已经意识到双方力量的变化而优势在我。俄军的进攻是必然的了，这就像钟塔的分针走完一圈之后，塔钟就会自动报时一样准确；随着双方力量的重大变化，俄军上层的种种活动也加强了，这就像分针走动时发出的嘀嗒声以及报时的敲打声。

　　在俄军参谋部，库图佐夫与参谋长彼此敌对，亚历山大也派了亲信来监视他们，人员有了很大变动，各派之间的斗争比平时更为复杂和激烈。这些人互相暗算的目的都是想争夺军事指挥权，然而军队的行动却不会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而是按照应该如此的样子来进行，也就是说，它的发展变化总是不可能跟他们的设想一致，而是符合了人民群众的愿望。

　　1812年10月2日，出去侦察的哥萨克沙伯瓦诺夫开枪打死了一只兔子，还打伤了另一只，在树林中追逐伤兔时无意中撞见了缪拉的左翼部队，对方没有任何设防。回来后来他笑着向同伴讲述这段冒险经历。一名少尉军官听到后把这事报告给了指挥官。然后事情被报告到参谋部的一位将军那里。派出去侦察的骑兵证实了那个哥萨克报告的真实性。这就表明，进攻的时机已经成熟。塔钟的发条慢慢松开，分针仍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报时的钟声就要敲响。尽管库图佐夫有着总司令的头衔，才智过人、经验丰富、善于用人，却不能不考虑贝尼格森亲笔写给亚历山大皇帝的报告，所有的将军求战的欲望，皇帝本人的愿望以及哥萨克的报告。因此，他再也无法阻止那必然要发生的行动，不得不违心地下达进攻的命令，其实这只能算是他对既成事实的认可，在内心里他认为进攻是有害无益的事情。

　　可以说，没有任何时候比人们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搏斗时更为自由，难以计数的自由力量影响着整个战争的趋势，而这一趋势从来都是不可预测的，也从来不会跟任何一种力量的趋势相一致。这就像有各种不同的力量作用于同一个物体，这物体的运动方向不可能跟任何一种力量的方向相一致，而是指向平均来说最短的方向，即力学中所说的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方向。如果历史学家对我们说，战争以及具体战斗都是按照事先制订的计划而进行的，我们不要相信他们的话，这肯定是假的。塔鲁丁诺战役并没有达到托尔想要的目的，因为部队没有按照他规定的次序投入战斗；该战役也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想要活捉缪拉的目的；贝尼格森等人想要全歼俄军整个师团的目的也未能达到；那些军官在此次战役中也未能达到作战立功受奖的目的；而那些哥萨克想得到更多战利品的目的也未能完全实现；等等。如果说此次战役的目的实际上已经达到的话，那只是在下述意义上：当时所有的俄罗斯人都想消灭法军，把法国人从俄罗斯赶出去；塔鲁丁诺战役正好顺应了人民群众的这一要求，以最小的力量，在极其混乱的情况下，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把撤退转变为进攻，将法国人的弱点暴露无遗，加快了拿破仑军队即将开始的逃跑。

　　——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