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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儿子是个混蛋，他死有余辜。”

　　“应该说纪家的男人都是混蛋。”面对儿媳的指责，老太太显得十分平静。而面对婆婆的平静，纪寰的母亲却有些吃惊。

　　“我这样说你很惊讶是吧？”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老太太安详的笑着，继续说着：“我嫁进纪家的时候情况要比你糟得多。你的公公——纪家的老爷纪熯，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到的时候，他家的丫头刚刚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儿，而我当时也怀着孩子，别人的孩子，路途这么远，当我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样子已经不能见人的，在夜里，我被人悄悄的抬进府里藏了起来，第二天我的一个贴身丫头顶替我被吹锣打鼓的迎地了门。”

　　老太太喝了口茶，没人打断她，于是她接着讲她的故事：“当时，我躲在小屋里，靠在墙角，摸着自己挺起的肚皮，听着不远处的喧嚣声，想着我那个销声匿迹的爱人。是谁把我害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该怪谁？我又能怪谁？”老太太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尤，再强的爱恨经过岁月的冲刷后也会变得平淡无味，像一杯白水。“我认了，这就是我的命！我准备横下一条心接受这一切，可谁能料到后来的事呢？

　　“我的丫头顶替我走了个过场，本以为给别人看看而已，进了庄园，大门一关，戏就结束了，就等再过两个月我生下孩子，一切就都好办了。可大门一关上，我的苦日子便开始了。

　　“那个刚给纪熯生了个儿子的丫头，还在半死不活的呻吟着，我听得到那呻吟声，那声音就在隔壁。我捂着耳朵也照样听得见，于是我便起身去了她那里，坐在了她的床边。那个女人比当时的我年长一些，长得很有些味道，虽然当时很憔悴。她看到我，也看到了我的肚子，我当时的样子是那么的笨重。她费力的伸出手抓着我的胳膊，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力气竟那么大，捏得我很疼，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但知道已不必了。那个女人拼命的张着嘴，不知是想喝水，还是想说话，我不得而知，她就那样断了气，手也松开了，嘴也闭上了，只有眼睛还睁着，从那眼睛中看不到一丝的愤怒，有的只是无尽的绝望。无尽的绝望，你见过那种目光吗？那种目光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感觉刚刚死去的那个女人就是我，我感觉我刚刚进入纪家第一夜所亲眼目睹的这一死亡，必将是不多时之后我的命运。那种预感非常强烈，非常非常强烈。那个刚刚断气的女人，躺在凌乱的床里，我看着她，像在看着我自己。我感到不寒而栗。

　　“她刚刚生过孩子，但房间里却没有孩子，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可怜的女人就那样被孤零零的遗忘在那个房间的角落里，我回到自己的小屋，蜷缩着，哭了整整一夜。等天亮的时候我筋疲力尽了，便睡着了，睡了多久我不知道，只记得我是被人打醒的，当然打我的这个人就是纪熯。除他以外还有谁敢动手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房门被锁死了，那个顶替我的贴身丫头站在门外放风，那个贱人！我饶不了她！

　　“纪熯抓着我的头往墙上撞，差点没把我撞死，我咬他，抓他，拼命反抗，结果他却更加疯狂，他剥光了我的衣服，用鞭子抽我，抽得我皮开肉绽，满身是血，我在地上打着滚，疼得要死，但就是没有叫出一声，一声都没有，我不能让门外的那个贱人听到，不能让她得意。接着纪熯上来踢我踩我，踩我的肚子……这个混蛋！接着他把我捆起来，扔在墙角。更恶心的事还在后面……

　　“他打开门，把那个贱人放了进来，然后反扣上门，当着我的面，就当着我的面……那个刚刚给他生了儿子的女人就在隔壁，已经死透了。一会儿他们完事了，我那个曾经忠实的贴身丫头一丝不挂的走到我的面前，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我骂了她，她打了我，我吐了她一脸口水，于是，纪熯冲过来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你知道那结果，我早产了，不仅是早产了，我那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那也是一个男孩儿，我的儿子！那时我终于叫出来了，在胎儿冲出我身体的那一瞬，我终于叫出来了。那声音应该是很恐怖，我从那个贱人的表情中看得出来，而纪熯，这个混蛋，却好像更加兴奋，回为我流了很多很多的血，这个地地道道的野兽！接着我就昏死过去了，在这之前的最后一点意识就是一声巨响，门好像被撞开了，但印象很模糊，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以为我也会死的，可我没有，我被救了，是随我一起来的另一个仆人，从前是我父亲的侍卫。随我一起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两个人，一个出卖了我，一个被困了起来，其它人把我送到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走不远，他们都死了，因为当晚下了暴雨。这个仆人出人意料的忠心，没有他，我当时肯定就死了。他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直到不久前，他竟断送在两个毛头孩子的手里。从他那里我找回了许多丢失已久的东西——安全、公正、尊严！

　　“我还记得当我醒来的时候，他正擦着刀，用一块白布，那白布上的血，鲜红刺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杀了纪熯，还有那个贱人，还有当时府内所有的仆人，当时，若大一个无翼庄园的府宅内，就只有我们两个喘气的活人，不，是三个，还有那个被藏起来的孩子，被我们找到了。他连夜便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的尸体都扔在里面埋了。”

　　“包括那个死在隔壁的女人？”纪寰的母亲终于插了一句，问道。

　　老太太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说：“后来这个忠实的仆人将这个大坟的土碾平，种上了花草，花草长得好极了，不久又移种了一株古老的紫藤，那紫藤在移种之前几乎快枯死了，移种之后却长得枝繁叶茂，也许在它古老的生长历程中，从未这样茂盛过。没人知道这幢深宅大院内发生了些什么，这儿的新仆人是从很远的山外买进来的，到这里来就为了吃口饱饭，从来不多事，但尽管如此，没人能在这里呆着超过十年的。这儿的仆人总在换……”

　　“这个我知道。”纪寰的母亲又打断了婆婆的话，“被换掉的人都去了哪里，是哪个紫藤架下，哪棵树哪棵草下，还是选个快下雨的日子把他们撵走？”

　　“这个世界是需要秘密的，而保持秘密需要代价，有时这个代价会很昂贵，但尽管如此，也必须付出。”老太太的语气依上是那么的平静，啜饮着杯中的茶，享受着紫藤架下的荫凉。纪寰的母亲没有喝茶的雅兴，她盯着地面。她的脚下踩着花形的石砖，石砖下是肥沃的泥土，而泥土中……

　　纪寰的母亲并没有感到恶心，她只是想发笑，而且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来。身边没有仆人，只有她们两个老女人，笑就笑吧，老太太并不介意，估且让这个年轻一点的老女人笑个够好了。纪寰的母亲已从不由自主的哼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从放声大笑变成了狂笑。而老太太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仿佛对儿媳的这一反应早有预料似的，仍在喝着茶，那茶杯好像是无底的。

　　笑声嘎然而止，接着又突然暴发出来，比刚才更加放肆！老太太刚才的叙述一声一声好像还在耳边。她总是说“我”如何如何，“我”如何如何，但那口气却完全是像在讲别人，和自己毫不相干。纪寰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婆婆，心想：我低估了你，但你也低估了我，我们谁也不必轻视谁，谁也不必嘲笑谁，谁也不必畏惧谁，谁也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下贱，我们都是一丘之貉，一路货色，半斤八两，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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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声还在持续着，老太太将手中的茶杯掷在了脚边的石砖上，声音清脆，很是悦耳。

　　“我的儿子在哪？”老太太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让儿媳听清了。年轻一点的老女人终于止住了笑声，那表情有点像个顽皮的孩子，一副我就是犯了错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的无赖神情。

　　“你在说些什么，我的婆婆，那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说的，你的儿子不是一出生就死了吗？他是那个可怜女人的儿子，他虽然是那个可怜的女人生的，可他必竟是姓纪的，而不是外面带来的什么野种，他的血统是如此的纯净，所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混蛋！”

　　老太太的脸色此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不知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骂自己的亲生儿子是野种，还是骂自己疼爱的养子是混蛋，必竟哪种称呼都不怎么悦耳。但她还是忍着，因为她说出了自己的经历，做为交换，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报。她在耐心的等待眼前的这个疯女人把话继续讲下去。这个疯女人终于又讲了下去：“你这个老太婆，把我从娘家骗了出来嫁给你的儿子，从嫁给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掉进了地狱。你杀了他的喜欢的女孩子，他便来折磨我，每夜都是如此。他把我的手脚捆在床上，用你这一辈子想都想不出来的花样来折磨我，糟蹋我，我常常接连好几天都起不来床，而你却从不曾来看过我一眼！看看你的媳妇被你的宝贝儿子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你就杀了他？”老太太依然平静地问道。

　　“当然，这种男人是自己找死。他这样折磨我，还敢睡在我的身边，他不死才叫怪呢！”

　　老太太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这样看着纪寰的母亲，仿佛在说，不用我一句一句的追问，你自己尽管讲下去吧。于是这个勇敢的女人接着讲道：“我在他喝的水里下了迷药，所以当晚便瞪站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但神志是很清醒的，他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只是不知道我打算怎样做，他当时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我看着可真开心。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用绳子把他勒死？用刀子刺穿他？说实话我当时真想把他的肉一块一块的片下来，可那样会弄得很赃，血是非常非常赃的，擦也擦不掉，洗也洗不净，而勒死他又太费力了，再说那样也很赃。所有我选了一种绝好的办法，无声无息地，无声无息的把他处理掉了。”

　　“你不是把他给吃了吧。”

　　“当然不是，吃人也需要吐骨头的，再说那种赃货吃了也会吐出来的。我把他埋了，活着埋的，就埋在我们俩，不，应该说是他平时寻欢作乐，大发淫威的床底下。任他是谁，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个地方吧。他在那上面虐待我，我就让他永远待在那下面！你发现儿子不见的时候，我已经把他埋了好几天了，我让床底下恢复原状，我把一切都做得不露痕迹，怎么样，聪明绝顶，神不知鬼不觉，你的儿子消失了，而且罪有应得！”

　　“砰”的一声，茶壶飞了过来，纪寰的母亲侧头躲了过去，茶壶砸在了地上，被摔得粉碎。接着老太太又挥起了手中的拐杖，那动作太快了，快得不像是一个她这把年纪的人应有的速度，好像刻意练了很久很久专等这一时机一样，这回纪寰的母亲没能躲得过去。可能她压根也没料到老太婆会这么厉害。拐杖一下砸在了她的头上，顿时鲜血四溅。她倒在了地上，还有口气在。她瞪着双眼，仍旧呵呵的傻笑着。老太太笨手笨脚的走过来，用拐杖撑着地，俯下身看着她，阴沉沉地说：“不许笑。”

　　没有用，她还在笑。

　　“不许再这样笑。”

　　还在笑。

　　老太太猛的跪了下来，膝盖正压在媳妇的胸口上，于是，一股粘稠的液体喷在了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大怒，用衣袖抹掉那些粘乎乎的东西，接着一把掀掉了旁边的一块花形的石砖，抓起石砖下的泥土，一手按着媳妇的额头，一手将泥土一把一把的塞进媳妇的嘴里。媳妇在拼命的吐着，老太太在拼命的塞着，塞完后便用手死死的捂着媳妇的嘴。纪寰的母亲在拼命的挣扎着，她尽力用手抓向自己的婆婆，这个恶毒的老太婆，她无法抓到老太婆的脸，只抓到了老太婆脖子上的佛珠，接着她的手便垂下了。佛珠顿时散落一地，蹦蹦跳跳地四下滚开，滚到砖缝里，滚进草丛里，不见了，或，静止了。

　　老太太也筋疲力尽了，她突然感到心口很疼，眼前的光线顿时暗了下去，接着便倒在了地上。

　　于是，地狱里又多了两个老朽丑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