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憨何许人氏,没人清楚,他自己也弄不清。不知哪年哪月来虎山脚下混口,听老人说,一小叫化沿门乞讨,不说乖话,捧碗立在门前,不给不走,哪怕站它一天半日,恶狗来了也不动。后来他有气力了,别人雇他,问他姓名,他只摇头笑。勤快、憨呆惹人喜爱,也就不管他有无姓名,是家种野种,都喜欢雇他做事。开始,他替人做功夫,只讲填饱肚皮,不敢胡想。虎山脚下的人不亏人,累了人家一天,总要打壶谷酒让养养筋骨。
起初,他不会喝,经不起主人一番殷勤,就慢慢喝起来。天天做工天天喝。酒量是越喝越大的。开初端杯喝,后来拿碗喝,再后来抱壶喝。酒瘾上身,酒量也大起来,虎山脚下没一人能喝过他。亏得喝酒,他得了一个名字。都说他有海量,又有些憨头憨脑的,不知是哪个就叫他海憨。他也不究,叫他就应声。
到后来,海憨做工夫如同“舍命 虻”,但虎山人家都不宽裕,舍不得两壶谷酒对付。自然,海憨生计就成了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怎奈肚皮空荡荡,他搓根草绳儿勒紧,倒也能坚持坚持,只鼻孔里,嘴巴角酒虫儿爬进爬出,鼻涕眼雨牵线一般,歪嘴呵欠一个接一个,如鸦片鬼断烟禄,他似一堆泥瘫在地上。
海憨聋子不信雷响 ,不信活人尿憋死。他到山溪沟里掏乌龟,去王三槽坊换酒刹瘾。王三正四处觅乌龟,便是两全齐美。
王三兄弟五个,数他精细,会盘算。唯王三继承了爹煮酒家业。七十二行,煮酒熬糖。王家五代相传,一代比一代盛。到王三接手槽坊,扬名乡里,不仅色美味香,百斤黄谷取酒份量胜过前辈,并且能酿荞麦包米,五谷鲜果,把槽坊撑得火红。
王三自开槽坊,舍不得沾酒,有时品酒也只用舌尖舔舔。他长得头尖嘴尖,如枣骨立在肩上,两粒眼珠子滴溜滴溜,看上去,虽多少有些丑陋,倒觉得精明活脱。王三遇事喜欢摸后脑勺,二十几岁脑勺头发稀朗光溜。
王三有名气却讨不上老婆。总有歪锅套瘪灶的。那年,花运赶上王三,柳妞儿算得柳家湾一块盖面肉,被王三享到了。是爹逼她往王家。对她说:“鸟往旺处飞,王家难得的人家。常言郎才女貌,人丑三分才,命大福大。爹替你作主,不拐”。
妞儿嫁到王家,自觉得日子过得舒服,只一件事不中意,王三貌丑不讲,那体瘦骨轻差点男子气,怎奈妞儿身肥奶胖,青春当盛,王三渐渐招架不住。
王三不甘失弱,打听到阳气不足可用药力相助。于是找郎中求药,张郎中问:“治标还是治本,治眼前还是治长远,为採野花还是为夫妻和睦。”王三摸了后脑勺说:“当然治本,治长远,为夫妻和睦。”张郎中告诉他:别无良方,凑效只有多食龟肉。
王三虽善算计,为讨老婆喜欢,也只能咬破肚心忍疼花钱。正愁觅不到乌龟,碰巧海憨送龟换酒,王三喜在心里。
海憨说:“这乌龟给你要不要。”王三不应声。妞儿从内屋出来,见好一条汉子,壮得如水牯,黑得如水牯,虎头大脸,鼻高嘴如瓢,虽几分粗气,比王三几个体面,心里暗眼红。看他一手拿个黑大乌龟,一手提条破衩鼓鼓沉沉,忙招呼:“这大哥乌龟卖钱换酒都好说,我柳妞儿不亏人的,说个价。”
王三暗碰碰妞儿,妞儿撒起野来:“不中用的丑东西,口口声声觅乌龟,有现货了又疼钱,钱是命,命是狗屌!他不要,我要!”说着夺过海憨的乌龟。
王三怕老婆,又怕上当,忙上前拦截:“这臊货我不爱,我堂客爱上,将就将就。海憨,你喝酒的说说,凑成凑成。”
海憨说:“管它,也没花本的,给多少都成。”
王三摸了后脑勺,亮了眼珠子说:“一斤臊货一两酒,不亏吧。”
海憨说:“成!”
王三称乌龟,报数:一十八斤二两。海憨也没听见。“见秤!”海憨是不会去见秤的,心里没那么多的弯拐,也认不得秤上花花。王三故意将“见秤”二字叫得脆响,心里一阵舒服,提着裤叉去内屋寻缸养乌龟。
海憨催:“快拿碗来打酒,等得我心烦!”
王三忙吩咐妞儿拿碗打酒,在她耳边叮嘱:“一斤八两只往后来,不能前去。”
海憨一连三碗,妞儿看得呆了。六两一碗,三碗满数,妞儿见面前汉子酒不足意,顺手又打出一碗,海憨接过一仰脖子干了。
王三提着破裤叉出来,笑嘻嘻:“嘿嘿,刹酒瘾就来,乌龟也将就。我们行善买龟放生的人家,只当是还了心愿。”
海憨没说什么,接裤叉朝肩搭上,匆匆走了。妞儿心里埋怨:不通屁的东西,连乖话儿也没一句,一碗酒喂狗了。其实,两颗杏眼死盯海憨背影,盯出水来。
虎山脚下扬名溪,水绿叶绿,水叶一色,老柳郁荫,古藤、荆蔓与翠竹相缠,编出大大小小窝窝,海憨困了,随身一躺,两腿伸伸,打起鼾来,惊跑雀儿虫儿。
看他好一身酒膘,加上风雨日头煎熬烘烤,练就得腿如铁杆,手如钢钎,遍身釉光照人。一觉醒来,也不管黑月白日, 扑通钻进溪里,在老柳树蔸下掏出臊货,装进裤叉。龟喜欢长虫作伴,他找到岩穴土洞,管它长虫不长虫,伸手就掏。有时碰上“扇头风”,揪出戏耍戏耍,这恶傢伙“唬”一声,脖子扁如扇,海憨喜欢逗弄它,任它扁脑袋在身上碰撞,怪它太轻,不如搔痒。碰上这时辰,暗自心喜,因为有长虫准有大收获,准备到王三槽坊痛灌一场。
出乎意料,到处传说海叫化蛇药历害得很。竟有人提酒来请他去治蛇伤,寻得好苦才找到他。海憨不客气接过酒壶,一下壶底朝天,酒喝得精光 ,来人呆了 ,等他的蛇药。海憨吐酒话:“蛇药藏在皮肉里,剥我的皮换了,包你不惹长虫咬。娘屁的,蛇还能咬伤人?”说着巴掌拍得身子清响 ,来人哭笑不得。
冬天到了,海憨穿了件磨掉毛的蓑衣,挺满足。平时光溜身子,下面扎条破裤叉,冷热风寒惯了,有件挡风的,蛮热乎。是那夜,海憨直挺挺睡一人家屋檐下,半夜里雪珠子打瓦,主人起来搬柴草,开门看见赤膊汉,叫几声不应,顺便从门外土墙上取下那件蓑衣替他盖上。一觉醒来,多谢没叫一声穿蓑衣走了。
扬名溪去过了,那些个熟悉的土洞,岩穴早露出水面老高,溪底只一面薄水如镜,映出失落的片片树叶。海憨不自觉地顺溪而下,也不知要到哪里去,跑到地里揪几个萝卜,手心里一搓大口大口啃起来。
忽然,他看见握长篙叉的在溪边叉得劲乎乎的,跑过去问:“拿篙叉的,是金贵的还是心疼的东西落了水?”那人不语。海憨又说:“舍得打壶酒来暖了身子,我替你下水摸起来,省得劳神费劲不讨好。”话没说完,一篙叉掀起缽大个鳖。娘屁的,原来干叉鳖的勾当,嘿嘿!酒禄来了。
海憨溜也似的奔到王家铁铺,笨嘴笨舌也不知怎么骗来一把足八寸长的两齿鳖叉,又到竹园人家要了一根长篙,也学着干起扎鳖的勾当。开张几天,没闻到鳖腥。
他拜师。有一天在扬名溪又碰上干叉鳖勾当的,一南一北。海憨这边问:“叉到 货 吗?”
那边对答:“大冷天,没货不如抱婆娘。”
海憨说:“教我点儿窍门吧。”
那边说:“你叫声师傅。”
“师傅,师傅”海憨叫得嘣响。
那边一篙叉中碗大个鳖,顾不得占这边的便宜,待收藏好,装模作样哼二声继续聊说:
“对门打伴的哥儿,让你嗅嗅鳖腥臭。”
这边说:“快教我。”
那边说:“扯耳朵尖听,别让风吹跑。”
海憨真扯耳朵催说:“我等得尿胀了。”
那边的忍不住笑:“听着:鱼有鱼路,鳖有鳖路。”
这边海憨急催:“快告诉我鳖路。”
那边的说:“鳖路是有的,记住:卧南不卧北,卧泥不卧叶。”
一番戏弄,逗起海憨手忙脚乱,抽篙扭头转。那边的独自“哈哈”。走了老远,海憨搔头,拜师哪有不知名姓的,怪自己舌条儿不会翘。等好容易绕到南边,师傅早不在。他顺着溪密密实实往泥里叉,边叉边走忘记路长短,没叉着一条鳖腿。
朦朦月,过路的瞭到溪边一个黑球儿滚,麻着胆闯,挨近些了就看见蓑衣舞长篙,吓得没命跑,恨娘短生了一截腿,从头到脚流水,混身粘乎乎。从此,便传说扬名溪出了长毛鬼。
海憨白天黑夜叉,总算叉了灯盏大个鳖。他记住了,这该死的不在南也不在北,在流水的小沙滩擒到的。嘴里骂:“娘屁的,王八师傅说瞎话。”又叉下去,“普普”哑响,软软的,有傢伙,用力扎,一篙掀起盘大个鳖。记住了,第二个该死的又在沙滩上擒到的。接着又在流水旋窝沙弯处叉了几个。海憨用藤穿了,往王三槽坊去,半路,心一怔,又直奔王家铁铺,嘴里在咽口水。刚到门口,气喘吁吁,腿打歪脚就说:“给,该你鳖。”一串鳖早丢在砧边,头也不回地去了。
再回来,海憨扛着两大圈,七。八个足有二十斤。到了王三槽坊,王三见鳖爱要不要。
海憨说:“听说鳖比王八味好,没臊气。”
王三说:“只讲味好,我是吃鳖的人家?”
妞儿内屋里嗅到粗高通直的雷公音,知是海憨,忙迎出来:“哎哟,是海大哥,西北风刮来的吧,不刹酒瘾也不来槽坊,看你手里提的,准没错。你就酒酒亲……”
海憨没理会,只说一句:“别拐弯儿磨时候,只问你:这傢伙换不换?”话音刚落摆出抽腿势子。
妞儿忙阻拦:“看你急性子,俗话说,走三家不如落一家。做官还怕没轿坐,有鳖还怕没酒喝,这鳖我全要了。价钱嘛,你和王三说。”
王三急了,埋怨海憨:“王家桥的鬼只找熟人,几月不来,槽坊脱祸求财,偏偏今朝又提几个鳖来……”
海憨不失弱:“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我的鳖换你的酒,你堂客说定的。你不换,退我鳖。”说着就要去夺鳖。
妞儿拦住海憨,泼劲来了:“砍脑壳的,虾子头上顶屎,不知香臭,做你堂客图个屌!海大哥,不愁鳖不换酒,天天送天天要,来多少要多少,气死那个 抠鼻屎痂吃的东西!”
王三摸后脑勺,眼珠子滴溜,也罢,何不将错就错,日后加开个酒馆,妞儿做的茶饭美,鳖鱼炉子撑门面,还能挣几个银钱。于是讨好说:“都依你,哪知一句话伤了你的肺,看我都悔死了,待我跟海憨凑成价钱,就给杀鳖吃。”转头又对海憨说:“老兄,别检责,熟人熟事好说,我堂客讲了,只管送鳖包有酒喝。只是价钱……”
海憨说:“一斤王八一两酒,鳖高升点儿不亏。”
王三又摸后脑勺:“你知道,我是要王八不要鳖的,高升不得,两人都舒服点,就依王八数算了。”
“依王八数就依王八数,快打酒来就是。”海憨高声大嗓。
王三依旧是过称,喊见秤,依旧吩咐妞儿打酒,在她耳边叮嘱之后,还真去为妞儿杀鳖。
妞儿也喜欢为海憨打酒,好多天没见海憨心里总憋闷,他来了心里又酸溜。每次来槽坊,妞儿就哼起做丫头时唱的《正月里飘》,又暗里多给几两,海憨也不瞟她一眼,喝干就走。妞儿就埋怨:该死的木头人。盯他。又暗赞叹:好铁汉,真男男。
妞儿照样拿碗打酒,海憨照样喝。
妞儿哼:正月里飘,是新年
奴盼情哥哥来团圆
月儿圆,梦儿圆
醒来不见情哥哥面
……
海憨喝下几碗记不清,妞儿早把王三叮嘱当成耳边风,嘴里调儿越哼越娇麻,献上一碗碗殷勤,海憨只盯住妞儿手里的酒碗,心里没那个意思。妞儿一碗碗酒倒进海憨肚里,没凑点儿效,自晓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心一动,夺过海憨刚干的酒碗,轻声问:“足意不足意?”海憨抹了一把嘴说:“活到而今,没足意过。”妞儿凑近说:“鳖换的酒喝过头,没你的了。你想喝酒容易的很,只要叫我一声,叫得好听,给你一碗酒。”
海憨就叫:“王三堂客。唷,是王嫂嫂 ,王嫂嫂。”
妞儿皱眉:“叫王嫂嫂不给你酒喝,再叫。”
海憨不耐烦说:“莫躭阁我叉鳖功夫,等我叉鳖来,怕没酒喝?”说着动身就要走。
妞儿忙拦:“哎呀,海大哥,香到嘴边的酒不喝,就只晓得叉鳖叉鳖,舌条儿打滚的事哪个不干?”
说着顺手打一碗酒,敬到海憨面前:“我教你,只要你叫,给你。”
海憨见有酒,不走了,说:“有酒,都依你”
妞儿展展杏眼:“海大哥,你就叫:肉--妹--妹。”
海憨不迟疑连叫:“肉妹妹,肉妹妹。”
妞儿喝心肺汤一样舒服,没等海憨落音就应声:“喂--哟--”音味调了蜜。双手捧酒给海憨:“肉妹妹敬你一碗酒,海大哥,别忘了你的肉妹妹。”
海憨一句没听进,又来了个一碗干,感觉精神焕发,起身背叉,匆匆而去。
妞儿追到门口:“海大哥……海大哥……”
王三的酒馆也特别。想得挺周到:贵客吃贵,贱客吃贱。贵客自然是鳖荤之类,贱客也备有炒黄豆、焦豌豆之类。来喝酒的人多,大都是周围插田的泥腿,很少吃鳖荤的,多是打二两谷烧,叫一碟炒豆,嚼得嘣咚嘣咚,该也心满意足。
那天,一汉子进店,喊鳖荤下酒,说是请拜师酒。
妞儿忙上前应酬,一眼数清来人肩挑背扛五个补丁,腰间扎一条麻头绳,心里掂量:衣食无聊还馋鳖荤,十有八九吃白的。今天王三去王家祠堂送冬至会酒,临走叮嘱:小心些,不相识的眼瞧瞧,那穷作乐的进门喝酒要先收钱后才打酒。
妞儿精明乖巧,心里自有分寸,展亮杏眼一脸笑:“那大哥,有见识,古人说,养儿不学艺,压断撮簊系。我老板学了这煮酒艺算得腊肉骨头,才舍不得丢呢。这请拜师酒,你儿子学木匠还是学裁缝?”
那汉子被妞儿说得脸红耳热,只是摇头不吭声。
妞儿又说:“将钱学艺,学艺赚钱,拜师酒值得值得…….接师的大轿到了哪,还没听见唢呐响?”
那汉子越听越不知所措,改口说:“不是拜师请师的,邀老哥儿痛快痛快。”
妞儿从远说到近,觉得歪不对头,这汉子七分有假,耐性子问:“那大哥,你那老哥儿才不知趣,不该让你痴婆娘望野老公,尽绝情。”4
那汉子猛醒:“喂,内老板的,一个叉鳖的天天换酒喝,听说他娘的鳖叉不放空,有咒语,灵验得很,当真?”
妞儿晓得他说海憨,加盐添醋:“才不象卖狗皮膏药的,我鼓眼看他酒当茶灌,脚板底生烟,一眨眼就不晓得是入了地还是上了天。身上没一个烂眼钱,提鳖换酒我心里就有点儿打鼓,我猜,不是神仙 也是怪。你说他叉鳖是不是瓮罈里捉王八,稳当当?”
一番话说得那汉子心痒痒,暗喜:打上点儿气候,不愁饭碗衣禄。有道是有缘遇着,无缘错过。不过,心要诚,诚则灵。他笑道:“到时候,鳖荤好酒只管伺候,嘿嘿,我今天就请他。”
请他?妞儿心里好笑。原来真是个吃白的傢伙。妞儿这下照直说:“那大哥,店里规矩先给钱后端碗,来,钱。”手早伸到桌上。
那汉子有点憋:“他娘的当是揩油?”忙从腰里摸一块“袁大头”,“啪”地一声,“看,是狗屌还是夜明珠!”
妞儿一惊,幸喜刚才话没说溜,忙沏茶陪礼:“有钱大哥,别发气,规矩归规矩,先热茶暖暖,随后酒菜伺候……”说着喜滋滋从桌角摸起“袁大头”,钱到手了,酒菜上桌,那海憨来也罢不来也罢,还管你烧香敬菩萨?她藏了银钱,就忙去备酒菜。
北风颠狂,天地灰灰蒙蒙。那汉子到门口望瞭:远处,山糊糊,屋宇糊糊,路断人稀。一老会,没一个落店人。自劝自:急个屁,他就是站在你面前也不晓得的,肉眼凡胎的。再看桌上,鳖鱼炉子弄好,大 瓦缽里大鳖壳遮盖鳖肉,炭火当旺,风呼起一粒粒火星子,缽周围挤起一颗颗泡泡,满屋里飘香。那汉子缩缩鼻,咽下口水。难怪他从来没混上一顿鳖荤,自己也叉鳖,只功夫不深 ,偶尔叉一个,也到集上换把盐沫子回来。这回掐掐捏捏,聚聚攒攒,盘算好几回才押这虾钓鲤鱼的“赌宝”。他揪揪嘴,惩馋。干脆搬条凳到门口坐下,等叉鳖师傅。
妞儿备好酒菜,只盼海憨来,又怕那汉子等不得了独用;想稳住他,就慢慢走到他面前,东扯葫芦西扯叶地聊了一会,接着又变话:“那大哥,到后屋缸里去瞧瞧。”那汉子一见人高的酒缸里鳖压鳖,嘴里就“啧啧”地叫,两眼死盯,舍不得离开。
妞儿从后屋里出来,正想点子拖延拖延,抬眼老远看见海憨,忙呼:“叉鳖的来啦!”
那汉子从屋内奔出,果见一阵风刮来一条汉子,向这 边飘来。眨眼功夫看得清:身披蓑衣肩扛叉,手提一串鳖冲来。一阵眼花,他揉揉眼,再看,哎呀呀,不是他是谁?在扬名溪戏弄的那个叉鳖的。心跳脸烧,捶头顿足,嘴里叫苦:“屁眼生儿,门子不正……”没等海憨靠近,撒腿跑。妞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脚,追喊:“喂-喂-”那汉子越跑越快,头也不回溜跑……
缽内咕嘎咕嘎响,旋起团团热气,海憨眼不贼溜,挺在酒坛边等酒。
妞儿进来,心里画圈圈,歪头扭肢挤媚眼:“海大哥,看看桌上肉妹妹心肠,眼珠儿望得蹦出来,等你坐上把位,今日王三不在,肉妹妹陪你喝杯合心酒。”边说边拉海憨上坐。
海憨看一眼手提的鳖,心想,天天叉鳖,没闻到鳖味腥臭,猫扳倒饭甑给了狗,娘屁的,人死屌也弯,不值得,送到嘴的货,不吃白不吃!
鳖丢给妞儿,四平八稳坐了,摸起筷子捞起大鳖壳撕啃起来。原来鳖味好肥口,心想,鳖换酒就是斤对斤两对两也不亏他,难怪王三堂客谢我这顿。哈哈,海憨也有今朝!
二 情缘
“你海弟是个鸡蛋,也该放个稳处。愿的话,去儒爷家帮长工,稳当。我王三作保。”王三说了三遍,海憨笑笑,到底去了儒爷家。
寻到儒爷门口,瞭到两边石狮,海憨怔住:那年那月那日,在石狮前蹲了两个坑 ,石狮鼓眼,恨不得要吃了他。一秃头山羊胡的老东西出来,摸摸稀稀的黄胡:“富也贫也,此乃命也。”干咳两声缩了头。海憨肚咕咕叫,牙咕咕响,绿火窜眼,有朝一日,哼!一言不发,挺立狮前。又过好大时辰,一个大眼眼 、尖鼻鼻的黄毛丫头蹦出来,捧碗青菜饭跑到面前:“叫化哥哥,给。偷的。”空了饭,象雀儿飞去。看看缽里,分明两个盐茶蛋。
是儒爷家?那秃头准是儒爷。碰上过,不错 ,在茂哥家。那回,茂哥躲壮丁消灾请酒,海憨帮工,晚上和秃头喝酒。那天,他西瓜皮遮丑,身上长袍马褂,好威风。隔会儿头如擂椒壶里的杆杆转摇,满嘴之乎者也,海憨听不懂和尚念经,只顾咕噜咕噜地喝。听秃头说:“吾妙计,断指吹灯也。”茂哥喜歪了头,口呼“救命大恩”。塞给秃头一个红包包。后来碰上茂哥,他破了像,真剁了一根指头,弄瞎了一只眼。
儒爷不是好东西!满肚坏水,害了茂哥。海憨怨王三,作你娘的保,保儒爷不如叉鳖。看石狮瞪眼,一肉拳,丝毫没动它,反伤了皮。哼!有朝一日 ,脑瓜嗡嗡响,杨名溪流水沙洲准藏鳖,欲抽腿,肚咕咕叫,娘屁的,喝了儒爷的酒再走。
待进门,有人叫,回头看,是王三。
“我就晓得你海憨说话算数的。”王三讨好说。
“给人做奴狗,为的一张口”。海憨不耐烦说。
两人进屋。王三先去报喜。
儒爷戴老光眼镜,手捧发黄的《诗经》,嘴吟:“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秃头如擂椒壶杆儿悠悠转。兴致正浓,王三在耳边嘀咕,他忙更衣戴帽。依旧是那件长袍马褂,还有西瓜皮。儒爷不甚欢喜,王三消了他的愁疙瘩。王族底子不厚实,只十余担公本田,应酬着一年清明、冬至族会和其他用场,用苦良心,一年换一个长工,没人愿帮他。海憨来,算祖宗有福。
“你叫海憨?高哉!妙哉!”儒爷摸胡说。
就是他,烧火屎化灰也认得!海憨心里有数,只是笑。
儒爷自我道白:“老朽姓王名常儒一族之长也,积德行善知孔孟之礼也,治刁民,解纠纷,排困解难乃吾之责也……”
海憨听不懂王八词,熏得头胀眼闭。正想寻个地方清醒清醒,忽听雀儿叫:“海哥,喝茶。”
海憨睁眼:哎呀呀,大眼眼,尖鼻鼻,好乖!他在画儿上见过观音菩萨,没她活蹦水灵 。说话象雀叫,好醉人。想起来了,这雀儿给他偷过青菜饭。那回,饭里埋盐菜蛋,好有滋味。海憨心里痒痒,眼珠吊出来,有雀儿在,做牛做马受了!
“翠兰,去备酒饭。”儒爷吩咐。
叫她翠兰,好听!儒爷刚才叫翠兰没拖怪尾巴。死盯翠兰欢跳的背影子,端起茶杯一口灌,甜了嘴,甜了心,海憨捧着杯子舔。
儒爷取文房四宝写契约,王三磨墨,海憨眼往厨房里瞟。儒爷问海憨姓氏字号,海憨不理会,问急了,海憨反问:“儒爷的姓呢?”
王三抢说:“你耳不管事,刚才儒爷讲过,王常儒呗。”“我跟儒爷一个姓。”海憨说。
儒爷点点头:“王者,周武郑王的王也。”
海憨说:“我是王,大王的王。”
儒爷有火:“你配姓王乎?偷姓盗名知罪也?”
海憨说:“王就是王,不信问你祖宗。”
儒爷恼怒:“王氏无此野种也!”海憨心里好笑 :你才野种!说话满口怪调调。
王三摸后脑勺在儒爷耳边咕:“海憨的名还是捡来的,你就凑合凑合。”
儒爷摸摸黄胡,好一会,哼道:“海憨姓氏,错汪为王也,汪谓汪洋之海也。”
王三随声附和:“海弟,你记错,本姓汪的,汪洋大海的汪,汪与王音儿像,也难怪……”
海憨并不争辩,有姓没姓,不痛不痒,姓汪姓王姓不出酒来。管它的,我汪洋大海也翻得你为王的船。听说孙猴猴岩缝里炸出,寻了个孙姓;我海憨也寻了个汪姓,汪洋大海,不差不差。
儒爷念:“契约。雇主王氏常儒雇汪氏海憨为工也,供衣食无饷酬也……钦此。民国三十七年腊月初八。”
王三摸后脑勺:“那个‘钦此’,听书看戏,皇帝老儿圣旨也那个‘钦此’,契约就是圣旨?”
儒爷得意笑:“钦此也,乃正统也,为防不测,故仿效之。”
王三点头:“儒爷文章齐天,高!高!”
海憨大嚷:“没听到有酒泡,不成!”
儒爷叹口气:“衣食也,酒饭则其中也。真乃愚则愚,圣则圣也。”
王三讨好:“海弟,契约上讲供衣食就有衣,有饭,有酒。到时候,别忘你王三哥。”
雇主儒爷,证人王三都签字打了指印, 这签字难住海憨。说耕田打耙,捉龟叉鳖,样样在行,偏碰上这细软事!海憨求王三代,王三写不来;王三求儒爷,儒爷不答应。算王三有心计,要儒爷写了,让海憨照葫芦画瓢。
海憨欲试,使平身气力,一把抓住笔杆杆,有千斤重,手发鸡爪风,难下笔。老大会,心一动,照儒爷的样蒙着干。三点水写来,三粒蚕豆,不象,用笔添,越添越不象,猛想起翠兰大眼眼,就画大眼眼,汗都出来了,画不出,算了,看了看,象门前狮子眼,还凶哩。再画王字,不小心出点儿头,谁没头?儒爷头象龟头,就画龟头,这回画得蛮满意。
翠兰叫吃饭,海憨不再画了,早到了桌前,见尽放些小杯杯,自个换了大碗,倒满沿,等不得坐下就干了。翠兰劝:“海哥,喝急了伤身的。”只见又是几碗,翠兰惊呆了。
儒爷看在眼里,忙起身提酒壶说厨房打酒,出来又给海憨倒满,海憨不客气,咕噜咕噜喝了十八碗,没醉意,只茅厕跑三趟。王三明白,儒爷的酒加了水,做了手脚。海憨倒恨自己酒量越喝越大,喝这谷酒淡得如马尿。幸亏王三替我找个稳当的酒老板。
酒后,王三将一件灰白家织布旧棉袄、两双麻巾草鞋,一床结了板发了黑的被褥摆在海憨面前。海憨穿上棉袄,虽有点箍身,如火龙袍,汗气直冒;再看草鞋,又乖又结实,怕是翠兰妹妹替我打的,一把夹在腋窝里,不舍得穿。王三察颜观色,忙讨好:“看,儒爷说话三十六牙,没亏你的衣食住行吧。”说得儒爷海憨点头笑。
儒爷吩咐王三带海憨到王家祠堂开铺住宿,海憨心里憋:摆着几进深大屋不让安身,偏要我守庙堂。嘴翘起能挂上个夜壶,气鼓鼓地到草垛上扯了一梱开铺稻草,掉在王三身后。王三背着铺盖前头催:“快走啰,我还要回家干正经事!” 说着脚步加快。这王三肚里算盘子儿早打准:把海憨的事办妥,就去柳家湾接妞儿。那日,他送冬至会酒回,躲在门外,眼里滴血,见海憨醉得象红脸关公,鳖骨头满地,妞儿殷勤劲儿又叫他睁不开眼。海憨大碗大碗泼进肚,让王三心疼得遍身发抖。牙咬得咕咕叫,真想冲进去抢碗,忍了。
海憨倒了。妞儿边叫海哥边用手在他鼻下探气儿;接着,又用热巾给他擦抹起来。白漂漂肉包包的手板在海憨身上搓揉,每隔会儿,在他脸上亲亲,亲得王三心里痛。他顿时眼窜怒火,一阵风冲进屋,“啪!”的一声,桌腿朝天,一把揪住妞儿油头:“不要脸的骚货,倒瓢!痒不过找儒爷的青皮牯,免得倒瓢舀,损钱财!”
妞儿脸刷白,哭丧着辩:“这是那个学叉鳖的请……”
“屁!哪来叉鳖的财神爷,胡扯,你想叉海憨,让老子戴绿帽,倒瓢勾男人,你……滚!”
妞儿一变成了母夜叉:“倒瓢就倒瓢,老娘偷海憨,就和他睡觉,哼!也不屙稀屎照照,什么东西。从今日,门槛剁狗屌一刀两断!”说着清点自己衣物,破门而去。走时,她摸了又摸缠在腰间的那块“袁大头”。
王三慌了手脚,一摸后脑勺,心平和了些,气消大半,倒有点悔:俗话讲,“家丑不外扬,丑和尚丑庙”,更何况看那海憨模样,泡酒不贪色,难凑成的。他拨动肚里的算盘子儿:嘿嘿,儒爷雇长工,就把祸水泼给他,既省了我王三的酒,又讨好儒爷,刀切豆腐两面光……
事办得蛮如意,他急着去柳家湾,心里想着妞儿,抬头看天色,已不早;再看海憨,不快和,老掉在后面,又不敢急催,只好走走停停,等海憨到祠堂安顿了事。
海憨慢腾腾,眼盯儒爷家,翠兰站在门口,海憨一步三回头。儒爷家离王家祠堂不过一里,拐过弯就是。拐弯处,海憨呆立一会,见翠兰进屋,垂头跟王三去了。
雪压大地肿,白亮得耀眼。风袭炊烟横,家家户户忙打年粑。
东家打一斗,西家打一担,都争脸面子。于是,虎山脚下打米粑最盛。其实,打粑不亏。腊水泡粑,六月不坏。邻里小孩来了支个粑,客人来了送几个,蛮体面;更有好处:春耕泥耙水响,扯把菜叶煮几个粑,既省油盐又填肚。
儒爷家打米粑最多。人家都说,儒爷家好殷实哟!儒爷“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餐能省下几碗淡“马尿”, 早中两顿粑顶事,海憨鼓眼莫奈何,闹起来,都会说他不识抬举,有米粑吃是福中不见福。这岂不是图名得利,一举两得。
和翠兰打粑,海憨如劲牯牛,早脱下“火龙袍”,露出一身牛皮黑,胸肌手肱突突,挥动铁臂,一箩米举过头顶浸入缸中;弯腰立身,一脚盆米浆倒入甑内,惊得翠兰舐嘴吐舌,听翠兰几声“啧啧”,强过几碗酒泡,惹得海憨推磨飞飞快,打粑喊出“嗨!嗨!嗨!”
海憨一番表演,翠兰先惊后喜,不知喜歪了哪条神经,脸上一阵火辣,她低下头,捏着米粑。海憨打完粑坯,抹下一把汗,看翠兰做粑。翠兰手快如风,捏出的米粑一般大小,一样溜圆。海憨看呆。翠兰心里“砰砰”跳,怨自己:他是屠夫相你的膘,还是老虫呑你的人,别人看就看呗,心不斜不歪的会脸红?人家海哥是堂堂正正男子汉,没那贼心。尽管这么想,心里还有点儿打鼓。翠兰有点儿不好意识说:“海哥,看这米粑比外头雪面还白呢,没您的力气打不出这颜色的。”
海憨听翠兰夸奖,心里酥,盯着翠兰说:“嘿!粑白还不如你白,你才比雪面白净。”
翠兰心里更慌,想不到这黑汉还嘴滑心怪。看了海憨一眼故意说:“海哥,你说白好还是黑好?”
海憨急着答:“当然白好。”
“当然黑好。”翠兰说。
“白好!”
“黑好!”
争执不下,翠兰眼一亮,不如试试这黑憨心里头的宽窄,于是一边捏粑一边说:“海哥,争了半天,黑白都没占上风,俺俩来对对字儿,就以我俩为题,我对“黑”字儿,您对“白”字儿,谁对输了谁认输,好不好?”
海憨傻了眼:“我是粗汉,不会对。”
翠兰说:“不对,那你认输了?”
翠兰一激,海憨鼓起眼:“我输了?对就对,你先对,让我听听。”
翠兰对:“海哥黑来陈香木”,接着催:“对呀!”
海憨急出汗,想到儒爷写契约的白纸儿,猛喜便对:“翠妹白来纸一张。”
翠兰惊喜,海憨不笨不傻。接着对:“陈香黑来千两价。”
海憨慌神,一急便对上:“翠妹白纸点状元”,这是他从看过的古戏里悟通的。
翠兰想了想,低头对:“还要海哥墨来填”,对完脸一红。
海憨抢着说:“你输了,没听见你对‘黑’字”。
翠兰歪着头说:“海哥好糊凃,墨不都是黑的?”海憨想了想,对呀,翠兰妹妹真猾。
轮到海憨对,这下真对不出了,望着翠兰说:“算你赢!”
翠兰拍着手:“赢啦,赢啦,就是黑好嘛!”
海憨不服,想了想说:“要比写字。”说着拿根筷在粑上歪歪画了个“汪”字。翠兰看了摇摇头:“做鞋绣花占边儿,写字是俺爹的事儿,我不会。“其实,翠兰虽没念书,比海憨强百倍。她有意让海憨赢。海憨也拍手:“赢啦!赢啦!”翠兰抿嘴笑。
一混就过年。海憨没去处,自留在儒爷家。逢年过节,儒爷有人三请四接。初五,儒爷外出喝酒。海憨与翠兰在家玩得痛快,胜过喝酒。翠兰红着脸说:“ 海哥,上回比试,没分输赢,今日比唱歌儿。” 海哥想:肚里抠不出个屁来,破锣响比不上雀叫,这回输定了。也好,只要听雀叫认输也值。催翠兰:“快唱!”翠兰说:“不唱是狗狗。”海憨只是笑。翠兰唱:
正月探妹闹元宵
妹妹扯长脖儿瞧
哥走门前悄悄过
妹妹你知道不知道
…….
海憨听得心痒,恨不得抱翠兰。翠兰催:“你唱,你唱,不兴赖!”
海憨呆了一会儿,想起妞儿唱《正月里飘》,不失弱敲破锣:
正月里飘,是新年,
妹盼情哥哥来团圆
月儿圆,梦儿圆
醒来不见情哥哥面
…….
翠兰要惊呼,海憨不憨!他会唱情歌?唱得魂魄儿荡荡。脸顿时如灌猪血,轻声问:“谁教的?”海憨一声嘿,说:“王三的妞儿唱过的,我去泡酒,她就唱。”翠兰暗想:那妞儿分明勾海憨。这号男子,哪有女人不动心?于是探问:“你喜欢她?”海憨说:“我喜欢她的酒!人家是王三老婆,谁理她?”翠兰喜在心里,一时不知说什么。海憨也问:“谁教你的?我跟她学了再比。”
翠兰便几分难过,说:“跟姐学的。”
“你姐呢?”
“她死了。”
“她怎么会死?”海憨追问。
隔了会,翠兰说:“她不听爹话,脾气倔。媒人说的人家不愿,偏喜欢上一个铁匠,跟他跑了,爹擒回来,锁她。她上了吊。”
“你爹不悔?”海憨说。
“他眼雨花没洒,还说活该,死得好!妈哭病了,一病不起,死了。爹说妈气死的。”
翠兰眼角红了。海憨不敢问。两人哑坐一会。海憨想:妞儿要他叫肉妹妹,翠兰是肉妹妹,女人都喜欢别人叫肉妹妹,叫叫让高兴高兴。海憨拉一把翠兰,连声叫:“肉妹妹,肉妹妹。”翠兰一声惊叫,挣脱海憨,清醒过来,又喜又怕,低头说:“你去……”海憨说:“只要你喜欢,戳星星也干!”翠兰摇头绕舌,等半天呑呑吐吐:“趁早……接、接……媒人……”话没说完,头栽进裤裆里。
海憨喜破脑壳 ,当下应声:“嘿嘿,我就去!”说着起身直奔妞儿家。翠兰瞟见海憨傻劲,心里直乐。
开春,虎山更美。海憨进山砍柴,喜欢寻些“山宝”送翠兰。太阳西沉的时候,翠兰便望海憨。这些天,让她见到希奇的野山花,尝到香甜的野山果;海哥还捉回花虫蝶,她用线儿牵着飞,就好象海哥把她带进了虎山。这天,海憨捉回一只小鸟,翠兰瞧瞧说:“是阳雀,我认得!”海憨说:“它会唱歌,顶好听。”翠兰说:“它唱的歌儿,我会。”海憨笑:“你和阳雀比,看谁赢。”翠兰看手心里的阳雀,埋怨海憨:多好的小鸟,不该捉它!手儿一举,阳雀飞了。翠兰唱:
鬼怪阳,鬼怪阳
有钱不讨后来娘
后娘杀鸡留鸡肠
前娘杀鸡留鸡腿
鸡肠鸡腿挂在瓜棚上
想前娘哭一场
海憨叫好。问:“你爹怎不讨后娘?”
翠兰偏着脑壳说:“爹一提讨后娘,我就唱‘鬼怪阳’,他不提了,只躲在一边吟‘关关睢鸠……’”
海憨问翠兰:“你爹念那个什么意思?能顶个后娘?”
翠兰小时候听爹讲过《诗经》,依稀记得,不愿当海憨说,敷衍一句:“男女之间的事呗。”
海憨心一动:“原来书里头藏个后娘,难怪你爹抱它啃。”
翠兰笑而不语。海憨猛想起接媒的事,问:“那媒人妞儿来过没有?”翠兰红了脸,低头说:“好象来过。”海憨嘿嘿笑:“那妞儿说话算数!”说得翠兰羞跑。
那日,海憨找妞儿说媒,妞儿独个儿在家搓捏那块“袁大头”。自别海憨,那“袁大头”缠腰,忘不了那日美事。正想的出神,海憨上门,妞儿如盼到星星。一番殷勤之后,说:“也不来看你肉妹妹,想死我了。“说着打一碗谷酒送上。海憨推了,正要开口,妞儿哪肯依:“猫改吃腥臭啦,是嫌酒淡,还是怕酒毒”一下将酒碗塞进海憨嘴里。海憨几口吞了便说:“我要娶翠兰啦,来请你当媒人。”妞儿听了,头重脚轻打歪脚,暗想:原来把我三下五除二。忘恩负义的东西!妒火生起:小骚货与我妞儿争风,哼!
当下妞儿佯装笑脸,答应给海憨当媒。事后,节外生枝在王三耳边扇风,王三吓得魂不附体,一摸后脑勺:“家丑不可外扬,来它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妞儿问:“怎么个光法?”王三得意说:“嫁走翠兰,一保名声;二救海憨。”妞儿听了满心欢喜,接着说:“只是翠兰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王三说:“早想好。你忘了,那回进城给警察局送酒,那李局长看了你,就说乡下有美女子,托我们给觅个三房姨太。”妞儿说:“只是那李局长年纪50了,大了些。”王三笑:“年纪大点怕什么,人家官大,有钱有势,算翠兰有福气,给王家祠堂添了光彩。”妞儿说:“儒爷意下如何,那翠兰心愿不心愿?”王三摸后脑勺说:“事到如今,儒爷有什么话说;翠兰也由不得她了,再说翠兰比她姐姐听话。”
商量了一会,王三找儒爷,在他耳边一番悄悄话,儒爷气得黄胡生烟,咬牙切齿:“海憨杂种,畜牲也!”当即要惩治他。王三忙说:“使不得!倘若张扬出去,害了翠兰不说,辱没祖宗不得了。”儒爷瘫软下去。王三一摸后脑勺,从远到近,从大到小,从粗到细,说得眉飞色舞。儒爷长叹一声:“人也,命也,此乃天意也!”王三又说:“此事宜早不宜迟,免得闹丑。”儒爷当下请算命先生合八字,婚期定在二月二十八。王三走时又叮嘱儒爷:“贺贴可以发了,千万不要惊动翠兰和海憨……”接着奔进城向李局长告喜。
接亲前一天,儒爷打发海憨进城卖米。临走,翠兰悄悄塞给海憨一双新布鞋,说城里人眼窄,免让人瞧不起。海憨接过布鞋看:青布面,雪白底,做得乖致牢实。心里暖烘烘,笑说:“我这双铁脚板没尝布鞋味,嘿,舍不得穿它,等当新郎倌就穿给你看。”说得翠兰又羞又喜又难过。鸡公车上路,翠兰目送;刚走几步,海憨想起一句话,扭过头:“你等着,给你买口花夹子!”听车轮吱呀吱呀响,望海憨结实的身板,翠兰笑,笑出几粒眼泪。
海憨做着好梦,捧着花夹子回来,翠兰呢?海憨眼里滴血,一手抓住妞儿:“你答应给我当媒,你……”
妞儿哈哈笑:“别痴,你的翠兰早享福去了,她眼里哪有你个穷鬼!快进来,喝碗酒,还是你肉妹妹好。”
海憨目瞪口呆,不知什么时候,对天怒吼:“狗日的敢抢老子翠妹,不找回来,就不是娘养!”
妞儿喜在心里:哈,棒打鸳鸯!
三 奇迹
清明节,晴空朗朗。王氏家族男女老幼相聚,挂山祭祖。杀猪宰羊,铳响鞭鸣,好不热闹!清明会自然由族长儒爷主持。
王家祠堂后面一片山丘,便是王家祖坟地。男女老幼按辈份大小,列队挂山。轰!轰!九眼铳开道,锣鼓家什响起,接着鞭炮纷飞,浩浩荡荡,显示王氏家族人丁昌盛!一条白龙绕山,跪拜祖先圣地之后,便各上自家祖坟挂纸。刹时,满山鞭炮赛响,银花盛开。眨眼,荒寞山丘变成白色世界。他们满足了,他们的祖人也该满足了。
回到祠堂,又按辈份高低先后跪拜祖人牌位。烛明香绕,供品满案。王氏子孙一片虔诚。
海憨当“火头军”,生火造饭,担水跑堂,忙过一番,看见跪拜的男男女女,笑破肚皮;见香案上肥口猪头,透香谷酒,馋得直流口水。嘿,敬你祖人不吃,来敬敬海憨,全包下!海憨想着一下就香到嘴边。
挂山祭祖完毕,摆桌就席。高桌低凳,一字儿摆开,照样按辈份进席。上菜之后,摆上酒杯,王三将上好谷酒酌入杯中;儒爷随后拿筷,在十碗八盘上点点,最后点到各各酒杯。嘴里默念祖人名字:“饮酒也。”念的大约是族普上五代内祖人,一个不漏。念罢说:“愿祖上睁眼也,保佑王氏之家族昌盛也!”停一会儿,等祖人用餐完毕,儒爷面向大家发令:“进席也!”大家自觉找到自己位置就坐。海憨早憋不住,抢先坐了儒爷首席的上坐,毫不客气,端杯就喝,嫌杯太小,抱起桌上弯嘴酒壶直灌,惊呆众人。儒爷怒火冲天:“放肆!王氏无此野种也,焉能忍其沾辱祖宗呼?”拍打一下马褂上灰尘,手一挥,几个壮汉早把海憨推出门外,一个壮汉指海憨:“看,这是王家祠堂,不收你这号野种!”
海憨怒吼:“你野种,你们都野种!”几个壮汉没工夫理会,忙进屋喝酒去了。
海憨一气奔到王家坟地,一阵发泄,坟头白花荡然无存,如风卷落叶,骂道:“狗祖宗养狗儿孙,今日整整你这些狗祖宗,不该生下狗儿孙!”
回到祠堂,席散人空,依旧冷清。满屋里酒香钻鼻,却无酒菜,海憨寻了一阵,无食充饥,只得勒紧裤带。悔白忙一天讨饿肚,怨恨填胸,走到门外,举手捶打门前石狮,猛抬头看见门顶“王氏祖祠”几个大字。这当中一个字好熟,想了想:那“王”正是儒爷写契约的那个“王”,那天儒爷也骂野种,给我一个“汪”姓。刚才那壮汉也指“王”骂野种,就这“王”字作怪!心一动,到祠堂里寻来木梯,搭上门顶,又从烧饭处摸几粒火屎,爬上梯,象当初在契约上画“汪”字,画了起来,画得好认真。他好喜,这回画“汪”字只须画上三粒蚕豆;画了一会,看了看,画蚕豆不行,要画拳头才象。好容易画好三个拳头,这下很满意,比那回契约上画得好。又站在地上望上瞧了好大会,一阵欢喜,骂道:“这回你儒爷是野种了,王家祠堂的人都是野种!哈哈!”满身轻松,钻进祠堂草堆里,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舒服。
是几只黑老鸦吵醒他,起来揉揉眼,走到门外,便看见秃头枫树上黑老鸦弯着脖叫,飞起一石子,“嗖”地一声,老鸦缩爪子飞去。海憨回头又欣赏他的杰作。看了一会,心想:要有人来就好,他要当面对他说,这是汪家祠堂,属于他的祠堂,不信就请他看三拳头砸“王”。
王三去找儒爷讨酒钱,路过祠堂,看海憨仰望得出神,走近便看见那三拳头砸王构成的“汪”字,大惊失色。海憨见王三,嘿嘿几声,说:“看,我一夜修一座祠堂。你王三是野种,儒爷是野种,你们都是野种!”
王三二话没说,冲着给儒爷报信。海憨出了气,正得意不过。没多大会儿,儒爷来了,照样是长袍马褂,后面跟几个壮汉,王三掉在老后。
儒爷抬头,看见威武的三拳头砸“王”,顿时,觉得三猛拳落在身上,心口扎痛,头昏目眩,几乎栽倒。王三忙缠扶,儒爷吐粗气,好容易从嘴里挤出话来:“此乃滔天之举也,族规惩之!”话音未落,几个壮汉齐上,按倒正得意的海憨,捆住手脚,接着是“竹笋炒肉”,打得皮开肉绽。
王三一见打人,吓得躲到秃头枫树后。听见海憨破口大骂:“野杂种,儒爷野杂种,你们都野杂种!”王三在一边顿足,怨海憨臭嘴硬,又为他捏一把汗。儒爷摸着黄胡喊:“重刑惩之!”一壮汉抖开绳索,捆了个“苏公背箭,”一拉绳头,听见海憨骨头折响,立时汗流如雨。王三不忍见此场景,悄悄溜去。
一个壮汉逼问:“说!谁是野种?”海憨睁开眼:“你……你们……”
儒爷气紫了脸,几个壮汉面红耳赤望儒爷,只见儒爷手一挥,便冲上去,七手八脚将海憨吊上秃头枫树。真不愧王氏子孙!为家族尊严赴汤滔火,在所不辞,何况奈何一个小小长工,他们要雪仇耻恨。
海憨面朝地,四肢反挂,人体朝前倾斜,这种吊法叫“鸭扑水”。王家惩罚除“点天灯”、“插河梯”之外,数这为最。祠堂前秃头枫树便是刑架。
秃头枫树已半死半生。一边透黑腐朽,满生菌耳青苔,离地面不高处,斜刺独臂,碗口粗细,海憨就吊在这枫树枝上;一边生气留连,长出些细枝嫩芽。传说是雷公劈断树冠,警世罪恶。后来王氏哪一代出了孽女, 便绑在这枫树上点了“天灯”,烈火也毁了半边枫树。风风雨雨,几经沧桑,秃头枫树苟延残喘,但不减威严,让人毛骨悚然。
海憨不哼半声,又一壮汉搭梯,搬一块石头压在海憨腿弯,海憨昏死。他们一阵轻松,象完成一项惩恶的壮举,扬眉吐气,扬长而去。
暮色沉沉,几只黑老鸦又落在秃头枫树上,“哇”地几声鬼叫,绕树盘旋起来,窥视枝干上的美餐。
妞儿与王三争吵起来,妞儿骂:“狗啃了你的心肝,儒爷赏你个屌!海憨骂姓王的野种,我骂你们狗杂种!”
王三忙赔不是:“一时糊涂,也没料儒爷下毒手。路走错回头走,事做错悔不过来呀。”
妞儿板脸说:“知错改错。想那海憨当初给你觅乌龟,情谊不薄,现人家遭难,应搭救搭救,你马上到王家祠堂去看动静,带些酒饭,尽点心意。”
王三悔不该告诉妞儿,惹出麻烦来缠了腿,只得求饶:“要去明早去。那祠堂边有冤鬼,秃头枫树下有女人喊冤,‘点天灯’死的,肚里还有崽,晚上都怕去。”
妞儿逼:“粟米胆!看看人家海憨。问你一句:去不去?…….”
王三知道妞儿问话后面的份量,好容易磕头告饶才把她从娘屋接回,若这回“剁了狗屌”,怕真会一刀两断。没等妞儿说完,抢说:“我去。我去。不过,还求你帮帮我的忙。”
妞儿笑:“帮忙的事嘛,好说。”
王三说:“求你与我打伴,好不好?”
妞儿正中下怀,说:“尽拐弯抹角,不要我去,我也去!”
半边月亮躲进云里头,天麻黑麻黑。俩人赶到祠堂,不见海憨,叫了一阵,不应。王三忽觉枫树下冤鬼抓背,扭头便看见树枝上黑影,吓得汗滚尿流。忙叫妞儿:“你看,那……”妞儿走近看,正是海憨,早疼在心里,恨自己来迟,急忙要王三解救。好容易将他弄进祠堂,点燃蜡,看海憨已不成人样,王三摸他心口,还有气,慌忙给他灌水。妞儿擦过眼泪,一手夺过王三的碗,说:“灌酒!”
一碗酒下肚,海憨苏醒,便觉腿如刀剜,身如剐骨,手如抽筋,却不露半点儿哼疼,睁眼见到王三妞儿,顿生感激,目光直直望着他俩。妞儿便觉一阵舒服,又给他灌下几碗谷酒,再用酒给他擦伤,折腾大半夜。月亮西沉,王三催妞儿回,妞儿一横眼,王三没有屁儿放,俩人便一直守到天明。
经妞儿几天殷勤加酒泡,海憨好得快,只左腿骨折,肿得通亮。妞儿踩露披霞又进祠堂,先给他洗过伤,又灌酒喂饭,摸他肿腿:“痛不痛?去接郎中瞧瞧。”海憨笑:“娘屁的,儒爷没吊出我的‘哼’来,这点肿,还值请郎中?”妞儿佩服,海憨算条好汉!接着心里一阵搔痒,脸火辣起来……
海憨想翠兰,想得好苦,比挨吊难受。想起她唱的歌儿,心里津甜,嘴就唱:
三月里探妹是清明
妹妹上山挂祖坟
哥在山上学鸟叫
妹妹你听清没听清
……
翠兰妹妹,你听:“鬼怪阳,鬼怪阳”我学得象不象?你听得清不清……
几天后,城里来两个穿黑皮的警察,带走海憨。妞儿洒几把眼泪……
儒爷吟着“关关睢鸠……”心盼着窈窕淑女,秃头如擂椒壶杆儿转悠。忽听远处鸟叫:“换朝国,换朝国。”大为扫兴。他听爹说过,有鸟叫换朝国,就会应验,爹的长辨子就是让鸟叫飞的,赫赫清王朝一夜之间就改为民国,是爹亲眼所见。莫非又要改朝换代?前些日,托王三觅一好女子,正待续玄,不想这王三在外卖酒,未尽人意,带回一些谣传:共产党打过来,全国就要解放了,还说,有钱有势的都争着跑出了国。看来,这王三说的不假。想着仰天长叹:此天意也!”
妞儿进城探监,想找李局长救救海憨,一打听,他部下说哪儿开会去了。找翠兰去,三姨太岂不能作主?现在可向她挑明,不是我妞儿牵线,她哪有这般身价;再说树有皮,人有情,也不能忘海憨当初一番好心。求她帮帮海憨,只须她舌儿打个滚,不会不给面子。想着就到了李局长府前,正要进去,一个穿褀袍的贵妇人挡住她,妞儿刚开口问了一句,贵妇人气势汹汹说:“什么三姨太,四姨太,臭婊子不在!”妞儿凉透脑门顶,呆了一会,狠狠斜刺了她一眼,便自个儿去探海憨。
隔着铁门,看见海憨捧一双青布鞋,看得出神;又亮出一口花夹子在眼皮下死盯,妞儿早有所想。两个差狗打开铁门,海憨忙藏心爱之物。妞儿进去,看海憨起身拖条瘸腿过来,心疼坏了。恨当初没给他请医,好个壮汉落下残疾。海憨开口就问:“看到翠兰没有?她到底在哪?”妞儿又酸溜起来:心里就只有翠兰,也不谢你肉妹妹,除妞儿来看你,谁来?太不知好歹。脸变阴沉,没好气地说:“她死啦!”说着递给海憨一壶酒。
海憨眼珠子通红,发疯地问:“几时死的?怎么死的?埋在哪?”妞儿低头不说话。海憨一手夺过酒壶,举过头顶“啪啦”一声,酒壶开花,酒液飞溅,满号子酒气刺鼻。妞儿一阵心慌,看海憨死灰嘴脸象木雕,心里也一团死水。突然,海憨声如雷吼:“哑口啦,黑心肠!我与她生要同生,死要同眼!”妞儿心冰凉,哭着就冲出铁门…….
王三卖酒在外勤跑,听到的风声多,一有消息,就跑回来送给儒爷,不知怎么,儒爷就病。这几天,儒爷没听到鸟儿叫“换朝国”,王三也没有什么消息,心里宽和些,病也觉好了许多。起床走到门外,看夕阳如火,映得虎山通红,浮想万千,随渐渐晚霞收尽,虎山便一片黑沉,心底也没有了一丝光亮。
他盼王三,要王三带女人的消息,他需要女人。王三果然来了,急匆匆,象有急事相告。没等坐稳把消息抖出来:“听说城里都解放了。你女婿李局长跑了,解放军在捉拿他,说他有罪呢。”儒爷打了个寒战,抢问:“翠兰平安乎?”王三摸了后脑勺说:“翠兰不知下落,听说姨太太大难临头各自飞,都跑得不见烟啦!”儒爷心又一阵抽紧,催王三快说,“城里派来土改工作队,就要到虎山,听说帮穷人惩财主,打恶人,分田地……”儒爷吓成一团软泥。王三又说,号子里人都放出来,在街上碰到过海憨,他还问过翠兰,就要回来了。他这一来,怕儒爷你是凶多吉少。儒爷越听越怕,抖如筛糠,痴望着王三,要王三给拿主意。王三连连摸后脑勺,这下却想不出主意来,只望着儒爷干急。两人目光相对,谁也说不出话来。
是夜,几粒星星,一弯残月,虎山不见了雄姿虎威。儒爷凝望着死气的世界,他马上就要绝别它,吐一口长气:“改朝换代也,天命也,吾气数尽也!”
鸟在叫:“换朝国。”儒爷将索套在脖上了,两脚一蹬,便伸了腿。
海憨瘸着腿到街头,到处贴满红绿标语,不认得它;一队队男女手举纸旗,呼喊着:解放全中国!共产党万岁……听得好新鲜;还有彩龙腾飞,金狮狂舞,鞭炮、锣鼓震聋了耳。海憨无心看热闹,一下想飞到虎山,正走着,碰上王三卖酒。王三告诉他,没听说翠兰死,也没看见她回虎山,恐怕还在城里。海憨好喜,喝了王三两碗就走。他去寻翠兰,寻得好苦,走遍大街小巷,大小衙门,都没见她影儿。晚上腿一伸睡街头,饿了讨些塞肚,这日子早混惯了的,蛮自在,只愁找不到翠兰。记不清寻了好多日,街还那么些街,人也那么些人,怎么就少了翠兰?更让他不解的是:人都和气些了,笑脸迎送他,特别是一些高墙大院衙门里的官儿,给他倒茶让坐,没点儿架势,有的还说帮他查找翠兰。他想起来,放他出号子那天,一个什么首长的与他拉扯,说如今解放了,是共产党帮穷人翻了身,还要他回去分田地呢!嗨,穷人真的翻身了!
他想回虎山了,分田地事小,翠兰不在城里也该回虎山,在那里准能找到。心这么想,瘸腿就向虎山迈。太阳很毒,舍不得歇口气,一身牛皮越晒越舒服;一条瘸腿越走越上劲。前头就是虎山,好熟好亲,心一阵快活:翠兰还唱不唱歌,还要不要接媒娶她……
一看见王家祠堂,心头火起,嘴就骂:狗日儒爷,这回找你算帐!秃头枫树不见了,一群孩子嘻笑追逐。海憨过去问,便知做了学堂,几声铃响,孩子们风快钻进大门。海憨得意:哼,你王家祠堂也变成学堂了!抬头看那日画的三拳头,好象仍然在。心一惊,又仔细看,这三拳头不象他画的那个样,比他画得好。说象拳头又不象,说象刀象棍棒也不象,象什么,他说不上,反正画得好看。一下癫狂,手舞足蹈地叫:“啊嗬!王家祠堂真是姓汪的了!不,是汪家的学堂呢!想起儒爷写契约时,说他不配姓王,要他姓汪,汪洋大海的汪,哈哈!我汪洋大海真翻了你为王的船!
四 功勋
海憨划为雇农,分到水田二亩、儒爷房屋一间,还有儒爷的一件长袍。这些都不希罕,他只想寻到翠兰,四下里打听也没音信。一日,海憨向一个土改干部问消息,挨了一顿批:“那翠兰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人,人家伪警察局长三姨太;你一个要饭叫化子,是土改根子,依靠对象,要与她划清阶级界线,不要好了疮疤忘了伤!”海憨顶嘴:“不准赃她,翠兰是好人,她是我老婆!”那工作队员冷笑一声,一肚子不满意;海憨脸红脖粗,也一肚子不满意。
王三被划为工商业,不久收到城里酒厂当了煮酒师傅;妞儿还在家卖酒,是王三从酒厂批发来的。妞儿比以前正经,对海憨淡漠些了,不因为她不喜欢他,只怪海憨冷她。有时来泡酒,也没多给的,海憨不觉得。尽管这样,妞儿还留恋那块“袁大头”,有时也捏捏看看,硬忘不掉海憨。
海憨分了田土,自己不能耕种,自有村里组织劳力帮他;后来又成立互助组、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吃饭是不愁了,只常断酒禄。瘾不过了,到妞儿那里赊两碗,妞儿便给他记上帐,日子一长,数字儿就惊人。一日,王三回来,妞儿要王三收帐。王三知道海憨无皮光棍,怨妞儿给海憨赊酒,妞儿说拉不下情面。王三一摸后脑勺,想自己与妞儿夫妻多年,膝下无子,当初请郞中,吃乌龟,药方用尽,也没凑效。早知王三生来无种,不该当初管妞儿。都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妞儿与海憨情份不薄,何不让妞儿借种偷脉,只要事成,谁敢说生儿不是王三下种。有儿穷不久,无儿才久久穷,又何惜那几个酒钱。王三计算很精细。于是对妞儿说:“海憨人品不差,如今瘸了腿就忘人家往日好处,喝几碗酒还值讨钱?”妞儿听不出话外有因,见王三送了人情,她妞儿巴不得,也不疼那几个酒钱。这以后王三少回家,睁只眼,闭只眼,看见海憨来家泡酒,也不心疼。
海憨喝酒不给钱,过意不去,渐少来妞儿家。酒不可不喝,他想法儿找些酒钱。海憨就去钓鱼。他背钓杆也少非议,苦大仇深瘸脚海憨,谁敢说他游手好闲?一个残疾人嘛!说也怪,海憨想干则干,一干则成,不久都叫他鱼鸬鹚。有人问他诀窍,他就说,“钓杆长,钓鱼王!”,的确他的杆比别个的长一截。人家烦了,弄根比他长一截的杆陪钓。他照样一满篓,陪钓的虾子腿没钩上来。周围人家,或坐月子发奶,或觅鲜鱼药方,或解嘴馋,舍得两碗酒钱,海憨水缸里便捞活鲜的,随要随有。他也可用鱼换妞儿酒喝。妞儿想,鱼就鱼,捡一个比丢一个强,不要白不要。于是妞儿收他的鱼,吃不完就晒干,让王三带到城里吃。王三吃鱼暗喜,海憨与妞儿火热了,只等老婆挺肚子。
海憨也钓不到鱼了。有人说他功夫不深,看他海憨有哪儿不同,喂猫的腥臭没有弄到,尽瞎吹! 哪知,到弄干水塘,捞过年鱼时,塘里就只两条钩破了嘴的青壳鲫鱼。他们又怪海憨钓绝鱼种;更惊讶海憨:不怕别人千层网,就怕海憨一根线!
海憨另寻酒路,问王三煮酒的法儿,王三尽说与他,想来也不过图了嘴巴快活,料海憨煮不出酒来。一天,他到底想出个新法儿,摘一个老红的北瓜,挖个眼儿,抠出瓜瓤,放进两粒酒曲,封严实,等过两天,拨盖儿闻,果有酒香,倒在碗里,肉红颜色。海憨一口喝下,没点儿劲头,马尿不如,不能醉肚也能肥口,总比受憋好。谢天谢地!海憨也能煮酒,天天 酿他的“北瓜烧”。
王三看妞儿老不挺肚子,心里急,那日回来就与妞儿挑明,谁知妞儿骂他狗血淋头,满肚苦水泼给王三,眼雨流下两瓢,弄得王三给妞儿磕头。苦心用尽,落得阿屎打喷嚏两头亏,怨自己,不该有贼心眼;妞儿一顿哭骂之后,又摸那块“袁大头”,想着她的心事。
到大跃进时候,兴食堂,一口锅百人饭,大队不让海憨再清闲,让他喂条青皮牯。“北瓜烧”喝不成,后来饭也混不饱,一发酒瘾,睁不开眼,站不稳脚,伸不起头,困在草坡上做酒梦;听到锣响,拼起精神牵起青皮牯,去食堂赶三两糙米饭,几口吞下,又回到哪个山坡困觉想酒,想得眼睛花。
这天想酒,突然,模糊看见有人从山坡那边过来,揉揉眼,分明是一个女人,手提两个酒瓶子,很沉。海憨眼珠子一转,一下混身上劲,摸到拐弯路口蹲下,埋头捧腹哼叫肚疼。那女人走近,听见“哎哟,哎哟”哼叫,原来是一汉子得了急症,忙问:“大哥,你怎么啦?”
海憨不敢抬头,边哼边说:“哎哟,肚疼死我了!”
那女人心慌:“快,扶你到诊所看看。”说着空出一只拿酒的手缠海憨。
海憨哼说:“哎哟,去诊所不管用的,一发病只有土方子治才住疼。”
那女人忙问:“快说么个土方子?我去弄来给你治,看你都疼得走不动了。”
海憨埋着头说:“每回肚疼发作,喝几口酒就兵下无事的……”
那女人看了看手里的酒,沉默一会儿:“这里有酒,你喝几口试试。”说着递给一瓶酒。海憨接过,扭背咕噜咕噜就喝,那女人见这般汹酒,急叫:“你……”
瓶底朝天,酒早已点滴不剰,海憨仍埋头捧腹,手握空瓶说:“哎,恨病喝药呀!”
那女人哭笑不得,心里叫苦说:“这,坏事了,队里派我打酒,公社检查组干部喝的……”
海憨心里难过了,这回干了件缺德事,人家怎回去交差?这下只有厚着脸皮再找妞儿赊酒还她,想着,起身认错,一抬头没开口便痴了:不是翠兰是谁?日思夜想的翠兰妹妹怎么一下飞到眼前。顿时羞愧得脸无处藏,悔不该骗酒喝,就只这一回呵,怎么偏碰上她,心儿却又甜得泡在蜜罐里,一肚话吐不出来,只红着脸看翠兰。翠兰捧脸哭,扭头就跑。海憨急得瘸着腿边追边喊:翠兰妹妹――翠兰不回头,一阵风似的溜去…….
海憨又到妞儿那里赊酒,才听到妞儿说成立公社,虎山分成东山西山两个队,翠兰不肯回西山,在东山落户。因她一手好茶饭,又干净利索,队里推她到食堂当厨,刚才还来打过酒……海憨顾不得和妞儿答理,把酒塞进怀窝就走。
虎山衔着落日,牛背驮着夕阳,放牛回来,恨开饭锣声还没响。海憨等不得开饭,骑着青皮牯去寻翠兰。他在牛背上想:翠兰妹妹为什么不肯回西山?为什么见他就哭着逃跑……那时候的活蹦热乎劲儿全不见了,是怪他骗酒?断然不是的。她还那样心善,那样贴人,倘若她碰到的不是海憨,她也断不会哭跑的。
东山的食堂设在祠堂里,这是张家祠堂。祠堂前一棵松树长得很劲。海憨看见翠兰跪在松树下,忙拴了牛,来不急看翠兰,瘸着腿迈进祠堂里。满祠堂的人吃晚饭,一个女人从自己饭缽里掀一筷饭给旁边男人,那男人也不作声,几口吞下;旁边的小男孩又从那女人缽里掀饭,那男人瞪眼,扇了孩子一耳光,孩子“哇”地哭叫,接着那女人跟着哭,又从自己缽里掀一筷饭哄孩子……海憨已看习惯,不觉希奇,走上前问那男人:“队长在哪里?”那男人不答话,只向后一指。海憨寻到后面,在一间屋里看见几个人喝酒,走到桌边问:“哪是队长?”一个40多岁的汉子答话:“你找队长有事?”
海憨说:“不能罚翠兰,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喝了她的酒,我赔!”说着从怀窝里摸出酒递过。那汉子接过酒,看海憨,越看越面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他拜过的叉鳖师傅,在扬名溪戏弄过他的,哈,叉鳖的神仙竟变成瘸脚小丑。那汉子将酒放在桌上,与他们陪笑几句,走出祠堂,海憨跟着出来。
那汉子神气起来说:“我就是队长,姓张,张飞的张,叫大顺。我认得你是叉鳖的,刚才你赔了酒,还有一样东西你赔不赔?”
海憨问:“张队长,只要是翠兰欠你的我都赔,她欠你一样什么东西?”
张队长得意笑:“不是三姨太欠我什么东西,还记得扬名溪你叫过的师傅?不认得我了?”
海憨看了看辨不出,说:“你说鳖卧南不卧北,尽哄人,那南边不藏鳖。”
张队长冷笑,把话挑明:“王三堂客骗老子一桌酒席,定是你的主意,花一块光洋,看你怎么办?”
海憨一下摸头不知脑,他好象吃过那么一餐鳖荤,急着说:“免了翠兰的罚,我想法子还你光洋。”
张队长说:“说话算数,我等你还光洋,三姨太嘛,只可轻罚,不可免罚,不能坏规矩,至少罚她饿肚子,跪到检查组的人走了算完。”
海憨求饶:“我犯的过,该我跪,让她……”
张队长不听海憨说完,进祠堂陪酒去了。
海憨跪翠兰身边,推翠兰:“我替你跪,没你的事了,快起来呀!”翠兰不语,象木偶人一个死物。
什么时候,毛毛月出来了,海憨又催:“到时候了,还不起来,你让我陪你跪天亮都心愿,只怕破皮损骨没人疼我们哩。”翠兰还是不答话。蓦地,她起身风跑,溜进祠堂边搭的一间草屋里,“啪”一声关了门。
海憨先敲门,没有反应,接着又推门,除了破门哗响,还没有反应。海憨在门外说:“我一直找你,天天想你,我晓得你舍不得虎山,迟早要回,我等你,哪晓得你狠心回东山了。你恨我?我是想报你爹的仇,他拆散我们,断我的腿,不该找他算账?为你我做牛马心甘,不是喜欢你,我绝不给你爹当长工,到哪里混嘴都快活。我的心你晓得么?”
海憨听屋里有微微 叹息,接着又说:“还记得唱的歌儿么?我唱给你听。”
海憨唱:
正月探妹闹元宵
妹妹扯长脖儿瞧
哥走门前悄悄过
妹妹你知道不知道
……
翠兰在屋里哭了,哭得好伤心。海憨不唱了,听翠兰哭,哭出海憨的眼泪,心里如刀剜。隔会儿,海憨又推了推门,说:“翠兰妹妹,你不哭了,听我说一句话:“我要堂堂正正娶你,我会弄钱,让你过好日子,比当三姨太还好过,信不信?你等着!”
海憨骑青皮牯走了。“吱呀”一声,翠兰拉开门,站在门口,泪眼紧盯海憨,看他人影儿融化在毛毛月里。接着号啕起来:“海哥,我哪能过上你的好日子,生成苦命女人,当三姨太比黄连苦呵,只有我才尝过。如今不干不净,该受惩受罚;总算没看错你是好人,世上女人多,你忘了翠兰妹妹,只当她死了。海哥,你莫怪我,翠兰妹妹是好心呵,只等来世……”
不久,食堂散了伙,虎山又合成一个大队,海憨依旧与青皮牯为伴。海憨想弄钱,不光酒钱,他要娶翠兰。春天里叉鳖掏龟不成;钓鱼无路。谁说天下有路人无路,海憨想到了钓黄鳝的好路。他找一根钢丝,锤了钩儿,早上牵青皮牯带上钩儿试试,果不空手,美美吃了一顿。味道不错,不知城里人爱不爱,他找王三问价钱。王三也不知行情,说帮他找销路,只要有货。
海憨又聚精会神钓黄鳝,越钓越精,收获越来越大。他用缸养了,聚多了要王三带到城里销,王三给销过几回,海憨手头有几个子儿,酒瘾发作,也顾不得攒钱娶翠兰,跑到妞儿那里泡酒,几个子儿又流到王三手里,王三也自然愿意替海憨销黄鳝。
一天,海憨又去妞儿家泡酒,看见妞儿正痴看一样东西,走近了问:“什么宝贝,让我瞧瞧。”妞儿一惊,忙藏起来说:“海哥,看你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块光洋,有什么好看。”
海憨一听是光洋,忙说:“我欠别人一块光洋,到处买不到的古怪,你卖给我,值多少不讲价钱。”
妞儿没好气说:“一百块钱也不卖,尽哄人。你欠哪个光洋?”
海憨一本正经,把在东山张队长的话全说了,妞儿一顿臭骂:“屁!买了酒菜,不吃白不吃,不要脸的混账东西,要他找老娘还光洋!”听妞儿骂,海憨心里有些难过,自己倒底白吃了人家一顿。于是对妞儿说:“我吃了人家的,该我还债,碰上光洋替我买一块,了一件心事。”妞儿苦笑着点头。
青皮牯知人性,在山坡上吃草不捞庄稼,只要海憨“哞儿--”一叫唤,荡着叮叮当当的牛铃闻声赶来。海憨可以放心钓黄鳝。发现田埂上的洞眼,只用手指一探便知有无黄鳝,用穿着黑粗大蚯蚓的钢钩,伸进洞口,然后用指头弹得水响,黄鳝便伸头看动静,见黑粗蚯蚓就吞,海憨“刷”的一声 拔出黄鳝,扔进篓里。百发百中,无一逃生。这天,海憨上半天钓一篓,足有20斤,嘿,交给王三就可拿回四块钱,稳稳当当五斤酒!吃过午饭,兴趣未减,只要绕田边一转,黄鳝便归入篓中,世上哪这等便宜事,他不肯放过,决定一块田一块田地收拾。黄昏时候,又是一篓,他计算着今天的收获,盘算着如何开销。他想到酒,想到翠兰,想得心花怒放。忽然,张大顺过来,看了看,挤弄着眉眼说:“不务正业,叉鳖钓鳝,二流子余气不脱,黄鳝交到大队,听候处治!”
海憨知他当了治安主任,却全不畏惧,争强说:“别人怕你唬,我海憨不怕你,打不过我巴掌心,你叉过鳖,也是二流子,有什么神气的,清水淘白米,你知我见!”
张主任气得抖:“污蔑干部,罚扣你一月口粮,收缴黄鳝!”张主任确实没碰到过钉子,这下软泥巴里踩着硬刺,要拔拔这根硬刺,他张主任说话从来一句算一句,一气夺过海憨一篓黄鳝。
海憨不失弱说:“你硬要抢走,一篓黄鳝二十斤,抵欠你的一块光洋!敢扣我的口粮,不怕你不给我送上门,我海憨说话算数!”
张主任不听海憨说,满面怒火提黄鳝走了;海憨很轻松,还了光洋债,好不快活,去唤他的青皮牯。虎山脚下一阵风传开:海憨一天钓黄鳝四十斤,神手!不错,海憨又放响一炮!
队里接到通知,扣海憨一月口粮。海憨并不慌张,照样钓黄鳝,日子过得蛮宽松。时候一长,不知不觉把虎山脚下的黄鳝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年,出现百年未有的大旱,扬名溪底干裂。县里组织全员抗旱夺丰收,调抽水机从外河提水,架百部水车日夜奋战。哪知效果不佳,田里干裂太久。天干水似油,可惜水到田里都被裂缝儿吞了。唯有虎山脚下异样。田里的“打眼虫”被海憨收拾干净,自然能蓄水耐干,想不到虎山大队轻而易举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震惊了公社,县里,扬名全省。
总结经验的时候,县里派工作组来虎山调查。大队干部预先商量,都说为防旱灾,对所有水田进行预先赌漏,才积水耐旱夺得丰收。工作组要他们说说如何赌漏,他们吱吱唔唔说不出,这个答案不具体,工作组显然不满意。于是调查群众,异口同声,都说海憨擒绝了田里“打眼虫”才不漏的。还说他一天钓四十斤黄鳝呢!工作组很感兴趣,问了个明白,原来打眼虫就是黄鳝,黄鳝跟水赶,打眼厉害,上田穿下田,下田穿沟港,只要田里有打眼虫,没法儿绝漏。
工作组去走访海憨,海憨在给青皮牯梳毛,眼光一起落到海憨身上,打量这个传奇的瘸腿汉。海憨并不打招呼,只管干他的事。有人发问:“你就是一天钓四十斤黄鳝的海憨?”
海憨吓一跳,莫不是张主任告状找麻烦的来了。半晌不作声。有个工作人员急了说:“这是我们蔡组长,工作组来调查你的灭鳝事迹!”
海憨去掉顾虑,抬起头若无其事说:“有那么回事。”
蔡组长笑着说:“你可做了件大好事,保住了虎山千亩大丰收,可要你介绍介绍经验啰。”两个工作人员忙抽出钢笔,打开笔记本,作好记录准备。
海憨边梳牛毛边说:“我没什么经验呀。”
蔡组长接着说:“不要谦虚,你怎么就想到钓黄鳝赌漏保丰收,思想不错嘛,干得很漂亮嘛!随便扯扯。”
海憨不乖嘴,王瞎子算命照直说:“赌什么漏,保什么丰收,我没有想过。我钓黄鳝,不瞒你说,就想摸几个酒钱。”
蔡组长皱眉。隔一会儿,又问海憨的家庭身世,怎么瘸腿,有什么困难等等。海憨心里热乎,只抿嘴笑。最后,蔡组长又问:“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你有什么要求?”
海憨想了想就说:“别的没有,只因我钓黄鳝,张主任扣过我一月口粮。”哪知蔡组长当场就表态:“你放心,马上要张主任给你补发!”海憨喜得不亦乐乎。
不几天,县里广播吹开:“汪海憨灭鳝赌漏夺丰收的事迹……”省报上也亮出他的经验。不久,又通知他到县里开庆功表彰大会。他领回一张立功证书,看着这金字奖状,逢人就说:“嘿,八辈子没攀上这玩艺儿,想不到钓黄鳝钓出功来,你说怪不怪?”
果然,张主任那天派人送来一个月口粮,海憨喜之不胜,对送粮的人说:“你告诉张主任,我斗儒爷赢了,斗他张大顺也赢了。张大顺说扣我一月口粮吹了,我海憨要他送来就送来了!”
这年,海憨还红火,有了点儿钱粮,想到娶翠兰。后来又想,这就算好日子?许过她的,说话算数!腊月里,海憨扯了段新布,骑在青皮牯上迟疑老半天,还是没敢去。
梦里,翠兰给他倒酒,他喝得轻飘飘,飘进翠兰怀窝里;翠兰抱着他笑……一觉醒来,翠兰飞了。见已天亮,就去给青皮牯上草。刚拉开门,看见门口两瓶酒,海憨握在手里嗅嗅看看,顿时酒瘾发作,却不敢喝。因为,海憨不受无功禄。他想弄清谁送的,就往妞儿家跑。妞儿说不是她,又想了想说:“好象昨天翠兰来买过两瓶酒,弄不好是她……”海憨发疯似的,瘸着腿回跑,妞儿又一阵感叹……
海憨抱着酒瓶蹦跳,嘿,翠兰妹妹的酒,要等娶翠兰妹妹喝,嘴里唱起“正月里飘……”
罪 过
青皮牯喂得膘肥体壮,油毛水亮。莫说哑巴畜牲,倒知人意,通人情。青皮牯脾气烈,只服海憨。农夫牵它做工夫,须海憨拍拍它角:“听话,快些做完工夫喂草!”它便循规蹈矩,舍力干活。如不经海憨允许,拉它到田里干活,见鬼!犁田不走沟,耕地不依行,累得你哭爹叫娘。有霸蛮的扬鞭抽打,糟糕!它鼓红眼奔你来,不怕你飞跑,一角抛你丈多远,然后寻到海憨,用角在他身上擦来擦去,象诉委屈。大队里批下屠宰书,牛屠夫不敢拢它身。海憨跪求:“饶了它,我替它认错。这傢伙工夫好,脾气犟,要顺毛毛摸,不能抽打,恶骂,保准它如骟马,舍已卖力不奸猾。我说半句假话,再杀再剐,扣我一月口粮不放屁!”
这以后,使用青皮牯都经海憨训话;农夫省了鞭杆,干一天抵上三天活,青皮牯立了大功,海憨也被评上扶牛模范。
海憨喜欢牵青皮牯赶露水。他说,牛啃露水草,长肉长力耐劲好。
那日,天刚蒙亮,他和青皮牯就到虎山六方垭,草木粘乎乎,满山黑洞洞。海憨踢草尖上水珠说青皮牯:快撑圆肚皮,有工夫等你!青皮牯昂头张望,就不低头啃草,海憨烦了就骂:“看见鬼啦,看见老虫啦,怕死的傢伙! 晓得你就性子作翘,骟你屌子割骚,看你翘!”
海憨一顿骂,骂出一团风,随枝叶刷响,飞出一只“扁担花”。海憨惊叫,顾不得性命,冲去牵青皮牯。老虫如老鹰抱鸡,两爪早按住海憨,张嘴露钉耙,瞄准脖子咬去。千钧一发,青皮牯冲来,猛一角脑打去,老虫几个翻滚,便舍海憨,绕青皮牯转。海憨急得呼叫,除山里荡响回音,并无人应。
青皮牯怒视老虫,跟着打圈圈。突然,老虫一跃,两爪抠住牛屁股,青皮牯火起,扭身又一角脑打来,角尖扎中虎腰,老虫扶痛逃跑,青皮牯穷追,在出土的青石岩上,右角抵住虎肚子,如钉在岩上。
海憨瘸着腿告急,等基干民兵拿枪棒赶来,老虫还钉在岩上。大家舞枪弄棍,不敢上前,有人要放枪了,海憨死死拉住:伤着青皮牯坏了!
僵持一会,海憨唤青皮牯:“哞儿--”。只见它又一角脑打去,扭头就跳跑,虎威倒下,大家麻胆儿去瞧,老虫早已断气。
青皮牯右角断折,从此成了独角牯,威名誉满虎山。
文化革命来了,王三被酒厂清洗出来,妞儿也不能再卖酒,夫妻俩半路务农,无可奈何。王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田里活也是门外汉。这时候,他悔学煮酒,“生意买卖眼睛花,狂风吹不倒犁尾巴”,早些在农夫行里混,不会落得今天下场!肩生眼,手破皮,有人戏说王三,三十斤的羊,长四十斤的屌,拖着活受罪。好在大队兴建猪场,限制他们活动,把他两口子赶进猪场喂猪。
翠兰不用说是二十一种人,几番批斗后,也赶到猪场喂猪。
猪场设在一个荒岗上,修起几间猪屋,他们和猪住在一起,与贫下中农隔离开来,定期向张主任汇报思想和表现。这也是他张某出的主意。
犁耙水响,东山耕牛紧缺,时兴共产风,天下穷人一家嘛!大队决定抽调独角牯支援东山春耕。牵独角牯那天,海憨嘱托一番,又帮独角牯梳洗溜光,才噙着泪送别……
忆苦会上,煮一锅野菜粥,张大顺倒出祖宗三代讨米叫化的苦水,接着端起忆苦餐几口吞下,贫下中农跟着闭着眼吃忆苦餐。海憨不诉苦,也不吃忆苦餐,埋头不说话。张大顺与海憨磨擦结怨,那回扣他一月口粮竟让钓鳝给钓回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难扳倒他。因为,谁都晓得,海憨地地道道叫化子,苦大仇深,是足赤的金字招牌。这下,张大顺捉住他的尾巴,说海憨翻身忘本,立场不稳;还把海憨与三姨太的韵事节外生枝亮出,海憨也不反驳,任凭张大顺说黑道白。一下子,张大顺成了虎山最革命的大红人,当上大队革委会的主任。
一个多月过去,独角牯回来,遍身牛屎结痂,四腿撑一堆骨架,海憨一见如撕落心肝,嘴里就骂:“娘屁的,狼心狗肺!”他牵独角牯到扬名溪洗澡,替梳刮得干干净净,又割嫩草喂它。几天殷勤,独角牯气色好看许多。海憨发现独角牯满身虱子,洗刷不脱,伤透脑筋。想来想去就逼出绝招。大清早,他到供销社买回二斤六六粉,打回二斤煤油,用土缽盛了,搅匀。先给独角牯梳洗,然后用毛刷抹六六粉,边抹边说:“虱公虱母见阎王!”一遍一遍,不一会二斤六六粉一点不剰。海憨干完,松一口气,望独角牯笑。
突然,独角牯发烈,挣断绳头,发疯狂奔。海憨吓慌,跟牛屁股跑。独角牯冲下扬名溪。海憨瘸着腿赶到,独角牯已四腿朝天。“天啦!”海憨捶头顿脚哭叫,呼天叫地再也叫不醒他的独角牯。
家家屋里牛肉飘香,海憨捏着牛铃,痴望着扬名溪……
海憨上斗争台的时候,什么都承认,如何买药,如何抹药,总之是他害死独角牯。张主任诡笑,你海憨倒底困在我马槽里!轻而易举给他戴上坏分子帽子。海憨心安理得,害死独角牯,坐牢顶拁也该。不过,一想起独角牯惨死,痛不欲生。
海憨也被赶到猪场。想不到见到了翠兰,心里直乐哈:嘿,能和翠兰妹妹在一块,戴铁帽子也心愿,多谢了张大顺!翠兰见海憨就低头走,仍不理他。
太阳还在睡懒觉,海憨邀王三上虎山砍柴。他一进猪场就提出喂猪吃熟食,只得瘸腿带头操柴刀。虎山失去往日光景,参天松杉荡然无存,只剩下弯拐丑木,象驼背老人在喘气;山里也清净了许多,听不见狼嗥虎啸,鸟叫声稀稀疏疏。
海憨想为翠兰寻些山枣野果,果木藤蔓翻了根,栽上一色杉苗。一只花蝴蝶飞来,好容易逮住它,用树皮纤维缠住,把它拴在柴技上。王三见了说:“海弟,都累死了,还有闲心玩虫儿飞!”海憨喜滋滋,并不答理王三。
海憨牵着蝴蝶寻翠兰,在猪栏边,翠兰一见花蝴蝶,不知怎么就哭了。海憨一下愧疚,象做错了事,不知怎么才好。记得那时候,从虎山带回礼物,她喜得蹦跳,再也找不到那个活蹦的翠兰妹妹了,他想。其实,翠兰并没有忘记海哥,触景生悲,一幕 一幕在眼前飞过,眼泪刷刷流。
翠兰抹着泪水走了。蝴蝶从海憨手里飞走,海憨痴望着,看花蝴蝶拖着线儿在空中翩翩起舞。
海憨又想酒。悄悄对王三说:“憋不住了,你帮我煮酒答不答应?”
王三说:“哪来的煮酒料?”
海憨说:“猪饲料是谷子,就煮不出谷酒?”
王三变了脸色,摸后脑勺说:“哎呀,上面知道了下不了台的!”
海憨说:“老鼠胆子,砍脑壳碗大个疤,煮点儿酒砍不掉脑壳,天塌海憨顶!”
王三麻着胆儿煮酒,虽说猪饲料不是饱满谷粒子,凭王三手艺却酿出上好谷酒。王三一生煮酒,舍不得饮酒,这下他和海憨算过上共产主义,天天酒足饭饱,倒也快活。
王三总有些提心吊胆,摸后脑勺问海憨:“图眼前快活,你就不想想大祸临头,总该拿个主意呀!你说是不是?”
海憨哈哈笑:“有屌的大祸临头,你放肆煮酒就是。你想了没有,酒糟喂猪是好饲料,加上给喂螺蛳蚌壳腥臭,猪都风长,怕什么?”
果然,海憨下杨名溪捞螺蛳蚌壳。泡在水里,想起那时候掏臊货 ,于是,寻旧日的土洞岩穴。土洞塌陷了,岩穴长满杂草,再掏不出乌龟,连长虫也不见了。他想了想:莫不是那阵子掏绝了龟种,不然,怎么连臊气也闻不到。寻了好久,逮住拳头大个乌龟,他握在手里嗅了嗅:“暂放你一条生路,多发子孙,等几年让我燉炉子,尝你的臊味。”说着将它塞进洞穴。扬名溪螺蛳蚌壳多得很,就象那时候的乌龟。他一篓篓背回猪场,给猪开荤腥。说也怪,猪吃了呼长。这一年,猪场出栏肥膘肉猪五十头,一下子轰动县里。
张主任介绍经验说:“为革命喂猪就要依靠贫下中农。‘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若否认了他们,就否认了革命。’虎山猪场仅四人一年出栏牲猪五十头,造肥二万担,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办猪场这新生事物,马上在全县范围内铺开。虎山的猪场又新添几间。张主任来训话:“积极改造,重新做人,你们想不想摘帽子?这当然看你们表现啰!…….”
王三有所感动,当场表示:“嗯,老老实实,尽力干,还求张主任高抬贵手,不忘您恩德。”海憨看也不看张主任一眼,忙他的活去了。
“可恶的倒春寒!”海憨骂。夜里又来了寒流,海憨睡不着,披长袍提马灯来到猪栏里,守候即将生崽的猪娘。这回生下的猪崽,是他实验杂交配种三年的良种猪。他焦急万分,偏碰上这鬼气候!北风呼拉拉地刮,雪珠哗拉拉地撒,他混身瑟缩直打哆嗦。猪娘哼叫着喘气。他双眼直盯猪娘屁股,盼猪崽降生。
“下啦!”海憨喜得呼叫。抢着把它抱在怀里,看了看,这头崽白毛短嘴蹄腿高,小耳朵上还有一块黑记呢,果然好架子!猪娘生产很顺利,一连产下十二头。小猪崽冻得歪倒,挤在猪娘肚皮下取暖。海憨一愣,马上脱下身上长袍,盖在猪崽身上。海憨立刻打了一个喷嚏。他抱着膀子笑。
转晴便春暖花开,小猪崽终于熬过寒流,在阳光下戏耍追逐。长袍沾满猪崽屎尿,海憨把它晾在猪舍栏杆上。翠兰每每喂猪,就暸到长袍,心里便难过。这是她爹生前穿过的长袍,现在穿在海憨身上,原来颜色灰亮,现在变成理发匠的荡刀布。二十多年了,海憨还穿着它,遍身挂好些洞眼,却无人缝洗,现在臭气熏天,等到寒冷的时候,哪一天他又要裹在身上 ,谁疼他……
这一天,翠兰见人都不在,悄悄将长袍搓洗干净,晒干收进屋里,晚上给缝补了,再瞅个机会,送进海憨屋里。这件事,最先发现的是妞儿,因为她时时在注意翠兰。她看出,翠兰心里还有海憨,不觉又生出些嫉妒来……
海憨发现长袍重新缝洗,料定是翠兰妹妹干的,一下子比喝谷烧快活,心里狂喜:翠兰妹妹心没变,等着那一天!
翠兰在默默开荒,种瓜种菜,还特地种棉花。她打算等收了棉花,给海憨换掉长袍。她想得挺美,起早摸黑锄草灌猪粪,苗架长势喜人。
国庆节就要来了,张主任四处奔走,寻觅虎山之最,向国庆献礼。找了好些天,也没寻到满意之最 ,最后 他把希望寄托在猪场。
满山瓜菜惹人喜爱,棉花长得树高,青枝绿叶,就是不结桃着花,张主任看着好遗憾。当他走近猪栏,堆起一脸笑,看来,栏里头头肥猪可入选之最。真是走遍天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张主任寻海憨,王三告诉他:“海憨捞螺蛳蚌壳去了”。张主任皱眉说:“这海瘸腿尽干怪事,不务正业!”王三不敢说什么,领着张主任走到一个栏边。简至把他吓呆。这哪是猪,分明是一头小象,遍身油亮。张主任大开眼界,拍手叫:“好,好。不光县里之最,中国之最,世界也算之最!”王三不知张主任意思,只陪着笑。
张主任舍不得离开,看了看称赞:“嘿,好一头象猪,身白如雪,毛皮如缎,恐怕是象错投了猪胎,不信你看,它耳朵上还有一块黑胎记哩!”
王三陪笑说:“也是。听说象遍身黑溜。说也怪,海憨搞什么杂交配种三年就配出这象猪,也不知他怎么把象胎变猪胎!”
张主任想着海憨,这傢伙真是摸不透的怪人,他做事成事,成事惊人,恐怕真有神力相助。他不知不觉走到阶沿下,突然看见墙根下躺一个冬瓜,足一人长,水桶粗细,又一阵惊喜,想不到轻而易举觅到二件之最。他扭头对王三说:“这下可替虎山争了光!”
王三还不知其意,又不敢问,点头随声附和:“争了光,争了光。”
张主任得意说:“只要国庆节献上这些之最,不响炮才怪!”
王三终于明白过来,只听见张主任接着又说:“你们栽的棉花也长得树高,只可惜尽公无母 ,不着花结果,要是…….”
王三见张主任如此惋惜,摸了后脑勺说:“要公变母也容易,不知您敢不敢?”
张主任急着说:“我堂堂革委会主任,什么不敢?”
王三在张主任耳边嘀咕一番,张主任便眉开眼笑,伸出大拇指:“高,高!”
满街敲锣打鼓,炮响鞭鸣,夹道欢迎虎山献礼。扮成彩车的拖拉机拉着象猪、冬瓜、棉花树。拖拉机上立着门板大宣传牌,写着醒目大字:象猪七百八十三斤,冬瓜八十八斤三两,棉花树三百六十朵银花。
一下子,这里“咔嚓!”那里“咔嚓!”黑匣子在拍镜头。观众欢呼雀跃,载歌载舞,拥簇着彩车在街上缓缓而行。
喂猪的看猪,看红了眼:这是哪家喂的象猪,多好的血财份;种瓜的看瓜,看了惊叹:好个冬瓜的祖宗!棉花树围观的人最多,好些人数花朵,怎么也数不清。有人说,能数清天上星星就能数清棉花树上花朵。不错,数着数着,银花儿象银星蹦着,在你眼里跳舞。算了,牌子上不明明写着三百六十朵?有个小学生没数清,却发现一个秘密,嚷着:“不数啦,都是假的。看,花儿让线给缠在枝上!”
围观的人惊了,仔细看,果然是捏着鼻子哄眼的事,一下都象泄了气的皮球,却谁也不敢声张。几天后,报纸上登出虎山三之最的图片,张大顺的名字也显赫亮在头版头条…….
张大顺终于送来好消息:“帽子给你们全揭了,我张某说话算话,也算对得起你们。”
王三感激不尽。海憨却说:“戴帽不痛不痒,揭帽又揭不出酒来,你喜欢戴就给我上几顶!”张大顺自讨没趣走了。隔不多久,他又来给王三报喜:“单位落实你的政策,收你回去呢!妞儿也不再是农村户口了。”说着递过通知书。并催说:“你马上去办手续,转关系。”
王三抱着通知书眼泪都出来了,说不出话来。张大顺又说:“到了好处,别忘了我张大顺,为你的事,我可磨破了嘴皮。”王三连连点头,感动得要给张主任磕头。其实,他哪里知道张主任已不是主任了。
深秋夜,妞儿睡不着,不知什么东西搓磨她。现在都五十多岁了,满头添霜,几十年她心里牵着海憨。她有过欢喜,有过难受,却斩不断私情。她自私,演出过“棒打鸳鸯”。现在,她有些愧疚……,可是,她仍然不相信她败给翠兰。她不能放过这最后一次机会,趁王三办户籍手续未归,她决心再试探试探。
蒙蒙月,几粒星星,银河飘着几片行云,夜风生起,添几分寒凉。妞儿走到海憨门前,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敲门,接着听见脚步声。她知道海憨来开门,心里喜悦,他倒底没忘记妞儿呵。门拉开,海憨冲出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妞儿很满足,她的愿望终于实现。她正在享受中,突然听到海憨说:“翠兰妹妹,可把你盼来了!”
妞儿的心刹时冰凉,凉到腿跟。她感到极大的屈辱,原来…………猛然间挣脱海憨,流着眼泪跑了。海憨追着喊:“翠兰妹妹--”
圆梦
婚期就定在十月初八,是王瞎子给海憨看的日子。其实,他生来不信算命看相。他对别人说:“算命打八字,出钱养瞎子,屌的命,乱搞乱发财!”算命看相的没弄到他一个子儿。
娶翠兰,别人撮合他:“合合八字,看个日子,图个吉利。”海憨得意忘形就随声附和:“合八字就合八字,为翠兰花钱,舍得!”
有人真请来王瞎子,海憨喜欢。他想要王瞎子把日子看近些,又不好开口。王瞎子在乡里有些名气,都说王瞎子算命照直说,灵验得很。也不知王瞎子愿不愿帮忙,看个近日子把翠兰娶过来,管它灵验不灵验。
王瞎子排过海憨翠兰的八字后,嘴里王八念咒, 扳捏指头。海憨看得好笑。他哪里知道自己生庚八字,胡乱报了年月日时,听王瞎子胡扯。只见王瞎子一拍巴掌:“十月初八,分毫不差!”海憨倒指算,离日子满扣满算就十天光景,喜得站起身:“好,初八就初八!”
王瞎子听海憨叫好,接着说:“你命中注定的日子,这十月初八,你知道么?要得发不离八,十月也不是尽头日子,这天成婚,洪福齐天,百年长寿……”
海憨不愿听奉承话,随手掏出一张“工农兵”催王瞎子:“你可以走了,看了个近日子,来,给你十块,让你也喝杯喜酒,海憨送你的。”说着牵王瞎子出门。
王瞎子摸摸口袋里票子,喜得张嘴露大牙,哈,看个日子,给十块,碰上金(荆)州人氏了。早知他想日子越近越好,何不说个六六大顺或四季发财,这初六初四的日子,他不更喜欢?说不定会再加封二块赏钱。也怪,他一把年纪过“喜会”比年轻人还急?王瞎子不想深究,再三道谢,打着问路棍走了。
万事俱备,海憨只等日子。他曾对翠兰说过,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比当三姨太日子好过。他祘说到做到了。这几年,他成了养猪专业户,弄回的票子,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建起了虎山第一幢楼房;从城里拉回一套虎山人没见过的家俱;添了电视机,彩色的,洗衣机,双缸的……。虎山人有的,他有了;虎山人没有的,他也有了。想不到他海憨也有今朝!虎山人都说他时来运转。海憨不认帐,争得脸红脖粗,“我海憨也有过好多回时来运转,就只糊口不兴家,这回偏就发肿了,不是政策让发,就是金人银人跟着跑,也抓不到它一根毛!”
虎山人羡慕海憨,寻他喂猪的窍门儿,有的还上门请教,海憨掏出心里话:“哪有什么窍门,我不守规矩,钻刺蓬走路,说喂猪,哪家不是野菜潲水加米糠,我偏螺蛳蚌壳灌猪肠,看哪个肯长。”后来,虎山人喂猪都捞螺蛳蚌壳,尽管有效,可难比得上海憨。
不知怎么,海憨又寻到新路子。他托人买回一本喂猪小册子,找来读书的娃们给他念,每次念一段,念上三遍,海憨记住。每来的娃儿给他念过之后,总不让空手回,给买些学习用品之类,或给零花钱。村里娃们争相上门给他念,不久念完了小册子,海憨也能背通小册子。于是他想,除喂腥臭外,还要讲究饲料配方,书上讲,这是科学喂猪。嘿,这科学喂猪真新鲜!他包上盘缠进城听喂猪讲座,舍得交昂贵的学费,学会了饲料配方,也懂得配方原理。他明白了,难怪虎山人尽用谷米喂猪不长肉。海憨回来,也不照葫芦画瓢配饲料,格外添上螺蛳蚌壳泥鳅等荤腥;挑选良种猪仔,他又成功了。结果,一发而不可收,他成了养猪大王。是虎山第一个靠劳动致富的人。
下了一场雪,天地一色白。翠兰为海憨缝棉衣。她望着门外洁白世界,不觉想起和海憨打粑对对字儿的事。海憨对白字,她对黑字,一个说白好,一个说黑好,那回她好象赢了,可是现在她还没弄清楚,究竟是白好还是黑好。世界上黑白两种颜色,本来就不存在好坏之分。那时候,她不过喜欢牛皮黑的海憨,才找海憨寻开心,不是她的挑逗,海憨也许不会这般死心眼。她脸上泛起红晕,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自当了三姨太,心似枯井。她恨妞儿,恨她爹,恨自己命苦,恨世界上的一切。海憨死死缠她,她死不理采,拒之门外,任其叩门苦求,听掏心醉语。月下敲门,翠兰颤抖,一门之隔,如天地之遥。海憨发了财,寻上翠兰的门,还是破门紧闭,叩不开……
翠兰想得出神,妞儿踏着雪来了,走到她眼皮下,还没明白过来。妞儿指翠兰手里说:“男人的棉衣?海哥的吧,嘿,我就晓得你心里……”
翠兰起身让坐,不好意 思说:“我心里想,我家实在欠他太多,该给他换换我爹穿过的旧长袍,算还点人情债。”
妞儿说:“你们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还瞒着我,看得出,海憨对你吃了秤砣铁了心,你都50多了,还叫你翠兰妹妹,肉麻麻的。”
翠兰脸烧,过了会儿说:“他对你也好,你心里也有他,清水淘白米,你知我见。”
妞儿眼圈儿红了,半晌挤出心里话:“翠妹,我把你当亲妹妹,今天,我全告诉你,说实话,海憨算条汉子,年轻时我心歪,一直缠他,他心里没那个意思。他心里只有你,真的, 我认输了,不该动心,对不起你和海憨。翠妹,原谅我,原谅我……”妞儿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翠兰给妞儿抹泪,自己眼湿了,伤心地说:“唉,女人那,都有一肚子苦水,生来就命苦!”说着忍不住抱妞儿哭。一样伤心病,二个泪人儿,两个女人心贴心抱得更紧…….
突然,妞儿推一把翠兰,睁亮泪眼说:“翠妹,姐求你一件事,不知妹答应不答应。”
泪眼对泪眼,翠兰说:“妞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为难事跟妹说出来……”
妞儿喜拍翠兰:“好翠妹,菩萨心肠,姐求你嫁给海憨,他好可怜。”
翠兰眼一下直了,万万没想到妞儿要她嫁海憨,顿时不知所措, 低头不说话。
妞儿又说:“海憨是好人,我敢打赌。我晓得你也会说他好。你们两个本来就心心相印,天生一对,只是……”翠兰还不说话。
“当初,海憨求我作媒,是我拆散你们,还有你爹。我存有私心,反害了你和海憨,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现在姐求你,你不答应,姐死也不闭眼的。好妹子,你妞姐心都碾碎了,求求你……”妞儿哀求着翠兰。
翠兰原也恨妞儿,怪女人天生嫉妒心,她怨妞儿不该缠海憨,不该给他唱“正月里飘”,那都过去的事了。现在看来,妞儿是好姐姐,心通亮通亮。她信服妞姐,心如一团火,热烈赤诚,不象她瞻前顾后,苦苦折磨自己。翠兰一下眼亮心热,眼前象梦,又苦又甜的梦…….
妞儿盯翠兰,等她回答,好久好久,翠兰从牙缝里挤出:“妹答应你!”
海憨如愿似偿。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妞儿暗中使劲。妞儿为媒,来往于两者之间。定下日子,翠兰不反对,只嘱托妞儿,转告海憨不收人情不请客,那日我们四老聚聚最好。
一混就十月初八,海憨家里果然平静,不贴对联不挂彩,不响锣鼓不鸣炮。海憨穿上翠兰做的棉衣,青色,很厚实;脚换上新布鞋,是三十多年前翠兰送的,一直珍藏,鞋面还那么青幽幽。一下子海憨遍身如火,燃到心里头,喜得直打哈哈。
四个老人相聚,扯起话来酸甜苦辣,沧海桑田,世态炎凉,因祸得福…….话头无边。
什么时候,海憨摆出三个炉子三大缽,正要上席,张大顺来了,进门打恭作揖,满嘴奉承:“我说嘛,你俩烟缘相对,棒打不退,哈哈,一个抓钱手,一个聚宝盆!不是王瞎子相告,我喝不上你们喜酒。你忘了老张,老张可没忘你们,看我寻上门来喝喜酒。”
没有人理采他。海憨说:“来得好,我哪能忘张主任,不是你给戴上帽子,那能上猪场,哪有喂猪本事,我能发财,全仗张主任戴帽有功!”
几个人哄堂大笑,张大顺的脸青一块白一块,偷看海憨,并没有讽他的意思,硬着头皮坐下来。
妞儿捏着“袁大头”,捏了几十年,没捏着海憨,她要把这块特别的光洋送给海憨,自愿割断她与海憨情丝。她走到海憨面前:“你不是要我给你买一块光洋吗?好多年了,总买到了,给。”
海憨弄糊涂了又猛想起来,张大顺要他还过光洋,他用20斤黄鳝抵债,因为那时妞儿没给他买到光洋。海憨接过光洋问妞儿:“多少钱买?”妞儿说:“不多说了,给你就拿着。”
海憨不肯受,妞儿把光洋的来历说了,海憨却说:“这光洋是张大顺的,物归原主!”说着递给张大顺。张大顺吞吞吐吐也说不是他的。海憨火了:“一块光洋穷得下老子,给你就拿着!”说着硬将光洋塞进他的口袋里。
“上桌!”海憨叫着。
“看,炉子里火老不燃呢!”翠兰说。海憨来了精神,指着桌上三个炉子说:“今天用三个炉子下酒,一个龟肉,一个鳖荤,一个黄鳝,这些傢伙要火味,无火味不长,莫看现在火不当旺,今日当你们面显显功夫,看我一口气吹燃三炉子。”几个人望着他,不敢相信。王三说:“人老力气簑,当不得后生啦,拿扇子来几多省事。”
海憨不服气:“我一生响了三个炮,一是一夜修一座祠堂;二是一天钓了40斤黄鳝,这第三就在今天一口气吹燃三个炉子。记住,一生响三炮!也许还有四炮、五炮…….”说着将炉子一字摆开,先吸一口气,一鼓腮,风旋进炉子,一个个炉子火星飞溅,火苗窜出,缽里立刻生起一个个泡泡,“咕嘎”作响。大家目瞪口呆,海憨叫:“哬,真又响一炮!”
两瓶苦酒放在桌上。这是翠兰那回悄悄放在他门口,他如获至宝,留存到今天。因为他说过,娶翠兰的时候喝。王三认出,这酒是过苦日子时候,酒厂革新用苦 楝树果子酿成的酒,苦涩刺喉,怎么今天拿它当喜酒?
海憨独喝苦酒,喝得痛快。王三不明白,今日他偏把苦酒当美酒;张大顺也不解,今日的酒桌上独摆三炉,别无其它。
“干!”两瓶苦酒瓶底朝天,并无醉意,海憨端起酒碗说:“吃菜才不醉的,多吃菜酒醉到什么东西身上了,还不是醉到龟、鳖、鳝的身上了。”酒桌上哄然大笑。这不是海憨在暗骂人?大家都说醉到海憨身上了。海憨笑着说:“好啦,醉到我身上,大家只管吃喝,反正有人替醉…….这些稀罕物而今金贵了,没花钱的,费好大劲弄到的。一生掏龟、叉鳖、钓鳝,没混出个名堂来,糊不上一张酒嘴,今逢喜事,特地准备三炉子让一同享受享受,也祘是没忘过去的老伙计,哈哈!”
翠兰酌酒,都吃得挺香,只张大顺独觉无味。他摸口袋里的光洋,觉得身上添了千斤,压得他弯腰不抬头。
海憨一碗碗下肚,也不知喝了多少,翠兰抢过他的碗,他哀求说:“翠兰妹妹,今天够痛快,就让喝个足,放心,醉不倒酒海!”说着抱着酒壶灌。灌得两眼如血,脚板生风,整个身子飘起来,飘得好自在,飘得好快活。突然,他站起身,似醉非醉,哈哈大笑,随口而出:
八十三岁得一娃
笑倒长沙百万家
若是我的亲生脉
长大依然坐长沙
王三故意笑问海憨:“这个人是谁?”
海憨说:“管他是谁,说书匠说过的,反正是古人!”
王三摸了后脑勺说:“海弟以酒发狂,莫不是想学古人的样?”
海憨说:“人家八十三能生娃,我海憨多大啦?难道不能生娃?”
王三妞儿忍不住笑,翠兰羞红了脸说:“看你喝得疯疯颠颠,尽说瞎话!”
海憨拍拍翠兰肩:“翠兰妹妹,帮你海哥争气,我一生想办的事就一定办到,从来说话算数!”
张大顺斜视了海憨翠兰一眼,将信将疑,心想,等着看吧。
海憨又吞下一碗酒,鼓眼亮嗓说:“不信,看我海憨生儿子,看我的儿子比老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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