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的几十人也已惊醒,只是又迅速把被子裹上了,因为是梅子娘突然闯了进来,子玉明白,不是情急,她是不会贸然进屋的。
她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道:“大家莫慌,谁都不要动。”
子玉回身把外衣穿上,又把声音压低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来了几个高丽人,像是查什么,放心,有梅子爷爷在外面,不会有事。你们只要记住不出声,也别出去。”梅子娘说完,开了门,又回头嘱咐:“一定不要出去。”随后把门又轻轻关好。
屋里的人快速穿起衣服,不愧是经过训练的兵士,很快便武装整齐,且没出一点动静。子玉拉开一点门缝,见院门虚掩,门外一片人声,听不到说什么,心里干着急。他观察一会儿,当看到柴房时,心里有了主意,命令兵士原地不动待命,自己和张良悄悄沿夫人来时的脚印进了柴房,两人再早就发现过这朝外的墙上有个洞,子玉抓起把柴草挡住洞口,两人可以大胆的往外看了。
来的果然是二十几个高丽骑兵,领头的是一个穿黑色衣甲的人,他俩认出是那天战场埋尸的将官。今日看的清清楚楚,这人脸上冷飕飕像挂了冰霜一样,两只眼睛看著面前的吴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出话来,居然是满口汉话:“吴爷,我可是说过几遍了,都是按元帅的命令办事,如果您心里没鬼,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搜。”
吴炎双手抱在胸前,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子玉心想,高丽士兵竟然不敢冒然闯进院子,这吴炎倒像有些来历,真不知道此人还有多少秘密。
黑衣人有些不耐烦了,用马鞭指指院子,说道:“吴爷,今天你这院子搜也得搜,不搜也得搜。我可得罪了”
“你敢。”吴炎旁边两个人跨了一步,一左一右挡在大门口,不是长得多么剽悍,可也凶巴巴的。
这两人子玉见过,经常出入这个大院,可这三个人竟自信能挡住高丽兵?子玉心里没底,按说现在干掉这些人不是难事,可没有吴炎的同意,就怕给他带来麻烦。
为防万一,他把张良拉下来,凑在他耳边说:“你再去带三个人过来,一但他们冲进院子,我们前后夹击,一个也不能让他活着回去,轻点,绝不能出动静。”
张良点头,顺原路退回,一会儿便把三个手脚利索的士兵带了过来,五个人埋伏在柴房里,静待机会。
这时外面也起了变化,高丽兵已经下了马,围在门口,等着黑衣人下令,吴炎生气了,提高声音冲着黑衣人质问:“崔将军,请问,你是哪国的兵,竟在这儿撒野,这可不是你们高丽。”
那位姓崔的黑衣人按按刀把说道:“这是非常时期,元帅命令追剿散兵,消除治安隐患。”
吴炎冷笑道:“治安?笑话,他邬大元帅几时管过老百姓死活。”
姓崔的把手里的刀一抽道:“我们军命在身,不得已,只能对不住了。”他手一挥,就要往里冲,门口的三个人也把刀抽了出来。
看来,原定计划是不行了,这个吴爷拼死也不会放他们进来的,子玉向四个人比划着,悄悄潜到门口去,只要门口一交手,就往外冲,绝不能放跑一个。
还没行动,就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从密度和频率听来,人不少,速度也快。来不及用草挡了,张良直接把头伸到洞里,低低的欢呼起来。子玉把头凑过去,发现来的是一色猎装的大汉,有三十多骑,近了,看清楚是一律的配刀,挎箭,前面的马上还带着一个小姑娘。
梅子,怪不得吴炎一味拖延、自信,原来是等梅子的援兵呢。一刹那间,他们便把高丽兵围了起来。
梅子跳下马,跑向爷爷,吴炎拍拍她的头,叫她进屋。子玉见梅子进来,急忙示意她禁声,并把她拉进柴房。
“大,”梅子刚说了个大字,看见张良他们,忙又改口小声道:“叔叔,我会来救你们的。”
张良冲她竖起大拇指夸她,子玉心想,夫人还说宠坏她,这样的孩子谁能不宠。
门外,敌我力量瞬间颠覆,吴炎冲着那个崔将领说道:“你是走,还是把命留这儿,我劝你还是回吧,我们无冤无仇,就是你为元帅捐躯了,他也不会把我怎样。”
黑衣将领见大势已去,无可奈何的收了刀,跨上马。吴炎又说道:“给你们元帅捎个话,就说这方圆二百里是我的地盘,不论高丽军,还是元军,我谁都不让进,你们的事别找我,我不待见。”
见高丽兵走远了,吴炎他们才进来,一眼看到子玉他们,吓了一跳道:“我不是叫你们不要出来吗,谁让你藏这儿的。”
子玉笑道:“我见他们人多,怕您吃亏,谁知道后面还搁着援兵哪。”
张良也说道:“就他们这点人,我们能包了,就是怕给您惹麻烦,要不,早冲出去了。”
“不光是给我惹麻烦,你们想过没有,现在他们以为你们只是些散兵,所以只派了二十多人,如果你们一旦暴露,他们就会派大批人来围追堵截,你们还怎么回去?”吴炎的一番话说的众人信服。
吴炎见大家围着自己似乎有话想说,便笑着说道:“是不是你们奇怪,我这个老头子说话有些狂吧,其实不然,我与邬天翼是有点渊源,否则,他们也不会有所收敛。看见那个穿黑衣的高丽人吗,这人平时是不会那么容易认输的,他叫崔容,是高丽官宦之子,十八岁封将,能征善战,杀人如麻,是地地道道的高丽杀手,所以你们不能大意。”
子玉听了,想起那张冷冰冰的脸,怪不得阴森森的,定是杀人杀的麻木了。
经过这一事,子玉对吴炎十分佩服,向他深深打了个恭,称呼道:“吴爷”。
吴炎见了忙拉住他道:“使不得,我与少将军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还是做个忘年之交吧。”
子玉悄悄在他身边说道:“那我还是叫您爷爷吧。”
吴炎笑了,说道:“能与赫连老将军同辈,很荣幸,你曾祖当年的那个城下之约,也让我佩服之至。”
子玉脸色一变道:“老前辈也知道了,它是我们赫连家的难言之隐,至今我们家族里还有人以此为耻。”
吴炎拉近子玉说道:“你以后不能这么想,你的曾祖父很好,他比那些与城俱焚的庸才好的多,那些所谓忠臣为一个昏庸帝王,宁让元军屠城,你知道吗,守节尽忠而死,容易。而为了百姓自毁名节,难,他保全了一城的百姓,后又自刎殉国,这才是节义两全,好多事你以后会明白的。”
吴炎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立刻对子玉道:“你们可以走了,以防万一,你带三个向导去,必要时,还能分开走。哎,再不舍,也不能留了,希望你们一路平平安安。”
离开吴炎,子玉心里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他倚在堆满粮食被服的马车上面,闭目思考着过去的朝朝夕夕,马车的颠簸摇晃,令他的思绪也异常混乱,想不出以后还会发生什么。父亲,大哥,还有这次兵败回朝后的处置——他的思绪很远,就是没想到眼下即将发生的事件。
没走多远,队伍便停了,前面传来马的喷鸣和人的呼叫,一名士兵跑过来说道:“是曹进将军回来了。”
曹进是大哥下面的一员将领,也是赫连府里出来的家将,兴许会有父亲与大哥的消息,他忽的站起,跳下车,赶到前面。
曹进一身血污,发髻散乱,额头裹伤的布上血迹斑斑,累的坐在地上,正对着张良、王元贵等人汇报情况。满脸的泪水,让子玉一阵惊惧,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了消息,元帅重伤被俘,赫连英将军营救时被害,现在将军的首级还挂在鹤野县城头。
队伍立时激愤起来,子玉晃了一下,直直的摔倒在地,后面赶来的大顺,把他抱了起来。子玉此时也听到了他们的呼唤,只是一股怒气拥堵在胸,使他说不出,也动不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把堵着的一口血直喷出来,昏了过去。
张良见此情景,知道他是骨肉情深,痛急所至。自己何尝不是,与赫连父子并肩作战,生死相随,大将军身先士卒,英勇无敌,竟落得个身首异处,怎不让人心痛。可恨高丽人竟如此残忍,偏偏少将军又是手足至亲,他俯身擦去子玉嘴角的血迹,命人把他抬到车上。
转身望着一行人,这里面已经有人跃跃欲试,面对敌军的挑衅,勾起他们天生的男儿血性,许多人牵来马,就等张良的命令,尤其是曹进,刚刚浴血归来,急盼带人去复仇,催张良道:“别等少将军了,你下命令吧。”
张良一挥刀,还未说话,王元贵一把把刀夺下来,喊道:“等一下,”
王元贵身体高大健壮,平时话不多,却比张良稳重,又与他同等职位,这时肯定不能让他们胡来,劝道:“不能冒险,现在县城情况不明,有没有埋伏不知道,这样贸然前去,只能送死。”
曹进冲他吼着:“怕死鬼,我们几万大军拼到死,没一个熊包,你怕你留下。”
这句话激恼了王元贵,这个性情憨厚的汉子,说出话来,也是斩钉截铁:“像你这样,死都白死,大家冷静点,我王元贵不是怕死,现在我就带人先去摸底,等我回来再行动。”说着抬腿就要上马,大顺跑过来把他拦下道:“大家先别乱,少将军已经醒了。”
这时大伙才发现子玉已经走了过来,步伐沉重却很稳健。其实子玉一上车就醒了,尽管他对噩耗有了准备,但那一刻还是有些失控。在车上,他用很短的时间让自己镇静,始终都记着吴炎的话,这五十多人成了最后的幸存者,必须让他们活着回到中原,也为这次战败留下一点生机,告慰大哥的在天之灵。见大家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会影响这些人的情绪。便依次向队伍看去,眼神镇静、冷峻,很快,这帮将士也安静下来。
然后他把张良王元贵叫过来道:“从现在起,你们两个就是这支队伍的主将,各领一队,向导分两组,一前一后,一队有事,另一队接应,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出发吧。”这样部署,无可挑剔,但众人谁都没动。
张良问道:“那你呢?”
子玉道:“给我留两匹马,还有曹进。我们在安州会合。”
谁都清楚少将军的意图,张良和王元贵都不同意,说道:“这么多人都是冒险,你两个不是等于送死吗?”
“不会的,我有办法。”
张良反驳道:“你有什么办法,你让王将军带队走吧,你想送命,我陪你。”
子玉急了,严厉道:“你是怀疑我的能力,瞧不起我,如果你抗军令,我现在就杀了你。”他连吓带激,想把他逼走。
张良索性说:“那你就杀啊,我先到黄泉路上等你。”这人也犯了牛脾气。
此刻,人群外有人说道:“别杀,别杀,还是留着他的命吧。”随着话音,吴炎领人走了过来,。
原来子玉他们刚走,吴炎便得了消息,就料到他们会知道,所以一面让人打探情况,一面追来,刚好赶上子玉正逼着队伍出发。他便对张良道:“你们就先走吧,有我在,不会让他出事的。”
见他们还在犹豫,又劝道:“既是军令,就要执行,你们家里老少妇孺都盼着哪,再说能侥幸活下来,还要靠你们为这次战况申诉呢,莫负了你们将军的一片心。走吧,善后的事交给我们。”
见队伍走远,子玉向吴炎谢过,就要上马。被吴炎拉住道:“我劝他们走,并不是赞成你送死,能不能听我几句话,你想想,高丽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向来两国交战,只论输赢,没有深仇大恨,怎么会有如此残忍之举,分明是要引你上钩,想把你赫连家赶尽杀绝,你不能自投罗网。”
子玉一直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说道:“兵败如此,有何面目回去,拼着这条命,也不能让大哥受这样的屈辱。”
吴炎道:“这话错了,大丈夫立世,不以胜败相论,你这条命留着是有用的,明白吗,这件事让我处理,听到没有。”
“不,不,”子玉一面后退,一面去拉缰绳,说道:“我赫连子玉不是孬种,不能再牵连你们,那会让我一辈子有愧。”
见他就要跨马,吴炎给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有两个人拖住子玉,他上去把一块手帕捂到他的脸上,登时子玉的身体软了下来。曹进吃惊道:“吴爷,您---”
吴炎解释道:“是迷药,你们将军太冲动,让他睡一觉,幸亏我连夜让人备了一些,否则真拿他没办法。”说完,又嘱咐道:“你照顾好他,我们晚上见。记住,千万不能让他鲁莽行动,还有你,他要出事 ,你的弟兄们不会饶你。”
曹进道:“我刚给他们交过手,情况我熟,还是---”
吴炎打断他道:“放心,我比你熟,那有我们的人。”说完,俯下身去,注视着昏睡的子玉道:“放心吧,孩子,爷爷会给你办好的。”
雪停了,天反而冷起来,这是旷野上一间猎人的临时小屋,里面打猎用具,做饭炊具,一应具全。子玉还昏沉沉睡着,曹进熬了些粥,随便吃了,坐在屋里发呆。这个吴爷很会用人,刚才对他讲的那番话,让他虽欲罢不能,却也无可奈何。天黑了,他挨到炕边,见子玉还在睡着,伸手试试,呼吸均匀,一切正常,不禁纳闷,什么样的迷药会这么厉害,竟让他睡了三四个时辰了。
他回身坐在炕边的地上,一天一夜的紧张鏖战,如今一松,想的也多了起来。他和大顺一样,本是赫连府里的家仆,跟着大少爷转战沙场,立了功,成了将军,小少爷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主家有很深的感情,赫连家,就是他眼里的皇帝。现在老爷被俘,生死难料,大少爷死得如此惨烈,吴爷说的对,小少爷是赫连家里唯一的根了,不能有什么差池。想着想着,原本疲累至极,便睡了过去。直到被子玉推醒,他还迷迷糊糊。
“曹进,曹进,醒醒,曹进。”子玉使劲喊着,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里?”
曹进环顾一下道:“这是打猎人的屋子。”他这话等于没说,实际上出了这屋子,他也不知所以,一切都是吴爷安排的。
子玉下了炕,借着月光,走到门口。这个屋子除了后面是一片浓密的松林,其余全是荒野,一望无际,分不出东南西北。他回身问道:“我刚才是怎么了,吴爷他们哪,他们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曹进接应不暇,回道:“我说了,你可别怪他们,是吴爷给你用了迷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就让我们在这儿等,也许他--”
其实,子玉一听迷药,就已经明白了,他颓然坐到地上,有些懊恼后悔。担心、埋怨,心里五味杂陈,翻腾不已,连曹进问他吃不吃粥都没明白,一个劲儿的摇头。
远处出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有火光,映到屋子里一闪一闪的,两人一惊,同时抓起兵器。看到一队越来越近的人马,曹进道:“可能是吴爷他们。”子玉不置可否,直到看清来的确是吴炎时,才一步跨出屋子。
有四五十人,和白天一样的装束,擎着火把,周围被照的通亮,里面还有几个是高丽士兵的打扮。
见吴炎和其他人相继下马,子玉忙迎上去,当他注意到吴炎手里提着的白色包裹时,顿时僵住,如冷水灌顶,一阵颤抖。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无法挪动。在吴炎离他还有几步之远的地方,他扑通跪倒,深深的叩了一个头,几乎是爬着扑到了吴炎身边。
吴炎抬手抱住他的臂膀,悲伤难禁,低声道:“少将军,节哀顺变。”
子玉颤着双手从吴炎手里接过包裹,泪水涌流,哭声哽咽,他把包裹放下,抖着手去解。
曹进哭着过来,伏在包裹上面,抬头看着子玉,含混不清的哭求道:“别看了,少爷,求求你,别看了,节哀吧——”
只有风吹松树和火把的噼啪声,伴着两人的悲泣,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感染的簌簌落泪。
吴炎俯身扶起子玉,说道:“孩子,眼下没有多少悲痛的时间,你需要坚强,他们已经挖好了,让大将军入土吧。”
他陪着子玉来到松林旁,穴就挖在松树下面,这里地势高,不会被雨水冲刷。吴炎道:“为了不让高丽兵发现,目前还不能立碑,潦草了些,待来日扫平高丽,再为将军重整墓地。”
“会的。”子玉只简单说了两个字,但这两个字用的份量却很重。他接过曹进手里的包裹,轻轻摆放下去,与曹进双双跪倒,和着泪水,一下,又一下,把土撒到上面。抽出剑,在手臂上割了一下,滴滴血珠渗落在新土上,然后起身挥剑向树砍去,枝叶纷纷落下,把墓穴遮的严严实实。
再次拜过后,子玉转身走向吴炎,倒地便拜,说道:“大恩不言谢,今日我赫连子玉给您磕头,从此后,您就是我们赫连家的恩人,爷爷,以后无论相隔多远,我永远都是您的孙儿。”
吴炎热泪盈眶,搀起子玉,与他紧紧相拥。
朔风骤起,战马频摧。子玉同曹进一起上马,与众人拱手作别,和向导一起飞驰而去。马上,他频频回首,是想深深记住这片松林,记住这些人,记住这个恩与仇并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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