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后。
公元二00八年的一个清明节,细雨淅沥,阴风阵阵,远山近楼皆笼罩在迷蒙的烟雨中。
早晨九点左右,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徐徐行驶在密密的雨幕之中。
小车风驰电掣,穿过时代大道,拐过环城东路,沿着国道直驶小东山墓园。
小东山墓园在江城东郊,小车不一会就到了小东山脚下。
这是一座海拔高度不过百米,状似馒头的独立的小山丘,山麓不远处是闻名遐尔的游览胜地——天马湖,山丘上种满了青松翠柏,松柏间是一嶙嶙整齐的用大理石砌筑而成的墓坛。这天,这里的气氛格外肃穆凄清,上上下下的多是来墓园祭扫亲人的人。
小车在山脚的一个停车坪里熄了火。
车门打开后,车上下来三个人,一男二女,最先从驾驶室走出车门的是风度翩翩的靳洪。
这里需要补叙一下过去五年中大致的生活空白。
五年来,靳洪因为业绩显著,把他治下的开发区和便民中心搞得风生水起,开发区还被评上省级重点经济开发区,便民中心更是成了全国的新政标杆,就在老罗完全退出一线之后,顺理成章地担任了江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并兼便民中心主任。他与吴新朋暗地里合作的那桩生意,已经全部终结,他从中牟取了三千多万元的利益(包括房产收益部分),他拿出其中三百万元,瞒着所有人,包括匡亚楠,在上海浦东金桥买下了五套住房,以备将来之不测,其余约三千万元钱则以 “甲壳虫”的名义,分五次先后捐赠给了四川老家的慈善总会,注明此款只用于救助县内的困难家庭、老弱病残。他所以在汇出去的银行票单上没有署上真名,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他捐赠的,以免追查起来暴露了钱的来源。署名甲壳虫是因为他在填写汇票的时候,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匹经常想到梦到的甲壳虫,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心念一动,就署上了,以后几次也就顺其自然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想让良心获得宽佑,免得经常做噩梦,而且他目前的年薪和上海天天增殖的房产已足够他一家人衣食无忧了。
随后出来的是两个美丽端庄、气度高雅的女人,其中一个的是靳洪的妻子、《江城日报》总编办主任匡亚楠,本就美轮美奂的她,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脸上增添了些许的成熟,她已于三年前的元旦跟靳洪结了婚,现在肚里正怀着他们的结晶。一个就是沈若萍,现在是省委常委、中共越州市委书记,早过了知命年龄的她,形貌一如靳洪在昌泰大酒店初见时一样,脸色反而更加红润鲜艳,看去更加美艳动人了,她是昨晚由专职司机送她到江城的,到了之后,她让司机先转回,因为要在今天办点私事。他们仨一律穿着玄色的衣服,神色凝重,沿着花岗岩砌成的台阶,缓缓拾级而上。
靳洪走在前面,一手擎着雨伞,一手捧着鲜花。母女俩也各捧一束鲜花,打着伞跟在后面。
小雨从他们身边洒落,沙沙沙……
他们是专程上墓园祭扫来的。今天到这儿扫墓的人很多,黑色雨伞撑出一片灰暗的天空,使墓园的气氛更加肃穆、庄重,令人想起杜牧的《清明》诗,那真是一个“欲断魂”的伤感场景。
一行三人沿着墓道往上走了一程路,来到一个墓坛前停下,这里下葬的是靳洪娘的骨灰盒和他爹的遗骨。迟桂花是二00三年国庆期间被靳洪从荒树坪接过来的,接来的时候,她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就仿佛一盏枯了油的灯,已经耗尽了生命的能量。老人在江城人民医院躺了一个多月,终于不治。疗病期间,匡亚楠每日以一个媳妇的身份,从家里做来各种养身补错开的菜肴,一心一意侍奉老人,还特地从省城邀来专家为老人切诊号脉,一到下班就到医院陪着老人嘘寒问暖,悉心照顾。死活不肯来参加儿子婚礼的迟桂花,终于被匡亚楠的真心真意感动了,临终前紧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洪儿的命真好,我放心了……”
老人临走时,唯一所憾的是没能见上小梅一面,尽管这期间,靳洪也跟她联系了,小梅却冷冷地说:“她是你的大人。”言下之意是说她已经跟老人没有关系了,这令靳洪伤感不已。她为什么要把成见、仇恨看得这么重?小梅这样生活着,难道会轻松、快乐吗?可靳洪已无能不把这个遗憾带到老人的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迟桂花临死前还再三絮叨,把她的骨灰归葬到荒树坪去,跟丈夫埋在一块。靳洪考虑到在荒树坪已无一个亲人,靳飞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一个外事机构找到了工作,爹娘留在那儿会很寂寞的,孤坟荒冢,连烧纸钱的人也没有,就在小东山东墓地买了一处穴位,把娘火化后骨灰埋在这里,又在第二年春上,借到成都考察的机会,转道雅安,把爹的尸骨搞了来,与娘的骨灰并葬在一起。
三人来到墓前,他们惊讶地发现,墓碑前已赫然放着由一束百合、三色菫、郁金香、满天星组合的鲜花。
这是谁送的?是谁来给靳洪的父母扫墓了?
匡亚楠眼尖,发现远处迷蒙雨雾中,有一个穿着华贵的女人打着一柄黑色的雨伞,正沿着左首的墓道匆匆而下。
“是小梅,”匡亚楠叫了起来。“肯定是她,这么早……”
靳洪鼻子突然一酸,眼泪溢出眶外,心想:“这么多年了,她到底还是没忘记。”
匡亚楠推了他一把,说:“你不想跟她说说话吗?”
靳洪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她早已看到我们了,所以才绕远从那首下山,她分明不想让我们知道。”
沈若萍也说:“嗯,落花流水两随意,自然为好,既然她选择回避,就不必打扰她了。有些疤痕,看起来好了,可不小心又给揭开来,那就难以愈合了。顺其自然吧!”
望着小梅远去的背景,靳洪动情地说:“其实,她今天能来,确实是我盼想了好几年的事了。我娘如果没有她照顾,恐怕早就……今天我娘在九泉之下肯定很高兴,因为她在走之前,是把这唯一的遗憾带去的。现在我想,娘不该再有遗憾了。”
在爹娘的墓碑前,靳洪直直地跪了下去,流着眼泪说:“爹娘啊,今天不孝子来祭拜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娘啊,这许多年来,您为儿子操尽了心血,熬白了头发,拖挎了身子,我却一直不能在您面前尽人子之孝,侍候您老人家。你又走得那么匆忙,也不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我真的好遗憾啊!”说毕,在爹娘坟前叩了三个响头。
匡亚楠默默地靠近他,弯腰把他扶了起来,掏出一块手娟,替他抹干了眼泪。
沈若萍看着这对恩爱的夫妻,动情地说:“你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也该为你们感到高兴的。”她说着,与女儿一起施了三个礼,“我也很感谢你们,生养了一个好儿子!”
靳洪感激地望着她,眼眶又潮润起来。
接着,他们又沿着墓道向上爬去,在临近山顶的地方,矗立着一块墓碑,这里安息的是为救护靳洪而牺牲的原江城市港务局副局长郑柘同志。每到清明节,靳洪总不忘来为他祭扫墓地,这个坏人一样的好人,总让他记忆深刻。他忘不了他。
三人在郑柘墓前献上鲜花,默哀了一会,濛濛细雨濡湿了他们的头发、衣服。
沈若萍的心情也很沉重,甚至凄楚,因为此刻,她又想起了至今还迷途不归、音信杳无的同学哥范友生。她甚至在想,睡在这里的如果是她自己的老同学,无论如何也算是差强人意的一件事,留下一个好名声总比什么都强,她几十年来奋斗着和捍卫着的,不就是为了一个留个好名声吗?
回去的路上,沈若萍问他:“我听亚楠说,前一个阶段,你在写一部书,是不是真的?”
靳洪红着脸说:“糊乱涂鸦,怎能说是书?我半吊子的学问能写什么书?她呀,就爱神吹,见了风就是雨的!”
“你先别谦虚,你的半吊子我还不清楚?告诉我,这书,你写好了没有?”沈若萍说。
匡亚楠插话道:“好像差不多了,锁在柜子里,神神秘秘的,也不给人家看。”
靳洪说:“有什么可看的!”
匡亚楠不满地说:“写书不让人看,算什么?天书吗?”
沈若萍笑着对女儿说:“嗬,你情绪不低嘛!”
匡亚楠噘着嘴说:“他就瞧不起人,经常狂妄自大,你要帮我好好教训教训他,否则,你女儿让他给吃瘪啦!”
匡亚楠的娇声娇气逗笑了大家。
坐进车里,沈若萍还在关心靳洪写书的事,对他说:“你写的书,总得让我拜读一下,否则我没有发言权,就不能处理你们的矛盾啰。”
坐在驾驶室的靳洪回过头,赧颜地说:“还有一个结尾没写好,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匡亚楠眺望着车窗外面风雨缥缈的场景,突然有感而发:“用这景象来作小说的尾声,不是也很诗意吗?你们看,濛濛烟雨,淡淡忧伤;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近山近水,浮光掠影,人世间的毁誉荣辱,都在这方寸之地化作云烟消散。”
“呵,出口成章,有点儿自然风格。”沈若萍笑着说,“但有颓废主义倾向哦。”
匡亚楠说:“当今的人,就喜欢看赚眼泪的东西!”
沈若萍看着女儿说:“独家之言,为什么呀?”
“生活都太幸福了呗!”匡亚楠向妈妈靠了靠。
“瞧你说的。”沈若萍怔怔地看着正专心驾驶的靳洪,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滋味,意会神领地摸了摸女儿的大肚子,神思飘向了远方。
不一会儿,小车徐徐驶进市区。匡亚楠嘱咐靳洪道:“你把我送到报社,再负责把妈妈送回越州去。”
靳洪说:“得令!”
在去越州的路上,沈若萍又向他问起邵金水的情况。靳洪说:“我照你吩咐的做了,‘姑放之,毋纵之’,这方法确是奏效,他倒也不怎么嚣张了……只不过,你瞧!”他指着开发区的方向,“他成了这块地盘上的霸主了,什么工程都要插一脚,真拿他没办法。”
沈若萍沉思了一会说:“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小人永远是小人,成不了大气候……哎,听说小梅跟了他,有这回事吗?”
靳洪说:“那家伙跟在银行工作的发妻离了婚,跟她结婚了。他俩结成了统一战线,就是冲我来的。我左右被他们牵着,有时真不好开展工作。”
“这小梅,我看人还是不错的嘛。”沈若萍说。
“我没说她不对,就是她跟错了人。”想起邵金水,靳洪肚里满满的都是气。
“这也不能全怪她。”
“嗯,主要责任在我,但她也不能跟邵金水搞在一起嘛!”
“这是她的选择。你不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吗?”
“我对那无赖不放心。”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越州城区。靳洪把她送到市府门口,沈若萍轻声说:“你不进去待一会儿吗?”
靳洪回过头,脉脉地看着她,想了一想说:“不啦,那会影响到你工作的。”
沈若萍会意地笑了笑,下了车,站在雨幕下,望着小车闪着尾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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