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是越州市的辖属市,距越州市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靳洪到达越州城区,才晚上八点挂零,他跟沈若萍联系上电话后,就开车直奔越州饭店。
沈若萍在越州走马上任,市里还没有为她单独安排好住处,就暂时安身在越州饭店。
房间里,只有沈若萍一人,电视开着,却是静音,她坐在一张特制的电脑桌面前,正在忙着什么。旁边柜子和小圆桌上,放着一些卷宗材料。见靳洪进来,她站了起来,离开电脑桌,给靳洪倒了一杯开水。
在越州上任伊始,要做的工作排满了日程表,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沈若萍每天忙于班子交替后的一大堆事务,还为创建新的行政审批中心费心费力,运筹策划,没有一个休息日,连元宵节为女儿庆生,也只在江城家里吃了一顿晚饭,第二天一早又回到越州送温暖下乡走村去了。
三个多月来,沈若萍的足迹遍及了隶属越州市的所有区县(市),尤其对农村经济工作作了广泛、细致、深入的调研,掌握了如何快速发展农村块状经济的第一手翔实资料,并逐步形成了她高屋建瓴的指导思想。在形成这一思想的过程中,不免也想到靳洪,觉得要是有他作自己的助手,工作一定不会太累了,因为有些思想靳洪比自己更超前,但这只是想想,如果真这样了,还不被人笑当“赵家人”了?因为现在江城人多知道了靳洪是自己的女婿。
无限止的精力透支,终于使她感到了劳累。
她需要放松身心,需要从抽风一样紧张的工作状态中轻松下来……她是一个善于调节自己身心状态的人,知道该怎样给身上的发动机补充能量和燃料。自从有了与靳洪的那番经历,她体悟到一个女人的潜能和魅力,居然来自一个真正的男人。于是,她也跟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样,常常做荒唐的春梦,梦见被他搂抱着,很淋漓,很逼真,甚至很动作……
她再三提醒自己,要克制,要理智,他是属于女儿的,只属于女儿。有时候,她真有些妒嫉女儿,但更多是羡慕女儿,女儿可以光明正大地爱她所爱,在被征服中书写幸福人生,她却不能,这是女儿的优势,也是自己的劣势,为此,她感到很失落,很无助,觉得自己很悲哀。有时她还以为身上得了什么毛病,怎么会有这么多淋漓不尽的无耻想法?
她也曾以一个“迟暮人”的化名,电话咨询过心理专家,希望能解开这一生理现象,心理专家模棱两可的解答,又不能诠释自己心中的困惑。
如果没有从前的一番际遇,如果不曾有过那般专注的投入,如果不曾体会过情感的辉煌与深刻,她也许就不会这么执着地憧憬一个人一个时刻了,那么,她也许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心如止水,完全以一个过来人的心态,从容地面对年轻人迷恋着的生活。问题在于她已不能够彻底回避,觉得那样的生活,实在是一种无可回避的美丽,为了这份无上的美丽,哪怕是失去一切……
夜阑人静,春潮袭来,沈若萍甚至荒唐地想到母女俩是不是可以拥有同一个男人,哪怕做母亲的只能瓜分到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也是值得付出的,因为被男人征服的感觉,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收藏的记忆,因为他让自己在迟暮之际翻开了女人最奥妙的内容。她一生中真正的幸福,就是从昌泰大酒店门口的深度一瞥开始酝酿,从子夜时分的黑色幽默中开始涅槃的。她是为了女儿才离开他的,离开后的她就如同被剜走了一颗心,在他们分离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经常无故发脾气,摔东西,那些秘书、随员在莫名其妙中成为了她发泄的炮灰。她常常在看材料的时候走神,常常上午做过的事下午记不全了,本来她的记性很好,还能把初中读过的课文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她在倾情地消瘦。她在专注地溃败。她一次接一次警告自己,割裂吧,埋葬吧,那是水中的月亮、过眼的云烟,是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她尝试着埋葬,动用了可以埋葬一切记忆的手段,但感情这东西是不好长久抑制的,如同河道一样,宣泄不畅是要泛滥成灾的。她有时在想,一直在想,人为什么要有感情这种麻烦的东西,为什么要有渴望,要有激情,如果心如止水,无求无欲,就不必为痛苦埋单,不必自欺欺人、自寻烦恼,可她不能免俗,她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不能也无法走出既有的生活轨迹去过另类人生。她的痛苦在于太清醒地看清了自己,而自己又不能化简从俗。
她究竟看清了什么,答案是一个谜,她活着,活在莫名其妙的谜底里。别人无解。
越在工作紧张、身体疲惫的时候,她越想释放。
回忆靳洪曾经带与的欢乐,成了她玩味生活的另一项工作,这也许就是她“不足为外人道”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他能解读。
她陷入一个道德的、伦理的、社会准则的魔圈,不能自拔。在否定与再否定之间,她反复地摇摆,拉锯式地交锋,最终选择了任其自然的态势。
怀着矛盾的心情,她拨出了许多天来早想拨出的电话。
现在,他——靳洪就站在面前,仿佛玉树临风,她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满怀喜悦地走近他,依靠他,虽然她很想依靠,稳稳地靠在他轩昂的大树上,被温暖,被融化,但她十分犹豫,甚至十分羞涩。
她不敢正眼看他的模样,垂着眼睑懒懒地伸了个腰,问道:“又快到月半了,今晚有月亮吗?”
她关在窗帘低垂的室内,埋头做事,竟然不知道室外正皓月当空,明媚如镜。
这个女人干起工作来的时候,简直像个拼命三郎。
靳洪心疼地说:“很好的,有点红,像个火球。”
在回复她问题的时候,靳洪想到了北新泾废楼盘里做过的一个噩梦,梦里的月亮也这般艳红,他至今心有余悸。
月亮怎么会红的呢?难道它也会有淋漓不尽的东西?此刻,他和她同时在想。
沈若萍忽然红了脸,象征性地对靳洪“哦”了一声,算是认同了他说的红月亮。
靳洪走近些她,轻声说:“你……有什么事吗?”
沈若萍语意慵倦地说:“今晚要你来,不是为了工作,你也用不着跟我说工作的事,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靳洪关切地说:“肯定是太劳累了,你需要休息。”
带钢质的声音,如同橄榄油浸过一般甜美悦耳。
这个男人的可爱之处,在于他在刚猛的同时,还有善解人意的一面,想到这里,沈若萍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自己的状态。”
“你应该留一些时间给自己。”
“没用的。”她摇了摇头。
“这么下去,你会垮的!”靳洪望着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沈若萍微微一笑,说:“不,这只是暂时的……哎,亚楠她好吗?”
“你打电话给我时,她就在旁边。她很好。”
沈若萍看着他说:“唔,好像你们……住在一起了。”
靳洪红了脸,讷讷道:“有时候……”
“别逗了,亚楠电话里都跟我说了。”
“她真是……连这也跟你说。”
“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她没有秘密,她说……她说很幸福。”她忽然瞟了他一眼,脸上也飞起了红云。
靳洪知道她话中的意思,脸也更红了,他们好像怀有心事又难以倾叙,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沉吟中,他们互相打视对方,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凝视对方了,从昌泰大酒店门口惊鸿一瞥起,这神奇的目光仿佛女人脖子上的珠链,串连起了各自的心路历程,成为彼此记忆中芬芳的一页。
此时,沈若萍的目光有些痴迷,朦胧中,幻出了两人在一起时种种醉人的场景,脸色也更酡红了。
“这个魔鬼!”她心里吟唤,捧住了发烫发烧的脸。
靳洪很拘谨地像木偶一样地站着。
“你……你有没有……还在想到我?”沉吟了半晌,沈若萍才费了十分的劲,艰难地说出了一句关情的话。她不想再错失了,今天叫他来的目的,就为这难以启齿的需要,她觉得幸福是争取来的,上帝也不会剥夺一个人争取幸福的权利,她不想让迟暮变成坟墓,那太悲剧了。
在我们惯常的文化语境中,文字是有阶级属性的,史有隐恶扬善,今有是非标准,为了净化这个园子,官方动不动会来一次文化围剿,把异类文字敏感出局,因此作家们缘木求鱼塑造出来的主题形象,通常是没有血肉的画像。但请读者原谅我的不敬,我们的故事人物并不完美,这并非我动机不纯,只是我遵循了文学创作的原则,还原了生活的本貌。沈若萍此刻之所想,也正是惯常文化语境中谈虎色变的伦理悖论。
沈若萍的话,犹如惊蛰一声春雷,唤醒了靳洪沉埋心底的欲望。她所问的也真是自己想问她的,可是他总是开不了口,其实他最想的女人就是她,最难忘的女人也是她。自从那晚她在蓬莱苑向他发过雷霆之怒后,他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中,对她虽有色心,却再无色胆了,现在突然从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他不敢置信。他犹如身处梦境,羽化成了庄子笔端的蝴蝶,竟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在哪里。
见靳洪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沈若萍晶晶目光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要你说真话,不要骗我。”
靳洪想了好一会,竭力寻找著合适的用语,终于从看过的一本忘了书名的书中得到了启发,边思索边说:“柏拉图式的爱情,应该不是现代人的行为准则,那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现代人在感情方面追求的是率性、愉悦,当然也要求和谐、经典,但更看重缘分,决不会压抑自己、束缚自己,把天性埋汰在世俗的尘泥中。”
沈若萍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想着。
“我想,感情的成份是很复杂的,生理需求虽只是爱的一部分,但却是最真实的感情内核,虽然与纯洁的爱情作比较,它会很粗糙,甚至……下流,而真正的爱情却又离不开它。它是试金石、粘合剂。当然男女之爱,除了爱情,还有操守。操守是一种责任,却不是义务,不知道我这么理解对不对?”在不知不觉中,靳洪说了这许多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沈若萍在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等到他说完,点点头说:“有点玄,但我懂了。唉,这世上,只你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她边说,边呆呆地凝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靳洪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
她张开了双手。
他们拥抱在一起。没有语言,拥抱就是语言。
别一样的感受。
别一样的震颤。
他们的眼神在拥抱中凝视,在凝视中闪避,却怎么也洞瞭不到往日炽烈的光焰。他们都觉得这纯粹像是为了完成一个需要完成的步骤,而并不是冲动的行为所致。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要回归到从前的融洽和投入,是自欺欺人的假想了,女儿永远是中间的隔断。
他也知道,在这个具有双重身份的女人面前,要一如既往地保持情人的姿态,也成了一件勉为其难的尬事,匡亚楠永远是他和她妈妈之间的距离,而不是桥梁。
他们各怀心事,闪烁不定的目光又把各自的心事拴在一起。
毕竟,曾经如饥似渴地熟读过对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感受过全身被融化的激情,还需要煽情吗?还要装羞涩吗?
他们全身燥热起来,身上的衣服纷纷落地。
这是一次没有激情但有疯狂的游戏,场景一如从前,动作一如从前,沈若萍在亢奋状态下的浅吟曼哦一如从前,可不知为什么,在疯狂过程中,总有一种类似犯罪的感觉,总像头顶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令她心悸又不安。
激情过后,她拥着他,无耻地说:“你把十分的爱给亚楠,我只要你,一个摸得到的你就够了。”
“不,我也一样地爱你。”靳洪笑了笑,也笑得一样无耻。
他们知道这事发生之后,道德的制高点上已不会再有自己立足的位置了,他们只想如何隐身在象牙塔下面,继续保持着这种鲜为人知的无耻关系。
“我们是不是很自私?很不要脸?”她忽然问。
他坏坏地一笑,用拥抱作了回答。
“这样也好,有亚楠挡着,别人就不会多想了。”沈若萍起身穿上衣服。“哎,那个邵金水怎么样了?”
靳洪说:“这家伙深不可测。”
沈若萍不希望那姓邵的捞头再介入他们的生活,郑重其事地对靳洪说:“嗯,他就是一条疯狗,只要有肉吃,一时不会咬到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但在原则问题上,你不能让步,哪怕身败名裂,你一定要向他交代清楚,否则我们都会失败的!”
“嗯,也只能是这样了。”靳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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