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尽,思无尽,忧也无尽,无尽是今晚云烟一样的往事。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唐后主李煜的哀艳唱词,在邓丽君天籁般的歌音中,把亡国的哀愁情绪渲染到了极致。歌声是从对面人家传出来的,婉转的歌声在无人的静夜里,从纱窗遮不严实的窗口缥渺进来,凄婉而动人,声声叩击着她淌血的心头。
从金色大世界逃遁出来,小梅仿佛经历了一番炼狱般的滋味。她像一个丢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滨江的一套邵金水空置的寓所里。
她再也睡不着了,今晚她又失眠了,她很清楚自己的状态。漫漫长夜,思潮一波接着一波滚滚涌来,就像歌词唱的“剪不断,理还乱”,感情这烦人的东西,真不是人能左右的,越不去想,却越还想。她两眼炯炯地盯着黑暗中的窗口,目光随着歌音趟了好远好远,一直绕过田螺湾,趟到荒树坪,趟进童话般的青葱岁月。
自从靳洪从心口生生撕去以后,小梅心里就一直痛,昏天黑地的痛,时光过去了数月,被撕裂的伤口仍在淌血,她以为时间可以治疗,放纵可以忘记,酒醉可以麻木,才知道那个男人的一声“小梅”,就把自己多天的努力化为了泡影。
好不容易才抚平的心境,又被他搅破了。
小梅感到他真是太残忍,简直是一个戮情的刽子手!
就是这个人,这个在她眼里没有一处不好的人,把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给毁了,青春,爱情,未来,梦想,以及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
他把她的昨天撕得支离破碎,毁得干干净净,现在又要来撕裂她的伤口,毁掉她的生活。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他把自己欺侮得还不够,非得赶尽杀绝?
昨天的她在四个多月前已经死了,今天的她还由得着他来毁灭吗?小梅心中充满了怨恨。她沉浸在往事之中。
往事真像一场恶梦。
那一晚,她从客房里出来,神情恍惚,心如死灰,面对滔滔的大善江,她什么也没想,就往桥栏外翻去。
可是,她被救了。
救她的人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一张长满肉刺疙瘩的脸,有一双精明的三角小眼。
那人就是邵金水,一个行为诡秘的人。他说那晚到对江去办事,看到她神情异样,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马上爱心大动员,一路跟随了过去……
当然,邵金水没有向她说明,他这么做纯粹是因为垂青她的背影,图谋她的美色,如果这样,他就不是一个救美英雄了——他想打动她,俘获她,就得为自己编好故事。这是他为人的深沉之处。大凡商人,多有这样的算术。
邵金水深谙放长线、钓大鱼的诡术,知道这姑娘将会是自己皮囊中的一块诱饵,能够钓住人气正旺的靳洪,使之成为他经济战略中的一颗棋子,供他役使,他的这种阴暗的企图,从大山深处走来的小梅,怎么会知道?
小梅看到的是,这个男人很会关心人、体贴人,很有同情心,还是一个大老板,却没有大老板的做派。他总是笑眯眯的,态度挺随和,虽然目光中时有些深不见底的东西,这也这犯不着她花心思去探究。有钱人的目光大概就是这路数的,要不咋会挣到那么多的钱?现在的靳洪不也算有钱人了?他的目光不也变得深不可测了?
小梅被邵金水救下后,安置在他的一套空置的寓所里,于是,就有了动人的故事。
面对着寻死觅活、楚楚可怜的小梅,邵金水调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苦口婆心,百般安慰。为了能让她开心,他使出浑身解数,把百货商店里廉价但时髦的货物几乎搬了一个空。穿的,用的,吃的,一一陈列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家庭超市,各种物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单纯的小梅何曾见过这般光景?一向守贫的女人更容易被财富感动,被男人戳伤的心更容易被另一个男人的花言巧语迷惑,她心里的冰雪被慢慢融化了……
擅长心计的邵金水,见小梅一天比一天安静了下来,感觉目标越来越接近了。他站在为人处事的制高点上,开始给小梅灌输人生的玄理,启迪她的智慧,点化她的人生,充当她的导师。他滔滔不绝又别有用心地说:“人生在世,爱情不是全部,为爱情牺牲生命,那是愚蠢之举。你要更好地活下去,活出一个人样,活出一个气势,来证明你没有男人照样可以活下去。你这么草草地结束自己,不正遂了别人的心愿?你这一消失,那个背弃了你的人可就睡得踏实了。”
小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药,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邵金水进一步启发她:“人不仁,我不义,靳洪既然可以背弃你的爱情,伤害你的感情,你为什么不找他去讨回公道?”
说到这里,邵金水眼中闪出一丝阴毒的焰光,因为前两天违章工程的处罚通知已经下达,虽然已作从轻处罚了,没有让他走人,可还是被罚去了一百万元,他以为是靳洪没有尽到责,心里充满了怨恨。但他不想真正陷靳洪于不义,只是想控制他,因为他管辖下的开发区,有一大批待建工程都在他手中捏着,他要成为这些项目建设的主人。他的深沉之处就在这里。至于启动小梅,那是他全盘计划当中的一部分,为的是向靳洪发出一个信号。
听了邵金水的真知灼见,小梅若有所思。
后来,在邵金水的陪同下,小梅在一家理容院剪去了长辫,理了个时新发式。当理发师手中的剪刀“喀嚓”一声响起,她的昨天和辫子一道断开了,刀口没有丝毫参差的痕迹。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时刻,本来陪同她前来的,应该是恋着的爱人,而不是年逾不惑、身材粗壮、长着颗卫星残舱脑袋的邵金水。
小梅化了妆,穿上了邵金水买来的廉价而时髦的服装。
形象出来了,竟然是这么妩媚,这么窈窕。作过电离子烫的发式比梳着长辫的样子时髦多了,现代多了。套装上大紫大红的紧身衫,图纹虽然太过眩目,确实洋派了许多。姹紫嫣红的漂亮胸罩,戴上哪一款都使本已尖耸的乳房更加高耸饱满,那尖跟皮鞋乍然穿上不怎么适应,卻已觉得身子挺拔了许多,风致了许多。
城市生活如同一块画布,改变一个人风格、面貌不需要多长的时间,随意泼墨挥洒的话,一个晚上足够。
小梅在梳妆镜前看到了自己的改变。如果脸上的冷漠不再因心中的失落而表现出来,她确实像一个古典画中的美丽女子。匡亚楠的美丽是一种气质,一种自信,一种空灵而睿智的内涵,而她的迷人却是一种可以捉摸的实在,是一掬原生态的山泉,一阵夏日里的清风。同样是美丽,而靳洪选择了她,却不是自己,这令小梅无比怨愤。
面对眼前的冰雪美人,邵金水心中的邪火烧起来了。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情场老手,懂得一个女孩子在最失落的时候需要什么。于是他语出温婉,关怀备至,在他漫不经心——其实是别有用心的引逗下,需要温情的小梅就范了。
小梅成了他的又一个情妇。她被金屋藏娇起来。
悠闲了一个月,小梅觉得整日无所事事很是无趣。她是一个劳动惯了的人,没事做就等于缚住了她的手脚。而且闲在家里看电视,尤其看到剧中男欢女爱的场景,难免会想起一些伤心往事。于是,她向邵金水提出了想去做事的要求。
她的决心是铁定的。她说如果没事做,就回四川去。
邵金水说服不了,只好帮她找工作。他是一个建筑商,搞建筑本来就是求人的,不是人来求己的,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关系,也没多少工作门路,而且他毕竟也是个有家室的人,不想让外人知道他跟小梅的关系。难得是他寻花问柳惯了,结识了不少歌舞厅、夜总会的老板,他就把她介绍到金色大世界来了。
小梅跟靳洪相似,天赋里有丰富的才艺因子,经过一段时间学习训练,才艺更至上乘。她在金色大世界一炮打响。她的歌喉成为歌厅里的一大特色。她的美丽让金色世界更加金光灿烂。
在这个声色犬马世界,小梅找回了感觉,找到了位置。
“红豆1号”是她的艺名,也是她那份沉甸甸失落的记忆。也许她取这艺名,并不是随便的,而是花了心思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梅经常反思自己的过去,觉得那真是一个可笑的梦!长夜孤灯,为一个早已不爱她的人空守寂寞、望眼欲穿,简直太傻了,太可笑了!现在多好,吃喝玩乐多有现代感,还有这么多男人轮回追逐她,需要她,讨好她,赞美她,在做完功课之后还能获得丰厚的回报。人生在世,不就为了这些吗?
可是今晚,那个已被她赶出记忆长廊的人,忽然从地下冒了出来,还跟她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想感动,真想脱去“红豆”的包装,在他的怀里软下来,尤其是在一起唱《心雨》的时候,心几乎就碎了。
就在她塌陷下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邵金水的蛊惑,是啊,一场游戏一场梦,拔出的泥腿如果再陷进去,那肯定是疯了。她不想成为疯子,但既然是戏,还是要演下去的,靳洪也算是一个客人,老板交待过,客人是上帝,不管何种理由,对客人一定要有礼貌。这场戏小梅演得很辛苦,很劳神,等不到谢幕,就匆匆下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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