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洪走了。
他从自己的心奥里走出去,走向一个她一辈子再也打捞不着的无人的空场。
从此,这心房就是一个冷清清的墓场。没有鲜花,没有温馨,没有欢笑,没有动人的往事……
墓场里会很寂寞,虫豸为伍,霉味相伴,阳光照耀不到。
小梅甚至很后悔,没有能跟他多说几句话,把几年中的相思、期盼、伤心、痛苦,把天下女孩子共有梦想,像嗑瓜子拉家常一样,一颗一颗地唠嗑给他听,让他明白她曾经的艰辛,她的小小的心愿,然后走她接下来要走的路。
她想到了爹和娘,爹娘一生视自己为珍宝,希望自己能嫁一个富家公子,让自己一生衣食无忧,他们千方百计阻止自己与靳洪来往,也出于这样的目的,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看不上的绣花枕头,竟然成了这里的靳主任,而曾经彼此相爱的情人,又竟然分道扬镳,成了路人。以前他们看不起的人,今天却成了他们高攀不起的人。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是是非非,生生死死,没有个定局,想到与靳洪相爱以来,自己一直与爹娘抗争,让爹娘伤心,现在又与爹娘不辞而别,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第一种滋味都让她难受。
又想到靳洪的娘,想她如果知道儿子这样的德行,心里会有怎样的难过。她们相处了这许多年,老人已视她为亲人,要不是老人怂恿自己来找她儿子,她无论怎样也不会放自己来的,想不到自己这么一走,与她竟成永诀。
小梅想到这里,鼻翼一酸,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
刚才匡亚楠在跟她说话的时候,特别是在看到她无可比拟的优越和无可战胜的强大之后,小梅已经有了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对手太强大了,在爱情的逐鹿场上,她的败局已经注定。她知道,从今往后,那个一直长在自己心坎里的男人,已经无可挽回地活到别人的心坎里去了,再也没有她的风景,她的收获,这实在是人世间最颓伤的事了。从此天涯茫茫,他已经是陌路人了,不再是她的阿洪了,从此她的生活将会陷入无边黑暗。她害怕黑暗,在荒树坪的每一个黑暗日子里,她都会躲在家里不出去,可生活为什么总是那样残酷,要让黑暗来主宰自己,她想逃避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可怎么也逃不出心里的阴暗。她知道只有死亡才是摆脱黑暗的唯一办法,虽然死亡本身就是黑暗。
想明白了一切,小梅感觉平静了许多。是的,与其沉重地活着,不如心无挂碍地死去。
人到那边的世界里去是不可以带去遗憾的,小梅也不想带去,让灵魂不安。想了一想,还是决定给靳洪留一封信。她从宾馆的资料夹里取出一页纸笺,用宾馆为客人备下的铅笔,工工整整地写道:
人情比纸薄,世态比冰冷。最真的爱也是一个梦,最纯的情都是一张皮。
人情如此。世态如此。爱情也是如此。人活着比死去又有何种区别?
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看多少花花世界,到头来一枕黄粱。
再不相信下世,如果有下世,无非也是一纸谎言。
小梅绝笔
这几句留言,小梅琢磨了好久,写了好久,横竖撇捺点勾折,一丝不苟地写,写好后又看了两遍,然后把纸笺折叠得方方正正。
她把他留下的钱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把留言纸放在两捆钱的上面。
干完这些,她沉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换下那套春秋裙,折叠好放在床上,穿上从家里穿来的、已洗净风干的衣服,然后在柜镜前散开辫子,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
这发丝刚洗梳过不久,现在梳理起来非常顺畅,宛如晒谷场上用竹筢翻晒稻谷,发出“簌——簌——簌——”轻微的声音,小梅在这如梦的声响里,缅想了许多,体会了许多。匡亚楠说的不是没道理,爱一个人如果不能给所爱的人幸福,那还不如不爱。明白了这一切,这么多年来一直打在心头的结,好像一下子解开了,她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梅放下梳子,开始把长及臀部的发丝分成均匀的三绺,慢慢地、细致地编织,一边编一边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模样。
瓜子儿脸蛋也算清秀,弯弯柳眉不失妩媚,微翘的小嘴别具风流,还有挺挺的胸脯,窄窄的腰身……
小梅闭了眼睛。
她觉得镜子里面的眼睛在无情地蹂躏自己,把她的尊严,把她在荒树坪独有的良好感觉,像过时已久的电影画报,一片一片地撕裂开来……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小梅想,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我还要留下来干么?做碍眼的电灯泡么?做幸福眷属的无情看客吗?
想到这里,她已不再犹豫,环视了一圈客房,转身出了门,走过长长的廊道,下楼经过大堂,出了会自动启开闭合的玻璃旋转门。
街路上车水马龙,街灯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
她漫无头绪地走去
酒店前方,是一条大江,她昨天坐公交车是从对江过来的,连接东岸西岸的那座钢索斜拉大桥叫江城大桥,就在酒店右首,抬头就能看见。桥身很长,气势很雄伟,中间的立柱高得刺破了天,今天靳洪带着她游玩江城的几个景点,也是经过江城大桥来去的,她从车窗看去,江面好宽,江水好急,很适合一个对生活绝望的人纵身一跳。她知道这样一跳,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第二个贺小梅了,她的生命会跟桥下澎湃的浪潮一起归向大海,消失于无踪。
眼前就是那座大桥,桥上灯火通明,人来车往,小梅沿着桥肩一步一步走去。她走得很慢,不是在欣赏两岸的夜景,也没有悲壮去地想自己的结局,只是想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会儿。走了大概二十来分钟,到了桥中间的一处休息平台,她在这里站住了。她倚着半人多高的栏杆,探头往下望,闪亮的灯光下,江水黑幽幽的,跟她想象中的一样黑,水势好像很浩大,有起伏的波澜,因为在黑暗中能看到路灯映照下流动的波影。
小梅闭了闭眼,开始翻越桥栏,桥栏高及胸部,正当她用尽全身力量向外翻滚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黑影纵过桥梁隔离栏,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管委大楼这边,邵金水刚刚离去,靳洪就心急火燎赶往宾馆。刚走到半路,手机铃忽然响了起来,是屠正刚的电话。他本想捺下不接的,可是在忙乱中反而接通了。
电话里,屠正刚说了一件跟邵金水相同意思的事,要他在沈书记面前讨个人情,放过他的小舅子。
听话后,靳洪久久没有回话,老实说,这件事让沈若萍出面,他真开不了口,再说她马上要调升越州市长去了,总不能让她在离开江城之前再背一口黑锅。她虽然已经不会是自己的情人了,可仍然是亚楠的妈妈呀!他刚才对邵金水的应诺,也只是权宜之计,想等小梅之事平息下来后,再想办法搪塞他。可屠正刚电话里的口气似乎很强硬,说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如果让他小舅子倒霉了,他们也会跟着倒霉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个忙他不帮也得帮。靳洪不由得深深抽了口冷气,央屠正刚说:“屠总,我没说不帮嘛,只是我现在还有件非常棘手的事要办,等我把这事处理好了再说,好吗?”
“可是金水的工地还在停工啊。”
“那也没办法,谁叫他无法无天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嘛?”靳洪不满地嘀咕。
“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也无用,我也狠狠骂过那畜生了。但沈书记那里,你一定要做好工作,让她把套给解了。”
屠正刚不似在求人帮忙,而是在迫使人、命令人帮忙。这姐夫老婆舅掌握着江城顶级政治人物的重要资源,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争执已毫无意义,靳洪知道其中攸关的利害,向屠正刚表示了“一定争取”的态度,才结束这次极不愉快的通话。他怏怏地回到酒店客房,推门进去,发现小梅已经不见,连喊了数声“小梅”,无人回应,只发现小梅留下的财物。
看到小梅的留言,靳洪顿时两眼空空,一片黑暗。
情急中,靳洪飞奔出客房,连声呼唤服务员,问她们有没有见到一个长辫子姑娘出去,其中一人说,看见她一个人出去了,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至于去哪里,没人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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