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大桥西端,离市政府不远的地方,是一个高档的生活小区。小区傍江,又临时代大道,周围的裙楼都是商业用房,挨排过去是美容店、照相馆、咖啡屋、手机维修部……
星期六茶座就坐落在裙楼临江一侧。
这是一个十分雅致的处所:竹笆,竹椅,竹榻,竹几,竹画,竹篱,竹屏风,设置皆与竹有关;燕竹,楠竹,箭竹,文竹,凤尾竹,富贵竹,大盆景、小盆景全都是竹。无论哪一种竹,都绿油油、翠滴滴,体现了江南浓郁的竹文化气息。是一个喝茶消闲的好地方。
星期六茶座很有品位。
选择这里会面的女士很有品位。
这天刚吃过晚饭,靳洪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女士的电话,约他今晚八时整,在星期六茶座二楼C包房一道喝茶,问他去不去。
乍一接到陌生女子的电话,靳洪第一反映就以为是那些与自己有过瓜葛,现在还藕断丝连的女人,可问了半晌,女人就不肯跟他说实话,只说知道他的一切,说出来会是很熟悉的陌生人。女人说话清晰,用词文明,笑声悦耳,尤其普通话非常标准,跟新闻联播体一个范儿,分明又不像江城人,因为江城人多有说越州方言的,这里的人地域感很强,以说方言为荣,只有在与外方人交流时,才说一些咬字不清不楚的普通话,这位女士就不一样,一开口就普通话,而且说得字正腔圆,不比那个采访过自己的电视女主持冰茜逊色。
出于好奇,靳洪答应了她的邀请。他想会一会这个会说普通话的熟悉的陌生女人。
当他到达星期六茶座时,二楼C号屏风里面,已端坐着一个三十二三岁的优雅女士,但见她脸盘稍扁平,皮肤莹洁,唇纹清晰,戴着一副金边近视镜,穿一件双皱滚边黑丝绒上装,看上去文静秀气,坐姿优雅,显得很有教养。对这类女人,靳洪头脑里最快的反映,就是剥光了衣服后的张牙舞爪。至今,他同杜夫人肖雅还秘密保持着地下联系,时不时领教她的爱情摧残。
貌若天仙的肖雅的疯狂之举,让他推及了大街小巷无数无辜的正派妇女,眼前这个女人的文雅也不在肖雅之下,靳洪的意念又污秽了起来。
“你是靳洪?管委会的靳副主任?”女士转过脸,又仿佛在自语。“很像哦,比照片上的看起来更精神。”
“那么,你是……”省略号是靳洪期待着女士的答案。
“先喝茶吧,已经沏好了。”女士机警地避开省略号线路,把竹几上的青瓷茶杯往他跟前一送。
靳洪蓦然发现,茶几上除了他和她的,还有一杯没主儿的茶,飘溢着腾腾热气。他没有在意,也许她还有一个同来的伴儿,他只想知道这女人约自己来这儿,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没有得到答复前,靳洪一直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文静高雅的女士,手没有去触碰茶盏,防恐一触碰,会溅出不必要的水花,溅湿了自己的心。
“其实,我们应该已经神交很久了。”女士瞧了他一眼,冲他淡然一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边用贝齿细细咀磨着茶叶渣,边介绍着自己,“我姓庄,庄子的庄,是匡亚楠的朋友,也在报社工作的,现在你该消除疑虑了吧?”
“庄诺!”靳洪脱口而出。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难道就是誉满江城市的大写手?她写的文章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穷达五千年,说尽世间百态相,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一个厉害的角色!他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向庄诺拱手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失敬失敬!”
庄诺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嗯,算你还在报上关心鸡毛蒜皮,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这个才气横溢的大写手今天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想从我身上挖到什么?是为匡亚楠而来,还是为她自己?如果为她自己,她会有什么目的?如果为匡亚楠而来,到底为了什么?靳洪心里不由得敲起了边鼓。
庄诺吹着杯上的热气,镜片后的眼睛滴溜溜打量着靳洪,呷了口茶,直截了当地说:“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约你喝茶,想告诉你什么,是不是?”
靳洪老实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目光真厉害锐利,一眼看穿了自己心里想的,难怪作家都像医生,连人的思想都能解剖得一清二楚。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看来你也比较坦白。”庄诺嘴里说话,脸上却一点不动声色。
“你今天要我来,是不是想告诉我匡亚楠的事?她为什么不跟你来,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靳洪见她平静得慌,心里沉不住气了。
庄诺若无其事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们不早拜拜了吗?她出不出状况,要你这么紧张干嘛?你又想搞什么鬼啊?”
靳洪嗫嚅道:“我……我只是觉得奇怪。”
“其实,你一点也不用奇怪。”庄诺说,“我问你,就你所想到的,匡亚楠会出什么状况?”
“我……”靳洪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已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在广州招商那阵子,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哪里呢。她忙她的,我忙我的,各顾各,我们没有说话。”
“是你不想跟她说话,还是她不想跟你说话?”
“或许都有原因吧,那个时候,我们分手还没多久,她正在气头上,我是怕她再念旧情,也有故意回避的想法。”
“这件事,你……靳副主任,”庄诺忽然正了正坐姿。 “我说你做得有久考虑,在你、亚楠和你老家什么小梅的三人之间,你选了一个最错的甚至荒唐的答题。你从对亚楠和小梅的掂量中,应该知道孰轻孰重,可你避重就轻,做了一个让的你们三人都痛苦的选择。你根本无视亚楠的存在,而你对小梅的爱,事实上也已经蜕变为同情,只为了你所谓的责任,但你恰恰对亚楠放弃了真正该负的责任。本来我是局外人,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亚楠是我朋友,我今天要替朋友说句公道话。”
靳洪像犯错的小学生,耷拉着脑袋。事实上,自决定与匡亚楠一起生活的那天起,他对小梅的感情已确实像庄诺说的那样,由爱情变为同情了。
庄诺端起茶杯,晃了晃杯子里的水,水溢出到茶面上,她划着水渍,若有所指地说:“我说你脑袋怎么就进水了的?”
靳洪苦笑着不说话。和匡亚楠分手的秘密,只有自己清楚,其实他心里的天平,重量早已倾向了她,借口小梅,只不过是他用谎言筑成的几个临时代码而已。
“你现在还想她吗——我是说亚楠?”矜持片刻,庄诺话锋一转,直奔主题。
靳洪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很想!”
“干嘛不去找她?”庄诺目光炯炯。
靳洪突然语塞了。
“关于你俩的事,我听亚楠说了,你让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女孩子,遭受那么大的痛苦,连我都替她难过。你怎么可以把女孩子当玩具耍的!”庄诺语气逼人地直捣他的心奥。“整个过程,是你在欺骗她,玩弄她,然后又无情地抛弃了她……”
“不是这样的!”靳洪慌忙打断她的话。
庄诺又面无表情地说:“你一做上官,一显赫,马上把桥板也拖了。”
“不是这样的!”
“然后你把她丢在一边,因为在你们男人看来,女人无非是一件衣服、一块抹布……”庄诺一味地沿着既有的思路说下去。
靳洪又急切地辩解:“不是这样的!”
“那又怎么一回事,你说?”庄诺又咄咄逼问。
“……我也不知道,”靳洪张口结舌,“反正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这么说,我是在冤枉你啰?”
靳洪欲言而止,嗫嚅道:“其实……是另有原因的。”
“我不想听你自圆其说!”庄诺厉声打断他的话。“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爱不爱亚楠?”
靳洪又不假思索地说:“爱!”
“ 响亮一点,我没听清!”庄诺说。
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如果把我当成亚楠,你能不能对我——就是亚楠,再说一个爱字?”
“我想,可是我不敢。”靳洪面露难色,“她以为我又在骗她,会更加恨我的。我不希望她这么恨我。”
“如果她原谅了你,接受了你的忏悔,你会对她怎样?”写文章的人说话的套路就不一样,庄诺现在也像在写她奇思妙想的文章一样,把层层推进的语言逻辑演绎到了极致。
“我……我会抱紧她,对她说,亚楠,我爱你,只爱你一人。”靳洪忘情地说,仿佛匡亚楠就在自己的身边。
“这都让我感动了。那么你还有一个小梅呢?”庄诺又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
“可我的心早已在亚楠身上了,再想从她身上要回来,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了!”靳洪痛苦地低下了头。
“你说这话,我想她肯定是听到了。”庄诺的手往他背后一指说,“你看,那是谁?”
靳洪抬头一看:她,匡亚楠,正怯生生地站在竹屏风口,泪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梨花一枝春带雨,多美的姑娘,像屏风上绘着的仕女从天而降。原来,匡亚楠一直躲在隔壁的屏风后面,听到了靳洪说的每一句话。
这是庄诺安排的约会内容,也跟她写文章一样,有过布局,悬念迭出,别具生面。
靳洪大喜过望,激动地走近她,向她张开了双手。
匡亚楠怔怔望着靳洪,然后嫣然一笑,贴身而上。
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好啦!喝茶啰!”庄诺高声吆喝。
靳洪终于明白,那杯没有主顾的茶,是为匡亚楠点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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