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转暖了。昨晚下了一场雨，路面湿漉漉的，空气中飘落着建筑垃圾、抛荒的油漆桶、霉烂白菜混杂的气味，气味从敞开着的窗户进来，刺激着他的呼吸系统，靳洪关了窗门，可室内浓重的烟草气味又迫使他打开了窗户。他从窗口看着雨幕中迷蒙的远山，静静地思考着沈若萍要求他做的事。
本来，政府部门设有专门的政策研究室，配备了一大班专门舞文弄墨的知识精英，市委市政府的政策、报告、指示、文件，都由这个专门机构制定，靳洪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建立便民窗口的可行性方案根本用不着他出手，可沈若萍不这么认为，她如是对他说，那些人不知道你的思路，让他们捉笔，不外乎瞎子摸象，老调重弹，出不了新意。她要求他把会议讨论的结果好好整理一下，综合各种观点，真正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可操作架构。
搭建这个便民平台中心，是一个系统性工程，涉及具有政策性权威解读的所有部门，忽略一个或者遗落一个，都会让方案出现纰漏，而对于行政审批的所有环节，靳洪一无所知，只知道上一次为落实西庄畈那块土地，他和吴新朋马不停蹄跑了整整两个多月，那还是在有门路的前提下进行的，其它审批、咨询、受理、办理的事项，那更是五花八门，不是三下五除二能完结的。他也曾电话求告沈若萍，这事太难、太复杂，又太专业、太系统，恐怕凭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希望她体谅自己，找专业人员去做，但沈若萍并不卖账，吃定了他，还用格外严肃的口吻对他说：“做这事非你莫属！我限你一个月——不，二十天时间，把方案搞出来，到时拿不出，你就拿头上的乌纱来交账！”
沈若萍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靳洪已没有退路，如果到期完不成任务，说不定那个女人真会借这个理由撸了自己。对这种按着驴头强喝水的做法，靳洪既认为是她对自己能力的充分信任，也认为是她想报仇雪耻的借口。
对，我不能给她以任何理由和借口——靳洪提醒自己，鼓励自己，我要拿出一份让她满意的方案。
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靳洪精力旺盛，连续工作二十来小时也不会觉得累，他白天各部门、各单位到处奔波，了解、搜集、积累各个行业的业务资料，通勤知识，各种业务流程，晚上伏案上思考，把白天了解到的知识进行汇总、梳理、提炼，把它系统化、条理化，然后一字一字键入电脑里。办公室里灯火通宵达旦，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烟草味。他患上烟瘾的时间还很短，是在精神极度紧张、空虚的情况下学会的，越紧张越无聊，抽烟越厉害，许多时候一支连着一支，这袅袅腾腾的东西，总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能潜移默化他心中的紧张、焦躁、郁闷和烦恼，压力越重，越离不开它。
连日里，靳洪一直在紧张地工作，梳理林林总总的业务要目，期间虽然多有与他厮混过的女客打电话约他，他都婉言谢绝了。他觉得现在正是考验期，成败在此一举，如能顺利过关，沈若萍对自己一定会既往不咎，甚至还有重归于好的希望。
她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自己做，可见她襟怀坦荡，不计个人恩怨，一切以事业为重。她的气度和胸襟非一般女流所及，若自己不负所望，拿出来的方案能让她满意，那无疑会给自己今后的事业发展增加筹码。他需要这些筹码。
靳洪暗下决心，一定要搞好这个方案，使它成为今后政府工作的指南。
滔滔的思路跟着浓浓的烟雾，汩汩地流出。
离沈若萍给他的时限还乘两天，靳洪终于完成了方案的草稿。
这个方案的起草，因为里面的内容如沈若萍所言，“是开创性的”，故没有现成的参考书，也没有指导范文，全凭瞎子摸象地自己探路，在强大的压力和自我冲动下，靳洪在这方面创造性的潜能突然被激发了出来。他的思路变得特别清晰，文才特别敏捷，在很短时间内，把窗口在处理业务时的各个环节融会贯通了起来。
方案的架构十分宏大，写到的内容非常宽泛，内容主要就平台服务的运作模式、主要特点等五个方面作了综合说明，五个方面又作了细分。特别在运作模式上，靳洪又分别从“五公开”服务（即服务内容、办事程序、申报材料、承诺时限、收费标准实行的全方位公开）、“五件”受理（即即办件，承诺件，联办件，退回件，补办件）、“五制”办理（即对各类收退件，进行分门别类的管理）、规范化管理（即对分管部门的办事质量、服务态度、劳动纪律实行严格的规范化管理）等四个方面，强调服务的规范性、重要性、科学性。这些内容，多数是他想到的，部分是上次会议讨论时众人提出的，包括沈若萍的。
文末，他提议可考虑在企业集聚的开发区，选择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段，开建一个开放性的便民服务中心，把政府部门的各项业务早日放到平台上去。
草案整整有三万多字，完成后，靳洪细细研读了一遍，在文字、相关内容上作了些修改和补充，看看基本没什么问题了，窗外的月亮又坠到了西口，天马上就要亮了。
太累了，他打了个呵欠，想到又要去见沈若萍，睡意也消失了。
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靳洪就到了市委办，想把写好的草案呈送沈若萍，让她过目，请她指教。她多数时间不在办公室，一般人想见她只有在上班前半小时、下班后才有可能，平时她不是下基层，就是开会、调研、参观、考察。
没料到靳洪这么利索就做好功课来交差了，沈若萍感到好奇怪，当初她把一个月时间压缩为二十天，只想给他造成压力，使他有紧迫感，有压力才会让他产生动力，其实做这样繁复而浩大的方案，交给秘书处或者政研室去做，没有半年时间，动用大批人马，肯定是完不成任务的。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如何搞成的，到底搞得怎么样，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手中的打印件，不由自主地瞥了靳洪一眼，见他头发蓬乱，眼眶黝黑，心猛地一沉。这段时间，他呕心沥血，一定太劳累了，她目光中顿时充满了慈母般的关怀，不过她没有把这种关怀更多地表现出来，只向他轻点了一下头。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让普通的交流都变成了深奥的城府。
沈若萍先粗粗翻了一下这摞厚厚的草案，好像是在估摸这个草案有多少份量，然后埋下头，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不时拿过一支水笔，在上面改改划划，圈圈点点，还不时做出思考状。
她这一沉浸，肯定要花费许多时间，看着她审阅的样子，思考问题的样子，靳洪突然一阵困意汹涌袭来，眼睑像是挂着两只沙袋，沉沉地往下坠，勉强支撑了一会，忽然头一歪，就在沙发上睡去了。
这么多天，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太想睡了。睡着的时候，甚至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甚至还有梦，浮光掠影的梦，根本记不住梦里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靳洪揉揉惺忪的眼睛醒来，沈若萍已把方案看好了。她仍然坐在椅子上，十个手指互相交叉著，放在案桌上，双目正入神地看着他，目光里游动着一些形容词捕捉不到的光影。
见他忽然醒了，沈若萍一愣之下，脸就微红了，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连忙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待心澜平静之后，她说：“想不到你真赶时间的，二十天差一天就赶出来了。草案我刚看完，内容很具体，也有见地，有独特的视角，看起来已经比较系统，有些工作你因为没有实际接触过，也没花时间专门作过调查，免不了也有闭门造车的坏毛病，但总体可行。你花了很多心血，我看得出。”
她一边用翻稿子的动作回避着他的目光，一边说：“我会把这份草案交给两办、发改委、政研室等部门研究、讨论，作进一步完善。你回去请个假，好好休息两天。”
在回单位的路上，靳洪想，她没有明确肯定草案的好与不好，但说交由相关部门去进一步完善，已意味着被认可。她理解我工作的辛苦，叫我好好休息——她看到了我这些天的努力。她在关心我，没有排斥我，想到这里，他心里暖烘烘了。
需要交代的是，江城市这项便民措施推出后，因措施扎实，运作高效，方法得当，化解问题便捷畅达，很快风行全国。推出没有多长时间，先是受到省委省政府的高度关注，接着受到国家高层的重视。各路记者也闻风而至，中央新闻联播连续三天报道了江城市推行便民服务平台、有效破解行政壁垒的做法，还有国家权威人士作点评，认为是政府高效服务的重大创举。
江城市便民服务中心随着媒体传播而持续升温，在全社会引起了极大轰动，并形成了开放性的鲶鱼效应。中心成立后，北到东北，南到广东，大到封疆大吏，小到县、旗、州领导，前来江城取经学习的络绎不绝。便民服务作为“江城经验”，不断在全国被复制、被推广，沈若萍又次在“焦点访谈”里露了脸。这次露脸不久，她也很快被调到越州，担任了越州市市长，接着是省委常委、越州市委书记。
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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