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省人大、政协的官员,进厂入村搞调研,陪同了一整天,又连夜召开了个阶段性工作通报会,会议结束后又已月上中天,沈若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她沐浴后,穿着柔软的睡衣进房睡觉。
时近子夜了。
床柜上开着台灯,明晃晃的灯光下,匡亚楠还在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被莎翁营造出来的经典爱情折磨得柔肠百结,芳心寸断,联想到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始末,眼眶在不知不觉中潮润起来。
自与靳洪分手后,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占据了她的心田。她日日与心魔搏斗,形锁骨立,茶饭无味,心神俱累,曾有几多回想跑去诘问靳洪,但又抹不开脸。自身卓越的条件和少女的矜持,使她无法委曲求全,可又实在不甘心,茫茫人海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仪的男人,以为可以托付终身,以为能够永结同心,可转眼间,他成为了别人碗里的葱花,想起的时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痛。
如果爱情要这么累,这么痛,她宁可不要,可是现在她不能不要,因为爱过,所以觉得所受的累或者痛都是值得的,因为真心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爱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这样的感觉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
今晚,她也睡得很早,可是同往常一样,辗转翻侧,越睡越醒了,索性打开台灯坐起了身,从书架拿了一本莎士比亚的戏剧消遣。不料罗密欧与朱丽叶感人至深的伟大爱情,又让她触景生情起来,在感慨他们坚贞爱情的同时,也为自己没由来的悲剧百思不解。
沈若萍推门进去,见女儿还在看书,脸颊上晶晶的有泪水流过的痕迹,心里一动,催促她说:“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的。”
“睡不着。”匡亚楠说。
“那也得睡啊,闭了眼也就慢慢睡着了。”
这么多天来,女儿的睡床在半夜三更总会闹出一些响动,女儿睡不沉,女儿有心事,女儿很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男人,女儿放不下,女儿忘不了他。
沈若萍了解女儿的心思,因为她也正经历着来于同一个男人的劫难,也有着深刻的同感。母女俩同病相怜,不过她没有女儿那么放得开,可以倾叙,可以流泪,可以表现出女人的软弱和无奈。她不能,也不可以,虽然她感受着的痛苦或许远胜于女儿,但她还必须以一个旁观者和长辈的姿态慰勉女儿,开导女儿,有时,她也真想哭出声来,像女儿那样痛痛快快地发泄出内心的感受,表现一下自己的软弱,可是她不能啊!
灯光书写着无字的心事,沈若萍靠在床肩,佯闭双眼,心里总有一种被撕的痛。在春情袭来的时候,脑海里禁不住的全是他的影,她忘不了他,尤其是她在作为一个女人的最后一个顶峰期里,遇见了这么一个被她用想象勾勒了几十年的男人,是多么的不想轻易放弃呵。为了得到这个男人,她甚至不惜身份,可耻地扮演了一个卖淫女的角色。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贼男人,一边与自己卿卿我我,一边瞒着自己与女儿谈情说爱,让人伦失范,每想起来,在感到伤心难过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的羞耻,可这一切她向谁倾吐?女儿吗?她苦笑起来。
她眯了一会儿眼,睡意全无,索性起来,把被褥挪到女儿的床上,今晚她想与女儿同睡一床,与女儿一同分享痛苦的时光。
匡亚楠见妈妈睡到了自己身边,马上合拢了书,向她的身体靠了一靠。
也许她们彼此都需要温暖,需要支持。
“还在想他吗?”沈若萍轻声问女儿。
前不久,女儿终于忍耐不住,装不下去,把满腹的委屈都向她倾叙了出来。那一晚,女儿哭得稀里哗啦,痛不欲生,沈若萍感同身受,在安慰女儿的时候,也忍不住暗暗流泪。
匡亚楠说:“说不想,那是我说谎,可想着,又能怎么样?”
“爱情不是全部,生活中还有比爱情更高尚的追求。”沈若萍觉得语意很苍白,没有说服力,因为她也不认同自己的说法,可她一时找不到可以安慰女儿的话。
“那是搞哲学的人说的,心理学家就不这么认为。”匡亞楠果然找准了榫眼。
沈若萍平静地说:“谁说谁认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忘记过去,走向未来。”
“妈妈,你跟我说话,总像在给我上政治课。这感情与政治,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消沉下去!”沈若萍再也佯装不出平静了,泪腺突然一酸胀,泪液马上分泌了出来。
匡亚楠见妈妈流泪了,以为是被自己的伤感情绪感染了,搂住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胸前,安慰说:“别为我难过,妈妈。我会调整好自己的。”
她们相互依偎着,各怀心事,在无言中看墙上的挂钟默默地走过子午线。
渐渐地,女儿在她怀中睡着了,而她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第二天起床,沈若萍眼睛又酸又痛,因为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盯着墙上的挂钟,数着走过的每一个时间:“1,2,3,4……”
直到司机把她接到办公室,她还在头晕脑胀,神志不清。
还是那把办公椅,今天坐上去,却不知为什么,人总是摇摇晃晃的。沈若萍搓搓脸,搓去脸上的无精打采,然后喝了几口酽茶,振了振精神,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正在专心致志翻阅着文件,门忽然被敲响了。
沈若萍头也不抬地说:“请进!”
“得咯得咯”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她抬头一看,猛吃一惊,眼睛突然瞪大了。
他!那个偷心的魔,那个没心没肺没肝的家伙,正无声无息地站在对面,俨然一堵挡风的墙,高大,坚实。
她盯着他,他盯着她,相视无言。
两道目光如同两道电流,传达着彼此的心音。
此刻,沈若萍在想,他怎么来了?来干什么?这个冤家!
此刻,靳洪在想,她何以魂不守舍?为何张惶失措?这个女人!
两道目光纠缠在一处,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沈若萍从未如此紧张过,竟然如临大敌,感觉心快要蹿出喉管来了。
他是敌人吗?她忽然笑了。他不就是他——一个曾经睡在自己身边的他吗?
沈若萍吸了口气,松懈了下来,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今天靳洪来找她,是为了完成那宗买卖的最后一个步骤,因为根据张云妹所言,那宗地块市里已有领导打过招呼,他们不能先斩后奏,贸然行事,而且,国有土地使用确权最后还得由地方政府决定,沈若萍就代表着地方政府,市里所有重大政策、重大计划出台,都要经过她的签署。而且现在,沈若萍的政治声誉正是高光时期,农业税免征、新一轮体制改革等全国性重大改革试点花落江城,给予了她无上的荣光,靳洪在这个时候找她来办事,心中自然十分忐忑。来前,他经过一番思考,决定把这件事作为一个政府工作问题,拿到桌面上来解决。他知道,沈若萍的办公室里是只谈工作不谈其他的,除了她主动想谈别的外,如果正面工作做不通,那么再另谋良策,总之,他志在必得。
为了得到那笔天文数字,他可以把头上的乌纱摘下来,不眨一眼押到她的办公台上。
来市府大楼前,靳洪已作好了种种打算,万一沟通不了,万一她不理不睬、故意刁难,那就不妨来点硬的,用点狠的,耍些无赖,弄些手腕,软硬兼施,反正自己手里有她的短,不怕她不就范,如果此举成了,自己的一生,后代的一生,都安排好了,富裕好了,那是最理想的结果。最坏的打算,无非丢了乌纱、坐了牢房,这比起巨大的利益,又值几何?而现实中真正发现被揪的,不到万一而已,万一真遇到万一了,自己出来后还可以去打工,去过饥不择食的生活,而她就不能。她素来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一旦生活发生变故,她会生不如死,因此她更在乎影响,她怕有人跟她死磕。
这是流氓与绅士之间本质的区别。
从目前统计出的腐败分子的概率来分析,贫寒出身的官员占绝大多数,良好家庭出身的人,由于自小受到家庭教育和道德、操守方面的良好熏陶,又长期处于安逸环境,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对去干出格的事顾虑颇多,患得患失,前怕狼后怕虎的,成不了腐败的气候。如靳洪那样从苦寒出身的人,他们犹如沙漠中的骆驼刺,生存能力特别强旺,各种气候各种环境都能适应,只要有机会能够捞上一把,往往连后果也很少去考虑,他们要么不搞腐败,一旦搞上了,个个都专业,百分之百义无反顾。他们通常有一个“大不了”的想法:大不了回去种田,大不了财产充公——而那本来就不是他们自己的,大不了蹲几年牢房,杀头也不过碗口大的一个疤,至于面子、名誉、地位,那还不是身上的衣服,脱就脱了……他们把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他们是这个体制最彻底的叛逆者,正如马克思说的一样,无产者是最坚定的革命者,他们随时都准备着革命,随时准备改变自己无产者的身份。为了改变他们一无所有的身份,往往不惜以政治前途作赌注。
靳洪的想法也是如此。反正腐败也不是只他在搞,反正处到了这个地位,你即使清贫自守,别人也早拿你当腐败分子看了,那么腐败跟廉洁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路目光交锋过后,靳洪大大咧咧地坐落在她面前,十分淡定地说:“沈书记,今天我是来汇报工作的。”
“那……就请讲。”沈若萍抬了抬眼,果然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
靳洪没去计较她的淡漠,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向她汇报起了管委会近日在抓的几项工作。他一二三四说得很笼统,甲乙丙丁也点到即止,至於子丑寅卯、ABCD连提都没提,因为这些都不是主题,主题在后面,如果开头说了许多,重点要点亮了许多,势必喧宾夺主,影响了实质性内容,而他要做的功课却在后面。这一点,他事先都作过考虑,有过谋划,前言如同幌子,权作借口,或者开场白。
沈若萍认真地听着,眼睛却一直关注着自己搁在办公台上的一双手,十个白皙浑圆的手指,十个尖尖的指头。虽然脸上的冷漠足够拒人于千里,对他的工作思路却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觉得这个喜欢过她又伤害了她的男人,目光那么的敏锐,思维那么的超前,工作那么有魄力,行动又是那么果断,很像自己的一贯作风,如果撇开成见,这年轻人应该是目前江城干部队伍中最具可塑性和发展潜能的人,一个真正的后起之秀。
在汇报完开发区近阶段在抓的几项工作后,靳洪把工作汇报点集中到主题上,先是谈了正在推进的招商引资工作,然后绕道说到了征购八十亩土地的事儿,并问她市里近期有没有移民安置的计划。
沈若萍抬眼望了他一下,又倏然移开目光,说:“这个事我不太清楚,要么,我问一下办公室。”
靳洪按住她去打电话的手,沈若萍遽然一惊,手马上触电似的颤了一颤。趁她心慌意乱,靳洪加快语速说:“不啦,我想事情总归是有的。不过我认为,那块地段属于工业区域,用来搞移民安置,既不合宜,又不合算。规划局张局长也这么认为,国土局杜局长也有相同看法,他们都是业内人士,清楚该怎么不该怎么,这不,他们已同意了我们的诉求?就看市里领导的意见了。喏,这两份报告是杜局长和张局长批复过的报告,请您过目。”说着,向她递去那份报告,他的另一只手还按在她的手背上。
沈若萍定定望着那只被压住的手,脸一热,飞快地抽回手。她接过报告,仔细看了起来,看看内容,又看了看报告后面的签字和图章,这才瞟了靳洪两眼,然后默默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张局长、杜局长签名后,工整地写下:
披阅。
请照办!
沈若萍
××××年×月×日
她写的签名不似张云妹的龙飞凤舞,也不似杜尧灿的东倒西歪,她的字每点每划都丰润工整,一如她严谨而开放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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