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归于死寂。不久前发现的一切,仿佛一场轰轰烈烈的精彩大戏,谢幕之后,演员离场,观众离场,灯光熄灭,只余空荡荡的剧场和一片需要清理的垃圾。
空荡荡的地方,无尽的长夜,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倾吐彼此的心曲。
沈若萍走了,匡亚楠走了,他的幸福也被带走了。
这也许是一个定局。
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生活是一个铺满煤渣的不规则的环形跑道,不管怎么努力奔跑,也走不出命运为你设计好了的结局。在生活这条充满戏剧性诱惑的跑道上,靳洪也努力了,尽力了,眼看就要跑到终点,却又回到了始点,这终点和始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苦笑起来。
他开始抽烟,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这含着尼古丁的东西还真管用,会把胸中的积郁、伤情,一点一点像药理作用一样化解开去。
他拼命地工作,以紧张的工作状态驱除心灵的空虚。两个多月内,神思恍惚的他,在工作上居然形成了许多大胆的构想。首先他起草了一个环保报告,他看到江城近海赤潮经常出没,与沿海化工园区污水排放有直接关系,如果任其下去,海洋生态将遭受灭顶之灾,亟需治理,他把报告一式两份,分别呈送市政府和市环保局,建议整治化工园区的污水问题。报告送上去后,先后得到相关部门回复。另外,也是最主要的,他觉得落户在开发区里的几家化工企业,污染严重,气味难闻,有几家与生活区只隔一条马路,影响附近居民生活,应该统一动迁到离海近便的化工园区去,并要求统一建立环保档案,加大环保力度;建材产销企业的分布结构不合理,表现为松散、零碎,不成规模,不能体现一个建筑强市应有的特色和起码有的商业地位,应该把这些企业一一迁集起来,规划出一个特定的场地,形成一个专业性的加工、贸易市场;轻纺、照明电器、制冷机电、机械装备制造等集群企业升级改造迫在眉睫,政府应该鼓励企业自主创新、技术开发,使之拥有更多的名牌名品,以彰显地方工业的整体实力;不少企业厂房建得不错,经济效益也好,但场地周边的绿化还没搞起来,国外企业是很重视生态方面投入的,环境是企业的软件包装,不能忽视;开发区里的马路已四通八达,可每一条马路都还没有路名,应该给各马路取个路名,在马路岔口处树起路碑,给沿路所在企业设立门号,否则会给外地客商带来找路难、问厂难的诸多麻烦,即如一个本地人,要在蜘蛛网般的道道弄弄中找寻到一个厂家也是不易的。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工作,如果不做好或没人去做,多少都会对开发区的品位提升产生副作用。他关注最多的是开发区的几家重点企业的产品自主研发、打造名牌战略的动向。他觉得企业要生存、要发展、要在市场上站稳脚跟,必须有自己研发的、在国内国际叫得响的产品,不能仅靠地理优势引进外来资本,做一些简单的贸易加工,或者贴牌生产,那样会在发展中迷失自己的方向。
不可否定地说,靳洪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管理人才,他眼光独特,能发现一般人发现不了的问题,能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有看问题十分敏锐的眼光,也有说干就干的干劲。
在一次由管委会组织、开发区各重点企业老总参加的座谈会上,靳洪畅谈了自己高屋建瓴式的战略构想。他认为,企业跳出传统的生产模式,改进落后的生产方式,依靠长三角人才集聚和资本积聚的优势,自主研发新产品,打造先进制造业基地,是至为重要的。在谈到开发区环境整治时,他说,环境问题看似无关紧要,实则牵制了开发区工业经济的发展和厂区品位的提升,是应该而且必须有效实施的战略方向,不能再耽搁,应该立马行动。至于动迁化工企业涉及到经济补偿的问题,他说等向市府递交工作汇报,在获得市领导支持后,再与银行部门联系落实,让搬迁企业能得到银行的信贷支持。
会后,靳洪又夙兴夜寐,起草了龙头企业该如何领跑全市工业经济的工作建议,以及有效整治开发区现有环境的工作报告,一并上呈给市政府。
如此卖命地为一个城市的发展殚精竭虑,在主观方面,靳洪还有两个私字:一是因为这个城市具有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这个漂泊的异乡人,并给了他太多的照顾,他非常感谢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因此真心想为这个城市作应有的贡献,这是一个大写的私字;还有一个是小写的私字,那就是为自己的前程盘算。
那晚在蓬莱苑,沈若萍对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们母女俩再也不想跟他发生任何瓜葛,自然隐含着桥归桥路归路、各奔前程的意思了。对于前程,他很清楚,自己根不红,苗不好,自己能够混到目前这样的地位,只不过是自己在一个好的地方、好的时间段,遇到了几个好的人,做了几件好的事,说穿了,只是一时走运而已。他更清楚,自己做成的那些轰动事,只有放到宣传窗口去,才有闪闪光芒,才会产生马泰效应,如若没有人背后彰显自己的事迹,把自己推向舞台,必然时过境迁,喧闹一阵也就成了搁货,再也发不了光。
社会就是个大熔炉,可以锻炼你成才,也可以把你变成一块废料。他知道,今天你可以彩翼蹁跹,神采飞扬,一旦脱了毛,凤凰也会变回土鸡的,从今往后,漫漫人生路,要想在江城混下去,全得靠自己了。
靳洪提交的那些工作建议和工作报告,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具有极强的政策导向性,市政策研究室为此专门研究讨论了他提出的诸多问题和如何解决的对策方案,并把讨论结果反馈给沈若萍,征求她的意见。
当政策研究室张主任把靳洪起草的工作建议和报告,连同政策调研室的调研报告,一并呈报给沈若萍的时候,她默无声息地按下了。
当晚,在机关食堂吃了饭,她冲了一杯咖啡,一个人在办公室仔细地审阅起来,看一阵,停一会,一字不漏看完后,靠在椅子上沉思起来。她觉得这个让她心痛的人,让她气愤着却忘不了的男人,工作思路是那么清晰,眼光是那么独到,发现问题是那么尖锐深刻,政府大院里面这许多坐机关的人,看起来天天忙忙碌碌,考察东、检查西,实际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人就海洋生态问题、化工园区污染问题、开发区环境整治问题和企业集约化管理等等,提出过有价值性、前瞻性、系统性的意见和建议,一个真正入仕没多久的年轻人,竟在新岗位到任不到数月,发现了如此多问题,还提出了如何切实有效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他是个人才,她从他写的文章、提出的免征农业税的大胆思路,就觉得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对于人才,她向来思贤若渴,为此她打破了干部任用惯例,向市人大、市委组织部隆重推荐了他。按组织惯例,如他这样的“三无”人员,不要说进入仕途,就是想进入体制队伍,也是不允许的,只有作为特殊人才,才会被破格任用和提拔。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一个人才,既有宏阔视野,又能独当一面,她大胆起用了他,也证明了她不是墨守成规的人,她有不拘一格的气局和知人善任的眼光。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让感情出了大乌龙,她相信这种信任会持续很久。
凭心而论,他敢做敢为、锐意进取,又玉树临风,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但接着,她又想到了他的致命的杀伤力,忽然就满脸通红了起来,全身火热了起来。
这个男人!这个让她沉迷的男人!这个深深伤害了她的男人!这个伤害了她,但从心里恨不起来又抹不去的男人!看过报告后,她脑膜里像电屏一样播放了他很久,胡思乱想了很久,拿起话筒又放下,放下后又拿起话筒,犹豫了许久,像初恋少女一般含蓄了许久,突然轻轻拍了拍发烫的脸颊笑了起来,心想,私怨归私怨,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我得有高度,有深度,有态度,不能跟个锱铢必较的小女人一样,蛮不讲理地一味阴暗下去——她提醒自己,敦促自己,终于拨通了靳洪的手机。
几个月来,靳洪既盼望又害怕接到她的电话,看着这个熟悉的号码,他久久不敢接听。他很害怕。这种惧怕源于他对她的敬畏,他一直为伤害了她的感情而惴惴于怀,他不知道今晚她打电话来,到底想说什么。
她会说什么?靳洪脑细胞飞快地转动起来,心里“扑通扑通”的,比他第一次沿着幽深的廊道去6318号总统套房去赴约还紧张。
手机铃声持续了一会,这铃声还是沈若萍在替他挑选好手机时帮他设定的。铃声时而舒缓,时而激扬,仿佛起起伏伏的感情波澜,在他寂寞的心海深处久久回荡。
怀着忐忑的心情,靳洪按下了绿键,电话那端“嘟——”的一声就通了。他还没来得及向她道个好、问个安,沈若萍的话就传过来了:“你,你递交来的建议和报告,政研室传给我看了。”她也没说“你好吗”、“晚饭吃了吗”“在干啥”之类平时常用的接口令,一开口就切入了工作,说话语言平实、语气正直,完全一副工作上就事论事的说辞。在接下来的通话中,她对事实不夸大、不矫饰,有一说一。她肯定了他的工作思路和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并就实际实施过程中的具体做法,提了几个更为合理的建议,要求他进一步完善计划,尽快落实,还说她会联同市里各相关部门,特别是银行系统,支持他的工作。至于化工园区,她说虽然不是他的份内事,但他反映了职能部门没有尽到的责任,她会督促环保单位去抓紧落实的,还对他以城市主人翁的态度关心地方问题,表达了真挚谢意。
这个电话整整打了二十多分钟,沈若萍是无线传播中的全程主角,说了很多,但都是工作方面的,至于其他方面的,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显然,她不在乎他现在是寒或是暖,是好或不好,过着什么样昏天黑地的日子,也根本没有想在乎他的意思。她今晚打电话给他,又闭口不谈个人情感,无非是为了向他表明,从今往后,他们只是工作关系,再也没有感情关系。一码归一码,是非要分清。
本来想等到沈若萍聊完工作大事后,顺便与她交流一下感情,问个近况,讨个近乎。对方在谈好工作之后,却什么也没说,就“叭嗒”一声揿机了。
靳洪呆呆地盯着手机良久,感到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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