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俚“无巧不成书”,通常指写故事的人为能吸引读者而有意设制的离奇而巧合的情节,我们的故事中也有这么一个噱头,不过不是作者刻意安排的,而是故事主人公在生活中实实在在遭遇了的奇迹。聪明的读者也许早已从前面的情节中觉出端倪,故事中的主人公却对此还浑无所知。
这也是另有原因的,原因的多重性在于故事主人公在潜意识里建立了奇思怪想后,没有沿着既有的路子一路溯源下去,或者根本不想刨问,或者干脆拒绝深究,终于把现实孕育成一个荒诞的故事现象。也正由于靳洪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现实的处世态度,使本该消弥于萌芽状态的简单情节,显得一波三折,在无厘头般的闹剧氛围中增加了故事的看点,他是无心的,而我们按照故事本貌反映生活也是无心的。
当匡亚楠把他带到位于江东新村的常委楼宿舍时,看着院子里面假山林立、乔木葱翠、环境幽雅,靳洪开始惊讶了。院子的围墙长满了碧绿的爬墙虎,院门还用了不锈钢伸缩门,眼前这个庭院深锁的小楼,就是传说中的常委楼。靳洪在同事口中听说过市里有个常委楼,是专供市里地位最高的领导居住的,这楼宇也跟总统套房一样,他觉得跟自己毫无瓜葛,也就没往心里记,可今天匡亚楠把自己引进了这里,他忽然觉得瓜葛起来了,就跟他与总统套房发生的瓜葛一样。
这一瓜葛,竟让他诧异万分,头脑里纷纷有许多个问号挤了进来:她怎么会住这里?这里是她家吗?她怎么会带自己来这里的?难道她有一个做市委常委的爸爸?市里有姓匡的常委吗?没有呀,那会是谁?……
疑疑惑惑地跟她上了二楼,走在前面的匡亚楠按响了201室的门铃,不一会儿,一个额头谢顶的胖乎乎的男人打开了门。靳洪想,这应该是亚楠的爸爸了,她说过一切都听她的爸爸。从样子看,他确实很和蔼,没有长辈的架子。靳洪努力地想了一想,也想不出眼前这个胖乎乎的男人,在江城政界是干什么的。
果然,匡亚楠叫了声“爸爸”,拉着他就往里面走。靳洪手中掖着大包小包花束的,行动不方便,被她当手一拉,落下了一个礼盒包。
匡海龙——那个被匡亚楠称呼为爸爸的,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礼物。
匡亚楠用手肘掣了他一下,说:“这是我爸爸,你叫呀!”
靳洪躬了一下身,叫道:“伯父好!”
胖男人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热情招呼靳洪进客厅就坐,然后沏茶,在端茶给他的时候,留意打量了他一番。
在匡海龙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的时候,靳洪也留心细看了他一番,见他大嘴大鼻大耳大肚囊,仿佛一个大肚弥勒,果然一脸和气,暗暗觉得好笑,心想:你女儿压根儿不是你的作品,她不像你,一点也不像。
客厅里的立式空调开着,窗页里吹出来的暖风“呼呼”的,匡亚楠脱了外衣,走进卧室去。出来的时候,靳洪发现,自己刚送给她的那枚胸针,已经别在她嫩黄色的驼绒线衣上,光彩夺目。她显然很满意,不时低头瞧瞧胸口的胸针,脸上喜形于色。
见靳洪与老爸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匡亚楠坐到他身边介绍说:“我老爸在太保公司工作,你以后有保险业务,就介绍给他做,只是我老爸很扣门,业务费基本没有。”
“哪有女儿这么说老爸的!”匡海龙憨厚地笑了笑,转脸问女儿,“那么他呢?你瞒着我们不肯说,现在总得给介绍一下了吧?”
匡亚楠把手搭在靳洪背后,甜甜地说:“你人没见过,名字你知道的,他叫靳洪。”
匡海龙“哦”了一声,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说:“他就是靳洪?见过见过,电视上见过的,报纸上也见过,难怪觉得很面熟。”
匡亚楠靠着匡海龙臂膀,娇嘀嘀地叫道:“爸爸。”
“爸爸有你这女儿,还真不亏!”匡海龙笑颜如佛。
“哎,妈妈呢,还在下厨吗?”匡亚楠瞟了眼紧关着的厨房门。
“你妈说了,今天是你生日,又是你男朋友第一次登门,她要给你们做几个最拿手的菜……还说她一年之中难得下几回厨,今天厨房里的事全由她包了,不许别人插手,这不?连我也失业。”匡海龙搓搓双手,似乎对帮不上忙十分遗憾。
“那是因为你参与意识不强,看我去帮厨。”匡亚楠从沙发上站起来,径往厨房方向走去。
还没到厨房,厨房移门却自动开了,里面一个穿着红色围裙的女子,正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沙锅出来。
靳洪不由自主地向厨房方向望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目光和从厨房里出来的女人的目光骤然相遇了。
这是怎样的目光!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是他在昌泰大酒店门口跟她际遇、然后酝酿出许多动人故事来的女人的目光啊!是他在蓬莱苑306室耀眼的灯光下第一次正面亮相的目光啊!是留恋天涯海角脉脉相视、迟迟不愿归来的目光啊!
靳洪的脑袋“嗡”地一下晕眩了。
眼前这个有着一双美丽丹凤眼的女人,难道就是亚楠的妈妈——沈书记沈若萍——他私底下称呼为萍姐的,一个在江城叱吒风云、高高在上、统领百万人众的女人!一个正做着自己情人、彼此乐不思蜀的女人!一个曾让天涯海角添光增色的靓女!
如果不是,难道还有另一种自圆其说的解释吗?
要说巧合,这就是巧合,要说离奇,这就是离奇,江城芸芸众生近百万,靳洪喜爱上的两个女人,竟会是母女俩!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奇妙到不可思议却偏偏可摸可逮的人伦堂奥;这个世界真是狭促透了,狭促到找一个情人、一个爱侣,竟都找到一个家里来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安排,要不这么凑巧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同一个家庭里?
都说当局者迷,那未必尽然。其实在往返于她们两人之间的时候,靳洪就觉得她俩身上有着来自于遗传的共同特征:美妙身材,丹凤眼睛,鹅蛋脸庞,整齐牙齿,玉白皮肤,连说话时的语调、神态,也多有相似之处……当然区别也是有的,譬如一个丰腴匀称,一个苗条高挑;一个说话字斟句酌,一个说话经常像放机关枪;一个沉稳如山,一个容易激动。总之,他常把两人放在一起联想,但他宁可把她俩当作一对同胞姐妹,也不愿意把她们想象成母女。因为沈若萍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就像自己的大姐,那么年轻的母亲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女儿?虽然在与沈若萍的交谈中,她几次说到过已参加工作的女儿;虽然郑副局长、罗主任见了匡亚楠像见到了什么重要人物,罗主任甚至称她为“公主”;虽然匡亚楠连市长公子竟也不放在眼,能够在管制森严的看守所里把自己解救出来,这种种迹象表明,她的身份不同凡响——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往那个方向去想,如果他肯用心地分析一下的话,今天这样的尴尬,也许会换一种形式或者换一个场合出现了,可他就是不想这么认为。他只把她俩看成一个情人、一个恋人,只在设想怎样在她俩之间往来自如,不至撞脸,露了马脚,如果有必要,他会调动所有的想象力,编制出世上最美丽的谎言,为一个女人瞒住另一个女人。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而且这么快,这么彻底,简直没有缓冲的余地。
沈若萍此时受到的震动,远大于靳洪。今天一大早,为了迎接未来的女婿,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摘、挑、洗、切、烹、炖、烤、烧,已经忙乎了半天,做好了满满一桌子菜,只为了能让女儿快乐。当她发现女儿的男朋友竟然是自己心爱的宝贝的时候,她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了。她几乎晕厥过去。这个多日来倾心相许、时刻不能相忘的男人,忽然间就成了自己的女婿,这不是天下奇闻吗?
一时无语,时间在沉闷的空气中凝固了。
匡亚楠夹在沈若萍和靳洪之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弄得一头雾水。
“你们……怎么啦?还陌生么?妈,他可是靳洪呀!”匡亚楠对呆若木鸡的妈妈说。
接着,她从沈悦萍手中接过砂锅,转脸又对靳洪说:“她是我妈,市委的沈书记,够大名鼎鼎了吧?”
靳洪也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如何破解今天的残局。
稍息了一会,沈若萍从心碎的失态中清醒了一些,窘着脸答非所问地说:“可以开席了吗?呃,我这就去准备,去准备……”
她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双手,转身进了厨房,随手拉上了移门。
匡亚楠不解地搔搔头,不解地问:“爸爸,今天妈妈怎么啦?样子怪怪的。”
“胡说!她今天一直很高兴的。”匡海龙径自调着电视频道,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可是……”匡亚楠还是想不明白。
匡海龙瞅了眼迷惘中的女儿,轻声说:“就你多心!”
沈若萍旋风般走进厨房,仿佛进入了真空地带,感到天也昏,地也沉,猛地眼一黑,心一闷,胃一酸,想呕可又呕不出什么。她双手支在厨柜的台板上,闭上眼睛,张开嘴呼吸着,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若萍啊若萍,今天你千万要冷静!在女儿、在丈夫面前,你千万不能失态,千万不能没有风度!你既然走出了那一步,就得承担这一切!你要理智,你要克制,你要心平气和地面对!你不可以暴露你的破绽、你的软弱、你的欲哭无泪的表情!你必须矫情,必须伪装,必须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即使你再痛苦、再伤心、再肝肠寸断,你也得表演,上好的表演,完美的表演,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庭,否则,你就完了!你就不再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你将失去一切……
她推开铝合金窗,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从窗外进来的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把溃败的表情从脸上抹去,把沮丧的四肢从僵硬状态中激活了过来。
安顿好游移的魂魄,梳理好纷纭的思绪,缝缀好破碎的心瓣,然后她竭力让自己阳光。她把阳光装饰到脸上。
她脱下围裙,端起两个盘子满面春风地走出去。她的笑容也跟往日一样明媚悦人。她来来往往,不一会,餐厅的西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色泽鲜美、香气袭人的菜肴。中央放着一个奶油大蛋糕,女儿的生日蛋糕。她亲自把一支支小红烛插到蛋糕上,并一一为它点燃。
“菜快冷了,都坐拢来吧!”她也招呼靳洪入席,并启开了一瓶越州产的女儿红三维酒。
匡亚楠与靳洪坐了一排,沈若萍和匡海龙坐在对面。这里形成了一个滑稽的方阵,一对夫妻,一对情侣,面面相对,然而夫妻与情侣的双方中,却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微妙关系,这种关系让今天的会餐气氛显得深奥莫测。
沈若萍给靳洪斟满酒,又给自己斟满,给女儿斟了半杯,也给丈夫倒上满满的一杯。她叫女儿许愿,吹熄红烛,然后用餐刀裂开了大蛋糕,环视一下围坐的人说:“今天是亚楠二十三岁的生日,往年她做生日只有我们三人,今年不一样了,多了一个人,这对我们家来说,是很有意义的。来,先吃生日蛋糕!”
说完开场白,沈若萍用叉子去挑蛋糕准备分食,忽然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女儿的胸口,发现女儿别在胸口上的一枚胸针,怔了一怔,不知怎的,手一颤,叉子掉在桌子上了。她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尬笑,靳洪的心已在无声地哭泣了。他深深地感受到她的那种强颜欢笑的无奈。他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无以复加的伤痛,那是盐巴撒在创口处的剧痛,是灵魂撕离肉体时的无望挣扎。
宴席上,沈若萍越表现开心,越不以为然地说说笑笑,对靳洪来说就越内疚,越心如刀绞,他宁愿一个人承受万般痛苦,也不希望他心中的女神受到任何煎熬。
事实上,他无能,也不可能让她不震惊,不痛苦,不伤心,他心中的泪水为她而流,他灵魂的裂痕因她而开。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在残忍地剜割她身上每一寸无瑕的肌体,造成她无以复加的心灵伤痛。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他能让自己无动于衷,像局外人一样平静地面对,可能吗?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她想平息内心的狂澜,像局外人一样从容地应付,可能吗?
在旁人眼中,这是一出令人发噱的荒诞剧,靳洪是她的同谋,他无能为陷入同一个泥淖中的人扯起救援的旗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陷入痛苦的深渊,他的痛苦在于他无力表现自己。
他感到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然后却又抛弃了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可他又非常感谢这个女人,从心里感谢,是这个女人,让他拥有了一切,可是……
菜做得很丰盛,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有,还有沈若萍拿手好菜啤酒烹老鸭,为筹备这席菜,她从一早忙到现在,没有闲过手。本来,她满可以把这顿饭安排到饭店去的,但这是女儿男朋友的第一次登门,饭店与家意义就不一样了。她很在乎生活中的这些细节。
沈若萍的厨艺是一流的,但最可口的食物没有饥饿的欲望,也是无味的。
作为主人,她不停地向靳洪敬酒,搛菜,也不忘给老匡满上一盅。
匡亚楠把嘴布到靳洪的耳边,轻轻地说:“今天我的生日,妈却像是为你做的,看她多在乎你呀!”
匡海龙说:“亚楠,说什么悄悄话呢?”
匡亚楠说:“我是说妈将来退休了,可以去酒店里做主厨,一定会顾客盈门的。”
沈若萍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没退休,你就替我张罗工作了。”
“你不是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匡亚楠说。
“好,就冲你这份孝心,我就再敬小靳一杯!”沈若萍擎起酒杯晃了一晃,跟靳洪单独碰了一下,飞眼瞟了瞟他,然后大口大口地往地下喝,三维女儿红虽然口感甘醇,但劲道刚烈,喝到最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竟咳出许多眼泪。这泪花本来就潜伏在眼眶四周,现在终于突围出来,淋漓下来,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她真的在流泪了。
只有靳洪知道,她是在流泪,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匡亚楠赶紧抽了几张餐巾纸向递给妈妈。
沈若萍随手接过,边抹着眼角,边含含糊糊地说:“今天我高兴……多喝了……头有点晕,休息一下会没事的,你们继续,别管我……”说罢,她放下酒杯,慢慢站起身,十分抱歉地笑了笑,就摇摇晃晃进到卧室去。
靳洪望着她突然消失的背影,视线模糊了。
进到卧室里面的沈悦萍,仿佛从生死劫中突围了出来,满怀着悲伤和失落,和衣扑倒在床上,头扎进枕头下,久久不动,只感到床在旋转,周围一片黑暗,她幻想这床会不会和着黑暗一道陷下去,如果这样,她宁愿长睡不醒。
刚才被洗劫过的心口,忽然感到好空慌、好窒息,她拼命撩开被角,吐出一口气。
泪水也已流了出来,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了。
她流了很多泪,从记事起,从未流过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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